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的树和林

董得红

第一次走进祁连县并被祁连河谷中的原始古小叶杨震撼是在1990年。那年春末夏初，我作为青海省林业勘察设计院的一名队员，与30多名调查队员一起开进祁连，从事祁连林场的森林资源调查工作。

傍晚时分，由嘎斯69吉普车改装的森林勘探车拉着调查队员，解放牌大卡车拉着行李、调查工具和米面蔬菜驶进祁连县城。临近县城时周围山坡出现成片的郁郁葱葱的青海云杉林，我习以为常地瞅了一眼，一片片青海云杉林分布在山的阴坡，阳坡大部是尚未返青的枯黄色草地或稀疏的祁连圆柏林。参加工作7年来，我已跑遍果洛藏族自治州班玛县境内的玛可河林区、黄南藏族自治州麦秀林区、门源回族自治县仙米林区和互助土族自治县北山林区，对青海的天然森林已有大致的了解。玛可河林区属于昆仑山系巴颜喀拉山的支脉果洛山的南麓，是我国西南部的最北段，对青海来说是天然森林分布的最南端，植物的分布有明显的川西南特征，也可以说是青海的南方，气候温和，植物种类丰富，是天然森林中乔灌木树种最多的区域，山地阴坡乔木树种以寒温带常绿针叶树川西云杉、鳞皮冷杉、紫果云杉为主，山地阳坡以塔枝圆柏、大果圆柏和密枝圆柏为主。黄南州麦秀林区属于昆仑山系巴颜喀拉山的支脉西倾山和麦秀山，比起玛可河林区，地理位置偏西北，也就是纬度偏北，气候较寒冷，森林类型介于南北之间，有喜温暖的南方性格的紫果云杉，也有适应北方寒冷气候的青海云杉，阳坡是祁连圆柏。门源县仙米林区和互助北山林区属于祁连山主脉南麓的东端，维度进一步偏北，在同一纬度带上森林的类型和树种受海拔的影响而不同，从仙米林区过渡到互助北山林区，树种越来越多，森林类型越丰富。

在位于祁连县城的林场场部稍作准备，30多名调查队员分成6个调查小组分别将帐篷扎进林区的沟道里，按给每个小组划分的调查任务对每片林地的地类、树种、树龄、树高、生长速度、林下土壤、植被、更新等几十个因子进行区划、调查，对每片有乔木的林地要查清森林蓄积量，对没有森林的林地提出经营措施，最后建立起林区每一块林地的档案，作为科学经营管理的依据。在调查中要全面掌握林区的地质、地貌，森林的起源、繁衍等。在一条沟系里一住就是十天半月，吃住都在帐篷里，既浪漫又艰辛。

看到祁连林区山坡上单纯的青海云杉林和祁连圆柏林，回想仙米林区和互助北山林区丰富的森林类型，我脑子中浮现出巍巍祁连山从西到东的森林布局图。祁连山横亘于西北黄土高原上，西起青海境内与阿尔金山相连的当金山口，一路迤逦向东，跨越青海西北部和甘肃河西走廊，直至宁夏的六盘山，连绵八百多公里。祁连山在离开青海境内时，情有独钟地留下一座座弯弯曲曲、高高低低的支脉，走廊南山、托勒南山和大通山构成祁连县多山的地貌骨架，岗什卡达坂、门源达坂构成门源县的地貌骨架，互助北山和冷龙岭是互助北山林区的地貌骨架。在这些支脉的怀抱里，孕育出一片片天然森林。从西向东，山脉的海拔逐渐降低，森林的类型和树木种类也逐渐丰富。在祁连县境内，天然森林阴坡只有青海云杉，阳坡大部是草原或灌丛草地，局部分布祁连圆柏，到门源仙米林场后阴坡为青海云杉林，在以往采伐等人类影响过的林地中出现白桦、红桦与青海云杉混交的针阔混交次生林，在与互助北山林区相邻的朱固寺沟开始出现油松和青杄。而互助北山林区已接近祁连山东段冷龙岭南坡和达坂山北坡，在低海拔温暖地带乔木树种出现青杄和油松，除青海云杉和祁连圆柏纯林或青海云杉与山杨、红桦、白桦组成针阔混交林外，也时常出现青杄或油松纯林或青杄与桦树组成的针阔混交林，森林类型丰富多彩。

祁连山的森林是在青海高原沧海桑田的巨变中，适应高原干旱寒冷的气候而保留下来的树种，青海云杉、祁连圆柏属于土生土长的青海乡土树种，主要分布在祁连山东段的祁连县祁连林区、门源县仙米林区和互助县北山林区。

在很久以前，那是漫长的地质年代的早二叠世时代，距今大约有3.6亿年，那时青海属于海洋环境，这片海域横贯现在欧亚大陆的南部地区，与北非、南欧、西亚和东南亚的海域沟通，地质史上称为“古地中海——特提斯海”，整个青海是一片迷人的、波涛汹涌的辽阔海洋，海水像天一样蓝，五彩缤纷的鱼儿自由自在地在大海里遨游。后来地球发生了重大变化，印度板块和欧亚板块用无数瞬间的挤压和碰撞使青海大地不断抬升，形成地球上最年轻、最高和最大的青藏高原。青藏高原的隆升，使海洋退却，昔日的沧海变成了陆地。海水的退却，陆地的出现，逐渐孕育出大面积的森林。那时的海拔还不高，属温带潮濕气候，森林以裸子植物为主，主要由银杏类、松柏类、苏铁杉、罗汉松等构成。随着高原不断抬升，气候逐渐变得干旱寒冷，降水减少，气温降低，许多植物开始绝迹，以青海云杉和祁连圆柏为主的常绿针叶树，历经冰川期沧海桑田的变迁，通过不断演化而适应日益变冷的气候和脆弱的生态环境，在江河源头的高山峡谷中残留下来，青海云杉与青杄、紫果云杉、鳞皮冷杉、川西云杉、祁连圆柏、大果圆柏、山杨和桦树等乡土树种共同构成青海高原上的天然森林。青海云杉与祁连圆柏留在了祁连山中，紫果云杉、鳞皮冷杉、川西云杉和大果圆柏、塔枝圆柏、密枝圆柏走向更遥远的青南山地。

生长在地球上的植物是没有国界的，同一种植物可以分布在全球各地。不同国家、同一国家的不同地区对地球上同一种植物的叫法不一。即使在青海高原，同一种植物在不同的乡村都有不同的俗名。为了使同一种植物在地球上有个统一的名称，便于互相交流和科学研究，植物学家就给每个植物起了一个全球统一的拉丁文名字，青海云杉的拉丁文名是PiceacrassifoliaKom，祁连圆柏是SabinaprzewalskiiKom。许多植物的命名通常是以植物分类学家发现那个植物种的地方为名。青海云杉不仅仅分布在青海祁连山，在甘肃河西走廊的祁连山北坡，兰州市榆中的兴隆山、白龙江流域，宁夏的贺兰山、六盘山，内蒙古的大青山都有它的身影。而祁连圆柏是中国特有树种，分布于青海、甘肃河西走廊及南部、四川北部。

从青海高原形成的那个遥远的地质年代开始，青海云杉和祁连圆柏的倩影就遍布祁连山的高大山脉和河流峡谷。由于在长期演替进程中与高原干旱寒冷的生态环境抗争，青海云杉和祁连圆柏形成了稳定的、发育完善的山地天然森林群落，也是常绿针叶林在高原垂直气候带上的顶级群落。

生长在祁连山的青海云杉和祁连圆柏具有高原人一样纯朴、宽容和吃苦耐劳的品德，根据自己的性格，青海云杉占据山的阴坡，祁连圆柏占据山的阳坡，把自己的身姿延伸到连绵起伏的雪山脚下，把根扎进缺乏养分的土层或石缝里，艰难而又顽强地生长着，用自己高大的身躯、宽阔的树冠和茂盛的根系，守护着脚下的土地，阻挡着雨水对土地的冲刷，涵养着每一滴从高山上融化的雪水和树冠截留的雨水，形成涓涓溪流汇聚成永恒的江河。

青海云杉优良的品德得到许多同样喜阴的灌木、花草的爱戴，灌木、花草们愿与其永久相伴。在青海云杉的庇护下，陇蜀杜鹃、百里香杜鹃、头花杜鹃、银露梅、窄叶鲜卑木、刚毛忍冬、红脉忍冬、冰川茶藨子、山生柳、美丽蔷薇等灌木和珠芽蓼、藓生马先蒿、高山黄花、苔草等草本植物得以安详生长，随意繁衍。而在祁连圆柏林下，喜阳的金露梅、小檗、绣线菊、匍匐荀子等灌木和垂穗披碱草、乳白香青、火绒蒿等草本植物陪伴祁连圆柏一起保持水土、涵养水源。

青海云杉在祁连山繁衍生息已有4000万年的历史，是地球上云杉属树木的远祖。一粒如胡麻籽大小的青海云杉种子，从母树上落下的枝叶形成的腐殖质土壤中发芽长成幼苗，在母树的精心庇护下越长越大、越长越高，直上云霄。在天然林中树高可达30多米，没有哪个树种能超过它，胸径也时常达到六七十厘米，树龄可达450年以上。青海云杉树皮的颜色随年龄增长在不断地变化着，幼年时呈淡绿色，中年时呈粉红褐色，老年时呈灰褐色。青海云杉具有茂密的枝，整棵树上枝叶一轮一轮地排列，形成尖塔形的树冠，那一轮枝叶就是一年岁月的结晶。直挺的针状叶呈螺旋形围绕着茎，叶长2～3厘米，呈四棱状条形，四面有粉白色气孔线，使整个叶子呈现粉状青绿色，远远望去，好像刚刚落了一层淡淡的霜。青海云杉没有艳丽的花朵，在同一株树上发育有雌花和雄花，分别称作雌球花和雄球花，生长在叶腋间的是雄球花、枝顶的是雌球花。仔细观察，每朵雄球花具有多个螺旋状排列的雄蕊，每个雄蕊有2个花药，雌球花具有多个螺旋状排列的珠鳞和苞鳞，每个珠鳞具有2个倒生的胚珠。每年的5月初开始，从互助北山林区到仙米林区，再到祁连林区，青海云杉依次开花，在默默无闻中靠风传媒，一朵朵雌球花受粉，珠鳞开始发育增大，在枝尖上长出圆锥状的像鳞甲一样包裹而成的球果。那球果刚形成时为紫红色，经过近半年的生长，在10月间成熟，变为褐色，每个鳞甲中有一粒斜倒卵形的种子。人们形象地称球果为“松塔”。

青海云杉在天然森林中，形成最具代表性的森林类型。远远看去，成片的青海云杉林好像泼在山上的绿墨，形成林海松涛。有青海云杉的林边就有潺潺溪流，就有鸟语花香。在高原漫长的冬季，冰天雪地中的云杉之绿，给高原人以慰藉和希望，雪后山白松苍，形成高原冬日里的天然画卷，山径幽折，泉流清冷。林中野生动物种类繁多，雪豹、白唇鹿、马麝、棕熊、马鹿、蓝马鸡、环颈雉等珍贵野生动物时常出没于林间，成为青藏高原野生生物物种的天然基因库。

祁连圆柏是柏树大家庭的重要成员，是中国特有的古老的树种之一，在祁连山干旱和严寒的高山峻岭顽强地生存了与青海云杉同样久远的历史。祁连圆柏更神奇的是能在森林生长界限以上，在其他高大乔木无法存活的地方生长，或在生存环境很差的山坡上，矮化成常绿的灌木状。当气候、土壤、地形等条件适合时，祁连圆柏尽情发挥其乔木的本能，全力向上发展，主干顶天立地，尤其当祁连圆柏聚集成林时，其林相更加壮观。

祁连圆柏木材结构细致、耐腐、有香气、耐用，心材淡褐红色，边材淡黄褐色，供家具、工艺品及建筑农具及器具等用。枝叶入药，能祛风、活血、利尿;鳞叶富含挥发油，可做柏香;种子可提取润滑油。祁连圆柏借助风力传播授粉。也许是适应严酷环境的结果，祁连圆柏也是雌雄同株，开花时，当一阵风吹过，每棵圆柏树上都飘出“烟雾”，因此被人们视为“神树”，其实“烟雾”就是千千万万的花粉。

走进祁连县，最震撼人心的还是那些散布在河道里的小叶杨古树和或密集或稀疏的小叶杨林。小叶杨干型高大，树形优美，但喜欢生长在山谷河流边，在青海能成片分布并长成数百年的古树的也只有在黄河谷地和祁连的黑河、八宝河谷地。黄河谷地的小叶杨在20世纪初遭到人类的破坏，所剩无几。《青海共和县考察记》1934年记载的铁盖小叶杨林：“由曲沟沿黄河西上，佳木葱郁沿岸不绝，中隔长凡50里之沙漠至铁盖林。该地北邻沙漠、南依南河，东西长约40里、南北5里许，森林绵延，一望苍苍，红柳与小叶杨为主要树木，直径3～4尺，干高4～5丈，木质坚韧，洵为栋梁之材。而为政者不加保护，一任垦民滥伐焚烧，致焦干枯枝纵横地上。”20世纪50年代时，同德、兴海等黄河谷地田地、河滩尚存一些天然的、高大的小叶杨，冠幅广伸如华盖。让人欣喜的是，天然的小叶杨林在黑河及其支流八宝河两岸得到很好的保护。走进祁连县城，那些或在河岸、或在庭院中的高大的古树就展现在眼前，那些古树中年龄最大的达到400年，胸径大多在80厘米以上，树龄200年以上的有194株。分布在全县的小叶杨面积达666.67公顷，全部为由种子繁殖的天然林。

小叶杨能在祁连境内生生不息，长成耸天的古树，是因为祁连那些常年被冰川白雪覆盖的山峰上融化的雪水源源不断地滋润着树木，被大山护卫着的封闭的地理环境，给小叶杨的繁衍生息提供了一个温馨的家园。祁连人情有独钟地呵护着他们心中的“龙鳞大白杨”，也有人亲切地称其为“八宝杨”。生长在青海高原的杨树有18种之多，而祁连人只认准了小叶杨，任其在狭长的河道边成长，保持了自己的独立性和纯种性，成为青海原生物种的活化石。生长在祁连的小叶杨与其他小叶杨有所不同，祁连的小叶杨侧枝平展，小枝纤细下垂，植物学家们根据这一特征，视其为小叶杨的一个变型，叫弯垂小叶杨，也有人叫垂杨。

1999年开始，祁连县将山坡上的青海云杉林、祁连圆柏林和河道里的弯垂小叶杨林全面纳入天然林保护工程项目在保护的同时，加大植树造林，把山坡上的青海云杉林不断向山坡根和河岸延伸，森林覆盖面积不断扩大，在许多地段形成青海云杉与弯垂小叶杨的针阔混交林。

生长在祁连大地上的弯垂小叶杨成片林是我省仅存的小叶杨天然集中分布的珍贵资源。每一棵古树都是自然界和祖先们留下的珍贵遗产，是“绿色的文物”“活着的化石”，每一棵古树都是一段无声的历史，也是一个地方的文化积淀。2012年，祁连县组织开展古树名木调查、挂牌、监测、建档工作，通过社会征集、访问、实地调查，将全县区域内的小叶杨古树名木列入保护范畴，并对所有古树、名木挂牌、编号、归档，使境内古树名木有了第一份“身份档案”。

青海云杉、祁连圆柏和垂枝小叶杨在祁连大地上形成一个独特的天然森林类型，祁连人像呵护自己的孩子一样保护着森林，森林帶给人们绿色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