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中的场景转换与人称问题
2021-09-15肖学周
刚刚过去的2020年是人类的疫情之年,隔离之年:两个2被0隔离,两个0被2隔离。但是对于喜欢诗歌的读者来说,这也是一个聚拢之年,聚拢在诺奖新晋得主露易丝·格丽克的诗歌里。此前我读到的她的第一首诗是《高山》,该诗非常契合她的教师与诗人的双重身份,像一次写作课的实录或一个关于写作的寓言,不过该诗并未吸引我追踪她的其他诗。直到传来她突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我才在网上读了她的一些诗,但仍未感到有什么特别之处。当时我对她的失望并不同于某些自我膨胀的中国诗人,他们觉得自己也可以写得像她那么好,我其实是把她和顶尖的诺奖诗人来比的。在我心目中,顶尖的诺奖诗人包括米沃什(1980)、布罗茨基(1987)、沃尔科特(1992)、希尼(1995)等。露易丝·格丽克显然无法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位相比,这才是我对她失望的真正原因。最近读了她的两个中译本之后,对她的失望感有所修正。
与另一位获得诺奖的女诗人辛波丝卡(1996)相比,露易丝·格丽克是个题材丰富、诗风多样的诗人,她不像前者那样以中性化的立场进行尖锐的反讽,而是以鲜明的女性立场对当代两性关系的人性状况加以细腻深入的揭示。让我吃惊的是,格丽克的物诗也达到了很高的水准,在《村居生活》中,我感觉她更像一个熟悉大自然的农民,而不是在教室里上课的教师。在该集中,作者将复杂的人性与幽微的物性融为一体,营造了令人赞叹的美学效果。这里我选评的是一首书写两性关系的诗《幸福》:
他和她躺在一张白色的床上。/这是清晨。我想/很快他们就会醒来。/床头柜上是一只花瓶/插着百合;阳光/积聚在他们的颈部。/我看到他向她转过身/似乎在念着她的名字/但静静地,深藏在她口中——/在窗棂边,/一声,两声,/一只鸟鸣叫。/那时她翻个身,她的身体/充滿了他的气息。//我睁开眼睛;你正注视着我。/几乎在这个房间上空/太阳正在滑行。/看看你的脸,你说,/一边让自己离我更近些/来做一面镜子。/而你多么平静。那只燃烧的车轮/在我们上空轻轻驶过。
(柳向阳 译)
这首诗最令人困惑的可能是人称,而这正是它的创新之处。先看第一节的人称代词,一个“他”,一个“她”,到第三行出现了“他”与“她”的合称“他们”。“他们”躺在一张床上,显然是夫妻或情侣。“那时她翻个身,她的身体/充满了他的气息”,这句诗最能显示“他们”的亲密无间与彼此相通:“他们”的身体充满了彼此的气息,稍微一动就会散发出来。问题是在这对亲密的人中间,在这首诗的第二行,出现了一个第三者“我”:“我想/很快他们就会醒来”,这是怎么回事?再过三行,又出现了“我”:“我看到他向她转过身……”其中的变化是“我”从“想”到“看到”,而“想”其实也建立在“看到”的基础上。也就是说,整个第一节所写的“他”和“她”的情景都处于“我”的视野中,难道说“我”是“他们”的窥视者?
接下来看第二节的人称代词,“他”和“她”消失了,出现的是“我”和“你”,相应地,“他们”也被“我们”置换。这是一首诗还是两首诗?为何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人称代词的突变使这首诗具有了“侦探诗”的特色。事实上,解开这个谜的关键在这一句:“我睁开眼睛”。“我睁开眼睛”的意思是“我醒了”,也就是说,第一节所写的情景是“我”做的一个梦,是“我”从梦中窥见了一对情侣。在梦中,“我”是一个旁观者,旁观着其他情侣的幸福。而第二节所写的是现实中的情侣,是有“我”在内的一对情侣。在从梦到现实的场景转换中,“我”从一个他人幸福的旁观者变成了自身幸福的体验者,或者说从幸福的局外人变成了幸福的局中人。这样一来,整首诗便显得意味深长了。值得追问的是,人在什么情况下对幸福体会得更真切更深刻?佩索阿有一首诗《山坡上的牧羊人》,探讨过类似的问题:
山坡上的牧羊人,你和你的羊群离我那么远——/似乎你拥有幸福——是你的还是我的?/看到你我感到安静,它属于你还是属于我?/不,牧羊人,它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它只属于幸福和安静。/你不拥有它,因为你不知道你拥有它。/我不拥有它,因为我知道我拥有它。/它只是它,落在我们身上像阳光/照射你的后背,温暖你,而你却想到别的什么事情,/它照射我的脸,使我茫然,而我只想到太阳。
用佩索阿这首诗解读格丽克的《幸福》,究竟是旁观者更能体验他人的幸福还是当事人更能体验自身的幸福?按照佩索阿的看法,体验者拥有幸福却不自知,而旁观者因为知道拥有幸福反而破坏了它。事实上,人在幸福中是有能力感觉幸福的,只是这种感觉往往很短暂。而目睹他人的幸福或许更能激发我们的幸福欲,换句话说,幸福的渴望者比幸福的实践者体验幸福的愿望更迫切。如果这种说法成立的话,我认为格丽克这首《幸福》的第一节写的是对幸福的旁观和渴望,却是通过梦境完成的。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对应的是一个人恋爱或婚姻之前的处境。而第二节写的是梦醒之后的现实,对应的是恋爱或结婚之后的阶段。这就将人的一生写尽了,至少写得非常完整。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两节诗的转换非常自然,可谓天衣无缝,甚至可以说第二节中的“我”就是第一节中的“她”,是另一个,也是同一个体验了幸福的女人。就此而言,我认为格丽克这首诗写出了女性在恋爱中普遍的幸福体验。下面我结合具体细节加以分析。
如上所述,第一节是借助“我”的梦境写一对酣睡的情侣。“我”的梦与“他们”的睡重合叠一。尼采曾用梦境界定日神精神,以强调其安静。《幸福》的第一节是安静的,它对应着清晨这个从夜到昼转换的时段。因此诗中多从室内场景着笔,首先提到床头柜上的花瓶里插着百合。在格丽克的爱情诗中,百合是一个重要的象征。在《白百合》中,她写过这样动人的诗句:“正如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两人间造一个花园,像/一床星斗……”用“一个花园”与“一床星斗”来比喻爱情确实令人惊艳。事实上,《幸福》这首诗的开头也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躺在一张白色的床上”,只不过译者用“他和她”替代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阳光/积聚在他们的颈部”,这句诗也很有意味,阳光在这里有一种唤醒的功能。“颈部”在原文中是throats,它指的是“颈前部”,译成“咽喉”似乎比较好,咽喉是可以发声的,这与后面“念着她的名字”的梦呓形成了呼应。此外,诗中还写到了窗边的鸟鸣,这些声音都起到了反衬安静的作用。这种安静无疑强化了情侣的晨睡和爱情的幸福。
第二节写的是一对醒来的情侣。“我”的醒与“我们”的爱同时展开,其中的两性关系写得比第一节更复杂。在“你正注视着我”之后,接下来的一句是“几乎在这个房间上空/太阳正在滑行”(这句译者最初译为“太阳几乎是/贴着这间屋子滑过”,我觉得更好),“太阳”与上一节中的“阳光”呼应,在这里,它给人的感觉如同一只凝视着“我们”的眼睛,而被凝视就意味着幸福。“你”和太阳的双重凝视使“我”更幸福。“看着你的脸,你说”这一句极具韵味,因为其中的两个“你”是同一个字,却指不同的人:“你说”中的“你”是男子,“看看你的脸”中的“你”是女子,其实指的是“我”,在爱中,“你”就是“我”,或许这就是幸福爱情的真谛。更妙的是,“一边让自己离我更近些/来做一面镜子”(这句译者最初译为“并把你的脸贴近我,/做一面镜子”,我觉得更好),“你”让“我”看自己的脸,却用“你”向“我”贴得更近的脸作为镜子,从爱人的脸上看自己的脸,能看见什么呢?当然是幸福!诗歌最后将太阳比喻成“燃烧的车轮”,“在我们上空轻轻驶过”,爱的幸福如此炽热而又如此平静。
《幸福》这首心智复杂、结构精巧的诗让我意识到优秀的文艺作品不是单纯地制造某种虚幻的美,给人善意的欺骗,或把人弄哭或逗笑,而是把人唤醒,让读者深入认识世界与人的某些真相。
作 者: 肖学周,笔名程一身。文学博士,任教于湖南文理学院,著有诗集《北大十四行》《有限事物的无限吸引》;专著《朱光潜诗歌美学引论》《为新诗赋形》;译著《白鹭》《坐在你身边看云》。曾获北京大学第一届“我们”文学奖,第五届中国当代诗歌翻译奖,第五届栗山诗会翻译家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