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邬:三星堆还有很多未解之谜
2021-09-15杨晓邬
杨晓邬
“其实我也没有数过,一共修复过多少青铜面具,大概三四十尊。”从1986年三星堆第一次考古发掘,大量前所未见的黄金和青铜物件出土,一醒惊天下;到时隔35年,三星堆祭祀区重启发掘,6个祭祀坑出土象牙、青铜器、金器、玉石器等重要文物534件及残破文物碎片近2000件,再醒惊天下;文物修复大师杨晓邬始终与他心爱的三星堆文物在一起。
新出土:黄金面具最惊艳
记者:三星堆时隔35年,新发现了6座祭祀坑,500余件文物新出土,包括金面具残片、鸟型金饰片、金箔、眼部有彩绘的铜头像、巨青铜面具、青铜神树、象牙、牙雕残件、玉琮、玉石器等。这里面,哪件文物最能引起您的关注?
杨晓邬(以下简称“杨”):我认为,最令人惊艳的当属5号坑出土的黄金面具。上一次,在三星堆遗址中就发现了金面罩、金杖、金箔饰、金料块及金箔残片等多种金器,不仅种类丰富,且量多体大。作为权力之象征被运用于祭祀典礼,体现了古蜀人的金器崇拜。这与国内同一时期主要以玉器、青铜器为祭祀品的其他遗址相比,显得非常特殊。此次发现的黄金面具,为古蜀文明中对于金器的崇拜,又增添了一大实证;同时其本身也携带着许多神秘信息等待揭开。
记者:那么,它较之前发现的黄金面具,神奇在哪里呢?
杨:以前1号祭祀坑出土过一件金面罩,大小、造型与同坑出土的人头像面部可相匹配,可能是从某件人头像上脱落下来的。但是这次5号坑出土的黄金面具,半张宽度就有(约)23厘米,高度(约)28厘米,重量(约)280克。虽然只是残件,但从面具的尺寸和重量来看,可以肯定它不是覆在人头像上的,可能是覆盖在宽40厘米左右的青铜面具上的。据我了解,在全国,乃至全世界,如此巨大且厚重的商代金面具,还没有出土过。
记者:这件黄金面具只有一半,会不会影响它的文物价值?
杨:不会,这才是最让人兴奋的所在。可能是祭祀活动完了,把它撕碎了,撕开成两瓣,甚至几瓣。从面具的背后看,已经烧得半熔化状了,在它下面有一些金的珠子,我们猜测是金被烧熔后掉下来的,那就可能是另一半面具烧的。比起修复完成的满足感和成就感,我更享受“考古”真正的乐趣,搞清楚文物背后的故事,搞清楚每一件器物为什么是这般模样,才是最快乐的事情。
说修复:办法总比困难多
记者:1986年三星堆第一次考古发掘完成后,你面对这么多前所未见的文物,更多是兴奋还是着急?
杨:都有。喜的是,那么多珍贵文物一下子出土了;急的是,不少青铜碎片看起来只是混杂着泥土的“破烂”,经验不多,人手更缺。其实当时干修复的,只有我一个人,后来才把郭汉中调来成都跟我学。
记者:是现在每天忙碌于祭祀坑挖掘现场的“四川工匠”郭汉中老师吗?
杨:对,他是我徒弟。如今也足足修了35年三星堆文物,但当年他只是一个特别调皮的孩子。那时,我们在坑里挖文物,借他们家房子住。住久了,他就做一个假的陶器,放在坑里,看我们是不是看得出。那时候他才13岁,机灵、聪敏、勤奋,上手又快。最初就让他跟着学点陶器(修复),后来三星堆有青铜和玉器陆续出土,就把他调来成都了。
记者:你们师徒俩守着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那间二三十平方米的小办公室,是如何修复完成了那么多头像、面具、铜尊和罍的?
杨:办法总比困难多。一开始,是挺着急的。蜀人制作这些青铜器不是为了展示和欣赏。青铜器铸造好后,很快就会被大力砸碎,然后堆进祭祀坑用火焚烧,用作祭祀。所以,三星堆数量庞大的青铜器发掘出来后,没有一件是完整的。不光破碎,而且还因为埋土时候用力夯紧,导致器型扭曲变形,也有一些碎片被火给熔化了。比如,青铜大立人被发掘时,断成了两截,是被人为敲碎的,上下两截。大立人的下半部分,在坑里氧化得比较厉害,它已经禁不起这个青铜大立人的重量了。我们在修复的时候,就得在下面进行加固。经过很多次努力,才把这个青铜大立人给修复了。
修神树,七年弹指一挥间
记者:很难想象,那么小一间办公室,要放下那么多大尺寸的文物。
杨:是的。修复纵目面具,最初以为修出来跟单人藤椅差不多大小,结果越修越完整,越修越大。修了两三年,最后几乎要把小办公室撑满了。每天看着它凸出16厘米的纵目,真是感到精绝雄奇。后来,单位挪出一间稍大的会议室给我和郭汉中用。不过,神树的修复只能在室外,在高高的脚手架上进行。
记者:我们注意到,所有文物修复前后您都会拍一组照片存档。神树修复前的照片,看上去就是满地的碎片吧?
杨:是的。当时,成堆的碎片满满铺了一地,除了变形严重的底座,看不出任何树的形态,甚至找不出一根完整的枝丫。文物毁损严重,这根本难不倒我。最棘手的是,这些东西我连见都没见过,也没有任何资料和线索。最开始我们都不知道它到底长什么样子,就想着要把文物恢复到几千年前的原貌,还不能有丝毫的差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记者:面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你们最终完成了这株高达396厘米(中国古代青铜文物中体形最高大)的青铜神树的修复,是如何做到的?
杨:只好用最“老实”的方法来修复。我们把东西分好类,先找出结构最简单的碎片,而后根据碎片和碎片之间断裂的缝隙结构,像玩拼图游戏一样把它们拼起来。就像愈合恐龙骨架一样,一节一节地把它愈合好。慢慢地,才理清其中套铸、铆铸、嵌铸等工艺。从1990年到1997年,爬上蹲下,七年弹指一挥间。
三星堆,未解之谜还有很多
记者:1997年,三星堆博物馆正式对外开放。恢宏诡谲的神树,以及纵目阔嘴的面具、高鼻大耳的立人、流光溢彩的黃金,这些您和徒弟一起修复的文物,令人叹为观止、流连忘返。对您来说,已经修复完成了那么多珍贵的文物,还有什么遗憾吗?
杨:确切地说,不是遗憾。三星堆的挖掘在继续,修复和考古也在继续。比如说,在广汉的三星堆博物馆和位于成都的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的库房里,其实还存着一些“零碎”的青铜残片(暂时很难再作复原和进一步研究),没有足够的依据,不敢随便乱动、乱拼接。
其实,哪怕面对我们修好的文物,我们也会时常问——为什么会出土这么多人面青铜器?为什么它们长得如此独特?它们是如何被铸造的?那些硕大的青铜器从何而来?这些小而精美的青铜物件又是做什么的?存在于三四千年前的三星堆人是怎样的一群人?他们从哪儿来?他们是如何生活的?跟出现时期有所重合的中商王朝有什么关联?三星堆文化到底存在了多久?
记者:随着新一轮的考古发掘,这些遗留的问题,有望迎来新的突破吗?
杨:从2019年12月开始,在1号、2号祭祀坑的周围,现任三星堆考古工作者站站长雷雨和同事们又陆续发现了六个相似的器物坑,四大两小。发掘工作目前还在进行中,3—8号祭祀坑目前所出土的文物数量和质量,甚至已经超过了之前的。这很让人欣喜,我也特别期待能在修复领域帮上一点忙。
不过,打开“盲盒”容易,要完整呈现出它的原貌,却非想象得那般简单。当年古蜀先民把这些祭祀物品放进坑里后,不仅是回填泥土,而且还层层夯实,这导致文物变形和破碎,至少需要三五年时间才能够清理完毕,之后又需要很长时间去修复。这个活,我还想一直干下去。因为三星堆值得。
采写:孙佳音 编辑:黄灵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