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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处

2021-09-20罗张琴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1年5期
关键词:木槿花秘密微笑

一次迥异寻常的经历,我被动获得了一个秘密。这秘密,混合恐惧与希望,纠缠放弃和挣扎,慢慢成为挥之不去的梦魇。

是从南昌飞往喀什的途中。临窗而坐,安全带“咔嗒”一声,心门似乎就上了锁。机舱外的天空,不见繁花碧草,没有大地诗歌,甚至清空了爱恨情仇,除了变幻的云。偌大一个虚无。

突然,机身微微一震,恍惚听闻,有虎啸龙吟从地心深处呈螺旋状不断上行。那些散漫的云,快速完成集结,由絮状变成团状,神情肃穆,分列天庭两侧,宛如精良的仪仗兵。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喊出了声:“秦岭。”

是的,飞机腹下,层峦叠嶂,冰雪苍茫,奇珍异兽,湖泊繁花……正是秦岭。这条牵挽了黄河长江、统领了北方南方的被誉为中国“龙脉”的山岭,这条产生过无数左右中国文化属性的经典、发生过一系列直接影响中国历史进程事件的最伟大山岭,横亘在那里,像一尊威严的神灵,蕴蓄着生命的坚韧。

“秦岭有墨花,还有蓝色的冥花,你可知道?”邻座突然发问。眉眼弯弯,皎如朗月,那是怎样一张美好的少女的脸庞啊。目无杂染、心无尘埃的样子,使人一望之下,立刻想到夏日里,开在乡间早晨篱落上沾着露水的木槿花。

正要作答,“木槿花”却很快回避了我的目光。她开始长久而端庄地看向正前方,脸上浮现出一抹茫然无辜又难辨悲喜的微笑。那微笑跟其他社交场合的微笑一点也不同。怎么说呢,应该是向内的微笑,不观照外部任何的人事物;又或者,它其实是一种向无穷远发散的微笑,像是招呼着另一世界的幻影。

突然就想起好朋友的女儿来。有段时间了,少女脸上就挂着这样的微笑。那微笑,划过心底,总会产生微微的怪异,继而有浅浅的不适,慢慢,生出轻轻的不安。有一次,我试图揽过少女的肩,表达亲密,她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躲开了。我只好改问一些日常,可是,她似乎不爱说话了,只一味用那微笑承接我的表达。

微笑的沉默,沉默的生疏,其实是在传递着生命的某种荒芜。可叹后知后觉的我,以为这仅是青春期的反应,并没有太往心里去。直到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少女冲她母亲上班的背影挥了挥手,微笑着爬上高高的楼顶。

没有丝毫犹豫,站在高处的少女将自己幻化为一颗向低处俯冲的火种。属于她的人世,瞬间被毁灭得一干二净。“我生病了,每天都有一万个理由怂恿自己往下跳,却从来只一个‘我爱你们的理由去阻止,对抗如此单薄,活着筋疲力尽,我太累了。爸爸妈妈,不要难过,我只是去了更好的世界……”冰冷的信笺被血渍洇染,世界是悲怆的暗红。

心一阵悸痛,我用力地摇起头来,仿佛要摆脱身上一种越勒越深的痛苦。而痛苦却如同一张越挣扎越收紧的网,它收起全部的光,快要没顶了。溺水的感觉。我看到自己恐惧的样子。

多么诡异!“木槿花”的微笑竟然在我的摇头中,也开始摇晃起来。越晃越快,越晃越快,最后幻化成一只催生漩涡的魔瓶。

魔瓶吐露的漩涡里,裹挟了越来越多变形的人群,他们有着三角形的脑袋,椭圆形的眼睛和正方形的嘴,身体支离破碎。变形的人群,在漩涡里,惊恐万状。有的对爆炸信息惶惶不已,有的担心自己身患绝症,有的恐惧时间流失,有的认定自己犯了“不成功罪”。

很快,魔瓶里似乎长出了一根鞭子。鞭子,像条毒蛇,包裹着不近人情的冷酷、不辨高下的鎮定以及一种看透世事的绝望,不停抽打我妄图屏蔽的与抑郁症自杀人群有关的记忆:老家,某公务大楼正前方,一个80后公务员从高处飞身而下;南昌,某住宅小区,玻璃钢棚上,一个正上大学的孩子用青春的身体,制造出他人生的最后一声巨响。

孤独,无力,焦虑,现代人的崩溃,都是默不作声的。著名心理学家马丁·塞利曼说,抑郁症是精神病学中的“感冒”,“自杀”是其最可怕的症状(全球每年约百万人因抑郁症自杀),没有人对它有绝对的免疫力。有统计数字显示,约有三千万个中国孩子为抑郁症所困,却只有不到10%的病者尝试接受治疗,还有许多患病而不自知也不为家长知。

无情的鞭子,还在抽打,一下重过一下,全部落在我的心上,仿佛判官的审问:代表夜色的墨花,还有象征死亡的冥花,你不知道吗?不知道吗?不知道吗……我不受控制地产生强烈错觉,仿佛眼前这个“木槿花”就是代表夜色的墨花本身,而她的微笑其实就是一朵象征死亡的蓝色冥花。尽管我从未见过墨花,也从未见过冥花。窗外,莫莫高山,雄浑,苍劲,粗粝,威严,积沉无数金戈铁马,杀伐之气沉重,我痛苦地垂闭眼睛。

深渊般的高处!我在诅咒。“木槿花”听见了。“木槿花”在空茫的微笑中将头转向我,只一瞬,又离开,重新进入那种空茫之中。西安转机,有些意外,“木槿花”竟扯了扯我的袖子。我们加了微信。“木槿花”成了潜伏在我朋友圈里的一条鱼,我以盛大的沉默等待这条鱼儿出水,向我吐露她那串记录隐痛的水泡。

“陌生人,我们交换秘密吧。”一个夜晚,“木槿花”从其深如海的水底跃出,在微信对话框里闪烁。

秘密,我有秘密吗?应该是有的。这个世界上,应该不存在没有秘密的人。

我时常会为自己的秘密虚构一个样子,一颗包裹着“聚宝盆”般外衣的怪味豆的样子,方便我将它攥在手心里。攥累了,就把它丢进嘴巴,或轻或重地咀嚼一番,磨那些被生活折磨到各种疼的牙齿。牙齿磨舒服了,生活就又能看顺眼了。大可不必担心怪味豆会被嚼碎,因为它有一层“聚宝盆”般的外衣,嚼碎一层,又会新长出一层。边嚼边长,永不失味;嚼累了,我大可放心从嘴巴里将它吐出来,重新攥回手心。外人永不知悉。

独属于自己的秘密,为什么要换呢?交换秘密,就像是一个人赤身裸体地去参加由另一个人发起的真心话大冒险,既没有上限,也没有下限,会失控的。交换秘密的结果,有时就类似于《黑客帝国》系列电影里描述的那个过程:人类创造矩阵,产生智能生命,人类以为一切可控,可智能生命不断进化,不受人类控制,最后把人类扔进了文明的垃圾箱。太危险了,必须拒绝。

我回想起飞机上鱼儿的微笑,眼前闪播过往岁月里的一场神遇。

那时候,乡村中学要早读,五点不到,我就被姑婆催促着起床了。天,黑沉沉的,桥上村的青石板路反着青而深的幽幽之光,这使得两边的暗黑巷子里似乎有鬼魅深藏。经过中段,祠堂里摆着一口漆黑的大棺材,心“咚咚咚”狂跳,我跑了起来。跑过青石板路,跑过乡道沙路,跑过菜地小路。前面是一块萝卜地,中间有一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樟树。树身,有个大树洞,平日里像一张大开着的吞吐时间的黑口,这会儿,却多出一个慈眉善目的仙人来。仙人盘腿,缓缓从树洞里移出来。我停下脚步,与仙人对视。身穿白袍的仙人,一手持古书,一手按剑柄,儒雅至极。仙人但笑不语,之后,舒展身体,徐徐上升。整个树冠被光笼罩,发出奇异的光芒。待仙人升过树冠,那光从树冠收缩变成更小的圆,笼罩在仙人的头顶。仙人一直飘飞,隐入云端。天,倏然而亮……身后传来脚步声,我不动声色地挨个打量,他们面色如常,眼里波澜不惊。

他们都没“看见”!我被巨大的喜悦激荡。我坚信,这场神遇是祂想与我交换秘密,祂来人间一趟的秘密。多么可贵,自己居然是独一无二、被神灵选中的孩子。这“坚信”对我而言,实在是太重要了。不到一周岁,我的脸上就被火星烙上了疤痕,为此,我经常自卑,但自卑也无法阻挡青春期的女孩有喜欢的男孩子,我鼓起勇气向男孩表白,男孩却觉得这表白是对他的莫大羞辱,他站上讲台,将表白粗暴念出,鸦雀无声的教室顿时炸开了锅。脑袋轰然一响,回旋“丑人多作怪”的哄堂大笑。我开始厌学,开始频繁做起被人从高处推下去的恶梦来。

青春的天堂失火了,是那场神遇拯救了我。现在,青春的天堂又失火了,被神灵选中的孩子,要帮神仙救火,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一些事。我接受了“木槿花”的提议。

“你的父母相爱吗?”“木槿花”并没有问我和爱人是否相爱,真是善良的孩子。我与爱人,许多年未曾开口说爱了,交流更多的,是对于家庭的责任和自我人生的烛照,在一起的每一天,我们更像是患难与共的兄弟又或者甘苦相依的姐妹。

“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我的父母出生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他们的爱情是慢时代的产物,婚姻生活,自然而然能开出一簇朴素而美丽的花朵来。少年的我,常常会嫉妒母亲,确切地说是嫉妒父亲对母亲的各种好。散步时,我会生硬挤进父母中间,抽开两只相爱相依的手;一个人时,我总悄悄将一双白皮鞋从鞋盒取出,可着劲踩脏,只因它是父亲从南京带回给母亲的礼物;我还假装失手,打碎了母亲的香水瓶;每回母亲问我,她新添的衣裳好不好看,我都会一脸嫌弃地评价说,父亲的眼光真丑。

“木槿花”的父亲是秦岭脚下出生的孩子,对翻山始终饱有狂热的激情。是的,她说的不是登山,是翻山。登山和翻山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概念,“登”只是短暂的占有,能在大山之间自由穿行的“翻”,才是对山地真正的征服。

秦岭脚下的少年,苦耕学业,从秦岭出发,一道梁接一道梁地翻,一道坡接一道坡地走,一路向东,终于挺进了燕山脚下的北京城,娶了一个北京姑娘为妻。他离开体制,跳槽进了一家房地产公司,夜以继日地画建筑图纸,没日没夜地跑项目基地。很快,在长城脚下买了房;后来,又把小家搬进了亚运村附近的大房子;再后来,乔迁到最繁华的王府井一带……他觉得这是男人给爱情的最好回报,可在北京姑娘那头,这不过一个农村孩子的虚荣。少有陪伴的爱情,是短命的,虚妄的。

对爱南辕北辙的理解、追求与表达,让两个人的分歧越来越大,各自的不甘、不愤与不平越积越多,“木槿花”似乎是伴随父母的吵架声长大的。他们吵架的理由千奇百怪。比如,一大桌子人吃饭,他总给她递一个碗,让她帮他盛饭,而她每次都会全身僵硬地站起,冷冷盯着他看,直到他面色尴尬将递出去的碗收回为止。席散而架开,不作任何退让,没有分毫妥协。比如,他抢过她的电话,以“带孩子”为名试图推掉别人向她发出的各种聚会邀请,每次,她会嘶吼“别用孩子绑架我”,并狠狠抢回电话,再用力回拨,告诉对方“一定准时参加”。

“木槿花”身上有许多伤痕,都是她自己用刀片划的。

“木槿花”其实怵血,但那一次父母吵架实在吵得让她害怕,害怕的她一个人躲在高级灰的窗簾后面,一动不敢动。一把从书桌一角横飞过来的美工刀落在她脚下,她战战兢兢去捡。美工刀的一角划破了她的手指,鲜血一淌,她的心,却陡然得到最大限度的放松。这是多么可怕又迷人的诱惑哇。

“木槿花”自残的第一处划痕,在左手腕。刀片迟迟疑疑地划,渗出了不少血珠子。因为恐惧,刀片哭着停下,血珠子渐渐凝固。止血后的手腕,其实是有浅浅钝钝痕迹的,只不过她的父母忙着吵架,她用电话手表一遮,似乎没有露出任何的破绽。

“爱自己的孩子吗?”“木槿花”问我第二个问题。

“当然!”

“怎样爱?”

这问题,太宽泛了,我一时不知从何答起。沉默了一会,我举了两个小例子:我曾怂恿快要参加中考的女儿逃课去看喜欢的电影;我正用笔虚建一座梦乐园,化解刚上小学的儿子的各种不开心。童年是一个人的底色,童年的阴影和伤害,用尽一生努力,有时都很难驱逐和治愈;再没有比让孩子拥有一个快乐童年更重要的事情了。

与其说“木槿花”是爱的结晶,不如说是她父母人生最紧要的一张成绩单。她每成为“别人家孩子”一次,她的家里,才会多一次相顾一笑的短暂温情。她无比眷恋那种温情。小小的心里,有了单纯意念,认为只要自己足够好,足够懂事,足够优秀,就能让父母感情越来越好。

考试得年级第二是多了不起的事呀,但在她眼中是灾难;跑步比赛用力过猛以至于头先于身子摔出去,脸既紫且青,是多让人心疼的事呀,可在她心里是耻辱,是自己无能的表现;脚趾甲因长时间不停练习跳舞脱了两个,那是怎样钻心的疼痛啊,可为了舞台的完美表现,她从不喊停;因为一个英语单词的发音不准确,她甚至会用各种小手段惩罚自己……这个全身紧绷的孩子,越来越久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屋子里有灯,可心却一片漆黑。更使“木槿花”难受的,是父母越来越频繁地为一些小事而争吵。一片漆黑里缩成一团的心,碎了一地。

绷不住的“木槿花”,挣扎着拿起那些或钝或利的刀片,用划伤自己身体的方式释放痛苦。最多的一次,她两只手换着划,在一个小时内,数着划了一百次。医生说,她得了很严重的抑郁症,必须休学养病。

“向往高处吗?”“木槿花”问了一个似乎有些形而上的问题,我本想用“恐高”搪塞过去,但很快又意识到这实在是一个不能搪塞的人生难题。

于人类发展,高山是负担也是资源,是挑战也是财富,是屏障更是目标。春秋战国时期,秦国势力翻越秦岭,占据四川盆地,经济实力大增;晋国翻出太行山,获得“南阳”地区,不久称霸天下;还有燕国向北翻越燕山,占据整个燕山山地,并在北坡修筑长城,掀开了燕山南北两方争雄的历史……征服高山,翻越高山,把高山变成领地,令高山闪现文明的光芒,这是中国独特的人文史实。

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即便永远学不会隐藏好恶、模糊爱憎,永远学不会长袖善舞、八面玲珑……那又怎样?我还是那样执着地仰望着高处,渴望着点滴抵达的成功。“无限风光在险峰”“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追求更高更远更好,应该是人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基因吧。

“木槿花”其实没有全好,但她坚持返校。可就在她返校的第二天晚上,吵架的暂停键在这个家又失灵了。起因是她父亲所在的公司拿出三个高管职位公开竞聘,年龄是一条硬杠,而他超了,他给老家公安局的同学打电话,看是否能帮忙将年龄改小三岁,以便向高处发起冲击。他刻意压低的声音还是被“木槿花”母亲听到,一句“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事,真是受够了!”成了战争的导火索。

一地狼藉中,那张被两双手角力撕为稀碎的结婚证书将“木槿花”的心切割得七零八落。她本以为安眠药能让自己平静地在梦里离开,可大半夜的洗胃,将她狼狈地留在医院。城市霓虹闪烁,她坐在病床上往窗外看,留意到的,全是在阴影里纠缠不休的无数根电线。那些纠缠不休的电线会突然失控,像一列脱了轨的高铁,直冲过来吗?出院后,她一个人去了西安,她要在高处看看父亲的秦岭。

鸟儿在疾风中/迅速转向/少年去捡拾/一枚分币/葡萄藤因幻想/而延伸的触角/海浪因退缩/而耸起的背脊。诗歌之后,一个中国人从401公路的丹河谷大桥飞身而下,在空中画出了一段如诗歌所写的弧线。

是夜,南昌的风,力道很大,仿佛打着巨大的漩涡从赣江边上凄厉而来。我想起顾城这首诗。窗玻璃,“呜呜呀呀”,不停响,像招魂的歌哭。

低处,高处,时间在路上平静地流逝,赶路的,都是辛苦之人。像西西弗斯一样面临永无止境的失败,像下雨的夜独行人撑着一把漏洞百出的伞。心里无端一惊,有暴风骤雨在酝酿。我问“木槿花”,在哪?“木槿花”删除了我,关于她的去向,没有任何回应。

悬而未决的追问,是压在心底不为人知的痛苦。人艰不拆,活着就好,我为什么要答应跟她交换秘密?秘密,是一个独立人的灵魂指纹,很大程度上指向一个人敏感以至于致命的死穴。人保守秘密,更多时候,其实是想为自己赢得遮蔽真实的某种体面。我怎么可以那么草率,接受“木槿花”和盘托出的秘密?

追问渐成梦魇,总在各种碎片声响里终结。有时是厨房的碗碟从手中跌落,有时是楼房的玻璃从窗台破碎,有时是妍妍开着的一枝花忽地坠落。

闺蜜电话打过来时,我正又一次挣扎在梦魇的大黑袍里。梦魇的大黑袍,这次不再玩障眼法,它赤裸裸地向我展示什么才是真正的破碎:“木槿花”站在高处,朝水泥地面俯冲。水泥地面,坚硬、血腥。我站在一旁,发不出任何声响……

我逃也似的奔赴闺蜜所在的城市,海南三亚,住进人间天堂鸟巢度假村孔雀5023号房。

透过这间挂在绿树丛中的圆形小木屋的敞开式露台,可以清楚地看到,近处的树,远处的海,逶迤相接的山脊,以及萦绕山脊间经久不散的雾岚。整个下午,我久坐露台藤椅,哪儿也没去。

天地在这一湾,被裁剪成了一个幽深的山谷,或者说一处静寂的盆地,是极好的灵魂出窍的场所。灵魂出窍,是一种特别的体验,在我看来,它其实就是凡人与神灵交换秘密的过程。看吧,端端好的天氣里居然下起了雨。一梭接一梭的雨,新鲜而柔弱地簇拥着我,亲吻着我,将肉身的疲惫逐一洗净。很快,风也蹑着脚,踩上了“咯吱咯吱”的木梯。紧接着,一种奇怪的混响在山谷、在盆地渐次拉响,初时仿佛是一通从古战场吹抵的雄浑号角,再听恰如春江花月夜才配得上的曲水流觞,最后,声响稳定在一种低沉的振荡频率回环响着。我恍惚置身南天门口,看见了拈花微笑的菩萨仙人。

突然觉得,若干年前的那场神遇其实是我的虚构,它不过是一个青春期孩子在遭遇困境时的自我救赎。而此时,人间天堂,鸟巢度假村里孔雀5023号房露台上的这场声响,当也是我的虚构,不过是成年人面对无力解答困惑时的一个自我安慰。因为,我问过闺蜜,她无论怎么侧耳倾听,也听不到我所感知的声响;我还让闺蜜打电话问过前台,是否有播放演出乐声,前台礼貌而平静地回复她:“抱歉,没有。感谢来电,祝您愉快。”

我在一种渺无际涯的空茫中沉沉睡去。那个幽灵般尾随着我的梦魇,那个有着铁一般的重量、血一般的颜色、浑身长满张皇尖刺、还有无数闪着刀子一样斑驳寒光的追问,不见了。我做了一个全新的梦:也是这间小圆屋子,薄薄的光线从树叶间斜披下来。一只鸟站在露台的木栏杆上。一只沉默的瓷器,在名为孔雀蓝和松石绿的两个抱枕之间释放他的俊逸。一条鱼从海里跃起,站上云端,变成木槿花的模样。欢喜而天真,自由而平静。

罗张琴,江西吉水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9届高研班学员,第八次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代表。在《中国作家》《上海文学》《散文》《美文》等刊发表作品,部分入选《21世纪散文年选》《中国随笔精选》《中国年度散文》《中国精短美文精选》《民生散文选》等选本。出版有散文集《鄱湖生灵》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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