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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的地方是故乡(外一篇)

2021-09-17贾文清

青海湖 2021年8期
关键词:祁连山管护部落

1

祁连的一位藏族学者说要带我们去看则柔舞曲。

我们来到了祁连山下的一处藏族村落,这里是扎麻什乡的郭米村,远离县城,同时也远离了喧嚣和热闹,只有不远处的雪山静默耸立,在蓝天下白得耀眼。

则柔是一种欢乐的舞曲。藏族同胞凡是家中有了喜事,就会跳起欢快的则柔,边唱边跳,歌声响彻云霄,笑声传遍村落,以表达内心的幸福与喜悦。

我们进到院中,已有一群藏族妇女盛装等待。她们一律梳着两把大辫子,辫梢上的彩色丝线和腰间的银配饰相映成辉,这是祁连阿柔部落的独特装饰。她们今天表演的则柔舞曲——郭米则柔也是阿柔部落特有的,流传地区仅限于扎麻什、峨堡两个乡及其周边的村落。

我们刚刚在铺着藏毯的长条木凳上坐好,随着“哎哟——则柔呀”的歌声,穿着盛装的藏族姑娘就开始翩翩起舞。她们打开双臂,像雄鹰飞翔一样,在洒满阳光的小院里尽情展示她们的歌喉和舞姿。则柔的本意是玩耍,则柔舞曲就是在玩耍嬉闹中产生的舞蹈,大多模仿生活和劳动中的常态,比如骑马、放牧、背水、打酥油等等,唱的也是明快欢乐的曲子。今天因为我们的到来,她们准备了一首古老的曲子叫《莫分离》,讲的是一位抄写佛经的匠人在漫漫长夜里思念离他而去的情人。“夜啊,你不能离去,夜啊,你怎能离去?已在佛前祈求祷告,但愿今生我们修成仙侣。”因为藏语的“夜啊”和“妹妹”发音相近,这位痴情的男子,在夜晚的油灯下抄经累了的时候,放下笔,用深情款款的歌喉,把对妹妹的思念倾诉出来。

姑娘们唱的《莫分离》已增加了很多喜庆的色彩,当她们唱到“夜啊,你不能离去”时,还互相嬉笑着打闹起来。

在旁边看热闹的藏族小伙子们,自然加入了歌唱的队伍中。阿柔部落的藏族人每当遇到喜庆欢乐的场合时,他们就要唱阿柔逗曲,男女对阵,一问一答,唱词全靠现场编,考验的是歌手的歌唱功夫和应变能力。往往一句含义深奥的唱词,引得对答者警觉起来,脑子里快速思考怎么回答,既能在旋律上合辙押韵,使逗曲能顺利对下去,又能在主题上切合实际,并且还能小小地胜利一把。如果谁编出一组诙谐幽默又清新活泼的唱词,会逗得所有人哈哈大笑,歌声在欢乐中达到高潮。

阿柔逗曲唱了很长时间,穿着鲜艳民族服装的年轻人用藏语打趣对歌。我虽然听不懂,但从他们脸上洋溢的笑容中能感受到他们内心的快乐。

后来,当正午的太阳明晃晃地照在空地上时,我们坐在舒适的藏毯上,围成一个圆圈,聆听一位藏族歌手弹唱《格萨尔》。

歌者是一位中年男子,怀里抱着弦子。他一开口,所有的声音都静了下去。他弹拨着弦子,琴声像流水一样流淌出来。水面上漂着的,便是他演唱《格萨尔》史诗的声音。

比起刚才高亢明亮的则柔舞曲和欢乐喜庆的阿柔逗曲,他的声音显得平和、柔美。

眼睛灵活如蝶飞,

双眸黑亮像泉水。

眉儿弯弯似远山,

牙齿晶莹如白玉。

双唇好比玛瑙红,

身似修竹面如月。

……

若不是天上白度母,

定是苍穹空行女。

旁边的藏族学者告诉我,这是赞美格萨尔的王妃森姜珠姆的唱词,是说这位仁慈善良又坚贞不屈的王妃是如何美丽动人。民间艺人将一切美好的词语都用来赞美珠姆,是因为珠姆身上体现了藏族人民传统的美德。珠姆是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寄托。

《格萨尔》是我国藏族最长的一部民间史诗,所有生活在广袤草原上的藏族人都会唱。还有专门演唱《格萨尔》的民间艺人,能把《格萨尔》中的一百多万行唱词、三千多个人物都唱出来。他们背着弦子,走村串户,在草原上演唱。他们走到哪里,格萨尔的英雄故事就流传到哪里。他们是传播《格萨尔》的使者。

我眼前的这位使者弹拨着弦子继续演唱。他的音域宽广,唱腔优美苍凉,弦子弹得铿锵有力。唱词声声入耳,我听得如痴如醉。随着他的演唱,我眼前出现了一望无垠、高低起伏的草原,远处的雪山、近处的鲜花都是那么清晰真切。黑牦牛帐篷门口,藏族少女挽起袖子在用力打酥油,她头上桃红色的棉线头巾鲜艳夺目,和草地上的鲜花相映成趣。五彩经幡在河边猎猎飘扬。顺着河岸走过来一位身穿红色袈裟的喇嘛。于是,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阿柔大寺金碧辉煌的屋顶。

随着柔美明亮的“阿尼玛卿吉祥地,殊胜金刚宝刹土;黄金宝座雄狮王,日月星辰众围绕”的歌声响起时,民间艺人转换嗓音,扮演王妃森姜珠姆和她的众多侍女。我猛地回过神来,眼前还是洒满阳光的小院,身边是盛装美丽的藏族少女。我们正围成一个圆圈,全神贯注地听民间艺人讲述马背上的英雄格萨尔王的故事。

我悄悄地抽身來到院子外面,遥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雪山,回想耳边歌者的声音。我曾经在许多场合听过《格萨尔》演唱,在曲麻莱的广袤草原上,在囊谦茂密的丛林里,在果洛玛沁县的阿尼玛卿雪山下。此刻,在这里听到阿柔藏族歌手演唱的《格萨尔》史诗,和我在阿尼玛卿雪山下听到的一模一样。

2

阿柔藏族就是从阿尼玛卿雪山迁徙过来的。

很早以前,他们的先祖就生活在黄河源头,阿尼玛卿雪山下。那里地广人稀、水草丰美,可以自由自在地放牧牛羊。他们感激阿尼玛卿雪山赐予他们神性的土地,把这座巍峨的雪山认作自己心中的神山,每日遥对着雪山虔诚敬拜。有一天,一位名叫仲哇多杰的牧羊人,赶着牛羊行走在草原上,远处的阿尼玛卿雪山熠熠闪光。他和所有的人一样,对阿尼玛卿雪山无比崇拜,他跪在地上,对着雪山喃喃祷告,祈求山神保佑他家的牛羊肥壮、牧草茂盛。当他祷告完毕,抬起头来时,看见远处的阿尼玛卿雪山山崖上鲜明地显出一个藏文字母“阿”。仲哇多杰异常兴奋,他认为山神显灵了,一边跑一边喊:“看见了,看见了!”因山神显出的是“阿”字,所以,他们从此叫阿柔藏族。

还有一种说法,也是一位牧羊人,身背经卷到阿尼玛卿雪山下的一座寺庙中去拜佛、供布施。当他给神像磕完头转身出门时,背上驮经卷的长木条横挡住门框,他挣了几次没挣脱出来,以为是神佛在挽留他。他转过身来,热泪盈眶地对着佛像磕头,耳边清晰地听见佛像发出了“阿”的一声。他领了神佛的旨意,背着经卷在草原上边走边喊:“阿柔,阿柔!”从此,他们的部落叫阿柔部落。

和这个说法相近的一个说法,是说从远方来了一位僧人,他的名字叫桑杰哇。桑杰哇喇嘛是一位得道高僧,曾经到印度学过经,还到西藏拉萨的各个寺院中云游过。他来到阿尼玛卿雪山下的草原,给当地的藏族人讲经说法、传道授业。每当他端坐在台上讲经时,底下的信众便会看见,他的额头上有一个藏文字母“阿”。而“柔”的意思是“看见了”。信众认为这是神佛给的明示,于是,就把自己的部落叫作“阿柔”。

其实,阿柔部落中流传最广的,是说他们的第一代部落首领叫阿柔完得智华昂秀。阿柔完得智华昂秀出生时,他的额头上有一个天然形成的藏文字母“阿”,而且这个婴儿哭声响亮,见风就长。乡亲们都很惊奇,认为他不是凡人,是阿尼玛卿山神的儿子,派他来管理神山脚下所有的高山草甸和民间的一切事务。

阿柔完得智华昂秀果然不同凡响,他长相出众,智慧超群,力气更是大得让人惊叹。他从小生长放牧的地方叫拉日果滩。这一片地方牧草丰美,河流清澈。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有三块巨大的石头横亘在牧民游牧的路上。奔跑的牛羊常常会猝不及防地撞到石头上,碰得盘角破碎、头破血流。一直以来,乡亲们就想把三块大石头移走。无奈石头太大了,就算拉日果滩所有的男子一起动手推它,也动摇不了它半分。人们只能无奈地让它横亘在路上,挡住牛羊行走。

阿柔完得智华昂秀长到一定的年岁后,听乡亲们说起三块石头十分可恶,常常碰伤行走的牛羊。阿柔完得智华昂秀说:“这有何难?我去把它们搬走就是了。”他来到三块大石头跟前,把藏袍的两只袖子绑在腰间,轻轻地拔起一块石头,夹到左胳膊下,又拔起一块石头,夹在右胳膊下,最后,拔起第三块石头抱在怀里,走到一处山脚下,把三块石头靠山放好,不再挡道。

所有的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三个石头就像三座大山,挡住放牧的路多少年了,没想到被他轻轻地抱起,就像拿着三个玩具一样,毫不费力地让它们搬了家。

还有一次,阿柔完得智华昂秀在山上捕获了一头野牦牛,他就地开膛破肚,准备把最好的精肉带回家,剩下的肉和内脏就放在原地,犒赏别的野生动物。山里有一伙强盗正好路过此地,看见他孤身一人收获了这么多牛肉,就想抢一些回去做午餐。不过,强盗们见他身形异常,健硕无比,没敢轻易下手,而是凑上来问:“你从哪里来?”准备伺机抢夺牛肉。

阿柔完得智华昂秀听见声音站了起来,他随手提起一条牛腿,往前一指:“我从那里来!”那条野牦牛的牛腿二百多斤,却被他像拎木棒一样拎在手里。如果这条牛腿砸到他们头上……强盗们吓得目瞪口呆,他们哪敢再抢夺牛肉!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抱头鼠窜地跑了。

阿柔完得智华昂秀成了部落的首领。因他的额头上有天然形成的藏文字母“阿”,他们的部落就叫阿柔部落。阿柔部落在阿尼玛卿雪山之下,沿着黄河源头,逐水草而居,冬日歌舞,夏天追花。生活天宽地阔且自由自在,姑娘的歌声就像天上的流云一样飘逸又空灵。

部落首领阿柔完得智华昂秀更是一心为部落百姓着想。他在管理好部落事务的同时,每天向阿尼玛卿山神祈祷,祈求山神赐予他的部落九种福禄。这九种福禄是:雪山上有雪;冰川里有冰;河水丰盈;湖泊满溢;牛羊旺盛;森林茂密;母畜多产仔;草原少灾害;百姓享安乐,官员保太平。在他的虔诚祈祷中,果洛大地风调雨顺、牛羊肥壮,阿柔部落迅速地发展壮大起来了。

阿柔完得智华昂秀成年后,娶妻生子,一共生了九个儿子。这九个儿子各自拥有小部落,都叫阿柔措哇,意思是阿柔家的小部落。由于阿柔家的名气很大,不断吸收周边的小部落来投奔,很快地,形成了十一个小措哇。这就是阿柔部落最早的来历。

3

九个儿子长大后,又娶妻生子,阿柔部落不断地变多变大,发展成了十八个部落。这时候,部落之间的矛盾不可避免地出现了。

最早发生矛盾的是另外两个部落,一个叫东,一个叫智,却把阿柔部落中的一个部落卷进去了。已经无法考证是因为什么而起的争斗,反正是矛盾出现了。为草场,为牛羊,为河流……部落越来越多,阿尼玛卿雪山脚下的草场已经养活不了这么多的牧人了。年迈的阿柔完得智华昂秀做出了一个悲壮的决定,他要带领部落长途迁徙,重新寻找落脚点。

拔起帐篷,卷起藏毯,把佛经背在背上,把孩子装入驮筐。老人们拄着拐杖,年轻人赶起牛羊,开始了他们的征程。新的家园不知道在哪里,旧的故园已经回不去了。妇女们走过她们放牧牛羊的草滩,那里盛开着一簇簇金露梅和银露梅,彩色蝴蝶翩翩飞舞;走过她们背水的河流,河里挤满了密密麻麻的鱼儿,半河清水半河鱼,鱼儿们都在摇头摆尾地向她们打招呼……

走吧,走吧,前行一步可值千匹骏马,后退一步也值万头牛羊,天地这么大,哪里還找不到新的家园?

阿柔部落跟着牛羊的蹄印,辗转迁移。走过很多很多的草原,也走过很多很多的部落。听说北方有一片大海,海边土地肥沃,牧草茂盛,那就往北走吧。阿柔部落一边游牧一边寻找新的家园。有时候,无意间闯入别的部落,如果双方讲和,态度谦恭,礼数周全,就会得到这个部落的帮助和周济,允许阿柔部落在自己的牧场放羊。比如达玉部落、都秀部落,都曾收留过阿柔部落的牧人,给予过他们无私的帮助。而如果遇到的部落态度强硬,不允许他们停留,更不允许他们在自己的草山上放牧,阿柔部落就得赶着牛羊、背着帐篷,寻找别的落脚点。当然,这都是比较好的结局,很多的时候,他们被别的部落驱赶、被隐匿在山中的响马盗匪掠夺。阿柔部落中年轻气盛的人当然不肯忍让,他们会拿起武器,奋力反抗,于是,一场争斗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阿柔部落长途迁徙,这样的争斗不知发生了多少次。作为外来部落,他们常常处于劣势,被人家赶得七零八落。逃跑中,牛羊丢弃了,帐篷丢失了,装糌粑的口袋也寻不见踪影。可他们心中的信念没有丢失,他们把携带的经卷、经板、佛像、法器,用牛毛毡精心包裹好,存放在一条山沟的山崖石壁或洞穴中,打上记号,等找到家园稳定下来后再取回。被赶散的人家,有的牵儿带女赶上了阿柔部落的大本营,有的赶不上,只好归附于别的部落。就这样走走停停,时聚时散。经过漫长的迁徙,历经了二百六十九年之久,他们终于从阿尼玛卿雪山下的草场走到了青海湖附近。这时候,曾经庞大的阿柔部落,仅剩下属民九百九十户两千多人。且多是老弱妇孺,牛羊牲畜也所剩无几。

看见了传说中的大海,不能再往前走了,必须要停下来休养生息。这时候,已是阿柔部落的第十二任首领阿柔多杰执掌部落事务。他带领大家把部落大帐扎在青海湖边的草滩上,继续寻找新的落脚点。

4

有一天,他骑着马在湖边行走。远远地,他看见一位身穿红色袈裟的僧人走了过来。他赶紧跳下马背迎了上去。夕阳中,这位年轻的僧人尽管满面沧桑,但神情自若,气度不凡。阿柔多杰是个虔诚的藏传佛教信徒。他的部落在鼎盛时期,曾邀请过五世达赖喇嘛到部落中讲经说法,为部落民众祈福。他所不知道的是,眼前这位落难的僧人,正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

阿柔多杰躬身行礼:“上师从何处来?请到敝帐一坐。还有一些事务请上师明示。”六世达赖喇嘛欠身还礼,并表示自己行程匆忙,不便到帐中逗留。阿柔多杰赶紧摘下手上的戒指,又把自己的走马牵到仓央嘉措跟前,请上师给部落的未来指一条明路。

仓央嘉措没有收他的马和戒指,只是喃喃念了一句道歌:“白色的野鹤啊,请将你的翅膀借我一用。”抖了抖袈裟上的尘土,缓缓从他眼前走过。暮色中,红色的袈裟像一团火苗,越飘越远。

阿柔多杰带领部落一边放牧,一边寻找新的落脚地。当他们走到一座圣洁的雪山脚下时,只见祥云笼罩的雪山白雪皑皑,森林茂密。雪山下的草场一望无际。微风吹过时,茂密肥嫩的牧草迎风摇曳。这就是他们的故乡啊,和二百七十年以前离开的阿尼玛卿雪山多么相像。阿柔部落的牧人扔掉了手中的牧羊鞭子,撩起衣襟擦眼泪。他们漂泊得太久太久了,他们决定就在这里定居下来,不再走了。

这里是祁连山。阿柔部落把它叫天山,因为祁连就是“天”的意思。祁连山是这片土地上神奇的存在,曾经在这里纵横驰骋的匈奴人就曾悲哀地唱过:“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如果有一位巨人能爬到祁连山的顶端,并且能四下俯瞰的话,就会发现,祁连山的北麓,是繁华热闹的丝绸之路,叮叮当当的驼铃声中流传着商人和财富的故事。而山的另一面,是遮天蔽日的原始大森林和丰饶的牧场,“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说的就是这里。目光转向山的东面,可以望见中原,“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回过头望向西面,则连接着浩瀚的大漠戈壁,雪山上流淌下来的涓涓小河,滋养润泽了山下的草场和原野。其中最丰盈的黑河,则倒流向青海湖,让那天盡头的湖泊荡漾着清波。祁连山荒凉与肥美并存,道路四通八达又自成一体的大草原,它成了天下游牧民族的主牧场。

阿柔多杰忽然有点明白了,“白色的野鹤”,不就是祁连山上连绵不断的白雪吗?那茂密的森林草原湖泊,就是白鹤的翅膀了。阿柔部落从此留在了祁连山下。

5

安定下来,便想到了在长期的辗转迁徙途中支撑他们的精神支柱。应该建立一座寺庙把保佑部落的神佛供奉起来,同时,也把很多年以前落难时存放在山谷石壁、山洞中的经卷、佛像、经板和铜灯都取回来,那是他们的精神财富啊。阿柔部落信仰藏传佛教,长期的迁徙游牧生活,不论遇到什么样的艰难困苦,他们的信仰都没有丝毫的动摇,反而靠着信仰,战胜了无数困难。五世达赖喇嘛阿旺洛桑嘉措都说:“居住在嘎布塘的阿柔人,具有永世不变的虔诚心,即使坚如十万座大山的遍入神亦无法夺去。”

早期他们没有能力修建一座寺庙,部落中一位名叫阿柔确杰的能工巧匠挺身而出,带领大家编织了一顶崭新的黑牛毛帐篷,把佛像和经卷供奉起来。这就是最早的阿柔大寺,藏语叫“格尔宫”,也就是帐房寺院。

帐房寺院虽然简陋,却是阿柔部落全体牧民的精神家园。和别的寺院不同,阿柔帐房寺院深知部落在长期行走游牧中所经历的艰难,所以,他们从不积累财产,不要布施,更不会向属民摊派各种费用,或支使他们为寺院无偿做工。帐房寺院恪守着清贫修行的理念,凡事都自己动手。僧人们在学经拜佛的同时,还开垦荒地种庄稼,饲养牛羊养活自己。而且,他们只开垦寺院周边的山地,种植一点青稞和燕麦。牛羊的数量也控制在五十头以内,保障寺院里修行的喇嘛和周边的贫苦农牧民日常生活就可以。

后来,从西藏来了一位名叫那日大汗却日杰的有德高僧,他接管了阿柔帐房寺院,成为阿柔大寺的第一代转世活佛。活佛致力于寺院的建设,他的最大心愿,就是在祁连草原上建设一座真正的寺院。

很多年以后,活佛的心愿实现了。现在,阿柔大寺是祁连草原上最大的寺院,拥有闻思学院、时轮学院和医药学院三大札仓。为阿柔部落的传统教育、宗教文化、民族技艺的传播和继承,以及部落在生产生活各方面的信仰需求上,起到了重要作用。阿柔大寺出过很多有德有识的高僧、格西,在整个藏族聚居地影响力非常大。阿柔大寺至今保持着当初的建寺理念,他们为普通民众服务,却从不增加他们的负担。寺院保持着经济独立,所有僧人都自力更生、自食其力。阿柔大寺还是具有民主、开放、包容的寺院精神,僧人们在学好功课的同时,还可以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这一点几乎和大学一模一样。目前,阿柔大寺的年轻喇嘛们创办了一本藏文刊物,名字就叫《祁连山》,其中一位叫亚培的僧人担任主编,在寺院内外都很有影响。

从阿柔大寺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宗教已不单是一种信仰,也是一种社会生产样式和文化形态。阿柔大寺集宗教、社会实践、民俗文化于一体,将宗教的精神修养和世俗的生产劳动、生活实践高度集合起来,成为祁连山下独一无二的阿柔大寺。

6

阿柔大寺是阿柔部落百姓的精神寄托。那么,阿柔部落的世俗事务,还得要靠部落的首领来统筹协调。

据说,祁连山上的一棵树,长成十厘米粗细的口径,需要四十年的时间,就像青海湖的湟鱼。寒冷的气候,使它们的生长极其缓慢。阿柔部落走过了漫长的历史岁月,他们的每一步都走得何其艰辛。作为部落首领,要带领部落走出困境,他们的人生又何其悲壮。例如,在迁徙途中他们和另外一个部落起了冲突,曾经的部落首领阿柔成列嘉措冲在最前,结果,被当地部落的人追杀得狼狈逃窜,打马跑了三十多里,才敢下马喘息一下。而他的部落属民,由于没有首领指挥,乱作一团,被人家抢夺了牛羊财产,然后四散逃奔。

当然,这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到南木卡才项当阿柔部落的首领时,已经到了新中国快要成立的时候了。

南木卡才项是阿柔部落的最后一位首领。这时候,阿柔部落已经沿袭封建时代的建制,不叫首领,而是千户。他虽然贵为千户,但在解放前夕暗无天日的岁月里,他只能尽自己微弱的力量保护属民不遭受更多的侵害。只是,他怎么能保护得了?严酷的苛捐杂税,剥夺了牧民仅有的一点财产。牧民们辛苦一年,也还是吃不饱穿不暖,有的人家连糌粑都吃不起,只能抱着装糌粑的口袋闻闻味,然后,用喂牛羊的然布籽(野生的珠芽蓼)来果腹。有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阿柔措哇,受不了反动军阀的残酷压榨,杀死了前来收缴税款的军阀,然后,全体逃亡到祁连山原始森林中。然而,手无寸铁的贫苦牧民怎么能敌得过手中有枪的军阀?等南木卡才项得到消息赶到小措哇逃亡的路上时,他的属民四十多人全部倒在血泊中,无一生还。

南木卡才项上过学,接受过民主思想的熏陶,他怎么能忍受这种野蛮的杀戮在他的部落里发生?他联合当时的刚察部落进行过激烈的反抗,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他无力抗衡反动军阀的残暴统治,只盼望着这种黑暗的制度早日灭亡。当红军来到祁连后,南木卡才项终于看到了希望。他从红军那里了解到了一个崭新的美好的世界。

1937年,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在河西走廊一带遭到围追堵截而惨遭失败。其中有七位红军战士被阿柔部落的牧民群众搭救,留在家中。南木卡才项得知后,觉得红军战士流落民间还是太危险,而且收留红军的牧民家庭也会遭殃。他决定把红军都送到阿柔大寺中保护起来。他让战士们混在僧人中做杂工,并一再叮嘱他们不要开口说话。因为红军战士的外地口音很容易暴露他们的身份。后来,他听说有个知情人害怕受牵连,想去告密。南木卡才项把那人叫到家里,严正警告他:“这几个人我一定要保下来。如果他们被人发现,我出面解决,祸事不会落到你头上。”在他的保护下,这七位红军战士安然无恙,一直到解放后,落实了政策。

1949年9月,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了青海的消息从西宁传来,南木卡才项知道,他盼望的那种崭新的美好的世界真的来临了。

黎明前的黑暗是最难熬的。当解放军节节胜利时,兵败如山倒狼狈逃窜的反动军阀只能往偏僻的地方跑,沿途还忘不了烧杀抢掠。路过祁连时,他们抢夺了牧民的牲畜、帐篷后,又仓皇逃到野牛沟、二寺滩等人迹罕至的地方。

南木卡才項立刻召集各百户头人开会,组织自卫队,拿起武器和残匪作斗争。随后,剿灭军阀残余部队的解放军战士也很快进驻祁连。解放军驻扎在祁连县城,忍受着高原上寒冷的气候和缺氧的考验,却军纪严明,秋毫无犯。他们从不进入牧民家中,不拿牧民一根牦牛绳。祁连山下的藏族同胞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和温暖,他们奔走相告:我们的救星来了,解放军就是活菩萨。

当王震司令员带领部队进军新疆路过祁连时,南木卡才项异常激动,他带领各百户的头人和属民五十多人,牵着牛羊,手捧哈达,早早地等候在峨堡古镇上。

1949年11月,王震司令员和阿柔部落的千户南木卡才项在峨堡古镇会面了。这一刻,这位为阿柔部落殚精竭虑的千户长彻底放下心来,他知道,阿柔部落从此有依靠了。阿柔部落的老百姓也知道,从此以后,他们翻身做主人,将会有自己的牛羊、自己的草山。他们的孩子会上学,会出去见世面。他们将会和头人一样平等,是这个新社会的主人。

王震司令员高度赞扬了南木卡才项组织自卫队保卫家园,和残匪英勇斗争的勇敢精神,并给自卫队赠送了五十多条步枪和一批子弹,用以歼灭残匪。白雪罩祁连,凯歌进新疆。从此,峨堡古镇留下了王震将军和南木卡才项会面的巍峨塑像,成为民族团结的千古佳话。

祁连解放后,南木卡才项当选为祁连县第一任县长,兼海北州副州长。

阿柔部落走过了漫长的历史,在自己的家乡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了。

7

如今,祁连县已是全国著名的旅游风景区,被誉为“天境祁连”“东方小瑞士”,依托着国家“一带一路”的发展机遇,祁连在成为天境的同时,还成为了“中国黄菇之乡”“中国藏族民歌之乡”,是大美青海的一张金名片。

每到油菜花盛开的季节,草原上的黑牛毛帐篷中就会传出藏族姑娘的歌声:今天是良辰吉日,容我夸夸今天的宴席。一眼望去,这右席就像初升的朝阳,左席好似皎洁的满月,中席一如那银环紧扣……

“哎哟——则柔呀”……

我们的家园

那天经过峨堡古城的时候,我在废弃的土城墙下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试图寻找一点有历史价值的宝藏。可是,古城里除了衰败的荒草在寒风中瑟瑟摇摆,别的什么也没看见。倒是古城门口挤满了小商小贩,他们的摊位杂乱无章地摆在新修的广场上,有卖旅游纪念品的,有卖小吃饮料的,也有卖服装和瓜果蔬菜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一片热闹。

我问一个当地口音的小摊主:“你知道峨堡古城的历史吗?”小摊主正忙生意,无心回答我的问题,说:“古城的历史太久了,一句两句说不清。前面有个博物馆,你自己看去。”

由于行程紧张,我没有进到博物馆里看。和峨堡古城隔着一条马路的峨堡古镇,则已经变成了一座新镇。马路是新修的,房屋是新盖的,窗户和墙面装饰着民族特色。街面店铺的门头,也是簇新的,一律写着汉藏两种文字。这个处于祁连山脚下的古老小镇,搭上了旅游经济的快车,这些年彻底富起来了。

路过扁都口的时候,我透过山梁垭口极目远眺,对面就是甘肃的民乐县,这也是古丝绸之路上的一个重镇。河西走廊自古有“金张掖银武威”之说,可见当年的丝绸之路是多么的富庶繁华。驼队走过之处,便是丝绸和瓷器的流光溢彩。

丝绸之路盛行了几千年,就像一棵大树长出了很多枝杈,其中最重要的一枝,便是穿越青海的丝路南道,也叫“羌中道”。羌中道穿越西宁,走过门源,再沿着一条叫大斗拔谷的狭长山谷继续往北走,这里开满了金露梅和银露梅,一片山谷都被金黄色和银白色的花朵装点着,美不胜收。商人们赶着驼队穿过风姿绰约的花海,和北路上的驼队汇合。回过头看一眼,山谷里的花朵迎风招扬。告诉他的同伴:我们从扁都口过来。扁都口是藏语,汉语的意思是“开满鞭麻花的沟”。

那么,离扁都口不远的峨堡古城,也应该是丝路南道上的重镇,人烟稠密、商贸繁荣才对。事实上它也曾经有过非常重要的历史价值。张骞的使团曾在这里下帐歇息;霍去病的兵士曾在这里安营扎寨;隋炀帝在这里大败而归;而后世的吐谷浑人则在这里开埠经商,用自己的良马、药材换取西域商人的茶叶、丝绸和洁白晶莹的瓷器。到了解放前夕,祁连草原上的千户南木卡才项率领部落民众,在峨堡古城迎接王震将军,献上圣洁的哈达,留下了军民团结的千古佳话。

只是,走在羌中道上的商人们穿过开满鲜花的扁都口和北路上的商人汇合后,并未在这里停留。峨堡古城历经了漫长的历史岁月后,终是衰败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恪守着古老的农耕生活,放牧、种庄稼,自给自足、安贫乐道。

当丝绸之路上的金张掖、银武威变得日渐繁华,当商人们的驼队像河流一样延绵不断,当他们的彩帐和天上的星星交相辉映的时候,隔着一道雪山屏障的冷龙岭这边,祁连山下的牧民,守护着上天赐予的资源,内心一片宁静和安详。他们放牧,但绝不会过度放牧。当草原上开满色彩艳丽的狼毒花时,他们便拔起帐篷,赶着牛羊长途迁徙,寻找新的牧场,给这片草地以休养生息的机会。于是,祁连山上的草就如汹涌的海水,不断地冒出来,越长越多。他们打柴,但只拣枯死的树枝,打一些枝丫背回去,绝不肯轻易伤害一株正在生长的树;他们背水,只在清晨太阳还未升起时悄悄地舀一木桶水背回去,唯恐惊吓了河里的鱼儿。

长情的守护必定换来上苍的神赐。祁连山上郁郁葱葱的树林高耸入云伸向天空的时候,它成了和天山、大兴安岭、喜马拉雅山并行的四大森林山脉之一。祁连县的森林总面积达到314.57万公顷,覆盖率将近10%。在祁连山陡峭又冷峻的山崖上,深邃又幽静的山谷里,长满了青海云杉、小叶杨、柴白杨和圆柏等青海特有的树种。在密不透风的森林中,还生长着雪莲、羌活、秦艽、大黄、黄芪、贝母、柴胡、藏茵陈、红景天、冬虫夏草这些高原上特有的名贵药材。茂密的森林和高山草甸也是野生动物的快乐家园,野牦牛、藏羚羊、雪豹、白唇鹿、棕熊、马熊。还有快乐的猞猁猫和蓝马鸡。它们栖息在祁连的原始大森林里,和人类共同生活、相生相伴。

当祁连美如仙境的原始森林和草原湿地终于被发现,人们惊叹在工业文明笼罩下的地球一隅,竟然有如此宁静如此圣洁的地方。祁连被称为“天境”,又被称为“东方小瑞士”,游客如潮水般涌向了祁连。站在阿咪东索山的顶端眺望远处一望无际的高原牧场时,大约都在想象阿尔卑斯山脚下宛如童话般的静谧村庄。

祁连山脚下,掩映在雪山森林和金灿灿的油菜花海中的村庄,比比皆是。扎麻什便是其中一个。扎麻什在祁连县的中部,坐落在祁连山脉一处具有丹霞地貌的山谷中,扎麻什的汉语意思就是红岩山。黑河顺着祁连山流淌下来,从扎麻什穿过,将扎麻什分成了河东、河西两个村庄。这里的村民视祁连山为神山,祖祖辈辈守护着山上的一切生灵。后来,祁连县有了国家级的森林公园,在扎麻什设一个林区管护站,地点就在河东村。

我们驱车赶到扎麻什的时候是早晨,一轮红日从雪山顶上冉冉升起,金色的光焰照映得皑皑白雪灼灼发亮,白得更加晶莹剔透。雪山下的扎麻什炊烟袅袅、牛羊嘶鸣,一排排装饰着民族风格图案的房屋也在晨光中熠熠闪光。一条大河清清亮亮从村庄边流过。我在心中暗想:這个景象,比阿尔卑斯山下的瑞士村庄可能还要好看吧?

我们来到了森林管护站队长李金魁的家。他家就在河边上,一个狭长的院子,走到里面,先是牧羊狗的地盘。因为是主人领着我们进门,那只硕大的藏獒只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就又懒洋洋地趴在了一张牛皮上。藏獒旁边是羊圈。几只羊站在食槽前羞涩地望着我们。走过羊圈,是一大间半封闭的房子,这是李金魁家的牛圈,只有一头奶牛拴在里面,别的牛说是赶到草场上去了。紧挨着牛圈的是他们家的储藏室。靠墙堆了一些鼓鼓的麻袋,里面装的是羊毛、青稞和大豆。地中间是空的,覆盖了两个铁皮盖子,分别是他家的水井和洋芋窖。走过储藏室,才算到了主人生活的地方。一方小小的院子,正房台沿下栽种着花花草草。李金魁和他的老伴正在把一堆洋芋切块,准备拌上草木灰种到地里。看见我们,那位土族装束的老阿尼直起身子,掀开门帘让我们进到房里,旋即,端出馍馍,倒上奶茶,又张罗着到厨房去炒菜做饭。

我们拦住了她,说明请李金魁给我们当一天向导,到扎麻什的原始森林中去走走看看。老阿尼便爽快地说:“成哩。晌午到家里来吃饭。”随即找出出门的衣服给李金魁换上,还特意给他手腕上戴了一块表。李金魁摸摸小孙子的头,说:“你跟阿尼在家切洋芋,我们到山里走一趟。”我们依次穿过牛圈羊圈和藏獒,走出李金魁家的大门。太阳暖暖地照着这个小小的村落,大门前的河水波光粼粼。李金魁告诉我们,他家的牛是建行海北州分行给的,羊是武警总队给的。不光他家有,村里的人家都有。建行海北州分行是他们村的对口帮扶单位,建行的职工就自发捐款,给村上每户人家买了一头牛犊。牛犊养到六七个月大的时候牵出去卖掉,能卖七八千块钱。他们再自己添点钱,买回来一头母牛。母牛养一段时间还能下牛犊,再把牛犊牵出去卖掉……这样,就等于在建行存了一笔钱,母牛是本金,牛犊就是利息。不过,这个利息可要比任何银行的利息都要高得多。现在,他们村上的人家差不多都靠养牛养羊为生。同样,武警总队海北州支队赠送给每户四只羊,则是他们的零花钱。剪羊毛、挤羊奶、产小羊羔,换成钱就可以给老人买一点营养品,给孩子们买件新衣服。

房子也是公家给盖的。李金魁指着村里整齐划一的民居和街道,说:“党的政策好得很,这些年农村脱贫攻坚,政府就给我们盖了房子、修了街道,还修盖了公共厕所和垃圾集中处理点。看我们的村庄多干净多漂亮,一点儿也不比你们城里头差。盖房子的时候,我们只要自己筹备三万块钱,再就啥都不用操心了。房子是县上派的施工队统一规划、统一修建。建好后还给铺上地板砖、糊好顶棚、做好保温层。墙也刷得雪白。我们啥都不用管,就等盖好后搬进去住了。共产党真的是对老百姓好,我们赶上了。”

李金魁说:“其实,真正让我们的生活走向正轨、让我们心里敞亮舒坦的事情,是我们村上的一些人当上了生态管护员。”

李金魁告诉我们,扎麻什村有二百多户人家,绝大多数为藏族,还有一部分土族、汉族、回族和裕固族。以前,他在矿上打工。扎麻什除了有森林,地底下还埋藏着无限丰富的矿藏资源。据地质专家勘探,祁连的地下有石棉、煤炭、砂金、玉石、铜、铬、铁、石膏、石英等无数宝贝,还有丰富的铅锌矿资源。扎麻什以前就叫铜矿公社,因为这里有一个储藏量巨大的铜矿。许多村民就在矿上打工挣钱。李金魁年纪大了,干不了重体力活,就在矿上负责安全和劳保用品发放,每个月也能挣得一两千块钱。

后来,国家重视环境保护,决不让破坏生态资源,铜矿就关闭了。他和村民们被县林草局招聘为林业生态管护员。李金魁说:“现在挣的钱和以前差不多,但我们心里舒畅啊。铜矿是破坏的工作,林业是保护的工作,这和我们民族的信仰是一致的,我们村上的人都喜欢当生态管护员,干得顺心顺意。”当然,第一批当上管护员的还是以县上精准扶贫的建档立卡户为主,每个月有将近两千块钱的工资收入,可以有效地帮助他们脱贫致富。随着脱贫攻坚战的力度加大,将有第二批签约的森林生态管护员。李金魁说:“这样,我们的力量就壮大了,工作也更好干了。”

李金魁是第一批生态管护员中的佼佼者。自从签约,他便全身心地投入工作。现在,他已经是扎麻什管护站的队长了,负责22名生态管护员的日常工作。

我们跟着李金魁做一天生态管护员,去密林深处巡山。

阳春四月,在别的地方已经是春暖花开、绿柳成荫的美好季节了,在祁连山下的扎麻什,依旧是春寒料峭,看不到一点绿意。不过,季节是藏不住的,只要吹来一丝丝带有暖意的春风,祁连山谷森林浩荡的林区便会发出深沉而热烈的回应。山坡上的雪开始融化了,变成了一滴清清亮亮的水珠,汇入小河。山谷里的河水也开始松动了,从山坡上流淌下来的小水滴唤醒了沉睡的冰川,河水开始打着滚地汩汩流淌了。河岸两边的草地也有感觉了,在河水的滋润下,它们舒展身子,冒出绿芽,开始感受春天暖暖的阳光了。

林区的树木也变得柔软起来,树梢润润的。青海云杉冒出了许多嫩绿的小针叶。柏树梢上像豌豆一样的果实,也脱去了黑灰色的外皮,显得清新活泼,像要随时蹦出叶尖。

我们踩着厚厚的落叶往密林深处走,听耳边小鸟的鸣叫,问李金魁巡山是不是天天这样往里走?最远走到什么地方?李金魁指着山谷尽头若隐若现的雪山说:“要走到那里。”我问走到那里是多少公里。李金魁说有二十多公里,一般是从早上天刚亮就出发,巡视完一圈回家,天也黑透了。这还是在正常情况下,若发现异常,再处理一下,那回家就没有个准时间了。李金魁告诉我们,管护员工作可不仅仅是巡山、宣传防火、禁止放牧那么简单。在森林中行走,随时随地都可能遇上突发情况。比如,前一段时间,我们就遇上了一只小羊羔。

李金魁说的小羊羔是岩羊,刚刚从妈妈的身体里脱离开来,脐带还未断,却不知什么原因被羊妈妈抛弃了。小岩羊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虚弱地卧在一条干涸的水沟里,叫了几声妈妈后,就再也没声音了。李金魁巡山发现这只小岩羊时,岩羊的脐带处已经发炎溃烂,生出一大团白生生的蛆虫,正一点一点吞噬着小岩羊的生命。李金魁立即将小岩羊抱到河边,清洗干凈伤口后,又拔了几枝车前草,捣烂后敷在伤口上。第二天,李金魁准备了清油、消炎药、纱布和青稞炒面,天不亮就从家里出发,找到了那只濒死的小岩羊。给它的伤口抹上清油,再敷上消炎药,用纱布包裹起来。小岩羊是通人性的,李金魁帮它包扎了伤口,它感觉很舒服,不再疼了。当李金魁把青稞炒面放在手掌里伸向它时,它瞪着清澈的大眼睛望着他,那神情就像孩子看着大人,眼神是那么的天真、无邪、羞怯、腼腆。它舔食了香甜的炒面,满足地躺下休息。

之后,李金魁每逢进山巡视,都要给这只小岩羊带一点食物。在他的精心照顾下,小岩羊从死神手里挣脱出来,顺利地长大了。

越往山上走,树林越密。冰冻的河流从树丛间穿插而过,像一条条洁白的哈达。丛林中有好多枯死的树木,有的斜挂在树上,有的横躺在地上,还有的恰巧落在河上,便成了方便管护员们过河的独木桥。我们拣了一棵粗大的枯树,暂且坐下休息。

四周全是高耸入云的云杉和柏树,还有一些青杄。在这高寒冷峻的祁连山上,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我想起外公曾经给我讲过,他年轻的时候到过祁连,说祁连的原始森林大得无边无际,三天三夜都走不出来,差点困死在丛林里。但丛林在严酷的同时又是那么的柔情,他们在丛林中采蘑菇、捡野果、喝雪水,靠着大自然的恩赐,他们顺利地走出了原始森林,重新看见了人间烟火。我身处的这片密林,是否就是外公当年走过的原始森林?我身边无言静立的高大树木,它们究竟生长了多少个年头呢?这些轰然倒下的树木,是什么原因使它们失去了生命,变成枯树了呢?祁连山纵横交错的沟壑里,树木繁茂、冰河静默,所有的细节,都隐藏在历史的褶皱里了。枯死的树木就这样让它横亘着。因为,即便树木倒下了,树根还在继续涵养水分,一棵碗口粗的小树,也能积蓄三吨的水。而这些水聚积起来,便成了黑河的源头。黑河从祁连山麓流淌下去灌溉了河西走廊的张掖、酒泉和敦煌。丝绸之路上的繁华,离不开祁连山上雪水的滋养啊。

原来,祁连山上的每一棵小树,都暗暗地保佑着山外一个小孩的命。

休息了一会儿,我们继续往密林深处走去。李金魁手腕上戴着一个像手表似的东西。他告诉我们:这是一个卫星定位装置。巡山工作不但辛苦,还有危险。夏季里管护员们常常会遇到暴雨、泥石流、山体滑坡等灾害,森林里的猛兽也越来越多,虽说它们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但也不得不防。冬季里也会常常发生冰雪灾害。为了保护他们的人身安全,祁连县林草局给每个生态管护员配备了远程定位手环,以便随时了解他们在森林中的动向。李金魁告诉我们,此刻,就有两个管护员正从山上往下走。

果然,没过多久,我们就和穿着防护服、戴着生态管护员袖标的学义和苏金明会面了。

学义和苏金明凌晨4点就出发了,5点开始进山,已经巡视一圈后准备往回走。现在是初春,草木萌发,发生山体滑坡和泥石流的现象较为罕见。但野生动物们大多已苏醒,开始外出觅食、抚育儿女了。学义和苏金明告诉李金魁,某处的狍子和麝为争夺地盘打起来了;某处的蓝马鸡一家开始活动了,活动范围在周边几十米处;还有一片树林新长出的叶子有点不正常,估计今春要发生病虫害,要及早预防……整个扎麻什林区,管护面积有1.56万公顷,他们却像了解自己的手掌纹路一样了解整个林区的情况。他们知道树林中的每一条小河、每一个动物、每一棵树木,甚至,每一朵小花的开放时间。他们长年累月在山林中行走,也把自己融入祁连山下这一片苍茫的林海之中了。

苏金明和学义都是扎麻什村建档立卡的帮扶对象,第一批聘请的生态管护员。他俩十分珍惜这份工作,总是把最苦最累的工作留给自己。每年的11月份到来年的6月份是扎麻什林场的防火期。在漫长的冬季里,总是他俩顶风冒雪,在所有的林区来回巡視。而把较为轻松的工作留给女管护员。在扎麻什的生态管护员中,有不少女管护员,比如藏族妇女兰措卓玛,上有九十多岁的公婆,下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丈夫身体不好,不能外出打工;比如回族妇女马金莲,丈夫罹患胃癌不幸去世,有两个孩子正在上学;还有拉姆错,也是一个人拉扯着孩子。无一例外她们都非常感谢党的扶贫政策,珍惜这份在家门口就能挣钱的工作。马金莲为了巡山方便,还从本就不多的生活费中抠出一笔钱,买了一辆摩托车。但是,单亲家庭的母亲总有无数的家务事牵绊着。学义、苏金明还有几个生态管护员就主动承担起巡山防火的工作,让她们做一些离家比较近的工作,比如到村民家宣传山林防火知识、签订防火协议、到新开辟的苗圃中护理小树苗等等。生态管护员的工作很繁杂,即便让她们干轻松的工作,也是一天到晚忙个不停。

李金魁告诉我们,他的这个小队22名管护员中有6名女队员,她们承担着苗圃的工作,整地、补种、维修网围栏,同时承担着森林防火的宣传工作。她们个个干得都很出色,苗圃的树苗成活率在90%以上。祁连山下的女儿巾帼不让须眉,她们为呵护 家乡的青山绿水付出了自己的劳动和汗水。

不过,生态管护员的工作再怎么难做,他们也只是和自然灾害作斗争,从来没有发生过人为的破坏事件。在扎麻什及周边的村庄,各个民族的同胞,人人都是编外的生态管护员,人人都悉心地呵护着这一片原始的大森林。山林里有那么多的宝藏,俗话说:靠山吃山,可是没有一个村民进到树林中寻找一点山珍。每年的冬虫夏草采挖季节,村民们宁愿绕到远远的雪山上,下帐篷、卧冰雪,吃尽千辛万苦挖一点冬虫夏草补贴家用,也不到近处的山林中去破坏草皮。到了夏季,山林中更是出产各种山珍的季节,除了名贵的冬虫夏草,还有数不尽的大黄、锁阳、贝母、红景天等名贵药材。由于没人采挖,这些药材就自生自灭。有的长得非常硕大,如果挖出来卖钱,则是药材中的珍品,没办法用钱来衡量。李金魁告诉我们,他就亲眼看见过像鸡蛋那么大的贝母。要是被药材公司的人看见,一定会惊奇得说不出话来。我问:“那你为啥不挖出来卖了?”李金魁紧张得连连摆手:“啊呀卖不得卖不得,贝母是山神的心脏,可不敢挖出来,山神会发怒的。”祁连山下的少数民族同胞,有着强烈的热爱家乡、保护生态的意识。他们还有敬畏自然、热爱生命、众生平等的朴素观念。所以,他们从不轻易伤害树林中的每一个生命。他们守护着山林,却没有从山林中撷取一丝一毫的财富。

那么,他们平时靠什么为生呢?能当上生态管护员的毕竟是少数人家,绝大多数的村民,还得自谋生路。李金魁告诉我们,绝大多数人家都有一点土地,不多,也贫瘠,只能种一点油菜、洋芋、青稞之类的,吃的粮食还得花钱买。每家每户也养羊养牛,但也只能维持日常的生活,家里只要有考上大学的学生,或者有成年的儿子要娶媳妇,就得出门打工挣钱。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也不愿意待在乡间,都愿意出去闯一闯,见见世面。

好在,这些年祁连的旅游业发展得很快,得天独厚的自然风光、原始古朴的民间风情,使祁连的旅游产业发展得如火如荼。年轻人都到县城去,男孩子学厨师、调酒师,女孩子则到宾馆、饭店当服务员,或穿上民族服装,到旅行社当导游。有手艺的妇女,抽空做一些富有民族特色的藏绣、皮绣和别的手工艺品,拿到旅游景点出售,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年轻人们做的时间长了,学到了手艺,也积攒了一点钱财的话,就会自己投资,开牧家乐、帐篷宾馆等,吸引外地游客。祁连县的旅游经济越来越成熟、越来越壮大,祁连人赶上了这大好的时机,正在全民奔小康的路上越走越顺畅。

当年的丝路南道,在扁都口穿过一地金露梅银露梅和北路会合,一路驼铃叮当,一路商贾云集,成就了“金张掖银武威”,成就了丝绸之路的繁华。而雪山连绵、森林茂密的祁连山北麓,则静默地矗立着。矗立到今天,我们才蓦然发现,这种静默是何等伟大、何等神圣,因为,我们守护住了大自然的恩赐,守护住了这片神性的土地,我们也守护住了内心的宁静和安详。

作者简介:贾文清,青海西宁人。《团结报》驻青海记者站记者,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出版小说集《银簪子》,散文集《老西宁记忆》《望穿天路》。作品散见于《天涯》《飞天》《散文选刊》《北方文学》《时代文学》《黄河文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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