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美其美

曹隽平

2021年春节前夕，我突然接到长沙市文联副主席周永康先生的电话，说要策划一个“湘砚”大展。湖南有湘绣、湘剧，可从无人提出“湘砚”的概念，然而湖南各地确实有许多地方产砚，如祁阳市的祁阳石砚、芷江的明山石砚（又称沅州石砚）、浏阳的菊花石砚、望城的谷山砚、双峰的溪水砚等，但以“湘砚”统称来办展，这是头一回。

我藏砚二十多年，年轻时曾经将砚台藏在枕下入眠，半夜起来上个厕所都要捧出来把玩一下。从2009年主编《文艺生活·艺术中国》杂志以来，我在杂志上开设“文房清玩”栏目推广砚文化，积累多年人脉和经验。永康先生请我出任湘砚大展学术指导，为活动出谋划策，我觉得责无旁贷，欣然答应。

春节前后开了几次碰头会，商议工作方案和活动内容，长沙市委宣传部很快批准了这项活动，各项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

活动中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请湖南卫视著名主持人李兵的团队出场，拍摄湖南历史上名人使用过的砚台，以及当代砚台雕刻家的创作。

一、谷山石巨砚

从 5月30 日开始，我应湖南卫视李兵（图1）的盛情邀请，担任“世界看湖南、发现湘砚之美”的讲解嘉宾。

拍摄的第一站——长沙谷山。宋代书法家米芾在《砚史》写道：“潭州（长沙旧称）谷山砚，色淡青，有纹如乱丝，理慢，扣之无声，得墨快，发墨有光。”

李兵团队采访的第一个对象是青年砚台雕刻家张学军，他的工作室在人造的铜官“古”镇，和全国绝大多数的人造古镇一样，这里人烟稀少，偌大的景区开门的商铺寥寥无几，倒也给张学军夫妻俩提供了一个安逸的创作空间。

忍不住手痒，我买下了张学军的作品——谷山云纹巨砚一方（图2）。此砚色同紫端，纯净无瑕，实为谷山砚史上罕见巨品，我又请其夫妻俩修改砚堂，拟配红木盒后题跋刻铭。

在张学军带领下，我们去探访谷山砚产地。历史上的谷山砚石料以绿色和青黑色为主，质地细腻，水头十足，现在也开采出紫色石头。

谷山石坑口在长沙市岳麓区与望城县交界的谷山，此山现已划入长沙市市区范围。我们从雷锋大道边上的润和城小区进去，小区的后面是一座小山，穿过一段泥泞的小路，一个短而窄的峡谷出现在我们眼前。峡谷的地面积满了水，零零散散地搁着一些大石头，我们踩着石头趟水而过，还是有人不慎滑落在水里。穿过峡谷，一处瀑布从高约50米的山腰泻下来，外边的世界暑气逼人，在这里却有丝丝寒意。四周的崖壁呈暗紫色，上面有无数的凿痕，这都是历史上人工采石的痕迹。在我们拍摄的半个小时内，就先后有四拨年轻人来这里拍照打卡，他们脸上掩饰不住兴奋和喜悦，表明对这个城市中的世外桃源的向往和喜爱。（图3、4）

当天我在微信里写下：幸福的制砚人，快乐的藏砚人！

二、菊花石贡砚

6月1日，我陪同拍摄组来到谭国斌艺术馆，这里藏有湖南巡抚吴大澂进贡给慈禧太后祝寿的菊花石砚。当时吴大澂应该是进贡了一批菊花石砚，所以此砚的盒盖上刻有“菊花石砚第三”的字样，砚盖上刻有“九如砚铭：如彼琪华，长生不老。巧夺天工，祥徵地宝。浏阳县菊花石砚第三，臣吴大澂恭进。”（图5）“九如”作为祝寿之辞，流行于清代，语出《诗经小雅鹿鸣》“……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铭文前两句“如彼琪华”，华者花也，琪花瑶草原为古人想象中仙境的花草，后也形容晶莹美丽的花草，此处通过赞美仙境中的“琪花”以祝慈禧太后“长生不老”。后两句“巧夺天工，祥徵地宝”赞美菊花石的图案巧夺天工，是带祥瑞之气的地下宝物。

此砚乃谭国斌先生几年前从杭州西泠印社拍卖会购得。

菊花石产于湖南省浏阳市古港镇，形成于2.7亿年前的浅海中，花瓣形状逼真，层次丰富，质地坚硬细腻，玉洁晶莹，因石头中蕴含的方解石晶体酷似菊花而得名，又被称之为“会唱歌的石头”。相传清朝乾隆年间，浏阳永和镇村民欧阳锡藩等在砌芙蓉池堤时，于河底采石发现菊花石，采石雕刻成砚，高雅别致，俏俊可爱，人们闻知，纷纷求购。据《故宫博物院院刊》记载：“清代内府中已藏有菊花石砚多方，其大者近尺半，小者约七八寸不等。”从清乾隆年间起，菊花石砚、工艺品均为当地官府的贡品。谭嗣同、梁启超不仅收藏大量的菊花石砚精品，而且还题写了众多砚铭。

吴大澂（1835-1902），初名大淳，字止敬，又字清卿，号恒轩，晚年又号愙斋，江苏省吴县（今江苏苏州）人，清代官员、学者、金石学家、书画家。善画山水、花卉，书法精于篆书。吴大澂曾任湖南巡抚，他用菊花石砚作为慈禧太后的寿礼，风雅又不失体面。

今天的上海中共一大纪念馆，陈列着共产国际马林收藏的一方菊花石砚（图6）。1921至1923年，荷兰社会活动家马林受共产国际之托来到中国，帮助筹建和参加了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促成国共两党第一次合作。马林与高君宇、罗章龙等人曾共同使用一方菊花砚台。他离开中国时将这方菊花砚台留给了罗章龙和高君宇。上世纪90年代，罗章龙将砚台赠与马林女儿。2009年，马林女儿又把砚台捐给了上海的一大会址纪念馆。菊花坚贞不屈，砚台坚如磐石，见证着共产党人的友谊崇高而又深厚。因为疫情，原定的拍摄未能成行，算是个遗憾。

三、蔡和森贈送何叔衡砚

长沙盛砚博物馆是国内最大的私人砚台博物馆，藏砚3000多方，其中有两方涉及中共领导人的革命文物。

6月1日下午，摄制组来到盛砚博物馆。盛砚博物馆收藏了蔡和森赠送何叔衡的歙砚，砚呈圆形，直径约20厘米，刻有铭文：吾见叔衡兄奋笔疾书，以碗当砚，旋回寓翻得此砚，留先生凑用。庚午仲冬月蔡和森。（图7）

蔡和森与何叔衡都是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两人都曾经加入毛泽东创办的新民学会，有着深厚的友谊。据记载，蔡和森在1931年1月初回到国内，此砚落款“庚午（1930）仲冬月”。1930年的仲冬是1931年的一月，可能是他刚从苏联回到上海，老友相逢，他看见何叔衡“以碗当砚”，“旋回寓翻得此砚，留先生凑用”。何叔衡“以碗当砚”符合他一贯勤勉的性格，而蔡和森以砚相赠，也是革命友谊的物化。

四、毛泽东赠李六如砚

李六如，1887年出生于平江县一个富商家庭，早年留學日本，回国后创办第一个工人夜校。1921年在长沙教书，经毛泽东，何叔衡介绍加入共产党，曾任福建苏维埃政府秘书长、延安毛泽东公室秘书长、最高人民检查署副检察长，70岁时出版的书籍《六十年的变迁》成为畅销书，并被印刷成多种文字出版。

李六如在延安时，毛泽东看他用香炉盛墨写字，笑着说“炉中自有大乾坤”，于是将这方砚台赠给他。虽然石质普通，还有点残缺，但李六如视如珍宝。1949年国庆日，他特地请人刻上“主席在延安时，见吾以炉盛墨，笑曰‘炉中自有大乾坤，此研乃主席赐赠，吾诚惶诚恐，视为至宝，今逢开国大庆，抚物喜泣以铭。时十月一日李六如拜识。”下有印“六如”。（图8、9）

目前，这方砚台已由李六如的后人转长沙市盛砚砚台博物馆收藏。

五、沅州石砚及插屏

6月8日，经我提议，节目组赴常德沅州石雕博物馆采访，该馆收藏近千件用沅州石雕刻的砚屏、砚台、摆件。沅州石的原产地以湖南怀化市芷江县的明山为主，故称“明山石”，因芷江古属沅州，芷江的明山石又称作“沅州石”，我认为：仅就俏色石雕而言，沅州石雕代表了中国最高的俏雕工艺水平，国内俏色石雕工艺无出其右，端砚亦不如沅州石，而常德沅州石雕博物馆荟萃了历代沅州石雕的精华。（图10、11、12）

沅州石（明山石）与湖南永州祁阳石颜色相近，多以紫色为底，以前几乎无人辨出两者区别。绝大多数专家、藏家误将沅州石当作祁阳石，中央电视台和各大电视收藏节目的专家在做节目访谈时，都将沅州石雕作品称作“祁阳石”或“夕阳石”。几天前北京古砚收藏家来访，很兴奋地告诉我：清末祁阳肯定出了一位大雕刻家，雕的砚屏太美了。我一看图，告诉他：这是明山石雕，又称沅州石雕，自古有之。将沅州石列入祁阳石，实在冤枉。

不过，沅州石雕刻者往往也将祁阳石雕的砚台视为“沅州石”产品。我曾帮助祁阳石成功申报“国家地理标志产品”，专题片拍出来后，芷江的砚雕艺人非常生气，说里面的砚台盗用了芷江的作品。我曾多次深入祁阳、芷江两地砚石原产地的大山深处寻矿访石，我发现：沅州紫石红润有光，祁阳紫石暗红偏黑发涩，若以猪肝为喻，沅州石是菜市场早上卖的新鲜猪肝，祁阳石是下午卖剩的猪肝呈暗黑。此外，沅州石比祁阳石颜色层次更丰富，祁阳石通常只有紫、绿、浅黄共存，而沅州石还多一种类似硃砂的红色。当然，世间物变化莫测，以上观点，不能为定论。

此外，祁阳石比沅州石又多一种绿白相间的石头，我称之为碧浪石，这种石头在湖南湘西曾经偶遇。

我至今唯一弄不懂的是：为什么沅州石雕的水平那么高，却会被绝大多数的收藏和研究者误认为是祁阳石。

六、匡互生藏红丝砚

7月14日，我与周永康到湖南省收藏协会商量古砚征集的活动，周永康比我先到，他顺便到长沙大麓古玩城逛逛，居然在一家店里发现一方落款“匡互生”的砚台。

在室内看此砚像是澄泥砚，但拿到室外自然光线下仔细打量，我才发现砚乃石质而非澄泥，上面隐约可见缕缕红丝，原来这是一方红丝砚。红丝砚以山东天然的红丝石为原料制作的石砚，早在唐宋已极负盛名，被誉为诸砚之首。原砚材出自青州“黑山红丝石洞”，后因其原料枯竭清后以临朐老崖崮为主产区。苏易简《文房四谱》云：“天下之砚四十余品，以青州红丝石为第一，端州斧柯山石第二，歙州龙尾石第三，余皆在中下……”红丝砚温润的石质给人以淡泊宁静的舒适感，一砚在手如握美玉，时常抚摸把玩，则有人石相亲之感。

砚主匡互生，湖南邵阳人，教育家、五四运动学生领袖，当年学生们火烧赵家楼就是他点的第一把火。

匡互生与毛泽东有着很深的友谊。匡互生1919年6月毕业后到长沙楚怡小学教书，他久闻毛泽东在长沙组织新民学会寻求救国道路的事迹，两人相见分外投机。毛泽东将他写的许多文章带给匡互生，匡互生对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同乡非常欣赏，引为知己同志，并加入新民学会。1920年毛泽东发动驱逐都督张敬尧运动，匡互生带头签字。（图13）

匡互生任湖南第一师范学校教导主任期间，大刀阔斧地更新教师队伍。他撤换了一批思想陈旧的教师，延聘了一批从事五四新文化运动、德才兼备、思想进步的教师，如李达、舒新城、田汉、周谷城等湖南籍知名人士陆续应聘前来任教。远在沪杭的教育界名人夏丏尊、赵景深、沈仲九等也千里迢迢来到一师。匡互生不顾一些保守人士的反对，破例聘请当时只有中师学历的毛泽东担任一师国文教员。一师在匡互生的苦心经营下，时间不长便面貌焕然一新。

1922年匡互生到上海中国公学任教。1924年受聘为浙江上虞春晖中学任训育主任，提倡教育改革。1925年春，匡互生在虹口老靶子路创办立达中学，是年秋，又在江湾租地建舍，将学校改名为立达学园。他重视劳动和美育，增设农艺科和艺术专修科。1933年4月22日病逝于上海。

此砚正面刻有鲤鱼跃龙门，底刻铭文“自勤自学自治自立，惟楚有材，怡然自乐。长沙楚怡学校匡互生”。书法自然老旧，所刻内容正是匡互生的人生追求。湖南省教育厅最近批准湘潭大学兴湘学院与湖南工业职业技术学院合并，按程序申报转设为湖南楚怡工业职业技术大学，匡互生若地下有知当含笑也！

作为一个玩家，能为湘砚大展出谋划策、参与拍摄活动、推动湖南砚台的研究和宣传，既进一步增加了我对湖南各地砚台的认识，又有幸把玩了历史名人使用过的珍品，我亦无愧无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