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入字在泰安方言中的新动向
2021-09-15于建华
于建华
摘 要:泰安方言属于冀鲁官话,清入字归阴平。最近一二十年,在少儿读音中,有十几个原清入字变读为阳平。由于是受普通话影响的结果,不妨称为“文读”。在同为冀鲁官话的泰安、济南、利津三地方言中,都有一部分清入字受普通话的影响,或变为去声,或变为阳平,变为上声的极少。这种现象应与方言和普通话所对应的调类的调值有关。根据陈海伦的算法,得到泰安方言和北京音的调值偏离度,文读音的数量与调值的偏离度呈正相关。调值偏离度在一定程度上还可以解释宏观的文白异读。根据声调偏离值和清入字在普通话四声中的比例,可以预测泰安方言中清入字变读为去声的最多。
关键词:泰安方言;清入声;声调变异;调值偏离度
一、引言
泰安市位于山东省中部,泰山南麓。泰安方言属于冀鲁官话,声调有四类,其调值如下:阴平213;阳平42;上声55;去声21。最近一二十年,在泰安市泰山区(城区)及周边一部分少年儿童的发音中,若干清声母入声字的读音有点怪异:既不同于老派发音,也不同于普通话。具体读音如表1所示:
以上少儿读音,有时也出现在青年人的口语中。如齐鲁电视台有一档用方言播新闻的栏目“拉呱”,其主持人小么哥和搭词的鄢磊都这样发音。
表1中所列13个例字均为中古清声母入声字,少儿读音一律改读42调,而42是泰安方言阳平的调值。在普通话中,这些字一概读阳平,因此,少儿读音由阴平改读阳平,显然是受到了普通话的影响,让人很容易联想到文读音。需要指出的是,少儿读音与泰安方言在风格色彩方面的差异并不明显。在少儿读音所出现的词汇条件中,“一墙之隔”“改革”“违法所得”“韦德(美国篮球明星)”“升级”“打折”“兼职”等词语,多见于书面语和媒体,其他则是既用于方言也用于普通话的书面语。戴黎刚指出:“目前学术界对何为文读、何为白读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义,也没有严格的区分标准。目前文白异读的区分主要是根据当地人的语感。”[1]王洪君认为,“文读音是本地音系在其系统所许可的范围内吸取的某一权威方言的结构因素”[2](P128)。根据王洪君的观点,我们姑且把泰安方言的少儿读音定为文读,也可以说是一种非典型性文读。大概是因为不够典型,有些论著并不把这种音变称为文读。文读音同时表现为新派读音是比较常见的现象。刘勋宁说:“文读来自权威方言的传人。如果是刚刚传入,这自然会首先从愿意感受风气之先的新派人物开始。”[3]李蓝说:“文白异读实际上是一种可以目睹其形成过程的语言现象。”[4]少儿读音是泰安方言文白异读的进行时,并且涉及成批的字,因此,这一现象是颇具研究价值的。
二、对例字声母、韵母的分析
(一)声母
泰安方音与北京音几乎完全相同,唯一不同的是“足”字。少儿读音对原泰安方言的唯一改读是“足”:由[?]变为[?]。原方言韵母读撮口呼,相应地声母读作[?];少儿读音与普通话相同,改读合口呼,相应地声母读作[?]。
(二)韵母
在表1的13个例字中,泰安方音和北京音本来相同的有“级”“察”“职”三字,其余10个字均有程度不同的差异。少儿读音对韵母的改变如下:“足”字由[y]变为[u],“隔、得、德”由[ei]变为[?]。其中,[u]与北京音相同,[?]接近北京音[?]。之所以不直接读为[?],是因为泰安方音系统本来没有元音[?];“足”字由[y]变成[u],与北京音相同,是因为泰安方音系统本来就有[u]。“格、革、博、节、决、折”6个字的韵母保持不变。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现象,一是因为它们的韵母和北京音本来就比较接近;二是因为泰安方言语音系统中没有[?][o]。为了更好地考察韵母的相似度,特列表2如下:
就例字的中古塞音尾而言,“国、格、隔、革、博、得、德、足、职”为-k,“节、决、折、察”为-t,“级”为-p。
综上所述,在今声母、韵母、中古塞音尾三个方面,13个例字都没有共性。由此可知,声母、韻母和中古塞音尾均不构成文读的条件。
三、泰安方言中清入字变读的宏观考察
为了更好地理解本文所讨论的语音现象,有必要进一步扩大语料考察的范围。
宁廷德的《泰安方言志》曾记载了泰安方言中的文白异读情况[5](P58-63)。作者将其分为两类:(一)系统的文白异读,并且根据中古的语音条件分类列举文白异读;(二)其他常见的文白异读字。其中,第二类情况又分为五组:1.文白读音声母不同的;2.文白读音韵母不同的;3.文白读音声母、韵母都不同的;4.文白读音韵母、声调都不同的;5.文白读音声母、韵母、声调都不同的。在所有的例字中,文白读音声调不同的只有8个字。具体情况如表3所示:
表3中,“客、塞、勒、测、宿”5个字属于中古入声,其中,“客、塞、测、宿”4个字属于清声母,它们的文读音去声调应是受到了北京音的影响。
《泰安方言志》之“泰安方音跟古音的比较”一节,非穷尽性地列举了不符合声调演变规律的例外字,并标注泰安读音。在入声部分,作者根据中古声母条件细分四类,并列举了例外字。其中,今读调类与北京音一致的如下:
1.入声全清
毕pi21、碧pi21、壁pi21、璧pi21、雀??y?21、泄?i?21、速su21、肃su21、朔?u?21、祝t?u21、设??21、室??21、饰??21、式??21、适??21、释??21、吓?ia21、忆i21、抑i21、益i21、郁y21;
卒?u42、啄t?u?42、着t?u?42、劫?i?42、胁?i?42;
索su?55。
2.入声次清
朴p?u55;
惕t?i21、妾??i?21、窃??i?21、鹊??y?21、促??u21、撤t???21、彻t???21、绰t??u?21、阔k?u?21、怯??i?21、酷k?u21。
3.入声次浊
摸m?213、拉la213、捏?i?213、曰y?213;
膜m?42、额(~头)??42、讹??42;
捋ly55。
4.入声全浊
跌ti?213、夕?i213;
续?y21、涉??21、剧t?y21、鹤x?21;
蜀?u55。
张树铮指出,清代山东方言中,中古入声字的调类和韵类已经与现代方言的特点基本一致,并且表现出与现代方言基本一致的地域差异,清代到现代的变化是比较小的[6]。古入声字清声母归阴平、次浊声母归去声、全浊声母归阳平,是冀鲁官话的主要特点。如果把这个特点视作是第一次演变的话,那么,后续的变化就是第二次演变。既然第一次演变时容有例外,那么例外字也可能经历第二次演变。如“国”在泰安方言中,单字读作[ku?55],不符合声调演变规律。少儿读音为[ku?42],如“美国”。有些字发生第二次演变后,第一次演变的音可能就消失了,在这种情况下,要判断是否第二次演变就比较困难,有可能会误认为是第一次演变的例外。上述《泰安方言志》所谓的“例外字”,大多与其普通话调类相同,这应该不是巧合。比较合理的解释是,它们发生了第二次音变,是北京音对泰安音施加影响的结果。至于第一次音变后的读音,则需要继续考证,估计符合规律的可能性比较大。
古次浊入声和古全浊入声,在今北京官话和冀鲁官话中的演变规律相同,分别读为去声和阳平。由于调类相同,从理论上说,不存在北京音声调影响泰安方言的可能性。不过,由于北京音也有例外,那些例外字音仍然有影响泰安方言的可能性。以上3、4两类例字的声调,在北京音和泰安音中的调类彼此相同,应该不是巧合,当是北京音对泰安音施加影响的结果。
《泰安方言志》在“入声全清”下列举例外字34个,“入声次清”下列举例外字16个,两者合计50个。在这50个字中,有39个字的调类与北京音相同,占78%。而在这39个字中,读去声的有32个,占82%;读阳平的有“卒、啄、着、劫、胁”5个字,占13%;读上声的有“索、朴”2个字,占5%。表3中,“客、塞、测、宿”4个字的文读音也读去声。可以说,在所谓“例外字”中,清声母入声读去声的最多,其次是阳平,读上声的最少。
四、济南、利津方言清入字变读情况
(一)济南方言
济南和泰安相邻,同属于冀鲁官话区。在济南方言中,清入字大多归阴平[213],但是例外字较多。其中,清入归去声的例外字大多跟北京同调类,如式???︱益i?︱砌t??i?︱不pu?又︱祝t?u?︱压ia?又︱设???︱客k???文︱妾怯??i??︱泄?i??[7](P17)。“不” “压”的去声为又音,它们的另一种读法均为阴平。 “客”的去声为文读,对应的白读为阴平[7](P159)。以此类推,未注“又”或“文”的其他字也应有阴平一读。
据曹志耘1990年的调查,一些中年以下的济南人,在多数清入字仍然保持阴平[213]调的情况下,有一小部分古清入字的声调已经发生了变化。具体情况是,中青年有的字读成了去声[21]调,少儿有的字读成了阳平[42]和去声[21]调。同是古清入字,在老年里读阴平一调,在中青年里读作阴平和去声二调,在少儿里分读阴平、阳平和去声三调。声调变化的总趋势是向普通话的调类靠拢[8]。
从济南方言来看,古清入字的第二次变化是先分化出去声,然后再分化出阳平。
(二)利津方言
山东利津方言属于冀鲁官话,其内部有新、老两派的差异。利津老派方言的突出特点是有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和阴入五个声调,其中,阴入调主要由中古清声母入声字形成;新派方言有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四个声调,没有阴入调,中古清声母入声字多数归入了阴平[9](P6)。杨秋泽在《东营方言研究》一书中列举了305个清入字,读阴入调的有244个,占总数的80%;不读阴入调的例外字仅有61个。这些例外字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在利津方言中读阳平调的,北京话也多讀为阳平调,如“劫、胁、察、别、洁、卒、爵、琢、逼”,只有“给、亿、抑、赤、斥”不读阳平调。读去声调的,北京话也多读为去声调,如“轧、妾、怯、摄、泄、彻、撤、率、蟀、错、朔、稷、益、碧、璧、壁、筑、祝、栅”,只有“压~迫、即”不读去声调。第二,利津方言中读阴平调的清入声字也比较多[9](P358-359)。
利津方言中的所谓“例外字”,从表面上看是清入字派入阴平的例外,实际上也是派入阴平后进一步演变的结果。
五、声调变读的调值因素
上述泰安、济南、利津三地的清入例外字或文读音中,与北京音同调类的字基本上只有阳平和去声。我们首先立足泰安方言,分析其中的原因。清声母入声字今泰安方言归阴平,普通话则是派入四声,两者的对应关系如表4所示:
谭晓平指出,“方言内部声调借贷的基本原则是文读音采用本地方言的固有调值”,“在文白层次声调调类有不同的分化的情况下,文读音有时会比照权威方言调类填入本地方言调值”[10]。泰安方言的少儿读音符合以上原则。泰安方言阴平对应普通话四种声调。除了阴平对阴平,其他三种都是调类不同的对应关系。从理论上说,泰安方言如果受普通话影响,那么,阴平改读为阳平、上声、去声的可能性都有,实际情况是变为阳平和去声,而改读为上声的极少,这应该跟调值有关。曹志耘在讨论声调“他变型”的代表济南话时就指出,普通话的调值对济南话声调的变化也表现出了牵制作用[8]。
陈海伦认为,声调音值偏离表现于相对音高、声调变化走势及声调时长的差别。关于时长问题,由于舒声调和促声调常在语言中构成对立,所以可计作1个偏离当量。至于相对音高和走势变化,如果把声调走势约略看成是直线或直线的组合,那么声调偏离值就表现于直线的截距和斜率上的偏离。并针对不同情况,提出了不同的计算方法[11]。泰安方音和北京音的声调对应关系中,并不涉及舒声调和促声调的对立。根据陈海伦的算法,我们得到了泰安方音和北京音的调值偏离度。具体数据如表5所示:
通常情況下,语音偏离度反映相似度,两者呈负相关。从泰安方言的文白异读来看,与北京音偏离度大的调类容易发生声调借贷。上声的偏离值最小,微不足道,故极少发生声调借贷;阳平和去声的偏离值明显高于上声,因此,声调借贷集中出现在阳平和去声。
以上关联也存在于济南和利津方言,具体情况如表6所示: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发现一条规律:在清声母入声字今读调类有不同分化的条件下,方言的文读音比照权威方言的调类,其数量与调值的偏离度呈正相关。
我们知道,感知有四大规律,其中之一是对比律:凡是两个显著不同甚至互相对立的事物,就容易被清楚地感知。语音接触本质上就是语言学习,文读实际上是方言区学习普通话过程中产生的偏误。在方言区的人们学习、模仿标准语的过程中,偏离度高的音类容易被感知,进而被高度重视;但是由于方言固有的语音系统的掣肘,偏离了标准语,于是就产生了文读。从全国范围看,官话方言区文白异读比较少,而非官话方言则比较多,尤其是闽语。质疑者可能会提出一个明显的反例——粤语。不过,粤语中文白异读少另有原因。广东人学习官话或者普通话的积极性远不如福建人,既然很少学习、模仿,也就谈不上受权威方言的影响。
文读音除了与调值的偏离度有关联外,还与清入字在普通话四声中的占比有关,因为清入字在普通话中派入阳平、上声、去声的字是潜在的诱导因素。刘淑学以《现代汉语词典》的读音为准,统计清入字情况如下:270个清入字,归阴平的最多,占38%;其次是归去声,占30%;再次为阳平,占19%;归上声的最少,占11%[12]。
根据声调偏离值和清入字在普通话四声中的比例,可以预测泰安方言中变读为去声的字最多,这个预测已被前述《泰安方言志》“例外字”的统计数据所证实。沈家煊曾指出,“语言是一个开放的、处在不停演变之中的复杂系统,这样的系统我们不可能做到完全的预测,只能像地震科学、气象科学那样作出倾向性的预测”[13](序)。文白异读属于曹志耘所谓的汉语方言声调演变的“他变型”,演变结果系统性差,往往演变得不彻底[8]。
在《泰安方言志》记录的例外字中,清入字读阳平的只有“卒、啄、着、劫、胁”5个字,尚处于萌芽状态。本文所描述的13个字是正在发生的第二波演变,其发展前景如何,需要从两个角度跟踪调查:一是符合条件的字数是否增加;二是是否在不同的年龄层扩散。这也是我们今后需要进一步关注的问题。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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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New Trend of the Unvioced-initial Rusheng Words in Tai?an Dialect
Yu Jianhua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Media, Taishan University, Tai?an 271000, China)
Abstract:Tai?an dialect belongs to Jilu Mandarin and its characters of Rusheng is Yinping. In the last decade or two, in children?s pronunciation, a dozen original characters of Rusheng with voiceless initial were changed to Yangping. This may be called literary reading as a result of the influence of Mandarin. In the dialects of Tai?an, Jinan and Lijin, all of which belong to Jilu Mandarin, some characters of Rusheng with voiceless initial are affected by Madarin and become Qusheng, or Yangping, but seldom become Shangsheng. This phenomenon is related to the corresponding dialect?s tone pitch of tone category in Mandarin and it is proved by the deviation of Tai?an dialect with Beijing tone pitch based on Chen Helen?s algorithm. On this basis, a rule can be proposed: the number of literary reading is positively correlated with the deviation degree of tone pitch. To develop this deviation, to a certain extent, can explain the macroscopic literary and colloquial reading. According to the tone deviation and the proportion of character of Rusheng with voiceless initial in the four tones of Mandarin, it can be predicted that in Tai?an dialect the change of characters of Rusheng with voiceless initial to Qusheng is the most.
Key words:Tai?an dialect;the unvioced-initial Rusheng;sound change;deviation degree of tone pit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