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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革命时期毛泽东书法艺术风格的演变和发展

2021-09-21钟全昌

中华书画家 2021年6期
关键词:题词行书草书

钟全昌

编者按:2021年是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100年来,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经历了无数艰苦卓绝的斗争,付出了无数可歌可泣的牺牲,战胜了无数难以想象的困难,终于取得了新民主主义革命与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胜利,使中国从黑暗走向光明,从贫弱走向富强,在人类历史上书写着中国共产党践行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不断胜利的伟大篇章。100年来,毛泽东同志等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主人士和文化学者(包括我们中央文史研究馆的先贤),在不同历史时期都留下了宝贵的墨迹,这些时代精神的印记不仅具有重要的历史文献意义,而且具有高超的艺术审美价值。新中国诞生以来,在党的“百花齐放,推陈出新”文艺方针指引下,我们广大艺术家满怀对党和人民的热爱,创作了大量缅怀党的光辉历史、讴歌新中国建设成就的美术作品。今天在庆祝建党100周年之际,“诗人兴会更无前”,本刊特选登部分相关的美术作品和学术文章,以飨读者。

毛泽东(1893—1976)被公认为中国现代最杰出的书法家之一,其草书代表了他书法艺术的最高成就,风格鲜明,廣为世人称道。当前,对毛泽东书法艺术的研究更多的是关注于他的大草书,也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其书法艺术走向成熟和巅峰的演变发展,而对毛泽东书法艺术的发展期,也就是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其书法艺术风格如何发展、演进、变化,较少专门的研究。从1919至1949年,是中国民主革命的重要时期,对于毛泽东个人而言,是他踏上职业革命家道路,与无数中国共产党人一起为实现民族独立、人民解放而奋斗的重要人生阶段。在这一时期,毛泽东的书法艺术由青年时期的基础探索,逐渐演变发展到风格鲜明、个性彰显、内涵丰富的系统性书体风格。总体而言,毛泽东在民主革命时期书法艺术风格的演变和发展,可以分为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风格探索(1919—1920)

1919至1920年,是毛泽东书法艺术在民主革命时期发展的一个承前启后的阶段。在此之前,毛泽东处于求学阶段,思想意识形态正发生剧烈的变化,而他的书写风格亦出现了同样的强烈变化。从目前已有手迹资料来看,1912年到1918年间,毛泽东在7年时间里至少变换了7种书写风格,从楷书到行书、草书,从学习古代书家王羲之、欧阳询、颜真卿到魏碑、章草等,平均一年变换一种书写风格,而对应他自身的年龄阶段才19至25岁,这种青年时期即表现出对书法艺术如此强烈的自我探索意识,在中国书法史上是罕见的,值得研究者加以特别关注。毛泽东1918年6月从湖南第一师范毕业后,便再也没有接受正规学校的教育,但他对学习的热爱和对书法的挚爱却一直持续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1919至1920年间,毛泽东的书写风格延续了1912至1918年间的探索,变化仍然很大。

毛泽东1919至1920年间存世的手迹不多,1919年具有代表性的手迹是4月28日致七舅、八舅即文正兴、文正莹的信①。此时他正从上海回到长沙不久,在长沙一所小学当历史教员,同时陪伴来省城看病的母亲。从手迹书写风格来看,此时毛泽东的书法艺术风格已初具面目,典雅清健,是传统文人信札一路的书风。此信的书体介于楷书和行书之间,应属行楷,明显具有学习魏碑风格的痕迹,且有别于毛泽东早年欧体风格的行楷。此前,1918年8月他同样写给七舅、八舅的信以及写给罗学瓒的明信片②,虽然是硬笔书写,其风格已可看出受“魏碑”风格影响的端倪,只是其字形大部分方扁,又浓重地遗留有他在1917年间对隶书和“章草”研习所带来的书写习惯。

然而毛泽东书字受“魏碑”风格的影响并不长久。这年9月5日,从他写给黎锦熙的明信片可以看出③,他的书写风格又有意识地偏向了1917年间对隶书和章草的吸收,只是此时的风格更加成熟,字势更加方整和内敛。如果1917年对隶书和章草的吸收更注重的是外形的宽博和圆劲,还处在初级模仿阶段的话,那么他1919年对隶书和章草的吸收则更注重的是内敛和方整,上下字之间的排列更加紧凑而又和谐。此后二十多年过去,直到1940年左右他才又开始在书写中融入“魏碑”的一些风格因素。余下两年间,毛泽东事务逐渐增多,书写风格也开始出现明显的草化。1920年6月7日,毛泽东致黎锦熙的信中④,已经满篇都是章草风味,简洁、古雅、随适,字体也由行楷过渡到行书,进而草意渐浓。

当然,毛泽东此阶段的书法艺术仍然还是处于摸索阶段,对于建立有来源、有内涵、有特色的个人风格还为时尚早。清代著名文艺理论家刘熙载在《艺概》中认为:“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⑤毛泽东对王羲之以及魏碑、章草等古代名家名作、经典碑帖的积极学习摸索并多次尝试变换书写风格,是书法家向经典学习的最主要、最直接的方式,是自我思想意识和审美意识主导下对艺术的主动追求,更是他从求学到踏上革命道路这段极其特殊而重要的时间内思想剧烈变化的一种外化。也正是如此,毛泽东早期书法的多方探索为以后成为卓越的书法家打下了坚实的根基。

第二阶段:风格初显(1921—1935)

1921至1935年间,毛泽东的书法开始显现相对稳定和统一的书写风格。当然,此阶段的书写还是带有明显模仿、借鉴古人的意味,离系统个人面貌还是有一定距离,但这又是形成个人面貌的必经之路。残酷的战争、恶劣的环境以及艰辛的历程,使毛泽东手迹能保留下来的实在太少,无法让人完整地感知毛泽东书法艺术在这些重要的时间段里的发展变化。幸运的是此阶段仍有几件墨迹存世,从而让我们有机会对毛泽东书法艺术在1921至1935年间的发展和演变作一个大致的分析。

从1921年开始,毛泽东书写的取法重点又回到了王羲之,主打风格是行草书。这年1月28日,毛泽东致彭璜的信中⑥,可以看出他在吸收章草写法的基础上,又融入了在湖南第一师范读书期间学过的王羲之草书的部分风格,取法方向又有新的调整。这年9月他写给杨钟健的信,进一步强化了对王羲之草书的取法。这封信的内容是关于填写少年中国学会志愿书,书写风格已经是典型的王羲之草书风格,用笔洒脱,清健明快,其水平与此前相较,明显有了质的升华,是毛泽东书法艺术发展阶段性标志,从这封信可以看出毛泽东对书法艺术的理解以及书写水平都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1922年他给舅父、舅母的两封信中,我们仍然可以看到这种长期占据中国书法艺术行草书主流的“二王”或帖学风貌—这是大多数中国文人喜欢的风格,典雅流利,被认为是书法正统。而且这种风格至少持续到了1926年国共合作期间,在此期间毛泽东的书法艺术的发展大致有如下特征:

一是在取法对象上,由原来的章草、简牍一类比较高古简淡的风格,变而为王羲之一路流利典雅书风,由中锋用笔过渡到中锋、侧锋并重,大大增强了书字的华美感。1921年1月28日毛泽东给在落星田商业学校的同学彭璜写的信中我们可以看到,相比半年前他给黎锦熙的信,书写风格已经开始出现变化。章草、简牍书风的痕迹仍然是主体,字形和用笔做了进一步简化,向王羲之草书过渡的意向在很多不经意的书写组合之间显露了出来,且书写速度明显加快了,一改原来较工整庄重的整体风貌,逸笔草草,甚至有粗头乱服之感。而同年9月29日他给杨钟健的信,书写风格更极力向王羲之的用笔和章法靠拢,这种王羲之和章草书风杂糅的比较高古的行草书风一直保持到1924年左右,从1925年开始,毛泽东的取法对象又瞄准了另一个人—北宋大书法家米芾。米芾擅长行书,其风格还是属于“二王”一脉,书写速度较快,行笔潇洒,体态多姿,是历代学习和取法的主流之一。毛泽东取法米芾后,用笔更加洒脱,字里行间的气脉更加贯通。后期毛泽东的行书虽然在形态上与米芾有较大差距,但其用笔特点却颇多相似处,爽利、沉着、跳荡、痛快,点画多见拉升和夸张。1926年2月14日毛泽东关于国民党中央宣传工作致中央秘书处的信中⑦,米芾书法的用笔特点和结构方法都得到了很好的展现。

二是字形由原来的稍扁变为方正形,字的体势也随之由原来的横式变为纵式,上下字之间的牵丝映带明显加强,连笔字明显增多。毛泽东行草书体势的变化在1921年已经初见端倪。1月份写给彭璜的信中,书体还是取横式,虽然有不少字形有意拉长,但受原来书写习惯的影响,仍然不能一下子改变过来,到9月份写给杨钟健的信中,已经可以看到比较标准的王羲之草书的用笔和字体的上下连带取势,再也不是原来的章草类的字势相对独立。这种风格到1925年开始取法米芾得到强化,不少笔画有意伸展,上下字的行气进一步连贯,左右之间的穿插影响被削弱,书写性和流畅度进一步得到提升。

三是书写速度比原来显著加快,笔画变细,用笔更轻灵。另外,受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书信开始使用白话文和标点符号。从1921年开始,可以看出毛泽东的书写速度显著加快,原因是可以想见的,一个是那时的他已经投身革命,大量的社会活动和交流事务需要处理,容不得他慢慢书写,需要便宜从事;另一个仍然是性格使然,活泼的行草书极好地适应了他好动不喜束缚的性格。从此年开始,较快速的书写风格一直伴随毛泽东终身。

1927至1935年,既是中国革命最艰难的时段,也是毛泽东一生中最为低落的时期。物资匮乏加上生存环境恶劣,毛泽东手迹无法有效保存,使后人对毛泽东这一时期书写风格的发展和演变无法一窥究竟。留存下来的有一张于1929年11月28日用硬笔书写的报告信⑧,也许是为了表示郑重,毛泽东写得较慢,字体是行楷,很多字形拉得较长,但结体古朴,又有原来的章草和简牍意味了。1934年的两件题词手迹,又回到了原来带有章草、简牍意味的行草书风格,对王羲之的师法已经偏淡,米芾的结体风格却有部分保留,不过强化了字形的纵式和上下字之间的连带关系,整体布局上凸显了行书的存在,字的体势左右倾斜明显,但开始以往左倾斜为多,其个人面目开始涌现。可见,毛泽东的这种用笔和章法,是在前面书法实践基础上根据自己的理解做了一番取舍和综合的,是一种有意识的艺术加工,是艺术往纵深发展的自觉行为过程。

第三阶段:风格建立(1936—1940)

1936年10月,红军结束二万五千里长征胜利会师。到达陕北后,环境相对稳定,工作条件宽裕些了—有了纸和笔,而且写过的稿纸、文件等也不用因突发情况而集中销毁。于是从1936年11月开始,作为档案保存下来的毛泽东手迹大大增多了。1936至1940年间,毛泽东的书写风格相比以前,已经基本稳定下来,相似风格面貌的手稿出现得越来越多。在书体方面,往往是同一手迹中行书字体和草书字体夹杂出现,形成了他自己相对独特的“行草体”,并且通过对比可以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阶段毛泽东手迹中草意渐渐增多,幅面也由字体均匀逐渐变化为大小参差错落。而且随着毛泽东领导地位的确定和稳固,加之革命局面的逐渐扩大,其书写心理逐渐自信,命笔谋篇开始朝纵横捭阖方向快速发展。

毛泽东从童年接受私塾教育开始,经历了对楷书较长时间的学习,在师范读书期间又有意识地对行书和草书进行多次书风转换,师范毕业后长期保持了草书手写风格,终于在1936至1940年间确立起一种行书、草书相合的字法和用笔相互夹杂的“行草”书风。从毛泽东整个书法艺术的发展历程来看,这是他第一次形成比较稳定和比较系统的个人风格,具有非同一般的意义。在中国书法艺术的书体辨析中,严格意义上的行书是不带草书字法的,如东晋王羲之行书《兰亭序》、北宋苏东坡行书《黄州寒食诗》等即是典范,或只偶尔夹杂几个草书字法,如唐代颜真卿和北宋米芾的行书等;严格意义上的草书也是不带或只偶爾夹杂极个别行书字法,如张芝、王羲之、王献之、张旭、怀素、王铎等历代公认的草书大家的作品;如果一种书体中频繁夹杂使用行书字法和草书字法,不管其主体风格是偏于行书还是偏于草书,后世通称为“行草”。行草书体由于比行书书写速度快,又比草书的辨识度高,自宋代以来使用渐多,到明清已经是文人士子间日常普遍使用的一种书体了。毛泽东第一次形成的具有个人风格面目的“行草”书体,大致有如下几个方面的特征:

一是在整体风格上,字法、用笔、章法等仍然是以他一直很喜欢的王羲之草书为基调,同时遗留有原来学习章草所形成的一些用笔和字法特征,整体风格偏瘦。在书写排列方式上,他也一直在进行尝试和探索,从目前出版的毛泽东书信手迹看,他在1936年主要是用传统的竖排方式,1937年改成横排方式,1938年又用竖排方式,1939、1940年又基本用横排方式。在竖排方式书写中,他比较强调行气的连贯,上下字的重心基本在一条连线上,不顾及左右行字与字之间的穿插呼应;在横式书写中,虽然他也在努力保持横行的连贯通畅,但字的重心仍然高低错落的幅度较大,通篇美观性不及竖排方式的书写。

二是在用笔上,保持了原来一贯较快的书写速度和轻快灵动的用笔,上下字之间的牵丝映带以及在整体布局中对竖行的凸显。尤其是上下字之间的联属关系进一步加强,穿插更加合理和巧妙,篇章的整体性又一次得到了提升。较快的书写速度和轻松灵动的用笔,带来了自由的使转和瘦劲圆润的点画,这对工作量巨大的毛泽东来说无疑是一帮助,也可以看作是书写者针对外部环境条件限制的下意识自主选择或改变。从目前所见到的墨迹来看,这一时期毛泽东使用的主要还是小毛笔,类似小楷笔规格。

三是在体势上,纵长的字形已经固定下来,向左倾斜的体势已经非常明显,这可能是二十年代后期在学习米芾行书和草书的基础上保留下来的,以险取势,应该是比较符合他当时的审美倾向。这种行草风格在不同的题词、文稿、信函中作为一种常用的“手写体”反复出现,书写的顺序由原来从右往左,从上到下单一的传统书写模式,增加了从左到右、从上到下的现代书写模式。并且,这一时段署名的书写风格比较同一。

四是在点画中,一直以来带有章草意味的挑踢逆折的“捺脚”,加上带有受米芾书法风格影响而形成的开阔锐利的“竖弯钩”,过度伸展拉长的“竖”、“竖钩”以及“横折钩”等,成了这个时期毛泽东书写风格中具有标志性的点画,且一直把它们带到并融进了以后的行书当中。另外,书写时已基本能放手发挥,体势尽量上下伸展,不少字形态夸张,艺术欣赏性进一步增强。

到达陕北以后,毛泽东的善书之名渐渐为人所知,题词题字开始多起来,用简短朴实的语言,以大众所熟知的传统书法为载体来鼓舞士气、激励民心,起到了很好的宣传作用。纵观毛泽东这一阶段的题词,可谓是门类繁多,有宣传抗战的,如:“为动员全民抗击日本侵略者题词”“为鼓舞全民夺取抗战胜利题词”;有为学校及学员题的,如:“为抗日军政大学题词”“为陕北公学三、四、五队毕业纪念题词”;有为杂志报纸题的,如:“为陕甘宁《边区教师》杂志题词”“为《新中华报》题词”;有为会议、节日及展览题的,如:“为西北青年救国联合会第二次代表大会题词”“为陕甘宁边区工业展览会题词”“为儿童节题词”等等。还有很多是为激励个人的题词,但内容无一不是与“民族”“抗战”“学习”等息息相关⑨。题词的材质也是各式各样,诸如白纸、毛边纸、信笺、作业本、稿纸等,不少题词从字迹上一看就知道时间匆忙,书写快速,是毛泽东在繁忙的事务中用挤出来的时间在为抗战、为文化、为生产和人民服务。值得一提的是,毛泽东这些题词中都是以他擅长的行草书形式,但于1940年为儿童节的题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却是少有的行楷体。此时毛澤东已经写不惯横平竖直的正楷了,只能尽力用看似偏向楷书的行书笔法,并且“天”字的长横、“向”字的短撇及“上”字的竖和长横少见的用上了楷书的逆锋起笔,显得厚重端庄,应该是充分顾及到题词的对象和受众。这是毛泽东此阶段唯一偏向楷书的手迹,尽管他已经在极力向传统楷书的一些用笔方式靠拢,但偏向一侧的结体以及带有章草遗意的捺脚,却仍是他行草体的标志性特征。

总的来说,毛泽东在此阶段工作紧张繁重,甚至连休息的时间都很少,但他对书法艺术的追求却没有荒废。虽然他已经抽不出时间来对古代经典碑帖进行临摹,但他把对经典的认识以及自身的审美追求都融入到了文稿、信件、题词等日常书写中,在书写中一点一点地进行着自我的艺术实践,在实用性和艺术性之间巧妙地寻找契合点和平衡点,并逐渐形成了有个人风貌的“行草体”风格,完成了他书法艺术历程中的第一次飞越,在走向卓越书法家的道路上迈出了坚实的一步。尽管他在1940年后期就已经开始否定自己这个第一次建立的个人面目,并且把字的体势都改为相反的朝向,但此阶段形成的不少标志性用笔如撇、捺写法和纵长挺拔的结体一直到晚年都留有深深的痕迹。

第四阶段:风格变换(1941—1949)

1941年开始,毛泽东手迹中开始大幅度出现字体往右倾斜的现象,并且有意夸张、伸展左边的偏旁和点画,这种体势风格一直稳定地保持到1949年仍然没有改变。毛泽东此前形成的“行草体”风格已经被他自己完全否定了。

从1941年开始,毛泽东书法的体势开始变为向右倾斜,而且这种体势一直保持到晚年,由此带来的风格突变也似乎有些让人猝不及防。但如果仔细研究,会发现毛泽东字势的突变早在1940年便已经出现征兆,向右倾斜的意识已经很明确地在部分字中开始显现,但显现的频率并不高,如1940年4月“鲁迅艺术文学院”题字⑩,“鲁”“艺”“术”三字,字体已出现向右倾斜的意图,但还倾斜得不够,似乎正在摸索适应,处于左右体势及书写习惯的矛盾对抗阶段;又如同年为“马进同志”题词也是这种情况,左右体势及书写习惯的矛盾对抗,反而让字势在一定程度保持了中立。但这种现象到了1941年便不复存在,大幅度往右倾斜的书写风格已经形成了。

1941年1月,毛泽东写给毛岸英、毛岸清的信?,行书字形被故意拉长,极力伸展,向右倾斜的体势虽然已经大幅度出现,但如果仔细比较,尚能发现仍然有一小部分字形处于左右体势的矛盾还没能彻底转换过来,如第一张的“片”“并”“悬”“是很好的”等等,可以看到书写者正在极力调整。从目前有关毛泽东手迹的相关公开出版物来看,1941年的书简信函、题字题词、文电手稿等都出现了上述类似的情况,到1941年底,向右倾斜的体势彻底定调,一直到晚年,期间虽略有变化,但体势向右的基调是一直保持的。可见,毛泽东的书写风格从向左倾斜全面转换到向右倾斜,仍然经历了接近两年的过渡期。

从1941至1949年这一阶段毛泽东书写风格的取法来看,一是保留了原来学习欧阳询、米芾书法后带来的纵长字形和爽利的行书用笔,以及不时夸张字形、点画的艺术性处理方式。而且米芾行书“刷”的这一显著特征,正好适应了毛泽东由于革命事务繁重所带来的快速书写的需求,并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得到加强。尤其是这一时期文电稿件的书写起草中,由于横向书写的左右制约,于是竖向、斜向笔画纵逸伸展,体现得淋漓尽致。同时,他在书写体势上还借鉴了黄庭坚、郑板桥等“长舒左足、峻拔一角”的结构方式,体势更加舒展。此阶段同样是毛泽东手迹的高产期,除去海量的文电书稿、信函札记,大量的题字题词亦是此阶段的一大特色。题词的对象十分广泛,从生产队到会议,从普通百姓到革命同志,可谓是有求必应,风格或沉厚或流利或激昂或平和,但体势都是一致的往右倾斜,内容也绝大部分与革命事业有关。此阶段毛泽东“善书”之名已经是广为流传,1945年重庆和谈期间,《沁园春·雪》这首词的传播更是把毛泽东的文名书名在国内外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二是书写上以行书“手稿体”为主,速度快,气韵流畅,点画长枪大戟,体势大开大阖,是学习黄庭坚、郑板桥等古人所带来的典型风格。相对于便利应用的“手稿体”和1936至1940年间的题字题词,毛泽东此阶段的行书更顯庄重沉稳,大部分都有意加重点画的分量与字体大小的对比,说明书写者书写前考虑了受众的审美欣赏水平以及书法应用在不同场合时的风格要求,虽然从毛泽东的角度来说完全可以不去考虑这些,但我们却可以从他的书写中感受到对这种从古到今约定俗成的较固定的审美观感的尊重,对大众传统文化心理的尊重。

相对书写风格的变化,毛泽东的署名(落款)式样亦随之作了调整,有意思的是,署名的调整与风格的变化并不是完全同步的。1941年毛泽东的书写体势上已大面积往右倾斜,但从1942年开始,署名才开始也往右斜,相对于正文内容的书写,署名由于多次反复书写所带来的惯性肯定更难一下子纠正过来。1941年12月他给王观澜的信中?,“毛泽东”三字尚还是带着向左倾斜的体势,而到1942年1月为翟宪文的题字中?,“毛泽东”三字的署名已经是明显往右倾斜了—虽然相比正文倾斜度还是不够,相隔仅仅一个月,体势已经是左右反转,尽力与正文保持了一致。1943年,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形势开始出现重大变化,3月下旬,毛泽东当选为中央政治局主席、中央书记处主席,中央书记处人员的调整和中央宣传委员会、中央组织委员会的两个助理机构的增设,在一定程度上使毛泽东从日常纷繁复杂的具体工作中解放出来,有时间来对革命的道路、方针政策的制定作更多的思考。这一年,解放区逐步渡过严重困难局面,革命形势一片大好。这时期,毛泽东的署名又出现了变化,1943年5月,革命烈士刘志丹纪念碑修缮落成,上面刊刻了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领导人的题词,从毛泽东的题词可以看出,这个时候他的署名已经由原来惯用的连笔草写(1930年代初期即已经开始,见1934年为中央苏区题词?)换成了比较纯正的行书写法,不过“东”字仍然是草书的字法没有改变⑤,而同年1月,毛泽东的大量题词题字署名尚是连贯简省的草写。同年秋季,毛泽东为延安枣园中央俱乐部、为八路军留守兵团部队生产展览会等的题词,署名亦是行书写法,这种三字独立又呼应的写法,一直保持到了1950年,期间虽然“泽”字自1949年开始换成了草书的字法,但仍然可以看作是此种形式的延续。而毛泽东在信件上的署名,直到1944年1月,在先后给剧作家杨绍萱、齐燕铭,给时任陕甘宁边区政府主席林伯渠等的信中,署名还是之前向右倾斜的草体连写,到了1944年4月,在答复周扬的信中?,署名已经改成了上述行书的式样,此后这一时期信件中亦再难看到草字连笔快写的署名了。

三是在用笔上,这一阶段仍以方笔为主,保留了一贯的快写,而竖、竖折、竖钩、捺脚等特色习惯性用笔方式也被保存下来,但用笔的轻重被有意识地加强。同时,对黄庭坚“长枪大戟”式的用笔特色和郑板桥大小错落、穿插腾挪的结构章法特点的吸收,使点画的力度感越来越强,结体上收缩伸展幅度进一步加大,字的大小轻重对比强烈,而由此所产生的鲜明个性风格,富有极大的艺术性和视觉冲击力。直到1949年上半年,毛泽东在致柳亚子、任弼时、宋庆龄及北京大学纪念“五四”筹备委员会等的信件中用笔才开始加入一些圆润的成分,出现向草化过渡的主观倾向,字的体势右倾幅度也小了不少?。

从毛泽东1941至1949年少有的几件草书信件手迹来看,此阶段他仍然对草书有所关注和探索,只是力度不大。究其原因,主要还是出于革命工作的需要,文件、文稿等不能用草书,否则会给誊录和阅读人员带来极大的麻烦,题词属于正式场合出现,也不能太草,需要有相应的字体配合。楷、隶等正书不适合毛泽东的性格,也不能适应紧张工作的需要,故而用自我和大众都能接受的行书。而对朋友写信(尤其给文化程度较高的朋友)用草书,实质是毛泽东书写时轻松、舒展心态的反映,也认为对方会看得懂,这与平常的革命工作还是有所不同的。同时也可以想见,他内心最中意的还是草书。1949年开始,毛泽东的信件手迹中开始逐渐加入草书的圆转用笔和简省的字法,实际上开启了1950年后以草书为主要学习对象的序幕。但是,毛泽东此阶段的草书组成主要还是草字加行书体式,属于草书专用的连绵映带还出现得很少,用的还是原来学习王羲之、米芾、章草等的底子,属于“小草”范畴,与后期的专攻草书以及专学怀素、张旭等连绵盘曲的“大草”是不同的。

从1919至1949年的这30年里,毛泽东从一位马克思主义的坚定信仰者和传播者到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领导者,从早期中国共产党的创建到延安时期的领导抗日,毛泽东经历人生的大起大落,悲欢离合,经历了亲人的被害和政治排挤等常人难以忍受的重重打击和危险,都被他以巨大意志力克服。在这个时期里,正如对革命事业的崇高追求一样,毛泽东并没有因为环境的恶劣、条件的艰苦、心情的低落等原因而停止对书法艺术的探索,而是尽最大的可能把对书法艺术的理解和感悟融入到日常繁重的书写工作当中去。在这30年里,毛泽东的书写风格由多变逐渐发展成为比较稳定的书写样式,已经开始有了通过自身特定审美意识的吸收、扬弃来构建书写风格,经过对王羲之、米芾书法中用笔、结体和章法的模仿,在原来带有章草和简牍书写特点的基础风格上,慢慢地摸索和形成了初步具有自身个性特征的行草书体面貌,后期又加以否定,转而建立了另外的行书风格。自此,毛泽东的书写在艺术性上得到了质的提升,在书法艺术的自由王国里开始树立起了自己的一座山峰,虽然这座山峰还不是那么高峻和突兀,但它具有坚实的基础和深厚的底蕴,不久的将来,就会成为巍峨挺拔的高峰,在中国现代书法史上树起一座令人叹为观止的丰碑。

(作者单位:湖南第一师范学院美术与设计学院)

责任编辑:高胤园

注释:

①《毛泽东书法选·甲编(一)》,荣宝斋出版社,2013年,第40-43页

②龙剑宇《毛泽东手迹寻踪》,中共党史出版社,2016年,第42-43页。

③同上,第46页。

④《毛泽东书法选·甲编(一)》,荣宝斋出版社,2013年,第44-53页。

⑤《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2000年,第715页。⑥《毛泽东书法选·甲编(二)》,荣宝斋出版社,2013年,第04-23页。

⑦龙剑宇《毛泽东手迹寻踪》,中共党史出版社,2016年,第67页。

⑧李树庭、王跃、谢柳青、王利民等《书家毛泽东》,湖南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39—40页。

⑨参见《毛泽东手迹(题字题词上)》,北京出版社,2014年,第004—101页。

⑩同上,第87页。

?《毛泽东书法选·甲编(三)》,荣宝斋出版社,2013年,第30-33页。

?《毛泽东手迹(题字题词上)》,北京出版社,2014年,第117页。

?同上,第129页。4同上,第3页。?同上,第169页。

?同上,第119—125页。

?参见《毛泽东书法选·甲编(六)》,荣宝斋出版社,2013年,第18—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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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