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之“权力选择题”副卷
2021-09-15鲍鹏山
上一篇,我讲了“权力选择题”,也讲了“圣贤选择题”,由此讲到了人的“自由意志”。“自由意志”是人类伦理中道德命题能够成立的必要条件——假如人类社会只有服从以及服从以后的不遗余力,则人类与一切动物将无从分别。
人类社会的所有恶和恶德,都和权力有关——我这里讲的“权力”,不仅仅是指政治学中的组织权力,它包含一切人在特定情况下获得支配性地位之后的权力——比如一个保安他也有相应的是否允许别人停车和通过的权力;一个人在特定时空里对于小动物的生杀予夺的权力——这些个人权力和组织权力一样,在不受约束的情况下,都会产生各种各样的恶行和恶德。
与此相应,人类社会要走出权力之恶,除了相应的对权力约束的制度建设外,道德建设——类似“圣贤选择题”就必不可少。
“圣贤选择题”的实质,就是高扬人的主体性,激发人的“自由意志”,以此抵抗“权力选择题”对人品性的败坏。
我们还是回到《水浒传》,继续来研究和观察陆虞候这个个案,以此来看看人性的黑暗与权力的操控如何做到人性与权力的与狼共舞。
如果说,他加入对林冲的陷害,一开始还是出于被动——《水浒》用“没奈何”和“顾不得”来表示,但是,接下来,当他确定了自己在“权力选择题”中的选项之后,他就变得非常主动,甚至,很有创意。
下面,我们就来看看,好朋友好兄弟陆谦如何到林冲家里,有创意地把林冲骗走的。
那几日,林冲连日闷闷不已,懒上街去。
突然,听得门首有人道:“教头在家么?”林冲出来看时,却是陆虞候,慌忙道:“陆兄何来?”
陆谦道:“特来探望,兄何故连日街前不见?”
双方口口声声都称对方为“兄”。二人果然是兄弟。“何故连日街前不见?”——明知故问,作恶者第一需要的,是作恶时的心理素质。
林冲道:“心里闷,不曾出去。”
既是兄弟,也不隐瞒。
陆谦道:“我同兄去吃三杯解闷。”
问“何故连日街前不见”,却不问“因何而闷”,因为他心里明白。直接说去吃三杯解闷,一来已然透露出他知晓因何而闷,一来马上要拉林冲出门,调虎离山。他目标明确,不枝不蔓。纯粹的恶,往往没有繁文缛节。
林冲道:“少坐拜茶。”
两个吃了茶,起身。
陆虞候道:“阿嫂,我同兄到家去吃三杯。”
阿嫂叫得亲热,还特意说明“到家去”。掘下一个大大的陷阱,却说得如此亲热。
一个人,在陷害自己的朋友时,在利用朋友的信任而加害他时,怎么能做得如此面不改色心不跳,如此从容,如此坦然,如此冷血,如此心安理得?
阿嫂叫得如此亲热,心里却是如此鬼魅,这是何等心理素质?
不是每个人都会作恶,作恶需要契机。
陆虞候如果不碰到高俅,不必作恶。但是,一旦必须作恶,他真有能力作恶。
一般人碰到高俅,未必不随之作恶。但未必有陆谦这样作恶的能力和素质。
林冲娘子赶到布帘下,叫道:“大哥,少饮早归。”
“赶到布帘下”“叫”,可见林冲去得快,可见林冲对陆虞候的信任。还可见这几天他心里闷,闷坏了。
这就有两个问题了:
第一,如果真像他所说,高衙内只是因为不认识他的娘子,一时无礼,林冲不会如此耿耿于怀。可见,林冲对高衙内是了解的,对高衙内不放手是有预感的。所以,这种闷闷不乐,其实是深深的担忧焦虑。
第二,既然这几日如此憋闷,以至于陆虞侯一来,他就几乎迫不及待出门,为什么这两天他不去找鲁智深呢?那天分别,鲁智深明明告诉他:“明日再得相会。”
我前面说过:林冲其实是怕鲁智深的。
他为什么怕鲁智深?当鲁智深在岳庙前说不怕高俅时,林冲就怕鲁智深了。其间的道理,你参得透?
接着看《水浒》。
陆虞候出了林冲家门,就找了个借口,不去家里喝酒了,去樊楼喝酒——家里留给高衙内和林娘子呢。
林冲和陆虞候在樊楼喝酒。林冲一吐衷肠。
而他的娘子此时在陆虞侯家的楼上。衙内百般纠缠。
幸亏锦儿跑脱了,幸亏锦儿得到别人指点,到樊楼来给林冲报信。
林冲赶到陆虞候家,救出娘子。林娘子再次逃过一劫。
但林冲此刻已经成为高衙内要解决的第一对象,因为,只有解决了林冲,才有可能得到林娘子。
而且,即便得不到林娘子,现在也必须解决林冲,因为,一场已经暴露的阴谋,把他们和林冲置于你死我活的对立面。
陆虞候躲在太尉府不能回家,哪怕他就是为了回家,就是为了自己可以过正常生活,他也得让林冲死。
实际上,当陆虞候同意富安的计谋,不仅自己骗出林冲,还把自己的家当作高衙内的犯罪现场时,他就实际上把自己晾了出来,他已经是宣布与林冲绝交,并下定决心,与林冲你死我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他利用林冲对他的友谊,如此欺骗与伤害林冲,林冲很难宽恕他。问题还在于,哪怕他面对的林冲宽容他,他身后的高衙内也不允许他和林冲和解。因为高衙内不可能放过林冲娘子。
高衙内不放过林娘子,陆虞候和林冲就无法和解。
所以,只有林冲死了,他才会安全。
富安也是如此。那天,这两个先后进出林冲家门,一个是骗出林冲,一个是骗出林娘子的歹徒,他们跨进林冲家门的那一刻,与林沖就已经是你死我活了。
所以,现在,陆谦、富安已经不仅仅在帮衙内,他们更是在帮自己。衙内要活命,必须得到林冲老婆,而要得到林冲老婆,只有杀掉林冲。
陆谦、富安要活命,也只有杀掉林冲。
衙内、陆谦、富安,这三个人渣,终于目标一致、利益一致、生死与共了。
林冲在陆虞候家门前候了三天,不见人。当然不可能见到人。此人此刻只能在一个地方:太尉府。
这一点,林冲不可能不知道。但林冲不敢去太尉府门前逡巡。只有这个地方才是陆谦可以藏身而林冲绝无胆量闯入的地方。
陆谦知道,他个人的武力绝不是林冲的对手。所以,在林冲这只大虫被捆绑制服之前,他只能藏在这里并且绝不会出来。
而他出来之时,就是林冲死亡之日。
所以,在太尉府,他决不会仅仅是消极的躲藏,保住自己的肮脏狗命。他一定会积极的谋划,要结果林冲的性命。我们接着往下看。
太尉府里,受到惊吓的高衙内,对陆虞候、富安说道:
实不瞒你们说。我为林家那人,两次不能够得他,又吃他那一惊,这病越添得重了,眼见得半年三个月,性命难保!
你听衙内的口气,分明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是的,权力羽翼下长大的,基本上都是这类巨婴:生理上是成人,心理上认知上是永远也不会再长大的婴儿!
再看富安、陆虞候如何回答:
二人道:“衙内且宽心,只在小人两个身上,好歹要共那人完聚;只除他自缢死了,便罢。” 就凭这两句,风雪山神庙前,不割了小人两个狗头,天地不容!老天爷那一场雪白下了!
这两个恶毒的歹徒,他们已经从林冲老婆的两次表现中,看出这个女人是不可以引诱也不会屈从的。他们的潜意识里、内心里,已经预料到并谋划着这样的结局:杀死林冲,林娘子自杀。
而这样的结果,高衙内和他们能获得什么呢?什么也得不到。
那为什么他们还要这么做呢?
这是权力逻辑的最高境界:谁妨碍了权力意志,谁就得死。
对手的死,就是权力的最大收获!
这就是权力的非理性,权力的任性。而权力本来就是任性的,所以,权力的非理性,是权力的基本属性!
但是,要杀死林冲,这三个小人还没有这样的力量,也没有这样的胆量。
小人是凶残的,但小人往往也是怯懦的。所以小人往往借刀杀人。借他人的手,来干脏活,是他们的拿手绝活。
这个干脏活的人,出现了。我们往下看。
正说间,府里老都管也来看衙内病证。那陆虞候和富安见老都管来问病,两个商量道:“只除恁的……”
太尉府里老都管——也就是太尉府的办公室主任——来了,去里面看视衙内。陆谦、富安两个在外面开始咬耳朵,谋划阴谋。
等候老都管看病已了,出来,两个邀老都管僻静处说道:“若要衙内病好,只除教太尉得知,害了林冲性命,方能够得他老婆和衙内在一处,这病便得好;若不如此,一定送了衙内性命。”他们谋划的是两条性命:林冲的和衙内的。又是一个选择题:
林冲有命,衙内没命;
衙内要活命,必杀林冲命。
而要杀林冲,别人做不到,只有高太尉可以做得到。脏手只能是他。
只有高太尉害了林冲的性命,才可以救下高衙内的性命!
但是,一个堂堂国家太尉,能做得出这样的下流事吗?
而老都管,应该是老成持重之人,会认可这样下流无耻的主张吗?
即便他认可,他敢把这样下流的计谋告诉太尉吗?
但这只是我们的想法和担心。前面我说过:恶人都是有极高的心理素质的。我们往下看。
老都管至晚来见太尉……又把陆虞候设的计备细说了。高俅道:“如此,因為他浑家,怎地害他?我寻思起来,若为惜林冲一个人时,须送了我孩儿性命,却怎生得好?”
你看,高俅也有两难选择:于公不该害林冲命;于私必须救衙内命。为什么他有这样的两难?因为:于公,他是国家太尉,林冲是他部下,当然不可加害。而且,作为一个人的基本的道德底线和法律底线,就是素不相识的人,于理于法于情,也不能加害啊!
但是,于私,他是衙内养父,他要救衙内一命。
但我这样说,是有问题的,为什么?因为,林冲的命是林冲的命,衙内的命是衙内的命,两者没有关系——双方不存在互为条件的关系。
为什么必须害林冲的命才能救衙内的命?
这对林冲公平吗?
是什么东西让林冲命变成衙内命的前提的?
这是什么逻辑?这是权力逻辑!
有这样一个成语:怀璧其罪。
我本来没有罪,但你看上了我的东西,我就有罪了。
我本来有命,你看上了我的命,我就没命了!
林冲本来有命,但衙内看上了林冲的老婆,林冲的命就没有了!
怀璧其罪是什么罪?
怀璧其罪不是法律意义上的罪,是权力罪!
这样的罪,不知从何而来,不知何时而来,不知如何规避,这是天下所有人无可逃乎天地之间的罪!
这种罪,不是你犯的罪,是罪犯的你!
“怀璧其罪”其实也可以还原成一个“权力选择题”:
你是要“璧”呢,还是要命呢?
现在,林冲的璧,就是他娘子。他是要命呢,还是要娘子呢?
古人迷信,常说什么命犯太岁,现在,林冲就是命犯太岁了,花花太岁。
其实,太岁哪里是什么天上的木星,太岁就是人间的权力!
我们接着往下看。
太尉在听了老都管的汇报后,马上选择:害林冲的命,救衙内的命。
没有道德感的人,一般都会有这样的几个特征:
第一,做坏事无愧疚。天下无不可做之事,做与不做,不在对不对,而在利不利;不在是与非,而在利与害,不在此事合不合乎正义,而在此事合不合乎利益。
第二,对他人无同情。所有的他者,都是他的利用物,在他眼里,任何人无人格,无人权,随时可以牺牲。
第三,对自己无羞耻!
你看这三条,高俅是不是这种人格?
缺乏道德感的人格,是一种病态人格、缺陷人格。
但很不幸,这种人格,却是最容易爬到权力顶峰的人格!
好,现在,老都管告诉高俅:
“陆虞候和富安有计较。”
高俅道:“既是如此,教唤二人来商议。”
毫不犹豫,马上唤人来商议。
老都管随即唤陆谦,富安,入到堂里,唱了喏。
高俅问道:“我这小衙内的事,你两个有甚计较?救得我孩儿好了时,我自抬举你二人。”这是什么?这是开价啊!
我前面反复讲一个概念:“权力选择题”。这里,我要讲“权力选择题”的副卷,或B卷。“权力选择题”的正卷A卷是给对手的,题型是:你是选择被砍掉一只胳膊呢,还是主动奉献出一根手指呢?
在林冲这里就是:
你是选择先害了你性命再占有你老婆呢,还是只牺牲老婆保全自己的性命呢?
“权力选择题”的副卷B卷是给走狗的,题型是:你若听话照做呢,赏,封官加爵;
你若不听话不照做呢,罚,罚做A卷。高俅给林冲的,是A卷;
给富安、陆虞候的,是B卷。
当然,B卷做不好,那就去做A卷。
如此,你就知道:不给你发“权力选择题”让你做,是多大的恩?为什么林冲见到高太尉,一口一声“恩相”?你可能不懂,你可能嘀咕、纳闷:这高俅,对林冲有啥“恩”呢?
我来说下权力感恩链:
没给您发卷子,感恩!——林冲在老婆被衙内纠缠上之前的状态。
给你发卷子了,你心胆俱裂,但一看是B卷,感恩!——此时陆谦、富安的心态。
发给你卷子了,是A卷,感恩!——为什么?因为他毕竟让你选择一个较小的伤害!而他本来可以给你任何伤害的!
说到这里,就一定说到“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了。其实,“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虽然被发现的时间是在1973年,但这种综合症病毒,却是人类几千年权力社会埋在人类精神的DNA里的!
在上述“感恩”链里,你会发现,在权力社会,每天都要打开一个薛定谔的箱子:
今天发不发卷子,各半。
发下了卷子,是A卷还是B卷,各半。
无论哪一种,都是:生死各半。可怕的是:箱子里死的不是薛定谔的猫,是你。这样的权力游戏,玩到最后,世上最后只能是两种人:死人和死心塌地的人。
现在高俅给陆虞候、富安发的,是B卷,你看下文:
陆虞候向前禀道:“恩相在上,只除如此如此使得。”
没错吧?B卷!没错吧?“恩相”!
还有——接下来林冲就是一个死人,而陆谦是一个死心塌地的人。
回到小说。感恩戴德的陆虞候这个对高俅所禀的“如此如此”,是啥呢?原来,他给高俅出了一个主意:要他在白虎节堂陷害林冲。
这个其实挺有意思。从陆虞候的角度说:我已经把我的家献给了这一杀人夺妻的伟大事业,你高太尉也得把白虎节堂献出来啊!
于是,这个堂堂的国家军事最高议事堂,就毫无愧疚的成为阴谋场了。
下面的情节我们略过,待另外文章来分析。现在我们讲到了“权力选择题”的副卷,那我们再来看看陆虞候怎么威逼董超、薛霸加入这个杀人夺妻工作小组的。
其实,要董超、薛霸在押送林冲的路上害了林冲,陆虞候是自信满满,只要他亮出底牌:“太尉的钧旨”,他不相信这二人会拒绝。将心比心嘛。
但这毕竟是杀人的勾当,非同小可,是严重犯罪,要掉脑袋的。所以,董超一听,有点抖嚯嚯,有些犹豫,但是薛霸则非常爽利地答应了。为什么?
薛霸这个小人,他非常明白两点:
第一,做高太尉要你做的事,杀人放火都没有问题。
第二,不做高太尉要你做的事,那倒真的会有大问题。
什么大问题呢?看看陆谦带来的“权力选择题” B卷:
选项一:听话,杀了林冲,有赏。
选项二:不听话,没杀林冲,做A卷。
這就是薛霸一下子就看清楚的大问题啊:给你B卷你不做,不知感恩戴德,那就做A卷啊。你看薛霸怎么说的:
老董,你听我说,高太尉便叫你我死,也只得依他。
金圣叹在此句下批曰:“不知图个甚么,死亦依他也。”金圣叹本来是一个明白人,此时却不知怎么突然糊涂了:岂不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死前还要谢恩的中国古代专制社会的规矩么?这种理念,在君主专权时代,是一级一级复制的,正如各级权力机构的权力运作机制是一级一级复制的一样!
但既然都死了,还有什么怕,为什么还怕, “也只得依他”?
我来回答:
第一,依了,死。
第二,不依,死。但还要搭上更多的,比如满门抄斩。
这就是“权力选择题”的A卷!
为什么选择死?
因为选项是这样的:
选项一:你一个人死。
选项二:你一家人死。
你是选择此时给你的B卷,还是选择如上的A卷?
薛霸比董超明白,所以,他反应比董超快,甚至比金圣叹还快。
作 者: 鲍鹏山,文学博士、著名作家、学者,上海开放大学教授。出版有《孔子归来》《孔子原来》《孔子如来》《中国人的心灵——三千年理智与情感》《风流去》《鲍鹏山新说水浒》《孔子传》《论语导读》《寂寞圣哲》《先秦诸子八大家》《附庸风雅——第三只眼看诗经》《致命倾诉》等著作二十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