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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映电影更好看,电影在越来越糟吗?

2021-09-16李厚辰

记者观察·中旬刊 2021年6期
关键词:生活

李厚辰

2021年6月11日,《天堂电影院》重映,这部略显文艺的电影并没有受到太多关注,上映第二天,排片就已经不到2%。不过,从去年到今年颇有一些重映电影很有口碑,例如去年的《星际穿越》(票房1.21亿元),今年的《阿凡达》(票房3.75亿元)、《指环王》(票房三部共2亿元)、《情书》(票房6400万元)都吸引了很多影迷重返影院观看。海外市场也是如此,日本今年重映了《银翼杀手》《E.T》《肖申克的救赎》等电影。

很多人在看了这些电影之后都不由得感叹,这些十余年前的作品放到今天,让人感觉毫不过时,甚至更甚当下。对此,不禁让人发出疑问,电影是不是越来越差了?

电影真的越来越差了吗?

电影越来越差不是个新鲜的观点,马丁·西科塞斯等,尤其是年岁较高的知名导演都表达过这样的看法。不过这个观点又会明显地受到更年轻观众的反对,认为这不过是上年纪的人在厚古薄今罢了。

也有观点认为,今天的电影不如以往,是因为我们提到“以往的电影”,都是那些大浪淘沙后留下的经典,而我们提到“今天的电影”,则是泥沙俱下、好坏兼有的。实际上过去的时代也有很多烂片,只是已经离开了我们的视野,所以回看过去总是一片繁荣。

在探索电影是否越来越差前,可以先思考,这个问题本身有什么要紧?它的价值也许不仅仅是我们茶余饭后闲聊的谈资。

它至少和两个问题相关,第一个问题关于“技术是否让电影越来越好”,即电影技术进步一定会让电影本身进步,例如很多人捍卫李安近年平庸的作品,就是用“电影技术探索”作为理由。

这不仅和电影相关,我们的生活同电影一样,经历着技术的介入和进步。很多人对生活进步,或是生活幸福持有一种信念,即技术革新是整体生活和社会进步的根本动力。客观的技术进步会带来一种“价值判断”上的优化和进步,例如“科技向善”等观念就与此有关。

因此对电影是否受到技术“庇佑”的讨论和判断,至少能够为我们理解技术是否为我们的生活提供“善”这个问题提供一些参考。

其次,历史上伟大时代也有很大机会催生伟大的作品,文艺复兴这种盛世自不必说。二战后,经历两次世界大战的洗礼,人类的思想与文化也进入一个长足发展的时间,电影刚好搭上战后文化复兴,一时间大师辈出,风云际会。

所以,电影也可当作社会发展的晴雨表。我们可以想象,一个好时代,与好的文化作品,应该呈现某种正相关的关系。

那么,电影真的越来越糟了吗?美国知名网站VOX进行过一项统计,在1970年到2020年这50年中,找到每个年代那十年全球票房最高的100部电影,观察这些电影在评分网站Metacritic上的分数并统计。

结果是,分数从1970年代的85分,一路稳步下跌,直到2010年代的53分。

当然十年间最卖座的100部电影并非电影市场的全貌,他们大多是最打动市场的作品,而非最有思想性的作品。不过,具有某种思想性的作品是否可以打动市场,也会促进这种类型电影的制作。

我们可以将“最卖座电影”当作一种中位数电影看待,这些电影不会是最好的,但素质也不可能太差,且电影毕竟是商业产品,比起文学和音乐,电影更不是可以由个人独立完成的,这种高投入也需要市场的反馈与支持。

因此这个统计,至少可以反映电影中位数作品质量的大幅下滑,与电影受众市场素质的下滑。

自我重复是一种巨大的诱惑

到底是什么因素导致电影越来越糟,这是个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不过,还是可以从上述代际电影的对比中,找到一些有趣的事实。

这其中很值得一提的是,系列电影成为绝对主流。2010年至2019年十年间,全球票房最高的50部电影中,仅有6部电影是非系列电影,其中,仅有《小丑》和《波西米亚狂想曲》是非迪斯尼合家欢电影。

除此之外,漫威的一系列电影、《星球大战》一系列平庸的续集、《007》系列、《哈利·波特》以及迪斯尼旗下一众系列动画片构成了这个十年最卖座电影的主轴。

而在2000年到2009年的十年间,则是被《指环王》《蝙蝠侠》《哈利·波特》《暮光之城》等系列电影统治。

可见进入千禧年后,制作系列电影是电影企业最流行的选择。

但是在1990年到1999年的十年间,全球票房最高的50部电影中,非系列电影数量,即便排除所有合家欢迪斯尼电影,都有25部,其中包含《七宗罪》《阿甘正传》《美国丽人》《泰坦尼克》《拯救大兵瑞恩》等很多不错的电影。

70年代与80年代就不赘述了,系列电影在那个时候刚刚萌芽。

当然,系列电影也不只一种,有些是典型的三部曲电影,例如《指环王》《黑客帝国》和《教父》,成为系列的原因是为了讲述一个长篇幅的故事,这在一部电影中难以实现。像这样的电影,尤其是后两者,其实每部电影间的故事差异是巨大的。

但真正占据今天电影市场的是格式化的系列电影。像《夺宝奇兵》《007》《变形金刚》和漫威系列这样的系列电影,并非通过一定篇幅完成一个长线故事,而是形成一个故事的模式,在每一部中不断重复。

不仅系列电影越来越多,电影公司还在不断重启之前的系列,《侏罗纪公园》《哥斯拉》《異形》都是相隔很长时间、又再次重启的系列,这明显地昭示出某种黔驴技穷。

系列电影,尤其是格式化系列电影如此流行的原因非常简单——一种市场收益的保守与安全,对电影制作公司和观影者都是如此。这是一种非常简单的共谋,当我们找到一种固有模式,我们就会不思进取地继续下去。

观看系列电影不会有太大的收获,但绝大多数时候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对电影的预期简单而直接,就像是一种将就的快餐。

系列电影是自我重复,电影公司重复自己的制作,观影者重复自己的享受。重复自己是一种巨大的诱惑,以至于在今天,探索某个系列电影宇宙的这种自我重复不仅不被当作一种贬义,甚至成为被追捧的模式。

电影企业渴望安全的市场,观众渴望安全的快感,因此互相锁定。这是一种电影与生活的同构。

技术带来的是细节处辉煌

又满盘皆输的电影

现在有一种夸赞电影的方式,叫做“每一帧截下来都可以当作壁纸”,类似的电影例如《布达佩斯大饭店》或《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动画电影如《你的名字》或《大鱼海棠》。

实现这样的效果当然需要极强的技术,包括置景、打光、攝影、后期等等要素,这当然是极困难的。

现在爱夸耀电影的长镜头,“一镜到底”被看作是一种值得追求的拍摄技术;航拍无人机流行后,利用无人机呈现截然不同的视角也几乎是新电影的标配。

眼花缭乱的剪辑和调度亦是,一项针对美国电影的研究表示,从1935年到2015年的80年间,平均镜头长度,从10秒锐减至5秒,而每个镜头的动作数量却上涨了三倍。电影比起以往节奏加快,内容更多。更不必说CGI技术(编者注:电脑三维动画分成技术)带给电影的剧变。

以上的一切都是技术进步的结果,正是因为这些技术,电影可以塑造巨大的奇观,甚至以此对抗电视剧带来的挑战,可以美轮美奂,可以对每个场景精雕细琢,可以以过去完全不可及的方式调整镜头的速度,也可以用后期直接更换昼夜。

拜软件发达所赐,后期制作,尤其是调色工艺,可以制作出非常神奇美妙的质感。唯一的缺点,就是与生活中的世界几乎完全不同。

以上这一切有代价吗?代价是什么呢?还是说技术是中立的,只是给我们更多选择?

在这里我们接触到技术对生活和电影的影响。技术是提供给我们更多的可能,还是锁死了别的路径?那种技术中的选择空间,是否只是一种理论上的可能性?

暂不找到具体的特例,而从一种普遍的趋势来看,答案是明显的。

因为技术在提供非常浅显直白的好处,如果没有十足的理由,人根本无法拒绝新技术。调色技术有什么不好,电影的颜色更有质感会有坏处吗?CGI技术有什么不好,可以用后期手段弥补拍摄时的缺憾,以更低成本突破拍摄时的限制,这会有什么坏处吗?

这些都是非常直白的好处,因此对于技术给予的每种便利和优势,“为什么不呢?”都会成为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然后,我们就获得当下这种强迫症式的电影,精致的画面、一丝不苟的灯光、恰如其分的配乐、炫技般的剪辑,技术优势充实着电影。

当我们想到一部电影,往往都对其中的某个奇观式的一幕戏如数家珍;说起电影的台词,都对里面的某些金句赞不绝口;说起演员的演技,往往都对某个特殊场景的某个细微表情投入关注,这些都是技术性的,是我们今天对电影的技术性理解方式。

可惜一切技术性细节都到位不能构成好电影。用文学的比喻来说,现在电影大多“有佳句而无佳篇”,例如被影迷捧上神坛的诺兰导演的《黑暗骑士》,电影中希斯·莱杰的演技出神入化,但除了小丑戏之外的部分,其他人的演技和整体的故事,不得不说非常平庸。

而那些真正伟大的电影,如之前的文章提到过的《一次别离》或《一一》,或是伯格曼、安东尼奥尼的电影,你反而很难回忆起某个奇观、某个突出的角色、某一句金句或是某个段落的“炸裂演技”。

这正如我们的生活,高光时刻的收集不能构成一个好生活。你回忆起某个原艳的餐厅、某次奢华的旅行、某段高光的时刻、某场极致的体验,但看看生活整体,却了无新意、乏善可陈。

技术的引入对生活的整体性具有强烈的瓦解性,人能够为生活投入的注意力和成本,恰如一个剧组能够为电影投入的注意力和成本,都不是无限的,强迫症式的技术注意力只会顾此失彼。

但技术带来的那些“显而易见”的好处,若无十足理由,确实无法拒绝。然后我们便种豆得豆,得到一个安全、无风险、细节处辉煌,又满盘皆输的电影和生活。

在好故事和平庸娱乐故事间,

绝大多数时候我们都选择后者

对电影缺乏“好故事”的抱怨已经不少见,黑泽明认为电影的根基是剧本的采访片段也早已经传遍网络。看上去今天的电影工业,只缺“好故事”这一味药方,就可以一飞冲天。

这么多技术都可以为电影保驾护航,为何编剧和故事没有技术可以保证呢?

当然是有的,不管是编剧的理论、故事要素的大数据研究,还是编剧公司的管理流程,现代编剧当然也在技术之中。但为何电影故事仍然无法令人满意?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出人意料,因为今天的观众并不欣赏好故事,只要每个人诚实地面对自己的生活,在好故事和平庸娱乐故事间,绝大多数时候我们都选择后者。

其实不管是小说还是电影,所谓“好故事”已经卷帙浩繁,而拜网络技术所赐,这些作品其实绝大多数都可以方便地免费获取,我们一生的时间,都未必能穷尽这些故事。但我们依然选择了短视频、电视剧和综艺。

对于故事,其实今日观众可以接受的范围非常狭窄。今天的“好故事”恐怕都是共鸣式的,这个故事需要迎合受众心目中已经有的那些冲动和判断,受众爱的、恨的、怀疑的、想报复的、深感无力和虚无的,还有深植于心中的各式各样的浪漫主义,希望依靠主人公的“意志”或是突如其来的转变、神力,以突然脱胎换骨而取得最终胜利。

除此之外的故事,恐怕都会被认为晦涩、说教、拖沓、表意不明。

我们想看的“好故事”,首先得从中看出自己,要么是作为个人的自己,要么是作为集体的一种身份。这让电影故事主题大多与某种献媚有关,或者就是完全的黑暗和无望,也是迎合我们的某种自身感受。

我们很喜欢电影靠“口碑逆袭”的故事,这本来应该是对真正好电影的一种嘉奖。但“口碑逆袭”这四个字,却饱含对流量明星挟持注意力、电影资本控制拍片、娱乐文化肤浅的怨恨,这也是一种我们自己怨恨的代入,导致“口碑逆袭”不过沦为又一种营销手段。

不再有细心聆听好故事的人,也就不再有好的故事。或者说,即便有好的故事,你心中关于献媚的障碍,也根本不能对故事进行任何欣赏,在2020年度游戏《最后生还者2》带来的全球争议中,便能看出这种倾向。

不摆脱自恋和自我执迷,就不再有好的故事。

经典电影的重映风潮会过去的,疫情平复,工业机器开动起来,我们还会慢慢回到那个共谋中去。续集、系列,虽然令人失望,但仍然乐此不疲。

电影的自我重复是人的自我重复,电影的整体性被技术瓦解,也就是我们生活被技术瓦解,好故事的缺乏,也是我们对好故事的拒绝本身。而电影的复兴,也就是一个个生活的复兴。

摘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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