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剑鱼
2021-09-20白鲤
1
那是三月平常的一天,春之痕依旧没有掠过北国,料峭的小雨迷蒙天桥,混杂着雪粒。我从西北一隅的故乡长途而来。舟车劳顿,也没有扫去游子离乡的心境。风十足不小,路上的行人无不立着衣领,紧缩脖子。
贴着建国门,走走,路过广玉兰、白蜡枯叟似的躯干,很快就到了我住的地方。开门的是搬来不久的小周。玲珑娇小,皮肤黑俊俊,油油的,像打了蜡。我下飞机时,她问我是打车还是坐地铁,以便推测我大约几点钟到家。
“实在抱歉,我回晚了。”
我一边道歉,一只手抓着行李,不想麻烦她,以免再生惶恐。
“来来来,火锅。”她缠着我。沙发上的另一个白皮肤姑娘站了起来,看着我,拢着惯常的笑。这姑娘姓古,我见过。小周搬来一周,她就上门了,两人经常在隔壁折腾。刚来那天,她站在洗手间里梳头发,敞着门。我出来小解,闷头朝里走,黑压压一个影子突然往上撞。我回过神来,她正拿眼睃我。“你用你用!”她摇摇摆摆走出来,穿了一身黑。
第一个月里,她来了六七次,我一直以为是个男孩。见的次数多起来,又听小周讲,我才分辨出。这是个容易让人混淆的姑娘。她知道我刚从家里来。我点了头,心里乱糟糟的,让她们不用管我。
小周去年刚毕业,从头到脚都能看出稚气来。找来我这边租房子时,把自己打扮得挺社会,但开口聊几句,经我一诈,全漏了。又吧嗒说些未来的打算给自己找底气,信誓旦旦,好像真的都能实现。我有点心疼这小姑娘,她愿意在这里租,不嫌弃我这个二房东,不嫌贵,不怕我用合同把她诓了,住下就住下呗。
我住的房子是两年多前从哥们留留手里接过来的,他原本签了三年合同,住到第四个月,接到一个大活,还挺赚钱,和媳妇不声不响买了房。新房在东四环,我那天去蹭喜气,嘴里说高兴高兴,但别提多失落。这家伙还是我提携起来的,平时看他灰头土脸的,怎么就正儿八经步入中产了呢?
当时我和女朋友计划换个房子住,本来没打算在二环找,贵。可巧逮着一机会,接了一个清宫电视剧的活儿,留留在旁边煽风点火,女朋友也暗里撺掇,我们便住了进来。
房子不大,七十来平,家具物儿一应俱全。房东出国游学去了,特地关照下来,装修风格别改动。我东看看西瞅瞅,也就一般的现代装修。客厅墙体青绿色,灰色沙发白色玻璃茶几。主卧蓝色调,次卧灰色调,干净。我和女朋友住主卧,她招待朋友,我招待朋友,住次卧。
我倆三年前好上的,住进来大半年,她怀孕了,要和我结婚,我不肯,坚决要打掉,伤了彼此的心,就分了手。我难过了好多天。剧本写完,也没拍,说这一类型的不行了。尾款没拿到,只出不进,钱像雷阵雨,轰隆的,一下就没了。
见我没应话茬,小周往我碗里拨弄肉丸蟹棒,说:“赶紧儿的,不是正宗的潮汕火锅。”又笑。小古也跟着笑,声音从迷蒙的水汽里扑出来。
潮汕火锅汤底清淡,这重油重辣的。不过我也不挑。
“工作怎么样了?”我问。
小周学金融的,在网络理财公司找事做。她这一行水深,我不懂。不过从重庆杀到北京,还不满四个月,这小姑娘就换了五家公司。说,有家公司周二面试完,周四去上班,进门看见一群警察。一打听,公司资金链断裂,老板卷钱跑了,涉案金额还不小,所有员工都被控制了。她进去得晚,再早一分钟,也得进号子。
“就那样呗,天天加班,我又换了一家—” 她大剌剌说,又东问西问—我有没有被逼着相亲,七大姑八大姨加起来是逛了几家—把话题岔开了。期间,小古一直眯缝着眼睛,默默吃着。
我不爱多说话。小周好奇,问这问那。我怎么着也不烦她,也许因为她没心机,没那些在这里住上两三年就染上的脏气儿。
吃过饭,我进屋了。外面的雨还在下,大,又变成雪,白了一地。风刮来刮去,卷乱往窗户打。我听见小古在笑。小古的笑声和她的人一样古怪,隆起嗓子,像耸动着膀子要飞的柴鸡。我迷迷糊糊要睡着了。
咚咚。有人敲门。我挣扎着翻起来,疲惫和虚弱迅速包裹了我。开了门,是小周。
“外面好多雪,出去走走嘛!”
抓了我的手。
我想着要说说这个不懂规矩的小姑娘,可还是没下得去口。小周北回归线南边人,许是从小没见过雪。
我穿了深灰色的呢绒大衣,围了围巾,惦念着外面冷。出了电梯,还是被冰着了。小周和小古已经跑出去了。我紧着围巾,跟在两人后面。天还白着,车和梧桐树把小区曲折的空地占了。小路和大路之间淋漓地铺了一层,这是北京冬天以来的第一场雪。前年也是,四月份才落的雪。
寥寥路人散在石板小路,风煞,行色也就紧张。我背着风。小周用脚挑起雪,扬着。小古从龙爪槐的枝条滤下松软的白,撺撺,成一团,朝着小周扔过去。小古云南人,也少有见雪的机会。
小周笑起来,掘了两把雪,朝着小古扔去,笑声尖尖传过来。风要把两人的笑声吸干了,每每风声微弱的间隙,我隐约听到这笑比风还要凌厉,正撕开什么一样。
实际上,小周并不是我住在东二环的第一位租客,在她之前,还有个叫白栎的,大约是去年这时候搬进来的。她刚来就给我将了一军。楼道里冷冽,她上身亮黄色羽绒服,下面套着黑丝袜,两腿并拢,上身一直摇摆个不停。
“洪先生,您的房子还在吗?”白栎笑着,牙齿露出乳白色的一线。
她在客厅、卧室、厨房、卫生间都转了转,见我看她,就很自然又像讨好似的笑笑,称赞我的房子干净又通透,很暖和。她年纪不大,长得并不算漂亮,两边颧骨实在有点高,但妆化得挺好,干净利落的,给我的第一印象蛮好。
我们很快就谈妥了,我降了两百,三千八一个月,再也不能少。她又请求说能不能把房子给她留几天,因为这两天有点其他事。我也不好问她有什么事。想了想,口吻硬硬地说,如果不付定金,三天一过,这房子就租给别人。我知道,凭我这地理位置,这居住环境,在北京,很抢手。她心里自然清楚,很爽快要了我的联系方式,走了。
我等了她两天。那时我和女朋友分手还不久,她走的时候孩子显怀,她不想打。既然闹腾分了手,就不关我事了。我接不着活,一天到晚看书喝酒斗地主打发时间。恍惚到了第三天,我以为白栎不租了,便又在网上发出租消息。夜里两点,她来了电话,给我打了七千六,押金和月租。
早上七八點,白栎的东西陆续往里搬。我迷糊抹掉眼屎,本想着早点儿起来打扫打扫次卧,谁能想她说的早上和我一般起床的早上不一样呢?她自己带了床垫和椅子,给我带了牛肉干,请我帮忙把次卧的床垫给弄出去。搬家师傅走了,我俩费了好大劲,把那张大床的白色垫子拉出来。我说没地儿摆,她说自己东西多,爱干净。嘻嘻笑着,请我吃玫瑰饼。她带的零食倒还真不少。我说我不吃甜食。
“您尝尝嘛,这可是北京最好的玫瑰饼,我排了四十分钟呢!”
见她这么热情,我拿了一个,尝尝。我吃玫瑰饼次数极少,也不知道这个味儿好不好,有点腻,但入喉清爽,像薄荷。点头,说好。她就笑了。我就只好把那无处可放的垫子连拖带拽,弄出卧室。我问她搬家干嘛还带个床垫,她说睡别人的床会不舒服。她还自带了鞋柜和储物架,东西真不少。我困得要死。地主之谊既然尽了,就回去睡觉。到中午,我听见乒乒乓乓的声音,走出来。她已在厨房做菜了。
“洪先生,您有什么忌口吗?”
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摇了摇头。她正在做鸡翅。
“您这刚起来就喝酒啊,会伤胃的,您等会儿,我马上就做好了,您也一起吧!”
说实话,见到这么殷勤的姑娘,怪让我不好意思的。可我又觉得,她的这番用力,可能不是心血来潮。
2
过了几天,她叫我老洪,我叫她栎栎,才知道她的大概。栎栎是在上海待过近一年时间的,因为男朋友在这边,受不了异地之苦,他在这边给她看了工作,她还挺满意。两人住一起半年,栎栎发现他劈腿,就分了。现在这个男朋友小马,刚认识的,对她挺好,人有趣,但她吸取了上个的教训,就自己独立住。我说蛮好蛮好,她就笑。
栎栎来北京两年多了,刚换了份工作,在互联网做策划。说的名词挺专业,内容运营策划,要加班。果然,连着几天,她晚上快八点才回来。她说这还好,之前住五环,晚上回到家十点多,累得动也不想动。她那么喜欢做菜的一个人,连吃的欲望都没了,要是给爸妈说了,不定气成什么样。我不说话,问她抽烟不。她摇头,问我做什么的。我说是编剧,她有些高兴。问我写过什么,我说出了《无妄之失》。她惊讶地盯着我,“那是你写的啊,我超喜欢看!”
没想到遇上一粉丝,怪不好意思的。她说老洪,你都是知名编剧了,不自己买套房?我说我也是一小北漂,还没混出来呢。她就摇头,说我穿的衣服是能看出品位的。我不知该怎么给她说,人在圈子里混,写了点儿东西,要想继续混下去,就得装一装。
栎栎应该挺能做饭。刚来,她带了许多设备。榨汁机、咖啡机、烤饼机、养生煲,还有诸多锅碗瓢盆,颜色大小形状都不同,看上去挺漂亮。没过多久又添了一些,把柜子都占了去。有些没地儿摆,她弄了粘钩,都挂起来。到周末,大半天她就待在厨房里。我在房间里想着胡乱写什么的时候,她叮叮当当的声音顺着墙壁溜进来。她烹饪的时候,喜欢听歌,爵士摇滚古典都有。我忍了两次,才给她说。
“老洪,实在实在抱歉,我绝对不会大声的。”她露着羞赧的神色,我就不好意思说什么了。她话没说死,我也没指望。
以后,她就不怎么在厨房里听歌。她估计学过厨艺,牛排的味道着实不错,餐后还有甜点,摆盘的搭配颜色没说的。我看她经常在朋友圈发这些照,不虚。
四月清明前后,下了一点小雪,很快化掉,变成雨。我到国贸那边和导演谈事儿,黄昏回来,打开门,一个黑黑的影子正从客厅的光里蹙出来。我吓了一跳,开了灯,客厅里五六个鼓囊囊的打包袋。那影子一回头,黑魆魆露了两只大白虎牙。
“老洪吧!”
她这么说着,手里抱着衣服,转身三两步跨进次卧。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她又箭步跨出来,蹲在其中一个大敞着的打包袋前,从里面抱缩团的衣服和书。见我愣在那里看她,顺势一下子蹿起来。长手长脚,瘦细的个儿,黑乎乎的脸上挤出眼睛里的灵光来,衣服和书拢在胸前,又走了。
我想着这谁呢,哪儿冒出个愣愣的姑娘。我拿了啤酒,坐在客厅里,看着她把其中三个大号打包袋全弄瘪了,空荡荡塞进一个塑料袋中。剩下两个,一个拎到厨房间,闹出很大的响动来,又回来拖剩下的。很快,她换了身阔阔的皱巴巴绿色T恤,白色短裤,靸趿着凉拖,拿眼睃我。我惊讶地望着她。这大冷天的。她突然开口,
“老洪,小解赶快去,我要洗个澡。”
“哦……你去。”我忙说。
憋着闷儿,等栎栎回来我才弄清楚,这长手长脚的姑娘叫叶秋,搬来和她一块睡。我拉下脸,她忙道歉,说不是室友,是朋友,就是先住下来。我没问期限,回屋了。这姑娘年纪不大,心思倒不少。
叶秋洗完澡,穿了件黑色旧大衣,也皱皱的,出门走了。第二天早上八九点钟,我听到厨房里噗噜响。平时这时候,栎栎已经上班了,就是不上班,她也不敢把声音弄这么大。我窝着火去看,原来是叶秋在煮泡面。
“老洪,起得够早啊!”叶秋说,正把油菜切两半。
“厨房声音太大了。”我霜着脸。
“噢。”她鼓了鼓嘴。
等我回屋里,又听到噗噜噗噜声,丝毫没有减小。我懒得下床,想着这长手长脚的丫头倒真不客气。起了床,我拿浴巾出来,睡眼惺忪四周瞄瞄。玻璃茶几上,一个盆似的大碗横在上面,旁边烟灰缸里,躺着啤酒瓶和卤鸡蛋皮儿。那酒是我惯常喝的,栎栎不喝酒—我的脑海迅速浮上叶秋喝酒的黑脸,那失控无礼的长手长脚,像是哪里随便长出来的树根,荒蛮地乱伸出来,要破坏什么。
我本等着栎栎回来交涉。下午六点,我在屋子里写剧本大纲呢,厨房里又噗噗响。我出来看,叶秋依旧在那煮泡面,整个厨房也不似先前的干净体面了,厨具乱糟糟地在丢在台面上,搁不下的,便排在地面。她在切青椒。
“老洪!”叶秋冲我喊了声,又低下头切。
“你不上班吗?”我也冲她喊。
“还早。”
我一愣,又喊:“你在这里要住多久?”
“先住三个月。”
费神费力地喊了几分钟,我这才摸清情况。叶秋是栎栎的一朋友。栎栎想找一租客分担房租,叶秋在王府井的一家酒店上夜班,想在外面找房子住,就这么榫卯对上了。
晚上,栎栎主动来摊牌,说手头紧,新换的工作,实在一个人没法子负担房租,请我体谅。我清楚,小年轻嘛,要吃,要住,要谈男朋友,要玩,要保养自己,要享受,没法开源,只能节流。别说她这样才工作不久,连我自己,要住在这里,三个月接不着活,也吃不消。我不忍心让她将叶秋赶走,只提醒她让她多注意些公共礼仪。
叶秋就这么住进来了。过了半个月,她和我还不熟,照旧叫我老洪,一开口听起来像喊。我忍忍,也就习惯了。要只是声音这个方面,那倒轻省不少。她这人,哪哪儿都透着怪气。她让我叫她泥鳅,这俗,像水沟里捞来的。她人黑,手又长,倒有些像的。她说习惯了这名。
泥鳅,我叫了两三次,也就默认了。
泥鳅东西多,次卧放不下,就都拿打包袋装了,摆在门口。栎栎看不过去,把自己的鞋架搬出来,又淘了几个储物箱,把那打包袋塞回去,物件儿搁箱子里。
泥鳅三餐都在厨房里做,声音照旧很大。话说回来,做饭哪能不出声呢?好在她做饭极快,不讲究。吃饭也在厨房里。有天早上我到冰箱里拿牛奶,看见她正站在那里,抱着碗,大口扒饭。她通常只做一个菜,大杂烩,吃完,洗了,也就回房间了。她那样的吃法,从不在客厅里摆出来,见我进厨房,知道我不会吃她做的那团东西,也从不让让我。我要洗水果时,她就侧过身,抱着碗。等我洗完,问她要不要吃,她总摇头。有次我硬塞给她一个蛇果,翌日中午我在客厅里吃饭,她便拎了一打绿罐的雪花啤酒来。
“你也喜欢喝酒?”我接过一罐。
“小时候练出来的。”
“你酒量可以啊!”我看她咽喉抖了抖,一罐酒便没了,“你很能喝白酒吧?”
“去年喝大了,在酒店出了事。”她笑。左腮旋起酒窝,倒好看。
我俩这就熟起来。问她在酒店里做什么,她说clerk。见我还在想这单词的意思,她说,是接待。我恍然。后来知道她说的出事,是去年二月,酒店聚餐。她本来不要喝白酒的,被姐妹们逮着灌,喝到了一个度。那个度一过,她就刹不住了,搂着经理主管划拳,最后也不知道怎么回宿舍的。第二天她一上班,酒店里的人就都笑她,她问他们笑啥,他们也不说。她知道自己丢大了人。
我问泥鳅,既然有宿舍,为什么不白住?看她的不修边幅,家庭状况也许不乐观。这还真让我猜着了。泥鳅笑笑,难为情,说宿舍里同事丢了东西,赖在她身上,她拿不出证据,遭到挤兑,再待着憋屈,她也不肯屈膝向主管请调宿舍,就搬了。
泥鳅周末不下班,惯常的工作日才調休。有时周一周二,有时轮到周四周五,很难在节假日看见她。而栎栎则像这座城市绝大多数的白领一样,合同上写着朝九晚六,往往要加班很久。我很难看见两个人同时出现在客厅,两人唯一重合的时间在早晚。泥鳅回家来,栎栎便准备出门。有天我熬夜到早上,在厨房里冲完咖啡,正好碰见两人前后脚在门口。
“回来了?”
“要上班了?”
合上门,栎栎走了。泥鳅甩下双肩包,往厕所里跑。那背包落沙发上,露出里面的半卷卷纸来。我这才反应到,为什么厕所里的暖气片上,会叠放着许多用过不到一半的卷纸。我坐在沙发上,看泥鳅舒展了眉眼朝我走来。
“洗手间里的卷纸是你放的吗?”我呷着咖啡问。
“哦,是我随手拿来的。”
泥鳅捡了包,便往房间走。关门那一下子,我突然想起洗漱台上摆放的一打一打的沐浴露。有次我俩在卫生间门口碰面,她说:“老洪,这些沐浴露你随便用啊!”厨房的一个抽屉里,塞满了小包番茄酱,估计也是她拿来的—我还挺爱在面包片上涂番茄酱—虽然不知道她从哪儿搞来的这些东西,不过也没啥。人嘛,很复杂的东西。
3
五月,北京下了一场沥沥的春雨,雨停了,便是夏天。我在客厅里看球赛,又遇到俩人前后脚进出门。栎栎走到鞋架前,泥鳅正蹲着系鞋带。两人换完鞋,泥鳅出门了,栎栎回到卧室里,期间没说一句话。我猜两人发生了什么矛盾。
“没事没事,挺好的呀。”栎栎说。
回头一琢磨,我想起好多天前两人在门口打招呼时的冰冷,觉得真发生了点什么。女孩子心思细腻,加之朋友这东西,也需要尺寸感,天天住一张床,没了距离,迟早闹矛盾。隔天泥鳅在卫生间洗衣服—她洗衣服挺勤快,但为什么总皱巴巴呢?我便问她,她没掩饰,说:“我们本来不认识,她在网上发租房消息,我看到,就来了。”
我一怔,栎栎留给我的诸多好印象—有教养又有品位—终于打了些折扣。泥鳅刚来时,栎栎为什么要骗我说她们是朋友呢?
我心里灰灰的,拿着酒,看着泥鳅开了门去抱衣服。我探头看,那十五六平的次卧严实得没了隙罅。到处是东西,看上去乱透了。屋里两个衣柜,但还有许多衣服靠墙团着,放一大箱子里。泥鳅从那箱子里往出扒衣服,又抖抖,丢在横着的手臂上。那大床底下,塞着密密的杂物。我这才明白栎栎为什么这么冷淡了。房间就这么大,女性东西又多,我已经尽最大的容忍让她们霸占公共区域。
上周,栎栎请我吃她做的泡芙,我说我不爱吃甜食,但她一定要我尝尝,说第一次做。我吃了一个,全是奶油。她又现磨了咖啡豆,端来两杯,坐在沙发上陪我一起看纪录片。我问她怎么不带小马来耍,她说她不喜欢带男朋友到家里,她每次去他那里。栎栎周日常出去,有时候晚上不回来,大概就是和男朋友在一起吧。又坐了会儿,她不经意间请求我,可不可以在客厅里不显眼的地方放东西。我拒绝了。且不说客厅没有算入月租中,我有时候朋友要来,如果客厅里堆满东西,还怎么谈事儿?何况很多时候我在客厅里写作。
也许那时候,栎栎便对卧室有情绪了。我喝一口酒,问还在翻那团皱衣服的泥鳅:“这些挂着的衣服是谁的?”它们把窗户外面的阳光挡住了,屋子里酿着黑。
“都是栎栎的。”
我又问:“你的衣服呢?”
她指指自己翻的那团,还有紧挨衣柜的一个大储物箱。那是她的全部衣服。我有些明白了,泥鳅虽然可以在阳台上晾晒衣服,但收了后却没有摆放的空间。
洗衣机转动了,泥鳅走回来。
“要不要来支啤酒?”我问。
“好啊!”泥鳅露出那两颗白胖的大虎牙。我拿来一支冰啤酒,打开递给她。她仰头抖抖喉咙,闷了一大口。
“你每月房租多少?”我问。
“一千六。”见我沉默,她赶忙补道,“在二环里,绝对绝对没有这么便宜的!”又露出虎牙来。她的虎牙和旋起的酒窝给黑脸添了不少灿烂。我笑了,看她那眉毛粗而黑,乱。
空腹喝酒,我有点儿晕,来了兴致。泥鳅人是糙了点儿,但和她说话吧,不用藏着掖着。她一支闷下去,又要了一支,喝完也来了兴致。我从橱柜里掏出两打存货,点了烤鱼、鸡锁骨和鸭舌。我俩盘腿在沙发上,等外卖,干喝酒。泥鳅喝酒快,我让她悠着点儿。
喝完一打,她去晾衣服,又摇摆走回来。外卖来了,我们端进来,挑开烤鱼上的保鲜膜,香辣的味道冲上来。泥鳅的肚子哗啦一声,我也饿了。四斤的江团,我俩吃了一半,又开始喝酒。
“你明儿买一晾衣架,放这里。”我指着客厅的角落。她不应。我又说,屋里有啥塞不下的,码好,也放客厅里。她的虎牙终于敞出来,搂着我的脖子,说老洪,真够朋友。这时手机响了,我拿出来坐到对面沙发上,屏幕上跳出“宁蕙”两字。宁蕙是我那怀孕的前女友。我想了想,挂了。泥鳅问,干嘛不接?我说是一催债的。她笑,说你这手机膜够破的,过两天给你贴一张。
我问她怎么还会贴膜。她一扬手,嘚瑟,“那算什么!”她收不住了,叨叨说起自己的历史来—我猜她喝白酒那次团建,也是这样丢人的。她说了一下午。到黄昏,光斜斜打过来,贴着她,像塑了铜。她摸了一把眼睛,在笑,但肯定是悲伤了。
泥鳅老家吕梁的,排行老二,往上有一姐,往下有一弟,上高中前窝在山沟里,家里情况本不坏,但超生,罚得重。她爸一挖煤的,手脚勤,到她上中学,总算过了些好日子。大一那年寒假,她爸咳得紧,人虚得厉害,她带她爸到太原查,尘肺病,家塌了半边。她课下做些小生意,到大四,攒了一笔钱,给她爸洗肺。她姐嫁人了,弟学修车,已经出师。
“我家这算很好!”她拍着大腿。听她的意思,在他们村里,还有更加不堪的。
“等我攒够钱,给我爸买套房子,就出国看看。”她笑,又摸了摸脸。她说她爸总羡慕城里好,楼房有自来水,洗澡方便,干净。
我们另叫的酒也喝光了,她心满意足,拂着衣,回屋倒下了。没多久,栎栎回来了。她回了屋,又捏鼻子出来,问我是不是和泥鰍喝酒了。我有点为泥鳅担心了。
晚间,宁蕙又打来电话,我拨回去。算日子,还没到生的时候。
“这么纠缠没意思啊!”
她没吭声。宁蕙比我大两岁,三十六。怀上的时候她挺激动,我说不要,闹了半个月。有天晚上她喝了酒,跪下来哭着对我说,她堕过两次,再流掉,就再也怀不上。她年纪摆在那里,无论如何要生下来。她求我,说要结婚,我狠下心没搭理她。
“我现在在银川。”
我一惊,她居然去我老家了。
“你别误会,我只路过。”
她顿了顿,电话里簌簌的摩擦声,许是风。西北的春季,沙尘暴不会少。我的心皱了皱,等着她说下句,但她始终没再开口。那天晚上,栎栎出去了。她把挂在屋顶的衣服塞进柜子,塞不下的,便晾在了阳台上,大概怕酒气熏坏衣服。
次日,泥鳅着手把卧室的东西往外倒腾。先拖出来两个储物箱。她本想挨着卧室放,但那太碍眼,我让她放角落。她没争辩。我没搭手。她搬了一个多小时,才罢手,擦着汗。客厅的两个角落都被占完了,搁不下的,延伸出来,占去整个客厅四分之一的面积。她又拿笤帚和拖把弄了弄卧室。我伸头去瞧,原本床底、角落、墙边的杂物全没了。她把自己常换的内衣装一个小箱子,排在两个大衣柜之间,其余的全部搬了出来。虽然没有栎栎刚来那会儿整洁,但比我的主卧舒适度也差不了多少。现在,客厅倒像一个挤挨的大杂物间了。我无比后悔。
4
泥鳅调休回来,带了男朋友,林浩。头发染了一撮黄色,说是搞包装的,做视频特效。人瘦瘦的,和她的长手长脚一样伶仃。
“老洪,你不是说你电脑慢吗?给他看看。”
我拿出电脑,林浩对我笑笑。我让他可别把文件弄丢了。泥鳅抢说他技术好着呢。她又从包里翻出一张手机膜、一瓶清洁油,让我把手机递给她—我都忘了,没想到她还记得。
泥鳅很快把膜贴好了。我夸她手法娴熟,她说手生,以前个把小时能贴二三十张。我又问她工作上的事,她说还行,外国人常去,给的小费有抽成。林浩把电脑推回给我,让我看看,我点了网页,是不怎么卡了。他说我的内存小,CPU配置太低,所以速度慢。我谢着,说他厉害。他抿抿嘴,摇摇头,显木讷。
林浩常来,有天下午给栎栎撞见,气氛便不对了。周末栎栎在家,泥鳅白天便不回来。泥鳅调休,栎栎晚上便不回来。持续十来天,连我也受到牵连。
那几天鲜荔枝上市,我跑步回来,买了两斤。踩着时间,本该泥鳅上班,但早上就没见影子。栎栎躺在沙发上,挂了芝麻面膜,招呼我,吃她烤的小南瓜饼。我冲了凉水澡,荔枝装盘,问她和泥鳅怎么了。
“她明知道我爱干净,还把男朋友往回领,睡了床不算,干吗还弄得到处是精子—脏死了!我还怎么睡?”
我又想起她刚搬来那天费力往出扯床垫的样子,笑。她耸直身子,拍我,“我给她说了,别领来睡。就算领来了,沙发上也可以嘛。她就认为我羞辱她。我还委屈呢!”
泥鳅的确不再把林浩领来,她眉眼一皱,像瘦版的鲁智深。栎栎见了她,也不搭腔。我看在眼里,但自个儿烦恼也多。我给翼博影视写了一个电影剧本,公路片,《国境以西》,讲的是两个姑娘骑机车到西藏的故事。剧本完成了,郭总也通过了,没承想投资方临时换了一制片,他看过后觉得过于张扬女权,得把女二号改成男性角色。争执了两天,到底没能拧过人家。剧本原本是俩女人的事儿,这一改,一男一女,情节南辕北辙,相当于重写。
过了半月,我下午起床,栎栎端来一碗红豆薏米粥。
“改完了吗?”
我接过,点点头,放茶几上。沙发那侧,泥鳅的身躯斜垮下去,长脚抻出扶手。我走回屋,转念一想自个儿常吃栎栎的,人情积攒不少,又探出屋。
“你们要不要我请吃海鲜?”
我们在王府井找了家餐厅。栎栎穿得蛮漂亮。她俩点菜,我说别客气。栎栎确实没客气。泥鳅点得随便,像她那身衣服;吃相也难看,双手沾满油,低了头,往嘴里塞。我和栎栎聊着,偶尔看她就着虾壳整块吞。我要了红酒,倒满杯,给泥鳅。泥鳅喝着,连着三杯下肚,脸上红晕漾开了,不再闷头吃。
我们聊了聊电影,栎栎说,泥鳅也插嘴。说开了,才知道,栎栎许多天前对泥鳅的言语刺激实在情有可原。她和小马分了手。小马甩的她。我们虽说都没见过小马,但看栎栎悲伤,也替她难过。
“丫的龟孙子!”泥鳅喝飘了,搂了栎栎,骂将起来,那王八瘪三,那大爷傻缺。我缭着话题,奔着俩人和解去。本来不是什么大事,闹得房子猫猫狗狗乱跳。我们的房子总算平静下来。
有几天,栎栎闲在家,我才知道她辞职了。这回辞职的理由挺好,公司里空调坏了,没人修。泥鳅笑,说她在郑州上大学,晚上推小车卖烧烤,温度能到四十。栎栎不说什么,她知道泥鳅有个废物药罐子老爹。不久,她在呼家楼找了份工作,当音乐编辑,她说可能待不久,团队氛围不好。一聊,她说上份工作,要是同事不那么刻薄,老板不那么傻缺,兴许就不辞。
晚上,栎栎在厨房里打电话。咋呼。我也习惯了,她和她妈一打电话就这样。打完电话,她冲出来,几乎跪在我坐着的沙发前。
“老洪,我摊上事了!”
我把她拉到沙发坐定,她身体依旧颤着,我感觉她可能真摊上事了。
“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她抱着我的右手往怀里塞,眼里撺着泪。我让她先说事。
“泥鳅能不能和你睡几天?”
我一怔,等她说完,还是懵。她妈妈来北京,干吗要让泥鳅和我睡?她又解释了一遍。我这才明白,敢情她一直在欺骗她妈呢。她告诉她妈自己挺好,与朋友合租两室一厅,采光好,工作好,心情好,生活好—哪哪儿都好。但实际上她哪哪儿都不如意。她妈来北京旅游,在她这儿住几天。我沉默着,她落了泪,我不忍,让她先说动泥鳅。
栎栎不知用什么法子,泥鳅答应了,又来让我兑现承诺。我想着自己也没承诺什么,你自己要欺骗,就得承受代价,怎么还让别人也陷入谎言的麻烦里?话到嘴边,看着她的脸,我还是忍住了。
快递送来一张折叠床,泥鳅拖着它,来敲我的门。我开了门,心里不痛快。泥鳅第一次看见我屋里的东西,贪了好几眼,啧啧说房间够大的。我让她把折叠床放在写字桌的左边,和我的大床遥遥相对。她抻开床,抱了被子和枕头,一箱贴身的衣服。泥鳅又扫几眼我的卧室,目光钉在床头上方墙壁的油画上。是张类似印象派的画,虚渺渺的街道灯红酒绿,只有一瞥人影。
“这画真好看。”泥鳅望着我,我这才发现她嘴角有淤青。
“一哥们随手涂的。”
我想问她嘴角怎么回事,估计又要给自己找堵,就没问。泥鳅又不知从哪弄来一架子,摆在工作桌和对面贴墙柜子的轴线上,扯了一床单,披上,便是隔间的帘子,把我俩挡在室内室外。我在里,她在外。一躺下,谁也看不见谁。我嫌出屋不方便,把柜子挪挪,留出一条窄窄的过道来。
栎栎的妈來了。姓孙,是个会计。五十来岁,保养得嫩。进门,还没说话,眼睛先落在客厅角落的箱子上。赶上泥鳅这天也调休,栎栎便把我们当男女朋友介绍给孙会计。孙会计笑着,先瞄了一眼泥鳅,手也不慢,落我面前握,说我写的剧本很好,她都喜欢看。
孙会计还带一小年轻,栎栎的表弟,孙照。说今年毕业,来北京闯闯,就在沙发上住几天,找个工作再租房子。栎栎没有料到会多个拖油瓶。要是这孙照住十天半月,泥鳅老和我住一屋,我还怎么工作?
我和孙会计聊了聊,栎栎又端水果又拿糕点。孙会计取了两盒都匀毛尖送我,说感谢我这两年来关照栎栎。我拒绝,心里揣摩,合着栎栎两年来一直欺骗家里人。孙会计执意送我,说都匀没啥好东西,就茶叶拿得出手,让我别嫌弃。我接过茶叶,回了房间。泥鳅跟上来。
我俩在房间憋着。泥鳅在眼前绕,我写不出东西来,看点什么吧,泥鳅问东问西。她那嘴角的淤青,很显眼。我便问她,她说摔的。我没再问,后来知道,是林浩打的。没想到那么一个瘦麻秆儿,还抡得动拳头。
5
孙会计住了七天,栎栎很快便上班了。孙照忙着面试,看房子,泥鳅也按部就班。相当多的时间里,就剩下我跟孙会计两个人。孙会计在次卧里圈不住,喜欢在客厅里坐。看会儿电视,又站起来走走,抹不开身体,就盯着客厅里一堆码好的箱子、衣架发呆。我一从里卧走出来,她就发牢骚,说栎栎审美有退步,这都什么衣服。又说这房子本来就小,干吗还要拿这堆垃圾占地方。都到北京了,寸土寸金,哪来这么多破烂可放?她把每个箱子都打开看了看。
我疲惫应着。她又问我怎么不在北京买套房。我不好说自己买不起,便说喜欢自由。她笑了,说还是得有点固定资产好,又招呼我坐。我一坐下来,她变了一张脸。
“明亮,我拿你当自己人,你好好给我说,栎栎在这里到底过得好不好?”她拉着我的手,挽在怀里,诚恳地看我。
“很好啊,前两天刚涨工资。”
这话是栎栎教我说的,她算得挺准,她妈逮着机会肯定要问我。
“这话肯定是栎栎让你说的吧?不兴说谎。”孙会计又变了一张脸,泪水咽着,“当妈的,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孩子过得好不好?你那房间里支着折叠床,那黑姑娘和你配不配我还能看不出来?”
我早该想到,孙会计眼睛毒。既然早看穿了,干吗还藏着?孙会计落了一把泪。我抽出纸巾递给她,她一边摘眼镜,一边说谢谢。擦了擦,眼泪又流出来。我知道,这是要泄洪了。话头从栎栎她爸,孙会计老公开始。我虚虚听着,她说到伤心的时候我便拿纸给她,必要的时候再点点头。期间,我上厕所,到厨房拿了一支酒,坐下来。她继续讲,不停地问我。
天色已有些晚,黄昏大块的光泼下来。暖和。我有点困,她依旧在说。很快泥鳅回来,她及时刹住泪,问候。泥鳅应一声,脸阴,进了屋—也许有什么烦心事儿。她原本上夜班,怎么调到了白天?
孙会计紧挽着我的手,终于,要停嘴了。
“栎栎做什么,我们是管不了,你当朋友的,可要好好劝劝,她骨子里倔着呢。”又拍了拍我的手,望一回,蹙屋里。我正要喘口气,她又走出来,拎着一个茅台礼盒,要我千万收下。说不是什么多贵的东西,我在场面上,见得海了去,肯定不惜得,何况是栎栎他爸生意场上人送的。我只好收着。
我脑袋晕,站在阳台上。孙会计今天这番话对我震动挺大,先不说一个当妈的啰嗦背后蕴含着多少爱的洪流,还有我从她这里知道的有关栎栎的真相。栎栎刚租房那会儿,对我说的话,竟多是谎言。孙会计原本安排她出国学法律,她不肯,在杭州读了四年书。回都匀后,孙会计又托人让她进检察院,她也不肯。本来说好的结婚,日子定了,临到那一天,她玩了失踪,一年多后才说人在北京。从她逃婚失踪那天算起,到今年租我这儿,时间总共才两年多。她刚来那会儿说自己在上海待过近一年,在北京待了两年多,岂不是矛盾?她这人,蛮知书达理,怎么心思还这么复杂?
回屋里,正碰上泥鳅换内衣,我说着道歉,忙转过身。泥鳅没答话,只一阵窸窸窣窣。啪一下,她弹了弹胸罩的松紧带。我转身再看,泥鳅已经躺下了。她刚进门时,情绪就不大对。
“你,没事儿吧?”我终于问。
泥鳅摇摇头,侧过脸。我挨着墙根走,到了床边,泥鳅一抬手,轰一下,床单迅速铺成墙,堵在了中间。
次日,我到西单谈一电影的项目,留下孙会计一人。留留请客,喝了点酒,回时已晚。我一开门,似乎有哭声。一瞧,客厅里的箱子不见了,晾衣架、倚靠阳台放着的床垫也没影踪。次卧靠墙的两架鞋,原本密着,现在松散地摆在上面。客厅的书柜、摆件齐整整的,干净。
我以为遭窃了,正琢磨呢,听见卧室里孙会计压低了声音在喊,栎栎哭腔回着。
我愣着,心里清楚,不能贸然干涉家庭矛盾。争执断了,又接上。到后半夜,我才明白过来,孙会计叫了保洁,把客厅里的东西全部扔掉了。难怪有天她问我,这些东西是不是栎栎的。我不好说是泥鳅的,便点头。
栎栎次卧里的东西也被清理掉了一些,但绝大部分却是泥鳅的。
我想不出,泥鳅目睹客厅里的清冷,究竟会怎样的反应。
泥鳅已经在卧室里躺了很久。我开了门,光摸到泥鳅的脸上。我看过去,泥鳅那脸叠印着泪,发亮。我伫立许久,问她要不要喝酒,她没理我。我躺下了,隔壁没有声音。静。泥鳅的身体仍一耸一耸。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的黑,想着赶紧睡着,但一闭眼,泥鳅抽噎的湿透的脸映出来,挺不是滋味。
我醒来时,泥鳅已经不见了。我看着她那折叠床上单薄的毯子,还有靠在我工作桌旁的小箱子,里面只有换洗的内衣,外加一个枕头。这是她在北京所有的东西了。
孙会计临走时抱了抱我的手。她上了妆,眼睛肿,索性戴了墨镜。孙照送她去机场。我在客厅坐了会儿,孙会计发来消息。
“明亮,帮我看紧栎栎,这孩子藏着心事,思想很极端。”
很快,她转来了一万五。我正纳闷,她说给泥鳅—她对那堆箱子里的破烂的估价,衣服鞋子也算进去,要是不够,她再打。应该足够了。拜托我,千万千万别让栎栎知道。她发来一个极悲的哭脸。我漫无目的想着她在出租车上如何压抑着眼泪,如何忍不住,掉下来,又抹掉,又掉下来。
骤然,我怔住了,孙会计既然知道客厅里的东西属于泥鳅,为什么还要全部清理掉?
我望了一眼次卧,嘴里泛出苦味来。这阴招使的,逼女儿回去,挺绝。但她这样行事,岂不是摆明了欺负泥鳅?
次卧里没有一丝声响。我想问栎栎吃点儿什么,又放弃了。这姑娘我捉摸不透,以前想的,都错了,也不知道拿什么态度对她。
天黑下来,泥鳅不见人影。厨房的灶面儿干净,没一点水花油痕,栎栎大概始终没出来。这么一想,我又寻思自个儿是不是残忍了些?过会儿,我去敲门,里面不应。又敲,仍旧没动静。我一转把手,门开了,一盏夜光罩着栎栎,她正拿泪眼看我。我要开灯,栎栎喝止我。我挨过去,栎栎铆足力抱住了我。
我立着,她哭。泪水往我的脖子里钻,怪痒。挺久,夜黑得厉害,伸着触角要填满我的脸。她终于放开我。我拿纸巾给她,她擦了擦,我也就准备走了。她恳求我,别把她哭这事儿兜出去。
我感觉凉透了。脱了衣服,热水从喷头里淋下来。我把手插进头发中,想着栎栎刚才一席话,更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她。
栎栎说她妈挺虚伪,表面上开明,实际上控制她,让她服从她。小学那会儿,她就觉得她妈坏。冰激凌和茶,她妈说由她选,她选冰激凌,她妈说吃甜食容易长智齿,发胖,不招人喜欢。钢琴课和素描,她妈由她选,她想画画,她妈说女孩子要爱干净,一画画,弄得衣服上到处是颜料,脏。她只得顺着她妈心意来。高中三年,孙会计安排她到贵阳上学,每天晚上,她妈都要她通电话,汇报情况。她瞒着她谈了男朋友,孙会计得信后,杀到贵阳来,逼那男孩离开她。她知道这事已经快高考,索性把托福胡乱答一通。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她每次和她妈打电话,都像枪走火。一个要給予,一个要拒绝。一个想控制,一个想逃离。这种事儿多了去。我清楚,像栎栎这样,摆脱家庭、争取自由所付出的艰辛,也许并不比泥鳅在都市生活来得更容易。我也明白,像她这样,在都市保持体面和自尊,需要多少谎言。但我依旧不能认同她对我的欺瞒。我俩熟的时候,她对我欺骗,我能理解,但那时我俩陌生人,谎言无关紧要,何必要骗?
熬到半夜,泥鳅才回来,一开门,酒气往里扑,湿我脸。
“怎么喝成这样了?”
泥鳅身子倒下来,我搂住她的后背,她一挣把我撂开了。红色包包从肩头滑下来,她一甩,飞到沙发上。我这才注意到,泥鳅穿着一身红裙,画了眼影和嘴唇。头发也拢了拢,贴着头皮。她昨天穿的是牛仔装,只剩那套。
泥鳅坐到沙发上,招手嚷着,要酒喝。我到冰箱拿酒,想着她醉成这样,再来一瓶就倒了。栎栎抱着泥鳅。
“别给她喝,要吐。”
她请我搭把手,按住泥鳅两只胳膊。我正要抓泥鳅的胳膊,她猛然跳起来,伸出手,岔开了,劲力一挥,甩栎栎脸上。我们都蒙了。泥鳅软塌塌倒在玻璃茶几和沙发的空格中,落了地,眼睛没再睁。我回过神,安慰栎栎。栎栎摇摇头,示意我别说话。我俩费好大劲,才把泥鳅弄到大床上,累得发虚。泥鳅虽说瘦,倒一点儿不给人省力。喘了喘,栎栎给泥鳅换上背心。
天亮,我在那极不舒服的折叠床上合了眼,迷迷糊糊,手机嗖的响一下,我摸出来看,是条短信,宁蕙来的,上面不多不少,就仨字:我生了。
6
泥鳅换了份工作,我才知道,孙会计来那几天,她挺倒霉。先是林浩闹分手,她又在酒店与一胖大顾客发生争执。那哥们脾气硬,推了她一把。她没忍住,扑上去,被开除了。她闲下来,我便把孙会计打过来的补偿费要转给她。
“不要!”泥鳅拢着咬牙的恨。
这挺愣的姑娘。我给孙会计说情况,她让我先拿着,找个机会再给。然而,我们的房子就此安宁不再。一方铁了心不肯原谅,另一方随时找机会道歉。栎栎做了牛油果早餐,贴便条送泥鳅,泥鳅不碰一指头。栎栎量着泥鳅身材买的衣服鞋子,泥鳅从来不动。栎栎想着和泥鳅多见面,但两人碰着了,泥鳅总冷冰着,不说话。栎栎无从下口,每每看我,我也只有苦笑。
按她的意思,让我找泥鳅说说,解解扣儿。泥鳅的心性我晓得,说不着,没用。何况,我也烦心,宁蕙那条短信让我两天没睡着。她人在哪儿?算日子还差一个月,怎么就生了呢?
泥鳅一直没搬回次卧。我多次想着要开口,但一想,她生活工作均遭重创,把我从梦里算了。有天晚上,我本睡熟了,正做好梦,一阵腹绞痛,又拉回来。我睁开眼,见床单那侧隐隐发光。泥鳅在翻手机。时间已是凌晨三点。等我从厕所回来,她已经躺下了。我也躺着,却没了睡意。
“你天天失眠吗?”泥鳅终于憋不住,腾一下跳起来,拨开帘子问。又问我:“你炒股吗?给我推荐一个赚钱的呗!”
“缺钱?”
“就想玩玩。”
她笑,又躺下了。
到三伏,泥鳅找了白天的工作,销售,和栎栎一样日常工作,周末小休。那天下午,栎栎买了肉蔬瓜果,嚷着要做寿司。她蛮高兴,我答应她,调节俩人的关系。
泥鳅进门了,一身汗。栎栎从冰箱拿出两支酒,一支递给我,一支递给泥鳅。我喝了一口,印度淡色艾尔,口感不错。泥鳅没有接。
“拿着呗。”我说,瞥一眼靠近窗户的大晾衣架,那上面花花绿绿的漂亮衣服,都是栎栎买给泥鳅的。
泥鳅冷冷瞟我,固执不接。栎栎缩着身子,沮丧着目光,求助我。我站起来,“别太过分啊—”
泥鳅猛然停下来,后背颤了颤,夺过栎栎手里的酒,灌一口,瓶子砸茶几上,夺门而出。栎栎惊着,我摸摸她的肩膀,她笑笑,说没事,泪水蹿出来。回了屋,又走出来,说想搬了。
栎栎到底没走成。那天晚上,泥鳅回来时反常,掀了折叠床,说要回去住。抱着被子,便回次卧去了。到天明,她上班时,穿了件晾衣架上的衣服。栎栎蛮高兴,殷勤讨好她。厨房里,偶尔能听到她们的一两句交谈。我看在眼里,以为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我自己又忙起来,留留给我介绍一姑娘,赵莎莎。同行,写妖怪仙侠的。我俩之前见过,瞅了几眼,没对上眼,这回有点那么个意思了。留留走了,赵莎莎说换个场子。我跟着她,到了雍和宫一家烤羊腿馆。肉是自己现烤,分两种,切成块儿和整只烤。我说要切,赵莎莎说不切。我再劝,整只烤看着是好,但切时极费劲,技术活。赵莎莎坚持,我不好再说什么。羊腿搁在架子上,烟气往出蹿。原浆生啤,蛮好喝。两三杯下去,我俩脸都有点红。肉烤好了,我主动拿刀,切了切,只觉得哪哪儿别扭。赵莎莎喊我把刀递给她,她拿了刀,攥手里。刀在肉上动,嗞嗞冒油。我把盘子凑过去,她已刮下一整块。她把羊腿掉个个儿,刀又稳在肉里,滑动着。我惊着,她说她好这口,笑,红唇浓。她嘴挺小,脸不小,人嘛,不瘦不胖。
她一口一口往嘴里送羊肉,送一口,拿纸巾擦擦,再送一口,又擦擦。吃到一半,她的桌子上已摆满了纸团。她还挺能喝,我递给她一支烟,她不拒。
我没想要发生点什么,心思也不在这里,但谁能料到进展得还挺快。赵莎莎主动打电话约我。见了三次,觉得对方都行。我俩找了一房间,都喝了点酒,脸烧,进门抱着对方便往床上扑。几个月没弄,她动静比我大,直从我身下往上翻,压着我。做完了,我搂着她。她的意思我明白,也同意。她带我见朋友,聊了几回,更熟了,知道她家干实业的。
留留的意思,也点在这里,说我这人爱酗酒,得稳稳。他话没说透,差层意思,我自己清楚,老在别地儿漂着,神经绷,得歇歇。
八月,北京落了几场雨,天也爽起来。我和莎莎约得勤。那晚躺床上,我妈牛素丽打电话来,一连三五个。莎莎烦,让我接。这一接,我冷汗往下掉。宁蕙抱孩子去了我家。牛素丽看着孩子欢喜,取了小名“牛牛”—我小时候用过—说我爸洪志伟死得早,有孩子是喜事,干吗藏着?
她这人,一提洪志伟,准是要情感勒索。洪志偉六年前殁的,死之前瘫了好多年。他本来是一司机,开夜车打盹,车翻沟里。人救回来了,腿失去知觉。牛素丽在家里原是半边天,那以后改换天地,都由她一人做主。她在电话那头儿巴巴说着,说要闹到北京来,要让我在单位抬不起头。话都狠。但她不知道,我从没在正经单位工作过,打从六七年前始,我压根没上过一天班。
我挂了牛素丽电话,手机页面跳出宁蕙的照片来。上次她打电话,说什么只是路过银川,合着耍心眼。我苦笑一声。
喝了酒,赵莎莎送我回家,到建国门堵路上,又下起了雨。我不说话,气氛冷,莎莎放了音乐,梅林茂的曲,荡着,任由它荡。我们上了楼,我摸不着钥匙,莎莎敲门。门探出一条缝,一只毛茸茸的手,又粗又大。灯光一照,我俩这才看清,门里站着一个裸膀子的男人。泥鳅凑过来,头发乱着。
“曾劲,我男朋友。这是老洪,给你说过。”
泥鳅瞟一眼赵莎莎,拉曾劲回去了。
赵莎莎在我里屋站了站,很快也走了。
半夜里口渴,我爬起來找水喝。刚进厨房,一个黑影子瞥出两只明透了的眼睛来。我细细一瞧,竟是栎栎。
“怎么坐这儿?”
我这才知道许多天来栎栎的遭遇。她送给泥鳅的衣服,泥鳅只穿了一天,隔一晚便卷乱丢在衣架上,不再去碰。她把房间收拾干净,下班回来,准会狼藉一片。她在厨房里排着的锅碗瓢盆,都被泥鳅大力动过。泥鳅甚至晚上带了新男朋友来,占去整个卧室。我约莫记得,几个月前泥鳅带了林浩来闹腾,栎栎怎样的恼怒。那还是在白昼。
栎栎倒了一杯水,我接过来,她对着窗。雨夜魆黑,外面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雨声。我们都憩在黑暗处。
“你随时搬走,我不收违约金。”我说。
栎栎没说话,我看不清她的脸。正要走,她轻了身体,像只蝴蝶扇了扇手,问我。
“老洪,你说我厨艺怎么样?”
“好。”
“我开个餐厅,你觉得怎么样?”
“我招呼一群朋友去。”
栎栎一笑,扭了扭腿,眼睛又朦胧得透。我骤然想起她第一次来看房—寒冬腊月,竟只穿了条黑丝袜—也对她笑笑。
我想,无论栎栎对我说过怎样的谎言,无论她的哪句话是真的,至少在这一刻,她的笑挺真诚。我也就不再细细去琢磨些什么。而对于泥鳅,我生出一些诧异,这挺愣的姑娘怎么也有心机?她是什么时候,产生了对栎栎报复和侮辱的念头?又打算什么时候收手呢?
7
过了寒露,气温冰下来,再凉凉,桃木爽了黄,是冬天。
我的两位房客都换了工作。栎栎做设计,不加班,还能远程办公。照她的期待,挺满意。泥鳅回到了老本行,在西直门一家酒店上晚班。她们昼夜轮换,像围绕我规律运动的太阳、月亮。但相当的时间,我甚至看不见她们,我们之间,骤然像大都市里的出租屋男女一样,隔着堵墙,却远距千里。
天色一昏,我伸一伸懒腰,听见房门“砰”一声,便知道,泥鳅出门了。再过一小时,我停下手头所有工作,猫着耳朵细细听,总有一个响动濡湿在厨房里,那便是栎栎了。她俩这样一前一后,一来一回,总让我在抒发感慨时,感到人与人之间的不可捉摸。
那晚,泥鳅刚走不久,我正埋头于人物小传的梳理,外面突然一阵响动。我快步走出屋,一开门,吓出声来。栎栎血红了半边脸,往脖子渗着,屁股下的蓝色裤子,印了一坨深红。泥鳅抱着栎栎,手上沾满血,
“闪开!”
我侧立一边,看着泥鳅的身体一挪又一斜,迅速进了门。泥鳅把栎栎放床上。栎栎睁着眼睛,身子直挺挺抻着。泥鳅指挥我倒杯开水,我出去,又进来,她已经用棉签蘸了酒精,擦拭栎栎的额头。我这才看见,栎栎的近头皮处有伤口。泥鳅把化妆棉垫了两层,轻轻按在那伤口上,让我弄根布条来。
“我打120。”
“用不着,去盛热水!”
泥鳅不知从哪儿抽出一个热水袋,横在我面前。等我再次回来,栎栎盖着被子,脸上已没有血迹。那带血的牛仔裤,被胡乱堆在一边。泥鳅一手接过热水袋,一手掀开被子的口儿。向前一倾,热水袋送进去。一会儿,栎栎的表情舒展了许多。
我和泥鳅出了屋,一聊,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泥鳅上班,刚出小区不远,迎面栎栎走过来。她看她过一坎儿,突然跌下去。她跑过去,抱了她,一路跑回房子来。
我暗暗惊叹。我们的单元楼离小区门口四百来米,栎栎少说八九十斤,她竟能一口气不歇。我又问泥鳅,怎么肯定不用送医院。她一笑,露出虎牙来,
“痛经嘛,每月都要来。”
按她的观察,栎栎不常痛经,突然来一下,没准备,又绊砖坎上,难免要倒。
泥鳅给栎栎吃了布洛芬,说个把小时一准儿好。
我们都以为栎栎没事了。泥鳅说换身衣服,去上班。我走出去,正在冰箱里拿啤酒,传来一声喊叫:“老洪!”我冲进去,泥鳅正摇晃着栎栎的脑袋,弄不醒。我连忙叫了网约车。泥鳅给栎栎穿上大衣。泥鳅要背,我说我来。
栎栎一上身,我就后悔了,没承想她竟这么重。我咬咬牙,坚持了几十米。风大,逆着,天又黑。有一瞬间,我脑袋懵,竟什么也看不见,身体颤下去。泥鳅用手挡住我俩。
“别倒啊你!”
我深吸一口气,眼前又亮起来,是车灯。栎栎已从我身上滑下去,泥鳅喊我起开,她来背。我不再逞能,只尽力托着栎栎的屁股。我们上了车,车一拐弯,堵在那里,只见灯光晃着,白茫茫一条线。等了三五分钟,司机师傅跟着揪心。我心里躁,看泥鳅腿直抖。
“下车!”
泥鳅开了车门,背着栎栎,在车流间穿梭着。我跟着小跑,看着俩人一团,离我近了又远了。医院小一公里,到后半程,我浑身冒热汗,喘得厉害,只见泥鳅一晃一晃,离我越来越远,转个弯,不见了。
医院门口,早已有护士等待。把栎栎搁上抢救床,我跟着一起跑。到了急诊室门口,我被拦下来。喘会儿,我一抬头,泥鳅竟没有在。我又走回去,拐过走廊,贴着墙边,泥鳅正团在一盆栽后面。我凑近看,她的脸灰白得瘆人,脸上汗水一条条。我试着搀扶她,她费力摆摆手,目光散得厉害,头发上一团白汽往上蹿。我摸她的衣服,水透了。
“医生!”我抱紧了泥鳅。
隔着窗户,风声不断往里送。人三三两两,这儿一块,那儿一拢,坐在墙根的椅子上打瞌睡。急诊室门开了,我箭步迈上去,栎栎还没醒。跟到病房,护士说没事,她痛经,加低血糖发作。我这才明白,栎栎为什么爱吃甜食。
隔壁病房,泥鳅吊了瓶葡萄糖,人刚缓过来。我凑近,瞧瞧她的眼,拍拍床边,夸她力气大,跑得快。她大剌剌摆摆手,吹嘘起来,说在老家扛稻米,150斤上了肩,扛两里,不带喘口气,老了老了。我笑了。四周看看,一圈儿病床,躺了人,白森森的,都闭着眼。我又难过起来,为泥鳅,也为栎栎。
“老洪!”泥鳅吼了一嗓子,我看向她。“怎么还吊着脸?”
“有吗?”我挤出笑来,“说真的,这么久了,多大的仇也该消了。”
泥鳅没搭茬。
“明天早上,栎栎过来时,你别赶人走!”
泥鳅依旧没说话,我清楚,依她这脾气,沉默就是允诺。想到我们的房子即将来临的和平,我忍不住拍了拍泥鳅的手背。又坐了会儿,嘴里苦得要死,不知该聊什么,泥鳅突然问我写了那么多剧本,有没有最喜欢的。
“我想想,还真没有。”
“你知道蓝剑鱼吗?”她来了精神。
我摇头。她问我知道海明威吗,我说知道。她又问我喜欢不喜欢《老人与海》,我说谈不上。她叹了口气,接着问我还记不记得情节,我点头。一个老人捕到一条大鱼,回来时遭到鲨鱼群攻击,老头上岸后,大鱼只剩下一堆白骨。
“圣地亚哥捕到的那条鱼,叫蓝剑鱼。”
我摸不着头脑,那条鱼不是叫马林鱼吗?她解释,说马林鱼只是统称,她考证过,那条鱼就叫蓝剑鱼—大西洋蓝剑鱼,有长长的像刀剑一样的嘴。我依旧不明白,她考证那条鱼干什么?
“我出国后,想去夏威夷钓蓝剑鱼。”
我“嗷”一声,说这挺奇葩的,钓个鱼还要出国。她就笑,说东海、黄海、南海的蓝剑鱼都不够大。话题转回《老人与海》,她说人人都同情那老渔夫,却没想过那条蓝剑鱼长那么大,多不容易,兴许是条和他年纪一样大的老鱼。渔夫和蓝剑鱼搏斗,拼尽了力气,可还是留了条命,但那鱼呢,只剩了一堆肉,还被鲨鱼吃光了,最后又沦为海滩上的展品。多可怜。我反问她,既然含着同情,好不容易出趟国,干吗还去钓?她说就想试试看那鱼是不是真有那么大力气,自己多久给它拽海里去。
我一时语塞,自己没钓过鱼,不清楚鱼的力气有多大,也不知道人的力量究竟能不能战胜蓝剑鱼和大海,说到底,《老人与海》不就只是个虚构的小说吗?
8
暖气一通,霾也来了,淹着北京,歇不醒。我接不到活,便赖在客厅里喝酒。我的两位房客终于恢复了和平,一旦下班,往往朝着温暖的客厅里钻。她们抱着零食看真人秀,把我挤到了一边。
客厅里又多出一些箱子—不仅泥鳅,栎栎也学会了蚕食公共区域—占去一多半面积。我的活动区域,只剩沙发和电视的一方。即使这里,也在缩水。杂志和小摆件,胡乱堆着。
赵莎莎打电话约我,见了面,吃饭,聊天和上床。莎莎爱聊她过去。她感情史很丰富,最长的有三年,眼见要成,那男的出了轨。她问我的过去,我不爱说。她从留留那打听到的我,其实都挺片面。
莎莎盼着下雪,但节气过了大雪,也不见雪来,她蛮失望。泥鳅在大雪前回家了。不过很快她又回来了。
她又开始往家里顺东西。厨房的抽屉里,小包的番茄酱还有一大半,现在又多了半抽屉辣椒酱。卫生间里的卷纸,堆不下,已经摆在鞋柜旁边。
“要不要给你盛一碗?”泥鳅拉开抽屉,搂出一捧辣椒酱来,撕开了两包,倒进锅里。看上去她要做汤面,又往锅里放泛黄的茼蒿叶。我摇摇头。她的碗像盆似的大,我想不出她一顿饭吃这么多,为什么依旧细瘦。我又问她为什么回的家,泥鳅没听明白,我又大声重复了一遍。她“哦”一声,说急事。我想着问是不是她家里出了状况—她有个尘肺病老爹,我一直没忘—但看她脸色,我闭了嘴。
和我有着相同看法的是栎栎,她也觉得泥鳅最近心事挺重。因着霾大,她怂恿我买了一个空气净化器。近些天,她又尝试着烹饪一些新式菜肴:新加坡菜、泰国菜、西班牙海鲜饭,还请我尝尝。她把音乐声放得很大,有蓝调,有爵士,丝毫不理会我的感受。
有天下班早,她回来后,不像惯常一样和我抢客厅,说和朋友去工体喝酒,要凌晨回来。不到九点,她就回来了。
“不是去蹦迪吗?”
她说有个朋友不舒服,散得早。隔了两天,我站在阳台上喝酒,一低头,见她正和一个男人拉扯。那男人看脸儿年轻,穿短皮夹克。栎栎要离开,那人伸手过来,栎栎拿包砸,他依旧不撒手。我忙打开窗,扔出手里的啤酒罐。
“那小子是誰?”我从冰箱里拿出一支酒,一杯酸奶,栎栎脱下了大衣,我把酸奶递给她。
“嗨,三年前认识的朋友。前两天在酒吧偶遇,他非要缠着我交男女朋友。”栎栎接过酸奶,坐了下来。我问要不要报警,她说没到那步,何况自己有的是办法。果然,到年底也没有再见到他。
栎栎和泥鳅约了一起逛街,问我要不要去。我和赵莎莎有约。到点儿,我也准备出门,牛素丽却打电话来,要和我讨论结婚的事儿。说起来,因为家中变故,我至今对牛素丽心怀芥蒂。我大姐洪明沁,原本有个追求者,柳城,在清真馆子里拉拉面,她自己蛮中意。牛素丽却做主将她嫁给刘进连。刘进连在交管所当副科长,五年前得了个处分,没再往上升过。人混蛋起来,赌钱又耍横。现在两人正闹离婚。二姐洪明娟,性子烈,和牛素丽发生争执后,赌气去了珠海。半年后再有消息,是通知我去认尸体。
我和莎莎吃的重庆火锅。她爱吃。鸭肠、毛肚各要了两盘,香油蒜蓉碟蘸料。吃完逛了逛街。她买了几件衣服,也给我看衣服,摘我围巾,让我试试。我试了试一件深蓝色风衣,她说好看。我拿了要去付账,她夺去,食指黏在我嘴上。
“下次你买给我。”
我俩这回没做。到家时天还亮着,有光,大块落在地板上。我进了门,看见泥鳅坐在椅子上,栎栎伏在她面前,拿粉刷扑着什么。
“老洪,你先别过来。”栎栎说。
等了会儿,栎栎总算让我进去了。她哪学的这蛮横?我心里念着,栎栎已拽了我的手臂,“看看,怎么样?”
泥鳅站了起来,那鸡窝头不见了,乱而粗的眉流畅且有末梢。流星眉。脸固然黑,却油亮。唇点了红色,也舒展了些。她穿的浅灰色大衣,短跟皮靴,没有花花绿绿的夸张。也高挑。往远退一步看,五官张开了,蛮漂亮,竟不像她。
栎栎让泥鳅走走,转一圈。泥鳅咬了唇,害羞起来。之后很多日子,泥鳅回来时,总在客厅的衣镜前停停,见我看她,又回了屋。她的化妆品多起来。每次去厨房里找她,都看得见她红的粉的唇,细歪的眉。我有些不适应。有天在客厅,我看她俩并排坐一起,栎栎盘了腿,裹着一毯子,端着大碗吃饭。旁边泥鳅,唇膏抹得浓,端正坐着。背后一瞧,两人竟像掉了个个儿。我神经一震,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9
不几天,我和留留谈一古装网剧,《广陵散》。因为这剧是画影影视的重点项目,我们先后约了三轮。《广陵散》剧情围绕曲谱展开,分三部,每部十二集,对标美剧制作模式,跨越战国、魏晋、明三个朝代。战国是《广陵散》曲成阶段,曲谱取材于真实的历史事件聂政刺韩相。魏晋是《广陵散》的改编阶段。秦始皇焚书坑儒,曲谱遗失,东汉末年文学家蔡邕编撰《琴操》时,在民间意外采集到《广陵散》的残曲,后曲谱随他葬入坟墓。曹操筹措军费,设立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大肆盗掘汉墓,又挖出这卷《广陵散》。曹操侄女带着此残曲,嫁给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嵇康得到此曲,遂将其改编。明朝是《广陵散》的尘封阶段。明朝靖难之役,朱棣迫使其弟朱权随他起兵造反。朱棣即位后,朱权为避政治上的祸患,寄情文学,编修《神奇秘谱》,将《广陵散》收录其中。朱棣听后,以此曲杀伐之气过重,令全国不许再弹……
史实线索固然清晰,可网剧到底不是历史的再现。顾导顾成康拍文艺片出身的,听他意思,要重点表现战国信义、魏晋风骨、明朝士大夫之气,怎么表现又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书呆子气挺重。我和留留揣摩赵总意思,觉得《广陵散》的调子应该定为写实的悬疑武侠片,自刺客始,由刺客终。聊到天黑,意见还不统一,赵总说先吃饭先吃饭,去徽州小馆。赵总宿迁人,对家乡菜赞不绝口。后半程,留留讲完一个娱乐圈的段子,赵总接过话头,突然说起剧本方向。
“洪老师、留老师,就这么定了,按你们的,先拿出初稿大纲和主要人物来。”
赵总边笑边说,劝我们举杯。顾导看了赵总一眼,脸上挂着霜。我和留留看在眼里。又喝了几杯,来了电话,宁蕙的,我正要挂,赵总抬手,说没事没事,去接去接,万一急事呢。我拱拱手,出了包间。
“我现在人在北京,你能尽快过来吗?”
宁蕙声音听上去挺着急。问她怎么来北京了,什么时候来的,什么事儿,怎么这么突然。宁蕙反问我是不是又在喝酒。我一愣,忙说工作应酬。宁蕙语气凝滞,报了酒店名字和房间号,说等我。
我心里明白,能让宁蕙着急的事儿,肯定不小。向赵总、顾导赔了礼,我往外走。留留跟过来,我叮嘱他别喝多了,让顾成康把剧本方向再拉回去。
街头霾重,光从四面来,散乱照出一粒粒的灰白。没戴口罩,我有点喘不上气。庆幸车来了,前两公里很快,一拐弯,汇到主路,速度骤降。水雾迷蒙了玻璃,看不清外面。
到了酒店走廊,我把手伸进后腰,扯了扯湿漉漉的衬衫。敲门,门开了,宁蕙的眼睛探出来,竟肿透了。确认是我,她把门敞开,露出半个身子。白色鹅绒服,灰围巾,穿戴得齐整。看来她一直在等我。
“接到你电话就来了,路上堵车。你眼睛怎么了?有什么事,就不能—”我这才注意到床上有个婴儿,在被子、毯子的遮掩下,卖力地挥动着小手。我走过去,伸出一根指头,挠挠孩子的手。
“这是?”
我掀开被子,俯下身去抱孩子。就在和他接触的那一瞬,一股激流突然从指尖滑过来,传遍全身。我听不见什么,看不见什么,只有面前这个小家伙在蠕动,在挣扎,蹭着我的怀,我的身—牛牛,牛牛,我情不自禁呼唤着孩子的小名儿,举高了他。
“孩子有大脑性麻痹症。”宁蕙说。
我又把孩子向上抛了几次,每一次在他飞向天空、脱离我时,我都准确地抓住他的脚。这脚儿又软又嫩,像个水苞苞。
“什么?”我把孩子重新抱回怀里。
“医院给出的诊断结果。”
“什么结果?”
“大脑性麻痹症。”
见我懵,宁蕙又补充说:“脑瘫。”
“脑瘫?”我重复着,低头看孩子。他小手蠕动着,嘴一张一合,口水往出流。他的目光不看我,也不知看哪里,木木讷讷,是有点古怪。
“银川地方偏,医疗水平差,我就想来北京看看。在北京,别的人不一定靠得住,想到了你。你明天能陪我去趟医院吗?号我掛好了。”
看来宁蕙来北京已有好几天,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来找我?
我应着,出了酒店。街上寒风卷乱,厉厉刮着脸。我喘口气,点上一支烟。我俩当初分手时,我给了她二十万,打了字据,让她就此别再来找我。说是这么说,但孩子出了这么大的事儿,现在才告诉我,岂不是记着恨?
到了家。客厅乱着,我拿支酒,拨电话。留留接了。我说最后没让顾成康绕进去吧?留留说后面没谈事,就是喝酒,顾成康先醉了,得亏你溜得快,不然也给喝吐了。我顿顿,说宁蕙来了。留留一听急了,她来,这不是搅事吗?赵莎莎透过底了,就要拉你见家人呢。他并不知道宁蕙怀孕的事儿。我说大纲和人物小传你先弄,我这几天忙,完了给你回电话。留留应着,让我对宁蕙悠着点儿,别再陷进去。我说我知道。
我正准备睡,一个影子叠在头顶。是泥鳅,裹了浴巾,趿着拖鞋,眼睛红着,像哭过。
“你没事儿吧?”我问。
“没事没事,我睡不着,就洗个澡。”
泥鳅摆摆手,笑笑,大摇大摆,进了屋。我这才想起来问,她不是夜班吗,怎么这点儿在家里?
宁蕙预约的是小儿神经内科。我们一早到,却还是排到了楼梯口。前面一溜儿抱着孩子的,哭的哭,喊的喊,奶气、汗臭、尿骚味、消毒水味,混杂在一起,古怪而刺鼻。快到中午才轮到我们。大夫挺老,脸上有斑,看着慈祥。他问,宁蕙答。他又摸孩子的手、腰椎骨、脖子、嘴巴。摸完,咕哝着嘴,说先做个检查。我们拿着单子,从东楼跑到西楼。做完脑核磁、脑电图、肌电图,又要等两天,片子才出来。
宁蕙答应出去逛逛,我们在商场的婴幼区买东西,衣服鞋袜、尿不湿、玩具。至晚,又回到酒店。孩子睡下了,宁蕙坐在床边,我在椅子上坐着。我俩三两句聊了聊,一时又无话。
“以后打算住哪儿?”我找话题。记得宁蕙说过,她讨厌老家。
“不知道。”
“工作呢?還干猎头?”宁蕙大学学导游的,打毕业没干过那行,前台、会计、销售、运营、办企业、跑司机,她都做过。
“先把孩子的事解决好。”
我点点头,不知要说什么。我骤然想起两年前元旦,我俩喝醉酒交心时她说过的事儿。从小爸妈离婚,她被判给她爸。她爸酗酒,她打小儿就不喜欢他。初中毕业那年,她妈来看她,带她到省城南昌玩,买了衣服、MP3,又吃炸鸡。她妈问她,知不知道有个叫长崎的地方?她知道她妈和一个上海人交往,她说历史课上学过,原子弹爆炸的地方,在日本。她妈点头,又问她,知不知道日本造船业很发达?这她也学过,说知道,全世界数一数二的。她妈妈又问她,知不知道有一种船能从中国开往日本,能跨过太平洋、大西洋和印度洋?她说巨型轮船都能行。游轮呢?她妈妈又问她。游轮?她想不出来长什么样。她妈没说什么,送她回寄宿学校。那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
“明天看完病,要不要带孩子去海洋馆?”我说。
宁蕙没点头。我站了起来,掏出准备好的银行卡,递给她。宁蕙问这是干什么。我说孩子用。用不着,宁蕙摇头。我强塞,她倔起来,说当初有言在先,孩子生下来,是死是活,和你没关系。我尴尬一笑,知道这时候拗不过她,沉着心出了门。
我们赶去医院,大夫还没上班。我们坐在椅子上等。孩子在宁蕙怀中,我不时瞥向他,他那目光散得厉害,似乎在看什么,似乎又只是发呆。
我们进去了,还是那个老大夫。他把片子夹在灯光架下,戴上眼镜,细细看,又摘下眼镜,说,已和几个主任讨论过,综合片子和孩子的症状,确诊是—宁蕙一只手抱着孩子,空出的手抓着我的手,到底还是听清了那几个字—脑性麻痹。
挺久,我俩都没说话。老大夫也等着。我放下宁蕙的手,站了起来,推开门,走向厕所。大约半小时,我折回去,宁蕙在电梯口等我。
“走吧,去海洋馆。”
出租车上,宁蕙说话挺多,我应着,心里叠着几块大石头。到了馆内,走走看看,一路五光十色,各种鱼类缤纷登场。宁蕙指给孩子看红的黄的鱼,孩子仰着头,咬手指。我看在眼里,闷闷往前走。穿过海底隧道时,孩子突然叫了一声,我折回去看,孩子正挥舞着小手,盯着玻璃里面。那是一条蓝白相间的大鱼,体表光滑,身体宛若流线,上颌狭长如锥,尾鳍、腹鳍、背鳍皆似利剑。
“这是金枪鱼吧?”宁蕙说。
“蓝剑鱼。”
我想起泥鳅之前说的《老人与海》,何况,金枪鱼我见过,不是这模样。
“哦。”宁蕙说。
孩子小手打在玻璃上,一下,两下,挣扎得厉害。那大鱼身子一转,侧过来,紧贴着玻璃,晃晃悠悠游向深处。孩子不再闹腾,我们又往前走。
回到酒店,我问宁蕙怎么打算,宁蕙说脑袋疼,脚也疼,先睡一觉,得想想。我轻轻带上门。第二天我再来,宁蕙已经走了。我打电话,宁蕙不接。我问前台什么时候走的,前台说早晨五点多。
出了酒店,冷气袭来,我脑袋懵着,转个圈儿看,一圈圈的人。心口疼,我蹲下来。这人,处久了你就知道,她总有种把你的心挂在悬崖上的能力。带着孩子,她还能去哪儿?舒宁蕙!舒宁蕙!我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
10
二稿大纲出来,我和留留又去画影影视谈。敲定合同,先创作第一部。第一部的主体事件皆取自历史—聂政年轻时任侠使气,因除害杀人携母及姊逃往齐国,以杀猪为业,后被韩国大夫严仲子赏识。严仲子与韩国丞相侠累结仇,被迫潜逃,求助于聂政。聂政感念其知遇之恩,独自一人仗剑潜入韩国,杀死侠累。因怕连累和自己相貌相似的姐姐,聂政以剑自毁其面,挖眼,剖腹自杀。其姊前往韩国认尸,也自杀。赵总要得急,我和留留商量,他负责分集,我负责前两集创作。这样,连着数日,我窝房间里。至于宁蕙和孩子,没别的消息,也就搁置了。
我的两位房客,既知道我忙着赶稿,便不再来打扰。早早晚晚,做饭看剧洗澡,都像猫鼬似的缩手缩脚。为此,我对她们的种种猜忌和不满,不仅烟消云散,还生出了一丝愧疚来。
那些天,栎栎学会了什么新式菜肴,泥鳅的工作怎么样了,与新男朋友相处如何,我一概不知。有几天,我心烦意乱,抓着头发,绕着屋子团团乱转,为《广陵散》中聂政和瞽人亦敌亦友的关系纠结不已—《广陵散》曲子的作者既非聂政,那么剧本中虚构的作曲者瞽人则尤为重要—我一度失去了几步之遥房客的消息。直到那个周五,一阵粗笨沙哑的咳嗽声,似乎积着厚痰,传到我的房间里。我起身出门去看,栎栎正在往炖土鸡里加枸杞。
“老洪,你写完了?”栎栎的鼻翼红透了,脸色也白。
“快了。你感冒了?”
栎栎点点头。我问她有没有吃药,她又点头。鸡汤的味道蹿上来,混着一股中药味。栎栎请我喝鸡汤,我谢绝了。我正要走,栎栎叫住了我,
“问你啊,假设一个熟人拿走了我的东西,我该怎么办呢?”
“拿走?”这用词够古怪的,“分情况吧,得看拿走的是什么,你有没有同意让他拿走—”
“哦。”栎栎还想继续问,看我的神情,笑了笑,催我回去继续写。我应着,心里想,这大白天的,泥鳅怎么不在家?
两集剧本修改完,已在周日早上。发给了留留。侧耳,厨房里传来噗噜声,看看时间,八点半,一准是泥鳅在煮面。我踮着脚,想吓吓她,没想到里面是栎栎。她气色恢复得不错。
我问她:“都这会儿,泥鳅呢?”
栎栎瞥我一眼,不搭茬儿。我笑,又吵架了?洗完澡,我躺床上,想着过两天冬至,请她俩吃饺子时问问,调节调节。然而,莎莎却约我去她老家。我已推过她好几次,无论如何不能再拒绝。
她开车接我,我们到天津红桥她家时,几近晚上。饺子还在包,厨房大,开放式。房里暖和,她爸她妈,几个本家亲戚都在,围着案板包饺子。也招呼我俩,洗手一起包。饺子包完,她妈和她姨把我底儿摸清了。他们喜欢蘸醋吃饺子,说有念想,安排我坐她爸旁边。她爸问我喝不喝酒,我还没答,他让保姆拿瓶加拿大冰葡萄酒来,各倒了一杯。笑,说他好这口,让我陪陪。我自然不能说什么。他起话头,聊新闻和政治,我附和,发表些看法。到晚了,他爸要留我,她妈不留。和莎莎商量,我第二天才回去。回前吃中饭,谈了一次。她妈透的口风,是想见见我家人。我说春节前后安排。
转眼间圣诞,客厅里冷冷清清,我去敲次卧的门,栎栎和泥鳅都不在。这倒古怪。隔天早上,我又去敲门,泥鳅在。
“栎栎呢?”我问,看着她把一只手伸进大衣袖,又抖了抖衣领。
“不知道。”
泥鳅的声音弱而软,露着怯,完全不像她。
“吵架?多少回了—”
我说着,有点训斥她的意思。她听着,闷头要走。我又说等栎栎回来,一定把她拘来,多少风风雨雨都过去了,怎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还掰不开?泥鳅没说话。我约莫感觉到,她俩这回的事儿很严重。我特地等了几天,栎栎在的时候,泥鰍人不在。泥鳅回来,栎栎找不到人。
她俩这么跟我猫捉老鼠,我忙,便放弃了。到元旦,风煞,呼啸像啄人。我和留留到杭州采访一位研究战国史的历史学家,早班飞机,约在机场碰面。我等了会儿出租车,不见来,地铁站又近,索性赶地铁去。眼见地铁停站了,一转头,泥鳅披着一身艳艳的红,坐在不远处的银色椅子上。
我折回去,挨近,果然是她。她低头,眼皮凑了凑,两眼挂着血丝。
“你怎么了?”
她平常下夜班,在八九点间,今儿怎么这么早下班?既是早下班,为何不回家?
泥鳅抬头,见是我,慢慢站了起来。她膝盖要软,我连忙伸出手。泥鳅整个身子倒在我胸前,冰凉迅速传了我一身。我一惊,她的泪,沿着腮帮掉下来。
“老洪,帮帮我,我爸不行了!”
“你爸?”我想起那个尘肺病药罐子。
泥鳅点点头,泪水滴在我的大衣上。
“多少?”
我约莫只见泥鳅落过一次泪,像这样酣畅不掩饰,是第一次。我清楚,她这样的性子,无论如何不轻易求人。
“—两万。”
“你先回去收拾行李,去看你爸,我赶车,有点急,路上给你转。”
我抱了抱她,赶在地铁关门时上了车。隔着玻璃,泥鳅仍在那里,挂着泪眼看我,我向她挥挥手。车开了,泥鳅越来越模糊,很快被黑魆魆的隧道代替。我给她转了三万五,包括之前孙会计扔掉她家当的补偿。在飞机上,我心里乱乱掠过泥鳅战栗的轮廓。这姑娘,怎么也这毛病?事儿窝心里,不肯说。难怪她半夜从卫生间出来时眼睛肿着。
我和留留在杭州待了两天。采访完,老教授蛮高兴,说大过节的,请我们吃饭。留留不肯,等着回家和媳妇过周年。
飞机一落地,我打开手机,栎栎的电话竟攒了十来个。我拨回去,栎栎压着哭腔,说卧室的锁打不开,她已经被困一个下午。我安慰她别着急,屋门锁打不开是常事。我正说着,那边突然“哇”一下,尖嚎起来,像雷。我浑身一震。
开了家门,我忙敲次卧的门,
“栎栎,栎栎!”我叫着,扭动门把手,打不开。
“你等我,我去拿备用钥匙。”
正转身,里面一声嘶嚎,
“婊子!”
我懵了。
“婊子!”
好一会儿,回过神来。她是怎么了,还骂起人来?我拿来备用钥匙,扭动门,依旧打不开。
“你别急,我给开锁师傅打电话。”我掏出手机,栎栎又一声婊子,歇斯底里。我一抖,手机掉地上,脑袋更乱。回过神,我撞向门。门开了,我往里冲,一股怪味儿迎面而来,没防备,一个枕头横飞过来,砸我头上。
“滚出去!”
我忙退出来。
我在客厅站了站,次卧没动静。我缩回房间,想着她这怎么了?打她搬进来后,我还从没听见她说过一次脏话。是因为和她妈发生争执,还是因为自己被囚困卧室而心情烦躁?抑或—我猛然想起自己刚来北京那会儿,住一小次卧,房子五个人,每每晚上要抢厕所,有几次尿憋不住,只好找瓶子解决。难不成她也……
到凌晨,我也没有听到栎栎再发出声响。我不敢贸然进去,整理完部分采访录音,躺床上,想着明儿怎么和她搭话,一时惆怅,喝了半瓶。又记起泥鳅前两日的泪眼来,愈发不是滋味。拿起电话,拨给泥鳅,那边没接。隔了半小时,我打电话,依旧没接。我有些纳闷,但还是睡下了。
次日,我正睡得熟,一阵声响吵得厉害。我出屋看,搬家师傅正抱着床垫往出搬。
“怎么回事?”
我立着,栎栎从厨房拐出来,
“我要搬了。”
我一个激灵,久久没缓过来。栎栎身边,走来一穿皮衣的小年轻,挺瘦,搂住她的脖颈。她移开他的手,让他去帮忙,又指挥着搬家师傅去厨房。我向前走两步,想问究竟怎么了,她已背过我。我顿在原地,不知所措,终究给了自己一个解释—也是,就算我,被人撞见昨天的狼狈,自尊心也过不去。
我看着搬家工人把卧室搬空了,厨房拿走一大半。唯有客厅里的箱子,还躺在那里,几乎没动。我有点儿难过,却不知说什么,那小年轻在眼前晃,我凑上去,随便搭搭话。
“黄琰,白栎的未婚夫。”
我俩握了握手,他下楼了。
恍然想起许多天前,楼下纠缠栎栎那人。是他。我脑袋轰响,心里的风呼呼。
栎栎没有再说一句话。我原地伫立。我自然清楚,我和栎栎,只是房东和租客的关系。这样的关系中,我们互相有欺骗,有欺瞒。我们的谎言或许多于真实。然而,她这样突如其来的离去,这样突如其来多出一个未婚夫,还是让我难以接受。
“要不要抱一抱?”
我伸出双手。栎栎摸了摸鼻子,勉强挤出一笑,伸着双手。我俩在门口,我在门里,她在门外,这就抱了抱。我们心里都清楚,这一别,怕是再也不会联系。收回了手,她又一笑,往楼下走,把我晾在那里,由着楼道里的冷风往里灌。
11
留留住我这儿,我们通宵写《广陵散》第一部。活儿要得急,也为讨论时方便,就这么凑合着。他先在沙发住了一周,泥鳅一直没回来,我便把次卧理理,阳台上的床垫也弄回来,换上新床单。
我给泥鳅打过电话,她没回我,再联系,无法接通。我又等了一周,没音信,难不成她……
留留点透了,说借钱跑路这种事海了去,别自个儿找不自在,该报警报警。我说事儿不大,没必要。客厅里零乱,箱子、衣架、书本、小物件儿肆意堆着,看着心烦,我又把它们弄到次卧里,腾出不少空间来。我俩写不出来时,抽支烟,转个圈儿,地方还不小。到下旬,泥鳅还没回来,我看着墙角缩着的晾衣架,到底死心了。打和她第一次喝酒,我以为我摸透了她的性格,看来事实截然相反。她这样毫无征兆地人间蒸发,这样对我赤裸地欺骗,甚至超过栎栎的欺瞒带给我的侮辱,我自然有些不甘心。这大半年,我一度以为她们拿我当朋友,临了,却是自作多情。
我固然明白,人在情在,人走茶凉,但躺床上一闭眼,我还是迈不过心里的坎儿去。
那个午夜,《广陵散》初稿完成了。剧本以刺客聂政、瞽人为双主角。瞽人即瞎子乐师,原名庄述。两人亦敌亦友亦师,聂政刺韩相,瞽人为见证者、协助者、谱曲者。瞽人一曲《聂政刺韩相》,奏响天地间最激昂、最慷慨的旋律。剧本越写到后面,我和留留越睡不着。敲完最后一个字,我们开了香槟。泡沫飞溅,酒香四溢,我俩醉醺醺的。我看着他,他看着我,眼眶都泛红。我们清楚,人物的命运,已经紧紧把我们拽进去,让我们感同身受,悲从心来。
我和留留准备去吃顿好的,路过王府井,后面突然有人拍我肩膀。我一回头,他拿眼笑。
“洪哥!”
我懵。
“孙照,你忘了?白栎的表弟。端午的时候住过你那里。”
“哦。”连带着,我记起孙会计的模样来。
孙照拉着我去吃饭,我推不开,连带留留,去了一家四川火锅店。我依稀记得栎栎和孙照相处的那几天,说不出的别扭。啤酒下肚,我们一聊,知道他住海淀,已在中关村做程序员。这挺好,稳定。鸭肠、毛肚、羊肉片陆续上来,红汤滚滚,照着我们的红脸。又喝了几杯,孙照说话有点儿飘。提起栎栎来,我细细一问,这才知道,栎栎突然搬走,和那未婚夫关系极大。如他所说,今年五一,两人就要结婚。那未婚夫便是栎栎当年逃婚时羞辱过的那位,没承想他不顾自尊,非要娶到她。
留留听完挺感动,啧啧摇着头,说如今还有这么痴情的男人,实在不容易。又喝了两杯,孙照说栎栎在他这儿欠下了一大笔钱。我颇感意外,栎栎工资也不算低,除过房租、化妆品、食品,再没有大笔支出,何至于举债呢?
我睡了两天,起床后心情不错,决定来一个大扫除。铁打的房间,流水的房客,再招一个,也不差。那许多箱子,都运到楼下的垃圾桶里。累,蓄了汗,我擦擦,往回走。走两步,我扭头看一眼,又折回来。说来泥鳅这堆东西,我几乎没动过。我从垃圾桶里抱掉最上面的箱子,翻翻,里面露出一摞纸来。我打开看,是缴费单。数额都不小。
想来泥鳅借我钱,果真是给她老爹看病。细细一翻,缴费日期在六月、八月、九月、十一月……我想起七月初,我俩睡一间房时,她曾问我炒股的事儿。合着不是玩笑,她那时便已手头拮据。她既是做酒店服务,薪水高不到哪里去。她有一姐,有一弟,有帮手,然而,她姐嫁人早,她弟修车工,但看这缴费单上的数字,拿出这许多,到底不容易。
我不愿再想,于是把那缴费单丢回箱子里。冷风吹来,卷起纸片四处飞舞。我回过头,定定看着—固然在心底里我怀着一丝厌恶,因为她们的不辞而别,以及对我的种种欺骗;但这一切,到底还是过去了。我祝福栎栎婚姻幸福,也希冀泥鳅的老爹脱离危险—想起栎栎和泥鳅刚来那会儿的情景,恍然如梦。
立春前后,莎莎期待的雪始终没有下。我的隔壁来了新邻居,周琪,性子蛮开朗。她说她刚毕业,大学在重庆上的。我问她喜欢重庆火锅吗,她极力点头,说喜欢。她先在次卧看了看,又绕着厨房、洗手间转了一圈,目光落在挨近阳台的那些箱子上。
“房子您给我留着,三天内我一定搬来。”
第二天下午,她便住了进来。我叫她小周,她喊我明亮哥。我俩相处不错,她这人蛮勤快。没几天,她领来一朋友,小古,穿了一身黑,短发。小古前脚一走,我向小周打预防针。小周保证,说小古就是一朋友,她住西三环,有房子。我又观察了几天,放了心。
那个早上,我看见厨房摆着一包泡面,突然想吃,煮了一碗,搂出抽屉里的辣椒酱,倒几包,又加了些醋。小周闻着重味儿,走到客厅里。
“哟,你这碗,怎么跟盆一样?”
我一怔,停了口。
我和赵莎莎约了晚上吃烤肉见面。天儿冷,她来得晚,進门直哆嗦,摘了围巾手套,凑过来。我俩聊春节回家的事儿,她有意,我也有意。烤肉吃到一半,我招呼服务员送两杯茶过来。茶来了,我递到莎莎面前,让她别激动,先喝口茶。
莎莎笑:“什么事儿还能惹我激动?”
我也喝口茶,定了定神。
“第一件事,我有个二姐,这你知道,洪明娟,她死了,但留下一女孩,在珠海,目前我养着。”我咽了口唾沫,看一眼莎莎。莎莎的手抓在杯子上,笑着。
“另一件事呢?”
“我有个前女友,叫舒宁蕙。这你也知道。她去年生了一孩子,是我的,脑瘫,她养着,和我没关系。”
“没了?”
“没了。你要是打算和我结婚,过几天就跟我回去。”
莎莎低着头,看不出是悲是喜。突然间,她抓着茶杯泼向我,“我操你妈!”
莎莎顺起羽绒服和包包,箭步冲出门。我愣了愣,抹掉了头发上的茶叶。
12
一过小年,北京的街头冷清不少。我回了家,飞机落在银川。牛素丽来接我,我俩通着电话,我找她,看不见她,她找我,看不见我。绕了一大圈,眼见天黑,风又刮。我一回头,看到她了,她乱得白发顶了鹅毛。
我一笑,她也笑,我俩抱了抱,边走边聊,上了出租车。没注意,路上飘起雪来,掩着光,散散漫漫,竟止不住。驶近小区,围着路边的树,三三两两,跪了人,正在那里烧纸钱。
大姐洪明沁和外甥女蓉蓉都在家里。蓉蓉十三岁,长得和我一般高。问起姐夫刘进连,洪明沁接过话,说得挺淡然:离了。北面靠墙,有个旧式红立柜,上面供着洪志伟、洪明娟的遗像。我点了三炷香,心里默默念念,插香炉里。
牛素丽提起宁蕙来,问我什么时候结婚。洪明沁一旁也搭腔,我心烦,说自个儿愿意,可她人呢?
“不是一直在银川吗?就住在北安巷。”
我怔着。
“你不知道?昨天我还去看孩子。”
我心里窝了火,合着三个月来为她提心吊胆,她这倒好,直接在我家扎了根。
我出了门。进入北安巷,拐过两个旮旯,是个旧小区。雪又开始下,掩不住青黑的墙壁和残颓的台阶。三楼左侧,我按了门铃。门开了,是舒宁蕙。
“你还没给我妈说,孩子有智力问题吧?”我抱起孩子,亲了亲他。孩子的头别过去,不看我。
“我们当初不是说好了吗,孩子我一个人养着,和你没关系。”
“你拿什么养?”我打断她。床柜上,堆着一摞书,都是和“脑瘫”有关的。我尽量控制着情绪,不让冲动压倒我的理智。
我俩从卧室走出来,宁蕙带上了门。
“还记得去海洋馆那次吗?”
“嗯?”
“牛牛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条蓝剑鱼上。他有反应能力。”
宁蕙娴熟地解释着早产缺氧脑瘫和难产脑瘫的区别,生理、肢体、行为有着怎样的不同,小儿轻度脑瘫和重度的临床表现,康复治疗的中西医方法。我看着她零乱发油的头发,以及那沉积色斑的脸,一度陷入沉思。话头转到孩子的康复治疗上。我点头听着,如按她的治疗方案,像牛牛这种轻度脑瘫患者,能够在十八岁后独立生活。
“真希望能这样。”我看着神情激动的她,心里直落泪。
“你不信?”
“我今天来不是找你复合的。”我清楚,宁蕙带孩子重回银川,不为别的,是想把我绑上她的船,和她共同抚养一个傻子。“我妈牛素丽,你见过,她是盼着有个孙子,但这人势利,你给她一个智障当孙子,她不一定乐意。我户口不在这儿,在珠海,我还有个私生女。”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宁蕙脸僵着。
“去年十一月,你爸去世,我陪你回永修奔丧。殡葬那天,下着大雨,仪式结束,你不愿多待,拉着我往县城赶。我们当晚住酒店,你心情不好,要酒喝,喝醉了,疯狂吻我,要和我做。酒店里备有避孕套,刚进门时我还看见过,可那时怎么也找不到。你说不用管。第二天结账走时,我却在你的手提包里看见了那个避孕套。前前后后,我们都有安全措施,唯独那次。八个月后,孩子出生了。你不想给我一个解释吗?”
我攫紧宁蕙的目光,看她蓄了泪。这时,孩子突然发出哭声,宁蕙快步走向卧室。我伫立在那里,看着宁蕙将孩子拢进怀中,掀起了衣服。我又转头,窗外的雪愈发连绵,远远近近,虚渺渺的一层白。我站了站,看宁蕙轻轻拍打着孩子的后背,又以她低沉的嗓音唱着莫名其妙的歌。孩子哭声渐止,宁蕙回头看我一眼。我挤出一丝笑,瞬间觉得自己真不是东西。但我心里又无比清楚,我俩不是那顺藤的瓜,强扭了不甜。我把早已准备好的银行卡放桌子上,轻轻带上门。
雪铺地面两寸,踩着沙沙作响。我走着,心里乱,一会儿怕她突然打开窗户,站在铁窗口对我说“明亮,我等你”,一会儿又怕她追出来,把银行卡砸我脸上。我想加快速度,脚却不听使唤。我又想起那年元旦,我俩喝醉了酒交心时说的话。她问我有没有要去的地儿,我说哪里不都一样,她说她有。我知道她妈跟一上海人跑了,临走前还考察她的历史知识。她让我猜,我说是长崎。她摇摇头,说游轮。我说游轮不是一地儿,是条船。她说游轮上能不能坐很多人?我说能。她又说能不能做饭?我说能。她说那不就成了,能装很多人,能吃饭,还能跨越大洋,不是一挺好的地儿?我细细一想,哑口无言。
雪落了一肩,我回头看,旮旯小道空荡荡,脚印被雪覆盖了。没宁蕙。
三月回北京来,难得北京也下了雪。留留给我发消息,说房东从慕尼黑回来,准备准备,给他看房子。我说合同不是签到年底吗,怎么还变卦。留留说他只是来看看。
周末,我俩弄了弄房间,但客厅里的箱子无论堆哪儿,都碍眼。我只好再次把它弄到楼下的垃圾桶里。小周也来帮忙。打扫完,我们歇了歇,房东很快过来了。一抬口,京片子,看看,转转,眼睛落在那一卷一卷摞着的纸上,问我要不要烟抽。我拂拂手。他笑,问我能不能早点搬出去,他女朋友下月回来。小周在一旁急了眼。她签的合同,期限能到年底。我说还是按合同来。
四月下旬,小古的房子到期,喊小周和她住一起,小周搬去了。货车早上来,我看着搬家师傅把次卧的东西一件件搬空了,厨房也空下来。臨走时,小周笑,说要不是这儿太贵,还真喜欢。我没说话,看着她走远了。
我又睡了一觉,中午贴了面包片,弄三明治,顺手拉开抽屉,辣椒酱空了,另一个抽屉,番茄酱也空了。我放弃了,打电话给留留,约在苏州街吃日料,顺便谈谈《广陵散》第二部的创作思路。我到时,留留已在等我。我们点得不少,温了清酒,喝得耳朵发红,聊得蛮高兴。我俩的意思对上了,竹林七贤,哪怕是嵇康,也绝对不能拿来做男一男二。按原来的路子,《广陵散》自刺客始,由刺客终。第二部从发丘中郎将身背《广陵散》残曲,在送呈曹操的路上,被一刺客劫掠开篇……到晚上,我们都有些醉了,留留找代驾,和我打车一起回。快到建国门时,却给堵在路上。心里眼里都躁着,来了电话。我接过,那边传出声来。
“老洪!”
白鲤,本名张超,1992年生,现居北京,编剧。出版小说《杀火车》《亚鲁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