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木遂川
2021-09-20江锦灵
偏头痛与拎鼻香,把我的身体当成剧场,把右脑和鼻翼当成乐器,两种近乎极端的旋律和弦好了似的,双重奏于往返汤湖镇的路上。我不得不将计就计,全程相持与配合,再次验证物理领域的能量守恒定律,也适用于生理与心理。
遂川的梯田和茶山,互相变奏,能量也似互相转化:原本负责眼前苟且的田,却层层叠叠地经营诗和远方;原本负责诗和远方的山,却老老实实地打理眼前的苟且。一个有粮有茶的地方,往往能自给自足,继而自娱自乐,似乎不屑于与外人打交道,也就无需过多地参与外界纷争,哪怕粗茶淡饭,小日子也会过得风生水起,风轻云淡。又不固执保守,不拒外人的探寻与驻留。
若介入时下的语境,遂川可谓一处适合内循环的有机空间,自成生活体系。比如,茶,自产自销;粮,自种自食。即使茶有余,粮不足,也可用茶的有余,补粮的不足。
因为《星火》驿站,才知道我们江西还有一个叫遂川的县,算是文学对地理的提点。成行前,脑海中从未有过关于遂川的些许眉目,仅知晓有这么一个县名而已。就这样,一枚干瘪的概念,丰盈出一段记忆;一个简单的词汇,茁壮成一纸篇章。原来只需一次脚踏实地的行走,以及气定神闲的品茗,即可完成。
车行驶在井冈山下的遂川,远不如驰骋在鄱阳湖之滨来得畅快。握方向盘的手和踩油门的脚得时刻搂着点,遂川之地立体感太强,山地与丘陵时有呈现,路就在其间艰难地腾挪,乃至委曲求全。至于抵达,不如乐观于“君问归期未有期”等诗句,或许当地人就此才習惯了喝茶、闲谈,索性不争朝夕,索性把抵达的过程视为抵达本身。
行走的几天里,鲜见遂川人的表情显露锐意,行动更没有冲锋感。生活状态多半如泡开的狗牯脑茶叶,散漫舒展,缓缓向低。由此,我们的感知系统也能瞬间兼容。
据汤湖镇一处茶园的负责人解说,狗牯脑茶的制作,是遂川县的传统手工技艺之一。从摊青、杀青、初揉,到二青、复揉,乃至整形提毫、炒干等多半是我陌生却可意会的工序,几乎全手工而成。唯有经历三番五次的辗转,方能弃浊扬清、去粗存精。茶的诞生,如同一个人的成熟与纯粹,其主旨何尝不与做人做学问同理?都是一整套循环往复、曲折向上,臻于完美的程序。都是时间的作品。
手工,为何多优于机器运作?暂且进行一番文学式的解读:手是软的,有体温的,生机勃勃的,手与茶叶,原就同属于大自然,天然亲;而机器却是社会产物,是经过好几番周转的衍生品,只有工序和指令,多是锋芒毕露的揉捏、加热和过滤。所以手与茶叶的交流,从先天条件和情感体验上就优于机器与茶叶的交涉。
能够手工达成的,机器最好有自知之明地缺席,达不到的,就来勉为其难地辅助。在追求效益与快捷的形势下,人类却越发依赖机器,漠视手的尊严与神采。
这或是纯手工越发金贵的缘由之一。从某种意义上,也肯定了人的不可替代价值。不禁思忖这个问题:《星火》倡导的原浆散文,取材的是写作者第一手生活经历和人生经验,归根结底也属一种原生态、纯手工。别忘了,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人的原浆,何尝不是自然的原浆?
行走的《星火》团队,是一段即兴插曲,也是低分贝的咏叹调,还可能是乡村民谣,编入春的目录,编入遂川的心灵史。热衷于绿色,致力以自然生态为道场,对环境,对事件,对人,对诸多小细节,恪守既定的尺寸和期许。以自然为基本格律,只会向春风,向阳光,向鸟鸣,向草木妥协,对于各种应付、常规、惯性总会秉持一种对峙,至少敬而远之。这将最大程度地守护一个团队的纯度与赤子情怀。
我们的摄影者,杵在一座貌似狗牯脑的茶山头,目标区域,是另一座茶山的腰身。长焦镜头,瞄向我们,不厌其烦地调整拍摄角度,精心构图,聚焦,向下倾斜,恰如茶叶,向水的低处。
茶香,形而上,氤氲出的气氛,营造出影影绰绰的情境,朦胧地钓起千万个嗅觉,仿佛对芸芸众生的积极提携……立身于茶山,思绪与风同一密度。
“不要用星火包欺负茶树。”当有人下意识地把背包搁在成畦的茶树上,以便作为衬景,范老师条件反射般地弹出这样一句。这就是人对大自然的一种敬畏态度,也是人类自身的一种愧逊与反省。我们脱胎于自然,却有意无意欺侮自然久矣!不少个体和机构多在语言在文案上尊重自然,爱护花草,现实中时而遗忘或淡漠以待。
我们已熟稔跟自然对话与相处,一到大自然,草木为主,人为客,客人须了解主人的规矩与习性,也就会在细枝末节的行动中尽可能遵守自然之道。虽然各项行动也执着追求既定条件下的完美,但面临可能会对自然造成侵扰时,会自觉放弃一厢情愿的美,可能由此而呈现于媒体的方案以及观感存留缺损和遗憾,但问心少愧,至少在亲历者心目中,捧出了最大诚意的尊重。
品茶席间,对于狗牯脑茶的品牌名,不少人提出异议,觉得远不如龙井、碧螺春、铁观音等名字那般,要么大气,要么诗意。怀揣此等想法也无可厚非。我内心并不认同。寻常来论,“狗牯脑”的确不诗意、欠大气。但名字是用来喊的,喊着喊着,狗牯脑就名声在外了,喊着喊着,狗牯脑的气场就出来了。倘若仔细品咂,会恍然觉得俚俗、形象,又浸染当地的文化色彩和话语气息,更容易耳熟能详,更能拉近与普通民众的心理距离,形成独特的质感。就会觉得,此名甚好。或许这也是狗牯脑得以在街头巷尾备受青睐的重要原因。
遂川的人气布局,拥有鲜明的节奏感,疏阔处只见草木,密集处摩肩接踵。
徜徉在草林镇红圩,犹如在狗牯脑的茶香中游泳。店铺林立,整饬着古典的格局,相当一部分是茶楼,几乎每间茶室都簇着茶客。他们坐姿随性,神情悠哉,不拘一格。一家子的,朋友同事一起的,三三两两地闲聊着,嗑着瓜子,拈着点心,或甩纸牌,吐烟圈,时事与外界跟他们毫无干系。往往一喝就是大半天,据说还有整天蹉跎于此的,反正有大把时光可供挥霍。
街市未经大刀阔斧的规划与拓展,在原先框架下,做了些翻新与强化,虽在小乡镇,但规模和人气不亚于城里菜市场。不由得心想:这么多赶集的人,是哪来的,难道这里的百姓不作兴外出务工,就窝在老家赶赶集喝喝茶么?或许他们欲望极简,所以生活节奏舒缓,恰如茶的气韵。
我们即兴逛了逛圩场,也汇入一间茶楼。一路上,大家分享购买的点心和小吃,着实物美价廉,味道很乡土,与当地人左提右拎的一比,我们所购买的,小巫见大巫,无异于走过场,充其量客串了一把赶集人,枉费了圩场的热闹。
这家茶楼,从门外瞧去,不甚敞亮。可进去坐下来,又不觉拥挤。一楼摆有七八张茶桌,也就是传统的小八仙桌,从经济角度考量,充分利用了空间并压缩了成本,一打听平均消费,敢情这算是为顾客省下的。即便接近午餐时段,楼内还几乎满员,难不成当地人把喝茶当成主餐,或是所谓的下午茶提前了?
茶杯毫无精致、小巧可言,反而是带把的大玻璃盏,像影视剧里德国人的啤酒杯,大大咧咧,粗暴,畅快。一杯一杯地浅饮,又被适时续满。狗牯脑茶叶在杯中或娴静或翻滚,或跳着水袖舞,但都是舒张松弛之状,仿佛演绎着本地人的精神风貌。
年过半百的老板憨厚又不失精明,精明又不让人觉得世故,很会与顾客攀谈,举止又觉察不出应酬味,脸上的笑纹颇具真诚度,提着普通的茶壶周旋于茶桌之间,婉转自如,总能保证适时抵达每一张茶桌,保证每个人的茶杯不缺水,又不会搅扰茶客们,打断既定节奏。
喝茶之余,我对整齐码放的一坛坛用酒浸泡的小菜尤为感兴趣。柜台和里间都摆放了几十坛,泡入酒坛的食材各式各样,有辣椒、蒜苗、藠头、萝卜、榨菜、洋姜等几十种,浸泡的液体主要是白酒。五彩斑斓的,乃素色茶楼内一道独特风景线。仅凭此,草林镇的茶楼与常规茶座的风格就不一样。茶客喝茶时,肯定要点好几样酒味小菜“下茶”,老板就用小碟装出,天女散花般点上茶桌。一边饮茶,一边嚼着这些小菜,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又把天上的事拽下凡间,别有一番风味。趁老板闲隙,见缝插针地询问这摞小菜的做法与价钱。做法并不复杂,无非是准备好白酒、玻璃坛子和干净的食材,该择的择,该切的切,该捣碎的捣碎,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和味觉。一坛二三十元不等,一碟二三元不等。我们点了不到二十碟,把两张小八仙桌拼凑一块,像大排档,更有气氛,大家以牙签为筷,小心翼翼又大气磅礴地吃起来。离席时,忽然觉得午餐可用可不用。
另外,与印象中的茶座体验不同的,就是此处不谈生意,不谋勾当,无需压着嗓子、提防心思,不但不静雅,反而比较嘈杂,市井至极,尽管敞开心怀掰扯家常、臧否人事。可就是这等氛围,契合这方空间,迎合百姓的心境,也吻合狗牯脑茶的另一气场。
遂川,很可能就是心目中家园的模样。有绿色,经营着慢生活、深呼吸。当然,也有红色,铭记不屈的斗争、岁月的峥嵘。
在草林镇的红色圩场展览馆,仅凭收藏的实物和展出的影像,便能真切地看见当年的红军以鲜血和生命为后人铺路,铺向通往梯田的路,铺向通往茶楼的路……在那个战火纷飞、社会动荡的年月,他们压根没有条件没有心境喝茶闲聊,却缔造了一个可以喝茶闲聊的当下。据资料记载,当时基于严峻的革命斗争形势,也为了粉碎敌人的经济封锁,活跃周边乡村的经贸,草林建立起第一个红色圩场。而今,红圩繁华更甚。
关于“圩”字,还有段小插曲。赶往红圩特色小镇的路上,想考考在座几位老师是否能读准“圩”音,以为会读“yú”。他们竟都果断念出“xū”,出乎我的意料。我却自以为是地纠正为“wéi”。我是以鄱湖之滨司空见惯的圩堤为例,加之“圩”在我们这边的方言读音也类似于“wéi”,就断定“圩”只读“wéi”。结果可想而知,闹出小范围的冷笑话。经介绍,“圩”读“xū”时,在赣、湘、闽、粤等地称集市。
常人极易把己知当共识,把自己一套说辞与感悟强加于他人,至少试图影响他人。比如对于草林镇红圩的热闹与繁华,起初以为是当地为了吸引游客、促进旅游而特意演绎出的景象。当置身集市,才真切感知到那些吆喝那些讨价还价,是实实在在的,是很有质感的。见到两位老者做买卖,就停于路边,商品拎在卖方手中,单件的,买者像是卖者的老友一般,两人聊着聊着,一来二去地,就完成了交易,然后又继续闲聊。我特意观察另一桩买卖的整个流程,也是两位上了年纪的寻常百姓,交易后,拍拍屁股和膝腿,居然进入就近的茶楼,多半喝茶去了。估摸着他们是把交易当交友。
狗牯脑茶营造出的偌大场域,最好要有故事填充,排兵布阵一般。遂川有客家人的奋斗史,有先辈们的革命史,有大自然的绿色叙述,不缺故事,还会创造新的故事。故事精彩,品茗于悄然;故事乏味,品茗于愕然。喝与品的区别,或许也在于此。但草林人把喝与品的界线泯灭了,以喝为品。于他们而言,喝,更具操作性,更酣畅,更生活化。
茶无硬性要求,但能喝出深浅。茶的情节,会自我生长,会把喝茶人当养分,当成伺机跃动的跳板。试想,一种茶的声名远扬,需要多少张嘴去喝去品去口耳相传。茶与人,无非是相互成全。以茶为川,搅动内心的波澜。茶叶遂水,水遂茶。茶遂人心,心遂生命。
与其说人喝茶,倒不如说茶饮人。一代一代人,被饮。茶,依然如故。茶名,仍在。所谓人名,一拨接一拨地归档于历史。如此一想,人何尝不是茶叶,一抓一抓地,泡在世间这盏茶杯,时间是永恒的品茶者,一杯一杯的,一辈一辈的……
梯田,以田为梯,像一个个音阶,被季节拨响,生命与日子携手登攀。千米之上的云端,有清风和视野不间断地分发奖赏。梯田又像从大地深处溢出的支流,浇灌当地人的锅碗瓢盆,也浇灌外地人的目光和脚步。
梯田既然如流,一定自成节奏斐然的曲谱。亦如一行行诗,吟咏在遂川大地,那些油菜花、小蓬草、田麻、垂盆草、紫萁等,是絕妙的词汇,隐喻于人的视觉和嗅觉。左安镇就此立体而丰盈。包括庄稼在内的草木处于不同的声部,长年累月地合唱。
从村庄出发,抵达另一座村庄。从民房出发,抵达另一幢民房。到处是烟火的休止符。休止符与休止符之间,笋尖、鸟鸣、浮云是高音,野花、山石、流水是低音,往来的人们、栖息的房屋、静卧的桥是中音,三个声部交响着春夏秋冬四个章节,没有序曲和尾声,或者说,每个章节互为序曲和尾声。过客永远错过大部分,甚至错过主旋律,唯有庆幸地介入某个章节,成为旋律的一部分,忽然就开始了,忽然就结束了,且以自己的往返为始终。
只要时间允许,会在就近的草坪、凉亭哪怕路牙子坐下来,学着路边的石头、木屋,做静默的聆听者。山在讲述,水在演奏,渐渐地,耳畔会扬起风的协奏曲,皮肤清晰地触及风的纤维、虫鸣的纹理,爽溜溜地滑过,甚至能听出流水与山谷呢喃出柔柔的摩擦力,落叶与地面触电般的声息,还会捕捉到尘埃的落定,时光如何一帧一幀地流逝。
梯田的腰际,缀着零散的小村庄,其中有一户人家的房屋是连排的,两层,泥黄的墙,黛色的瓦,木质的阳台、窗棂和腰门。貌似阁楼布局的二楼,坐着三位老人,中间的老爷子显然是主角,不禁拉起了二胡,脸上不动声色,弓弦似有风雷。在梯田萦绕、植被繁茂的背景里,我们不无起哄地请老爷子用二胡伴奏哼唱一曲。老爷子毫不客气,一歇就来了一段民谣,歌毕,居高临下地与我们拉话,主要聊着有关客家人的话题,骨子里透着满满的骄傲。旁边两位老妇人娴静地陪着,偶尔帮一腔,会心一笑。那天,凑巧是老爷子的生日。
蜿蜒复沓的梯田,如同这片土地的年轮,刻画并记录着当地祖祖辈辈的勤耕史。每层梯田,就是一辈客家人勤耕持家的梗概与物证。
人是要适应自然的,而非自然来适应人。当然,自然对人格外恩宠,赐予美景、美食和美好的感觉。当下的遂川人,算是备受自然的眷顾。可在以前,未必有多少人这般认为。可以推测,这片土地的先辈甚至一边咒怨自然条件的恶劣,一边又敬畏向自然环境妥协,艰辛地向土地要粮要茶要日子。现今,还要求自然保养姣好的颜值。
无论退耕还林,还是退林还耕,主要是客家人跟土地的斡旋与磨合。客家人用锄头、犁耙,土地用坡度、草木,在许多阴晴风雨的日子,一边谈判一边较劲,有时进取有时妥协。终将找到一个平衡点,达成至少能遵行一段时日的协议。否则,谁也承受不起长久失衡产生的后果。各方永远被搁在时光的谈判桌上,没有绝对的妥协或强硬,迟早要以某种姿势,彼此讲和。
大地的褶皱,往往具有一种繁复的美,有百褶裙般的层次感,有凹凸有致的身形,有紧致细腻的肌理。唯有大自然的繁文缛节值得颂赞。也怨不得春风总按捺不住温软的手,抚摸一次又一次,流露疼惜。作为反馈,梯田会从褶皱间溢出绿颜与花容。在我看来,梯田形象地诠释了遂川之川。若无梯田,遂川之名该多么牵强与尴尬。也难怪,梯田既是当地人眼前的烟火,还是外地人内心的远方。
遂川人在山体表层造田,于梯田种收,也是对产量的不加计较。或者无从计较,只能如此,哪怕高耗低产、事倍功半,也是一种生存与活着。所幸后来的精神审美补了物质收益的不足,他们的先辈哪会想到当下竟然发展起眼球经济呢?这是经济价值与审美意义相对完美的融合。加上此地产茶,简直是上天配制好的生活样板。
可以不用正襟危坐地喝茶,甚至连照相、合影都不用过多地考虑姿态、构图,梯田、茶园皆有型,有既定范式,只需做好梯田和茶园的配角或群众演员,甚至一棵茶树、一名在田塍行走的农人。不熟悉的人乍一看,会以为我们就是遂川的土著。
汤湖、左安、草林等乡镇的名字,松软,恬静,煞是好听,适合在内心默念,也适宜以一块牌匾安放在路畔或田园深处。
忍不住猜测这串名字,是不是也被狗牯脑茶熏润过。突然想到,狗牯脑茶自身名字那般随意,不加修饰,像无暇打扮的母亲,是不是把所有的心思和气韵赋予了这片土地的生灵?
遂川,把诗写在乡村大地上。有时写得铿锵磅礴,有时写得缠绵婉约,有时灵动勃发,有时矜持留白。须以脚步去品读,方能更好地触动大地的心弦。她也熟谙于隐喻、象征等手法,通晓对仗、排比等修辞。
但遂川的县城,着实与寻常县城无本质差别,雷同的街道、车辆、招牌、标语和行人,能凸显辨识度的,主体在于乡村,在于茶山和梯田。
遂川,一村一田、一山一水、一石一犬地打破我既定的观念与想象,也不断篡改我的预期。
石头开花,一直被视为不可能出现的景致。但在遂川,一块媲美心形的石头,不止开了花,还长出一棵繁花似锦的大树。驿友们情不自禁地抚摸。我似乎不无忐忑与好奇,在旁边的一处石凳歇脚,仿佛要与这棵“石树”培养一下感情,酝酿一次会晤乃至亲密接触的情绪。这块石头,连同这棵树,或许也在静候我。
遂川的景区,也是人家,是活生生的时空,拥有实实在在的原住民,并未撤离原先的生活体系。风景日常化,日常风景化。当地百姓对游客见怪不怪,因为他们原本就是资深的长驻的游客。这里的孩童虽不乏青涩与泥土味,但言行落落大方,不腼腆于你的攀谈,家畜也是见过世面的,绝无鸡飞狗跳的情状发生。一切自然而然。
这里的狗并不怵人,也无攻击性,还会同我们恰如其分地闹腾,对我们含情脉脉地张望,会以它独有的方式交流,蹭热度,甚至一次又一次歪打正着地充当导游,带领游客另辟蹊径,邂逅新景致,然后颇有成就感地摇头摆尾,神情高昂。闲散,松弛,与它们的主人同一画风。殊不知,兴许它们也在游览我们。
每到一地,总忍不住拿自己的家乡进行一番对比。比山,比水,比路,比美食,比历史,比文化,比人。比如,山不如遂川,水不如余干;茶不如遂川,美食不如余干……比来比去,都失公允,对家乡和异乡都不公平。也凸显自身的小气与轻浮。当跋涉过地理的千山万水和人生的万水千山,才可能真正懂得,风景在于心,美在于心。心是风景的尺度和魔镜。
一想起那颗长树的心形石,不禁抚了抚自己的心脏,会不会也长出一座茶山,茶香充盈五脏六腑,在筋骨脉络间流溢、荡漾。
路的弯绕,乃梯田的余韵。
返回的路上,狗牯脑茶的绿意和梯田的弧线,漫漶与延伸遂川的地理名片,路途原本刚硬的线条,似乎柔化了不少。即便早已驶上高速,驰别遂川,可灵魂,还落在盘旋的山径和回环的田塍。也不知道接下去要用多少时间才能悉数找回。
在一座关于客家人农耕文化的博物馆内,久久静立于一幅摄影作品面前,那是秋天的景象,满幅的成熟韵味仿佛要溢出来。总觉得自己还会站在望天丘,欣赏这些梯田既壮观又优美地描绘出一茬茬稻穗的景象,收割的人或机器像老唱机的唱针。想着想着,蓦然从春天穿越到秋天,提前领略这番情节。
那几天在遂川的公路来来回回好几趟,总寻思着梯田欠我一个民宿,我欠民宿一个夜晚。坐在半山腰的一处观景台休息区,就在想象梯田的夜景会是怎样的:夜幕会不会星月争辉?会不会播洒星光和月辉?那蓄了春水的稻田会不会长出星星的秧苗,然后被翌日的晨曦悉数收割?会不会和盘托出交响乐般的蛙鸣虫唱?草木会不会竖起耳朵倾听?若躺在民宿,能不能制造一个囫囵结实的美梦?
这是此行的遗憾。也是重返的理由。
江锦灵,1984年生,江西余干人,星火余干锦书驿驿长,江西省作协会员,江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余干县作协副主席,作品见于《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星火》《延河》《中国校园文学》《星星·散文诗》《散文诗》《散文诗世界》《回族文学》等刊。获第七届井冈山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