清茗知音桃叶渡
2021-09-22赵刚
赵刚
一
明万历、崇祯年间,徽州休宁海阳镇人闵汶水,在金陵桃叶渡摆摊卖茶为生。桃叶渡乃秦淮河古渡口,原叫南浦渡,地处秦淮河与古青溪水道交汇处,南起贡院街东,北至建康路淮清桥西。传说东晋书法家王献之有爱妾名“桃叶”,常往来于秦淮两岸。王献之放心不下,总要亲自在渡口迎送,并为之作《桃叶歌》,从此渡口名声大噪,久而久之南浦渡也就被称呼为桃叶渡了。自六朝到明清,此处均为繁华闹市,河舫竞立,楼船箫鼓。
闵汶水经营茶摊数十年,由一个茶摊发展成类似茶馆功能的茶铺,取名“花乳斋”,供当时名士坐而品茶,明理论道。“花乳”一词出自刘禹锡诗《西山兰若试茶歌》中“欲知花乳清泠味,须是眠云跂石人”。茶铺不仅名雅,加工制作的茶水也因“别裁新制,曲尽旗枪之妙,与俗手迥异”而被称作“闵茶”,“名垂五十余年”。
闵茶浓香留齿,汤色上佳,且保留了茶叶的旗、枪之形,获得了人们的喜爱与认同。一时间,闵氏之茶名声大噪,倍受世人推崇。桃叶渡毗邻江南贡院和秦淮青楼,明末清初,不少士林名士、秦淮歌伎都以到桃叶渡闵老子处茗饮为幸事。闵老先生本人茶艺精湛、性情真率,颇有魏晋名士风度,他与两个儿子也因此结交了一批茶道中人。
明代大书法家、礼部尚书董其昌在《容台集》中评论:金陵官署中时常有人送茶,饮后感觉平平。但今年归来,品饮到一种极好佳茗,询问后始知为徽州茶人闵汶水所制。董其昌是爱茶善品之人,在品饮“闵茶”后,即前往桃叶渡亲自拜访闵汶水。事后,他感叹道,尽管自己与闵汶水居所相距不远,但物以稀为贵,即使是一些达官贵人也未能享用到这样的好茶。
晚明戏曲名家阮大铖,也常常去桃叶渡“花乳斋”品茶,在他的《咏怀堂诗集》中,便有《过闵汶水茗饮》一诗:“茗隐从知岁月深,幽人斗室即孤岑。微言亦预真长理,小酌聊澄谢客心。靜泛青瓷流乳雪,晴敲白石沸潮音。对君殊觉壶觞俗,别有清机转竹林。”诗中盛赞闵汶水高妙不俗的名士风度,可与东晋擅长清言的名士刘真长媲美,而清雅绝尘的饮茶氛围,则能使自己像谢灵运的诗一样沉静澄澈。
正因如此,当好友周墨农屡次向明末散文大家张岱推荐后,张岱便决定去桃叶渡拜访闵汶水。此时金陵“闵茶”声誉日隆,三教九流慕名而来,闵汶水虽只是金陵桃叶渡“婆娑一老”,如大书法家董其昌所言,却是“高蹈不群之士”,对于那些有闲有钱、百无聊赖之辈不屑一顾。
崇祯十一年(1638)九月,张岱赴金陵,舟一抵岸,他便“即访闵汶水于桃叶渡”,可见其心切,亦见其心诚。不巧,老先生外出,张岱只好坐等。
许久,方见门外有一长者,老态龙钟蹒跚而至,见室内有位锦衣绣袄的公子,便稍有迟疑。张岱正待起身叙话,不料,这位老者言道:拐杖忘至别处,需要去取,返身离去。
刚一照面,遭人如此冷落,张岱虽愕然,旋即知晓,闵老先生此举,无非是让自己知耻而退。张岱不以为忤,仍耐心等待。又是许久。直到掌灯时分,才等到闵汶水归来。
看来,闵汶水也是恃艺而傲之人,看到被自己冷落了半天之久的茶客仍在坐等,于是“睨余曰”,也就是斜着眼问道:“客尚在耶!客在奚为者?”态度颇为傲慢:你小子还在呀,你到底想干什么?张岱恭敬地答道:“慕汶老久,今日不畅饮汶老茶,决不去。”
一番诚意,遂打动闵老先生,让其顿生好感,喜颜逐开,于是“自起当炉”,亲自烧火煮茶,算是给足了面子。但是,“茶旋煮,速如风雨”,又让张岱有些诧异,煮茶如做快餐,似乎不符合茶道规矩,也非待客之道。这里面肯定还有故事。
果然,闵老先生将张岱引至一室。作为饮茶品水高手,闵汶水人老成精,他还要继续考察张岱。
二
闵汶水与张岱素未谋面,不知道面前公子便是越中名士张岱,更不清楚张岱竟是一个嗜茶如癖之人。
张岱出生钟鸣鼎食、诗礼簪缨之家,兴趣广泛,癖好极多,嗜茶尤甚,自称为“茶淫橘虐”,尤其善鉴茶品水。当时各类茶品若得到张岱认可便身价倍增。
张岱生在山阴(今浙江绍兴),当地盛产名茶日铸茶,名望素著。欧阳修在《归田录》里说:“草茶盛于两浙,两浙之品,日铸第一。”
日铸茶外形条索状,细紧略成钩曲,形似鹰爪,银毫显露,汤色澄黄明亮,香气如栗香,馥郁持久,滋味醇厚回甘,别有风韵。该茶自古有名,“日铸雪芽”在宋朝已被列为贡品,且为当时社会名流馈赠之珍品,为文人墨客所钟爱。清代也曾专门在日铸岭内辟“御茶湾”,每年采制特级茶叶进贡康熙皇帝。宋代诗人陆游称日铸茶是“囊中日铸传天下,不是名泉不合尝”。张岱自己在《陶庵梦忆》中夸赞日铸茶隽永独特:“日铸者,越王铸剑地也。茶味棱棱,有金行之气。”
然而到了明代,安徽休宁松萝茶一时声名鹊起,其制法精妙,用清冽山泉烹煮、冲泡的茶汤有令人怡然神清的鲜馥灵味,被称为“开千古茗饮之宗”,名噪一时,盖过日铸。张岱心高气傲,不甘日铸屈居,便与高手合作,招雇徽州专事松萝茶的师傅数人至日铸山授业,采用安徽松萝茶的制法,以“尽茶之真味”,同时加以创新,在日铸茶制作中添入茉莉配以改造。
为提升茶饮品质,张岱不断研究泉水与煮茶之法。他发现茶中加入茉莉虽可使茶别具特色,但若花香盖过茶香则喧宾夺主。为调剂盐梅,他尝试了各种泡法,最终制成“真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也”的名品。张岱心满意足,如愿以偿,将新茶命名为“兰雪”,不到五年,兰雪茶便已风靡江南,有口皆碑。
如何煮水,苏东坡曾有诗曰:“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以沸水的气泡形态和声音来判断水温,活灵活现,其情景跃然纸上。何谓蟹眼,即为水刚刚煮沸,水中气泡形如螃蟹之眼,待水大开时,水泡渐为鱼眼。虽同是沸水,蟹眼之水与鱼眼之水,水温也有不同。张岱对泡茶水温十分考究:绿茶,宜用七八十度开水冲泡,既能激发茶叶清醇幽香,又使茶叶品质不受损伤。那时无温度计,水温全凭煮茶人的经验与感觉。张岱自幼习染,秉承家风,养成茶癖,未至不惑之年,已是茶艺精湛,冠绝一时。
佳茗配佳泉,龙井茶、虎跑水相得益彰,被誉为“双绝”。缘由不言自明,茶之色、香、味、形,统统是通过水的冲泡溶解而成。张大复《梅花草堂笔谈》云:“八分之茶与十分之水,茶亦十分,八分之水,试十分,茶只八分。”善品茶者必善品水。张岱深谙此道。
为解决烹茶用水,张岱不遗余力寻泉访水。明万历四十二年(1614),十八岁时,他途经斑竹庵,取庵边泉水品尝,发现“其水质磷磷有圭角,清冽甘美”。泉水清凉甘美已属上乘,但入口竟有金石之感,张岱大感惊异。于是,他坐在泉井边观看水色,但见水色有如“秋月霜空,噗天为白”,又如“轻岚出岫,缭松迷石,淡淡欲散”。井口有字,用帚刷去,只见“禊泉”两字,取泉水试茶,馨香扑鼻。
“禊泉”水质上乘,泉水空灵轻渺,用舌头轻抵上颚,入口即逝。由此,“禊泉”名气大振。此事张岱在散文《禊泉》中有详细记述,并将禊泉与会稽陶溪、萧山北幹、杭州虎跑三泉进行比较,张岱自认为禊泉之水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番赴金陵访闵汶水,一来“闵茶”风头正盛,张岱作为“茶痴”慕名前往,探究一二;二来作为茶道中人,也希望能借此以茶会友。万万没有料到,茶还未吃便起风波。
三
张岱入室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闵茶能引领时尚,口口相传,绝非仅靠制茶功夫,茶具配置、品饮方式、室内布置等也在其中。“明窗净几,荆溪壶、成宣窑磁瓯十余种,皆精绝”。
闵汶水将茶端至张岱面前。张岱一杯在手,但觉香气逼人,不由暗自叫绝,于是不动声色问道:此茶产于何处?老先生答道:是阆苑茶。张岱细细再品,笑言道:老先生,取笑了,此茶虽用阆苑茶制法,而味却不是。
闵汶水狡黠一笑:那你可知道是哪里产的茶?张岱从容说,好像是浙江罗兴县的罗岕茶。此言一出,老先生惊得吐着舌頭啧啧称奇。
为何闵汶水连声称奇?其中原因无外有二:
其一,张岱一语中的,说出茶种,罗岕茶,亦称岕茶。
其二,张岱不但辨出茶种,而且还说出此茶的制作工艺,阆苑茶制法。
此两项,能说出一者,其鉴赏能力即可登堂入室,而两项全部说对,可谓是登峰造极。高手过招,已从对“茶”的鉴赏,转为对品茶者的苛求与评判。
罗岕茶在当时享有“天下第一茶”的尊崇地位,初现于明初,失传于清雍正年间,曾在宜兴种植。岕茶不仅是明清时的茶中极品,也是皇家贡品,且数量极少。明太祖朱元璋曾“敕顾渚每岁贡茶三十二斤。则岕于国初已受知遇”。
《闵老子茶》一文中所说的“阆苑茶”,及张岱所辨识的“阆苑制法”,皆因年代久远,相关记载已难以找寻,不过,据专家考证,“阆苑茶”应为安徽琅源的松萝茶,与岕茶同为极品。时人曾赞此茶:“松萝色如梨花,香如豆蕊,饮如嚼雪。种愈佳则色愈白。经宿不留茶痕。”足见松萝的品质高贵不凡。后来喜爱松萝茶的“茶痴”借“阆苑”之意取名,似天上阆苑之茶也。
谢肇淛《五杂俎》对“松萝制法”亦所记录∶余尝过松萝,遇一制茶僧,询其法,曰∶“茶之香原不甚相远,惟焙者火候极难调耳。”松萝茶之所以茶贵价高,在于其制法烦琐,“火候极难调耳”。松萝茶首先要精选茶叶,茶尖太嫩,茶蒂太老,两者若同时焙制,则尖者已焦,而蒂尚未熟。故此,只能剪去其尖与蒂,仅留中间,一叶一叶地将茶叶剪掉尖、蒂,如此精挑细选,非常耗时耗力。
张岱也曾以松萝茶工艺来制作日铸茶并与师傅共研之:“扚法、掐法、挪法、撒法、扇法、炒法、焙法、藏法,一如松萝。”由此,张岱对“阆苑制法”早已烂熟于心。
按理,闵汶水既然惊叹来客识茶功力,不仅辨出茶叶制法,而且识出茶叶产地,本该就此收手,否则有失待客礼数,但闵老先生仍不罢休。
当张岱再问,水是哪里的水?回答是无锡惠泉水。张岱有些不悦,闵老先生,不要再忽悠我了,惠泉走千里,“水劳而圭角不动”,为什么?
张岱反客为主,把问题抛给闵汶水。无锡惠泉水送至金陵有千里之遥,如此劳顿的情形之下,水质依然不变,势成圭角,泡出茶叶仍片片挺立,到底是什么原因?
口出此言,张岱自有道理。早在家时,他就曾雇用脚夫取用惠山泉水煮茶,“惠泉亦劳而微热”,由于路途较远且劳顿,故饮惠泉之水口感有点发热,不及禊泉水口感清冽新鲜。因此,听到闵汶水说是惠泉之水时,张岱便有些疑惑。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此刻,闵汶水知道遇见高人了,来客不仅识茶,也识水,不仅识水,而且还能辨识不同产地的水性,懂得如何保持原有水质、水性对茶叶的影响。
闵汶水心悦诚服,“不复敢隐”,一五一十向张岱介绍了惠泉水采汲、运输的办法。他说道,取惠泉水必须淘干净井水,待半夜时分新泉涌上后即可汲泉。还需“山石磊磊籍瓮底,舟非风则勿行,故水之生磊”。这样采集的泉水非一般惠泉可比。
其实,闵汶水有所不知,张岱辨水品泉之精,已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其辨水本领与唐之陆羽、李德裕,宋之王安石、苏轼不分伯仲。当年张岱雇人运输惠山泉水时、手下人为了省力未及惠山,半路上便汲水运回。张岱品味后发现不对,但当差者百般抵赖。于是张岱召集运水差人,当场品泉辨水,一一说出此为某地、某泉之水,众人大为惊诧,便据实认错。自称“水浮茶癖”的张岱,岂非浪得虚名?
闵汶水再次起身离座。不过,这回他不再怠慢张岱,取出真正精焙的好茶斟给张岱:再请客人尝一下,此茶如何?张岱品后说:“味甚浑厚,此春茶耶?”茶香如此浓烈必是春茶,而先前则是秋茶。
闵汶水闻之大笑,心悦诚服,不禁发肺腑之言:“予年七十,精赏鉴者,无客比。”至此,伯牙遇子期,知音难觅,二人遂成忘年茶友。
事后,张岱在散文《闵老子茶》中追记真人真事,并写诗夸赞闵茶:“白瓯沸雪发兰香,色似梨花透窗纸。舌间幽沁味同谁?甘酸都尽橄榄髓。”在晚年张岱曾无限慨叹:“金陵闵汶水死后,茶之一道绝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