峻极于天
2021-09-17陈望衡
越野车在青藏高原中绕着绿茸茸的山岭回旋,不断地向着云层、向着蓝天升高,终于放慢了速度,纵目远望,“天峻”两个红色的大字出现在前面的汽车收费站的天空,——我们的目的地到了。
多么美的名字——天峻!
中国作家祁连山国家公园青海片区采风队天峻组考察的主要对象就是天峻。
一
我们的第一站是哈熊沟,说是沟,实是一个包抄的山谷。进入山谷,抬头看,陡峭的石峰如刀枪剑戟般直插云霄。从石峰的单体形象看,类似于江南的黄山,也类似三清山,但有着明显的不同。江南的石峰,均零乱地耸立着,似散兵游勇;而这里的石峰多连成一排,更似城墙寨堡。江南的石峰或披苍苔,或岩隙间生出杂树,郁然青翠;而这里的石峰,均裸露着,如一股股肌肉,爆涨,劲挺。江南的石峰,人们多比喻为美女,风姿绰约;而西北的石峰更像一群武士,挥拳相向,霸气冲天!江南的石峰,以奇秀取胜,而西北的石峰,以雄健见长。
这种情况,应与环境有关系。江南多雨,江南的石峰更多的是雨水溶蚀的产物。上亿年的雨水,不断地冲刷,终于打造出山峰的千姿百态、婉约秀雅。西北的石峰,则更多的是太阳暴晒的产物。白天,火辣辣的太阳将石头几乎烤焦,到了晚上,气温陡降,在这种骤热骤寒的锤炼下,经不起折腾的石头碎裂,化成石块,化成粉末,而经得起考验的石头则百炼成钢。
当然,远古的西北气候也许不像今天这样高寒少雨,这山也不应该这般裸露着,山上多是森林,郁郁葱葱。但气候的变化,让它少雨,让它严寒,让它昼夜温差巨大,于是,终于将西北的石山打造成这样的钢筋铁骨!
西北是中华民族的摇篮,中华民族的伏羲氏、女娲氏、神农氏、炎帝、黄帝、尧、舜、禹均诞生于此,或主要在此活动。西北地区的自然环境锤炼着我们祖先坚忍不拔的意志,培育着他们崇高的品德与伟大的智慧。
从西北的石峰,我仿佛看到了中华民族先祖的脊梁。
二
哈熊沟有一条不知从哪里流出的泉水,极为清冽。时值正午,太阳直晒,正是最热的时候,我不禁用手舀起溪水,喝起来。一股凉悠悠的感觉直达肺腑,顿时全身通泰。
举头望天,天空深蓝,浩瀚高远,白云悠悠。坐在溪水边,环顾周遭嶙峋的高山,心里突然生出一个疑问:这山上有野生动物吗?正要问,坐在旁边的祁连山首席摄影师鲍永清说,这山上动物可多了,有雪豹、岩羊、藏原羚、藏狐……
雪豹?一聽雪豹,我就来神了。这是世界上的珍稀动物,多活动在海拔三千多米以上的西北高寒山区。我只是在电视上看到过这种动物,我知道鲍永清是拍雪豹的高手,他有一本雪豹影集正待出版。
我问,这山上有雪豹吗?
他指指山头,说,也许,此刻雪豹就在山头看着我们呢!只是你看不到它。
鲍永清说,雪豹是世界上珍稀动物,也是濒临灭绝的动物,天峻是它们主要的栖息地之一。雪豹是极敏感的动物,行踪诡异,小心谨慎,不容易拍到它。只能在它可能出现的地方,架起摄像机,隐蔽起来,等待着它的出现。
鲍永清说起雪豹的家庭生活,绘声绘色。他说,雪豹是单亲家庭,交配后,雄雪豹就此告辞,不再联系;雌雪豹生育孩子后,独自养育。待宝宝长到两岁,雌雪豹就让它们去闯荡生活,从此再也不去看望它的宝宝了。
此种生存方式,听起来似不可理解,但这就是生态,严峻的生态!
生态是生命的共同体,生命的本质是一样的,但生命的存在方式却千奇百怪。每种生物均有自己的生存方式。
人啊,千万不要以自己的生存方式去看待动物,千万不要以人类的爱去推论动物的爱,动物有它们的爱,这种爱,于它们是自然的,而于人类也许就完全不能理解。
以生态之心去理解雪豹的天伦之爱,就释然了。
鲍永清说,天峻之所以是雪豹最佳栖息地,是因为这里有一个对于雪豹生存最佳的生态系统。在天峻,不只是有雪豹,还有诸多野生动物。天峻是野生动物的乐园。
现在的天峻没有猎人。人与野生动物和谐相处。
正说着,有人喊,快看,那里有岩羊!我忙要过望远镜,看到几只小岩羊正在岩石间穿行。
哈熊沟,顾名思义,应是哈熊出没的地方,我问,哈熊是什么动物。鲍永清说,就是棕熊!
祁连山作为首批国家公园,生态好,是其突出的优点。天峻其魅力之一,不就在生态优秀吗?
三
陪同我们考察的一位当地的藏族同胞告诉我,这个地方有西王母的传说。他指着山头一块平整地,说,瞧,那是西王母设宴的地方。
仿佛电光火石,我的头脑中突然闪亮。《山海经》中一段有关西王母的介绍清晰地出现:
“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
西王母,“其状如人”,应该说,就是人,但是,她的身上有动物的一些因素:豹尾、虎齿。是不是可以做这样的理解:西王母身上其实没有豹尾,也没有虎齿。豹尾,是装饰;虎齿,是因为戴有虎头面具,面具上长长獠牙特别突出。
原始人对于动物有一种崇拜的心理。他们将动物看作神。为了获取动物的认可,或者说为了与动物神灵沟通,原始人会将自己化装成动物的样子。这是巫术,学者们通常将它称为模仿巫术。
祁连山有豹,也有虎。基于诸多动物有尾,在人的腚后安装一条动物尾巴,是常用巫术之一。青海大通县上孙家寨出土的史前彩陶盆就有装饰有动物尾巴的舞人形象。
动物以肢体为武器,各种动物均有自己最厉害的武器,虎是齿,豹则是尾。豹尾犹如钢鞭,搏斗中,豹子往往迅疾转身,尾巴一扫,置敌于死命。西王母以豹尾、虎齿做装饰,企图借助于这样的巫术获得豹、虎的威力,完全可以理解。
哈熊沟有雪豹,天峻还有一些地方有雪豹,为此,我也认定西王母的部落就在这一带活动,说不定她还建有一个国。
四
西王母周遭,看来都是黄帝的地盘。
从《山海经·西山经》的记载来看,西山始于华山,陕西地面。
自华山往西北四百二十里,有峚山,这座山上“多丹木,圆叶而赤茎,黄华而赤实,其味如饴,食之不饥”。此山产玉膏,玉膏可以滋养丹木,“丹木五歲,五色乃清,五味乃馨”。黄帝喜欢食这座山产的“玉膏”。
峚山即密山(密尔岱山),这是一个可以确定的地名。诸多游记写到这座山。如徐松的《西域水道记》云:“密尔岱山(旧作辟勒)……山峻三十许里,四时积雪,谷深六十余里。山三成:下成者为麓,上成者颠,皆石也。中一层则琼瑶函之,弥望无际,故曰‘玉山……探者乘牦牛至其巘凿之,坠而后取,往往重千万斤。山与玛尔鲁克峰峦相属。”从《山海经》的介绍看,峚山是黄帝部落主要的居住地之一。
自华山西三百二十里,有槐江之山,“丘时之水”从这里发源。此山物产丰富,有琅玕、黄金、玉等宝物。《山海经》说,此山“为帝之平圃”,即黄帝的田园。
《山海经》说槐江之山“其阳(山南)多丹粟……后稷所潜也”,“丹粟”,一种农作物,说明当时有农业了。农业始祖后稷就生活在这里。按《山海经》所述,此地早就有人居住,且开始了农业生产。
自华山往西南四百里,就是昆仑山了,这昆仑山是“帝之下都”,帝就是黄帝。“下都”——地面的首都。按神话,黄帝在天上也是有宫城的。
自华山向西三百五十里,有玉山,西王母就居住在这里。玉山距昆仑山不远。西王母所建立的国应该是黄帝的属国。西王母的工作当有二:一是在自己的国当酋长,二是在黄帝的手下做大巫师。西王母的巫师装是“豹尾虎齿”,她行巫时,扯着嗓子长啸,啸声洪亮而婉转,感天动地,故谓之“善啸”。
昆仑山是中国文化之源,中华民族的先祖首先生活在这里。那么,昆仑山究竟在哪里?不错,祁连山的西北部有一座山就名昆仑山。那么,《山海经》中所说的“昆仑”就是指这座山吗?中国的学者意见不一致。
叶舒宪、箫兵、郑在世等先生认为:“就世界文化史而言,最有资格做神话昆仑母型的,应数和田南山(即‘今昆仑)——无论从史实、神话抑或地理上看都是如此。然而‘祁连依然不失为华夏——汉人及其近接民族(包括匈奴、氐、羌等)的一座世界中心式的‘天山,依然不失为华夏或中原神话里‘昆仑的一个较早期的母型,而且大西域混沌文化丛的一个重要构成(仍称其为‘昆仑1吧)。”
其实,不管是不是将祁连山认作昆仑山,祁连山作为中国文化之源的地位都是不容否定的。黄帝及其部族在峚山食玉膏,后稷在槐江之山种植丹粟,西王母在哈熊沟着“豹尾虎齿”装祭告天地,均是中华民族人文之源的显示。
五
黄帝的事半是传说,半是历史。西王母与黄帝的关系,主要是我的猜测。然而,周穆王与西王母的故事则主要属于历史,虽然有文学的成分。故事出自古籍《穆天子传》。
周穆王是西周第五代国君,在位五十四年。《春秋左传》云:“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主要不是游览,而是宣示国家主权。
《穆天子传》记载穆王曾有过一次北征。途中,他经过“昆仑之丘,以观黄帝之宫”,这与《山海经》所记“昆仑之丘,实惟黄帝下都”相印证。
周穆王又经过春山,此山《山海经》载为“边春之山”,边春之山与西王母所住的玉山不远。周穆王最后来到西王母所在的国。
《穆天子传》记“天子宾于西王母”——以客人身份受到西王母的款待。晋代学者郭璞有注:“西王母如人,虎齿,蓬发,戴胜,善啸,纪年穆王十七年西征昆仑丘,见西王母。”可见,这西王母就是《山海经》中说的西王母。周穆王诚挚地向西王母献上了锦缎等礼品,西王母高兴地收下了,于是,“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一场盛宴在瑶池举行。
瑶池在哪?在哈熊沟!陪同我们参观哈熊沟的藏族同胞这样说。打量哈熊沟祼露的石崖,池在哪?也许现在不存在了,当年有。“瑶“以“玉”为偏旁,说明瑶池是产玉的地方,说不定它如峚山上的稷泽,“其中多白玉,是有玉膏,其原沸沸汤汤”。“黄帝是食是飨”。西王母住的地方为玉山,应该也有产玉膏的水池,那就是瑶池了。
宴席摆在近瑶池的地方,可以在山上,山上有平地,也可以在山下,山下有草坪。当然,不会是露天,会在豪华的帐篷中。从西宁来天峻的途中,我们见过许多藏族风格的帐篷,用牦牛毛编织,防风,保暖,非常舒服。最大的帐篷可住一千人。
西王母在哈熊沟设宴,不排除这个地方风景好这一重要因素。哈熊沟很可能建有西王母的行宫,周穆王及其随行人员说不定就住在行宫内。
宴席开始,西王母为周天子唱起歌来,歌词曰:
白云在天,山陵自出。
道里悠远,山川间之。
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歌声如此深情,悲兮,恨兮,怨兮,盼兮!载歌载舞,声裂金石,舞动山川。这还才见面,就伤心地盼再会。敢情西王母爱上了周穆王?
周穆王也不是无情之人,他答道:
予归东土,和治诸夏。
万民平均,吾顾见汝。
此及三年,将复而野。
有承诺的:三年再来。
离别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周穆王升上弇山,题字勒石:西王母之山。西王母将周穆王送走之后,思念不已,郁郁寡欢,她做了一首歌。歌曰:
徂彼西土,爰居其野。
虎豹为群,于鹊与处。
嘉命不迁,我惟帝女。
彼何世民,又将去予。
吹笙鼓簧,中心翱翔。
世民之子,惟天之望。
现在我们不能考证这歌词的真实性了,但歌词连同这故事,就这样载入史册。从歌词看,西王母国的人民对于周穆王印象是美好的,这是因为周穆王不是为征伐而来,而是为友情而来。
西王母与周穆王的故事是中原王朝与西北少数民族友好相处的最早记载。
六
参观完哈熊沟,回到县城天峻已是傍晚了。天还未黑,太阳将西天涂上鲜艳的晚霞,天峻周边的山岭金碧輝煌。而新城天峻以挺拔的丽姿,立在高原上,显得非常大气,仿佛它就是这一方土地的主宰。我在想,哈熊沟大概只能做西王母的行宫,她正式的宫殿应该在天峻。天峻才是西王母国的国都。
《诗经·崧高》有语:“崧高维岳,骏极于天。”崧,作嵩,即中岳嵩山。“骏极于天”就是高达于天的意思。古汉语中,“骏”通“峻”。《礼记·中庸》中有句“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峻极于天”就来自“骏极于天”。
《诗经·崧高》是送别诗。作者为周宣王的大臣尹吉甫,送别的是对象是申伯。申伯是周宣王的母舅,封地在谢。周宣王当政时,申伯来朝,返回封地时,周宣王隆重礼送,还特意嘱尹吉甫做一首送别诗。
周穆王早于周宣王一百多年。此时,周穆王与西王母的故事应该早记入史册,周宣王当然知道这件事。西王母送别周穆王、周宣王送别申伯,都是送别,而且都是轰轰烈烈的送别。“峻极于天”既可用于周宣王送别申伯,也可用于西王母送别周穆王。
“天峻”一名,敢莫就来自于此?
我没有把握,问天峻县摄影家协会的理事李应平。李应平也是拍摄雪豹的高手,他告诉我,天峻山,藏语叫“真尕天青”,意思是白色平台,白色平台,不就是雪山顶啊!不知谁将它译为汉语“天峻”的,译得好啊!
“峻极于天”,含意绝佳。天峻取名于此,至少有三点是当得的:其一,天峻处青藏高原腹地,而青藏高原是世界屋脊,它确实高峻;其二,它的自然生态是最好的,既是人类的乐园,也是诸多野生动物的乐园,它确实卓绝;其三,它是中华民族重要的发源地之一。中国西北高原,有昆仑山、天山、祁连山等大山,这些高山是中国山脉体系之始,撑起了中国地理西北高东南低的格局,中国主要河流黄河、长江等均从这些山脉发源。天峻作为青藏高原的腹地,有它特殊的贡献。神话传说及史料记载,它是中华民族始祖黄帝最早的生活区,农业的发源地,在中国文化中具重大影响的西王母国所在地。它确实神圣。
“峻极于天”。天峻,你够的!
作者简介:陈望衡,湖南邵阳人,大阪大学文学博士,武汉大学哲学学院教授,美学专业博士生导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优秀专家,国际应用美学研究会国际咨询委员会副主席,亚洲艺术学会副会长,德国特里尔大学、美国亚利桑那州立大学高级访问学者。著有《中国古典美学史》《文明前的“文明”》等著作四十余部。三次获得中国高校人文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一等奖、二等奖、三等奖),学界誉为“中国境界美学代表人物”“中国环境美学主要创造者”“中国美学史研究的领军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