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水谣 甜水歌
2021-09-14文璟
文璟
引子:救命的红军泉
山城堡,在甘肃环县北部一个山梁上。
十年前,这里还是一个极度寒旱的地方,七沟八岔的河道干涸裂缝;绵延的山丘光秃秃的,如同开锅的馒头,四季没有一点生机。
把时间再推到八十五年前,也就是1936年11月,就在这座山梁上,有一场以少胜多的战役闻名全国。战役被称之为“红军长征最后一役”,战役的胜利为促成西安事变、逼蒋抗日创造了有利条件,其重大意义载入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光辉史册。
这些年,作为一名基层共产党员,我经常到山城堡纪念园瞻仰,锤炼党性,寻找初心。当我揭密战役胜利之因时,却意外地发现,除了正确的战略、灵活的战术、顽强的意志和群众的支援,还有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天时和地利——缺水的困境。
红军长征途中,哪一场战役不是困境求胜、绝处逢生?一、二、四方面军在会宁会师后,计划实施宁夏战役,国民党遂派重兵围追堵截,中革军委就把粉碎进剿的国民党嫡系胡宗南集团的战略安排在刚解放半年的环县甜水山城一带。
如此重大的战略安排,为什么要放在山城呢?在环县,水比粮缺。试想,在极度缺水的地方,数万人在周围来回运动穿插,吃水是第一要事。山城一带又极度干旱缺水,方圆三十余里只有极少的苦水,人直接不能饮用。能供数万人饮用的水源,唯有山城堡村李井子的一口泉水。
1936年6月,环县就已解放,党的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动员群众封闭井窖,对胡宗南部实行“坚壁清野”,把有限的淡水提供給红军,这口泉水是关键的战备资源。山城堡离任老支书冯世志从小就听当地人讲战役与泉水的故事,当年红军进入山城堡,当地群众就送出了这口泉水,红军专门安排一个排的兵力日夜把守。
占据了水源,就等于掐住了对方的命门,比占领阵地更重要。胡宗南部被困在甜水山城梁一线,口渴了只能喝沟道里的苦水,导致大多士兵肠胃不适,直到天黑才到山城梁。夜黑、口渴、疲惫,是红军给对方军队早已布下的局,刚到山城梁,红军从几面发起猛烈攻击,一举歼灭他们一个师的两个团!
山城堡战役的胜利,是改变中国命运的关键一战。蕴含无数英烈鲜血和生命的胜利,离不开这一眼救命的泉水。如今,战争的硝烟已远去,在山城梁上,红军英勇的战斗精神和群众支前的奉献精神成为当地人们与水抗争的历史教材。李井子的这口井,为红军胜利作出了贡献,群众为了纪念它,就取名为“红军泉”。
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老百姓每一天的生活,都是从寻找泉水开始的。这口泉水,成为军民鱼水深情的见证;也成为传承红色基因,凝聚脱贫致富的精神力量。一看到这口泉水,就能想到这片红色的土地,人们艰苦奋斗的历程。
从地下的泉水到天上的雨水,从地下的井水再到黄河水,环县解渴史,涵盖了党带领人民群众脱贫攻坚的奋斗史。如今这口红泉,被当地保护了起来,静静地座落在李井子的沟边,如同一位历尽沧桑的老人,向来来往往的探访者讲述一段段关于吃水的故事……
上篇 寻找泉中水
环州自古就是个“地瘠民贫”的地方,旧县志这样记载:山童水劣、罕世渔樵,风高土燥、秋早春迟。明朝曾有“全县干旱赤地千里”“庄稼颗粒未收,死人不少,逃亡更多”等缺水和旱灾现象的记录。
缺水,也因水而出名。环江,就是贯穿环县南北的一条河,汩汩的河水,哪里有江的波澜壮阔。只有在秋季偶尔天降暴雨的时候,洪水滔滔,滚滚如江。
传说千年前的北宋,范仲淹在这里屯军戍边时,就被水困扰着,唯一的环江,水质苦涩,人畜不能饮用,他决心寻找水源。有一天,他骑着战马行至城西名叫鸦儿楼的地方,坐骑突然停止不前,昂首朝天嘶鸣三声,然后用前蹄在地上刨了三下,于是一眼清澈旺盛的泉水喷涌而出。范公下马用手捧起一尝,味甘如露,便发动士兵在此掘出一个大泉池,出现“千军万马饮而不竭”的神奇景象。百姓为感恩载德,便命名此泉为“范公廉泉”。以后不知何故,此泉逐渐消失,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在老城组涝坝坑的龙王庙故址的西南边,发现了一块井沿石,正面镌刻着“范公廉泉”四个大字。七十年代老城通了自来水后,石碑随着井的填埋不知去向。
不论是历史,还是传说,都说明一个事实,环县人把水看得特别重要,传说水的故事,就是给予对水的美好渴望,很多看起来水灵灵的地方,其实都和水无缘。毛井故名为毛氏之井,就是在该地只有姓毛的人家有一口水井;甜水是与该地大多数为苦水相对而言,周围五百多平方公里只有这里一处有香甜的水源;南湫是因为北湫而得名,北湫有一个大石坑,集聚的洪水不易渗漏,人们常饮用此水。南湫乡所在地的洪涝池,这个四面环山的地方,并无一丁点小涝池和水。天池,就是个如池的干掌。地下水也很奇缺,最浅的井也在五十米左右。
缺水,也因水而悲剧频发。生活在小南沟乡。丰台岔村的一位青年农民,为修一条能通架子车的拉水路,被沟崖胶泥土块砸伤,不治而亡。杨胡套子村季阳洼组姚志英的长子和姚志雄的长女,在农历大年三十赶着牲畜到沟里饮水,突然山体滑坡,双双被压在深沟里,最后连尸体都没找到。合道镇白虎掌村,离十里有一眼泉,方圆50户群众都靠着这眼泉生活,村民天蒙蒙亮就赶着毛驴去排队等水,来回一趟就是半天时间。那时找水的路不好,因路窄陡,村民赵明月上坡时驴突然累倒,滚下深沟摔死,他因施救不成,滑下沟里,被摔伤骨折……
水不但缺,而且苦,如同苦涩的生活。泉和井都是地下水,掏泉掘井,只看流量旺不旺,不管味道是苦是咸,更不管卫生和安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环县只有土井千余眼,可利用的水库十多座,而且水质不符合饮水标准。何止是山城乡,全县境内不但水缺,而且水苦,远不够饮水标准。这里我应用一次水务局提供的科学检验结果:地表径流,水质超标高达几倍、几十倍、几百倍、甚至几千倍;地下浅层水,主要是靠大气降水补给,环县降水量少,即使有也都排泄转化为地表水,形成径流;能真正开采的仅限于地下深层水,但是埋基深、矿化度高,大半不能直接饮用、灌溉。
山城赵庄村民小组附近的深沟有一眼泉水,周围四十多户人祖祖辈辈都用,村民王翠华家距离泉水两公里,算是最近的一户。可泉水少得就像滴眼泪,重要的是连苦带咸,喝不成。她说,喝第一口涩,第二口就咽不下,渴急了喝几口,肚子就痛。2008年,我在甜水镇甜水街村水沟沿组采访,全组四百多口人,五十多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残疾,原因就是“甜水”含氟超标,长期饮用的人一到四十岁后就患上了大骨节病,轻者身体畸形,重者瘫痪在床。那年,七十岁的氟病患者翟玉英老人虽然耳聪目明,但身体佝偻,双腿变形,原来一米五的个头现在不到一米二。老人说,她从四十岁就瘫在床。后来政府组织专业人员通过化验水质确定为氟中毒,以后政府每年都给药治疗,投资建人饮工程。吃上窖水后她的病情有所好转,但仍要拄着双拐,已经没有了自理能力。邻居鲁明亮是甜水镇张铁村人,到水沟沿组当上门女婿,十年后胳膊和手上的骨关节也发生了变化。
因为缺水,他们就千方百计珍惜每一滴雨水。天下雨的时候,就等着吃洪水,遇到干旱的时候,就吃苦咸水,老井、河塘干枯的时候就高价买水。这里冬天风沙大,气候恶劣,但人们往往盼望冬天的到来,是因为冬天河里苦咸水结的冰,融化后人喝了不觉得苦,所以冬闲的时候,生活在这里的人都闲不了,整天在河里敲冰,再赶着毛驴将敲下的冰驮到家里积攒起来。环县人把水看得极为珍贵,胜过珍惜一粒粒粮食,淘米、洗菜后的水都留下来洗脸洗衣服,之后再拿来喂猪,从来没有随便泼掉的水。一年四季,青壮年劳力必须守在家里,承担找水的重任,连外出打工的机会都没有。农村人把洗澡看成很“奢侈”的事情,大多人一生都洗不上一两次澡。秋天,沟里有水的时候,农村人常围挡成一个坝用来给羊洗澡,男人和小孩在洗羊的时候顺便给自己洗个凉水澡,但是女人是没有这个机会享受的。比较讲究的人有时洗洗脚,那也是洗过脸的水,热水澡大多是县中南部人的独特享受,就是每到春节做豆腐时,用热豆浆水洗一回,洗后的浆水也舍不得倒,用来饮羊、饮牛。
农村人吃水艰难,县城人用水也吃紧。县城井巷子有一口井,全城职工和当地群众每天都在排队等水,随着人口的增加,这口井根本满足不了上万口人的需要,于是就在城周围找。城西川五公里处的庙儿沟,有一眼泉水,是县城唯一可以利用的水源,人越来越多,水越来越少,于是又在县城打机井,两处水混合着用,但还是很缺,经常采取分片供水的办法。一些外地人来环县,想洗个热水澡,都是一种奢望,更不用说县城常年生活的人。
从我记事起,找水便是不能承受的生活之重。我家在环县西南部,算是气候条件较好的。大多数人认为,气候条件较好,土地就不干旱,不干旱就不缺水。其实这是一个错误的认识。我们一个庄,十多户上百口人,守着一眼上百年的老泉子。泉水在专业术语上叫地表水,也叫地表径流。“红军泉”就是属于这一种,多半都在深沟里,或沟洼、或沟边、或沟垴。我家从沟边搬到湾垴后,开始还在吃老泉子的水,人担驴驮来回需要一个小时。以后在庄左边打了一口水井,井水不知是浅层地下水还是深层地下水,总之,这是我家开发利用的第一口井。井有四十多米深,水量少,有咸味,越喝人越渴。吊水很吃力,当年母亲还不到五十岁,体力还没有减,第一次打水,水桶离井口还不到一半,井辘轳倒转,打伤了母亲的胳膊,此后母亲宁愿在沟里赶毛驴驮泉水,也不打井水。再往后父亲也打不动了,打水的任务就成了弟弟的活。我偶尔回家还能替弟弟一回,每次都是井辘轳转得人眼冒金星。那些年,在井里打水,是家里最吃力的活,但井水毕竟是地表水,随着连年干旱,水也一年比一年少,甚至一天打不满一缸,后来彻底干枯了,我们也就只能“向天借水”。多少代环县人,把生存都寄托在深沟的泉水上,择水而居是干旱地区人们生存的基本方式。绝大数农村人,从有劳动能力到头发花白,都少不了到深沟寻水的经历。大多群众在水的困惑中生活,这是环县的过去。
直到2014年,在扬黄工程涉及不到的乡镇,每村各打了一口机井,最浅的也有二百米,最深的达到八百米,从这么深的地层抽出来的水,应该是甘甜的,可以直接用了。但是,环县在每个机井旁边,都配备了淡化设施,也就是说,机井水不淡化也不能用。客观地说,黄河水并不能从根本上彻底解决环县用水的困局。在全国千分之一的土地上,密布着17364条黄土沟,沟道密度每平方公里达到1.4公里。农村人散居在高低不等、远近不同的极其复杂的地貌中,这条沟里几户人家,那道梁上几户人家,这座峁上一户人,那个沟垴、沟掌、沟岔、沟湾几户人。即使同一个自然村,也相距几里、甚至十几里。引黄工程,即使国家资金雄厚到需要多少有多少的程度,也无法让引水渠通到每一个村落,每一户人家。但为了防止老天“翻脸”,建立可靠的、稳定的水源,在扬黄工程涉及不到的乡镇,只能在全村的中心建机井淡化站。
我家在县城西南的合道镇,原来计划是要给每家每户压自来水管,但我们那个山沟,农户居住七零八落的,而且距离远,不具备布设自来水管的条件,县乡政府就整合资金,采取给农户补助的办法,让农户尽量自己在院外用机械打。2012年,我家里院外打了小电井,这次小电井,专门用机械开掘,有五十米深,水量不大,但很甘甜,跟我们沟里的泉水一样。政府还投资安装了电水泵和净化器,电钮一按,水就可以流到缸里。在离家五公里处的村部,政府投资打了一口机井,并安装了净化设施,水质很好,但我们从来没有喝过,因为院外窖里的、井里的水完全够用。这样的机井,在扬黄工程涉及不到的乡镇,每个村都有份。县水务局统计资料显示,从2012年开始,全县建机井122眼,配套淡化设备59处,配套以机井水为水源的小型集中供水工程48处,新打小电井上万眼,以沟道为水源的小型集中供水工程八处。也就是说,八年时间,环县把地下水资源的利用,已经发挥到了极致。当地人这样说,乡镇有水站,村社有水点,家户有水管。
中篇 留住天上水
环县人在一口苦水、一口甜水的生活中,凑合着过了几千年。几千年里,吃饭靠天、吃水也靠天,靠天上的水繁衍生息、安排一家人的生活。让我们难以想象的是,这里动不动就旱,在干旱的困扰中,人们艰难生活着。以前人们说环县,是十年九旱,意思是十年中总会有一年是风调雨顺的,而我感觉,这是给自己的无奈找宽慰的理由,这里年年在旱呀,最关键的春季、夏季一直在旱,這两个季节一旱,什么都没了。秋粮下不了种,埋下的种子出不来,出来嫩苗被卡脖子枯死,庄稼年年歉收,政府年年救济。
既然吃饭靠天,吃水靠天,那么还是抬头看天,水源就在天上,低头看地,有雨水总要落在地上。在天地之间,寻找储存水源的方式,不是环县人一时的发明,而是基于积水池坑的灵感。开始,农民开始挖土窖。在窑洞门前的院子周围,人背上绳子,边挖边用筐子运土,然后用胶泥将四壁封住防止渗水,一口窖深约十米。夏天,收集雨水;冬天,就收集冰雪融水。打一口土窖,是寄希望于有雨雪的。但大多年景都在找水、攒水,罗山乡光明村农民蒋广柱做梦也没想到,他们家里能吃上千里外的黄河水,而且现在用的是自来水。回忆起当年的吃水,有说不完的故事。他讲到,年景好的时候,一口土水窖能将就用几天。遇到旱情,暖和了就各处找水;天冷了就到沟里背冰块。或者等下了雪,人们就到场院里扫雪、拍雪,然后将拍好的一个个“大雪球”填到水窖里慢慢融化,等来年春季严重缺水时救急。以后村上开始打胶泥水窖,动员群众冬天蓄冰雪备“春荒”,人们慢慢地把胶泥窖当作吃水的依赖。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实行“包产到户”的时候,谁家能分到一口胶泥水窖,算是当时最好的财产了。截至1981年,全县有蓄水池八处,土窖四万眼,这是改革开放初期,环县人饮工程的全部家底。雨水正常下,土窖起着补充的作用,大多时间还在找水,难以解决水困。不管是土窖,还是胶泥窖,都有一个不可避免的弊端,黄土地土质松软,打一口窖用不了几年,收一窖水能渗漏一半,每次吃完水还需“掏”一次。打窖、掏窖,塌方致死致残的事件时有发生。我同村一户常姓的同龄人,两口子打窖被埋,双双致死,晚上才被人发现,留下残疾的父亲,两个不满三岁的孩子。这是让人听了都可怕的事件,让人心酸、悲苦和无奈,但其他人还得冒着生命的危险,不得不这么做。这一切,都是因为水,都是因为生活。
这样的悲剧,几乎村村都有过。怎样破解干旱的困惑,成为摆在各级党委和政府面前的重大课题。直到九十年代中期,环县县委、县政府动员各种社会组织筹资援建雨水集流设施,或“121”或母亲水窖。政府每年都在投资,每年的数量都在增加,但是星星点点、零零散散,大多农户没有这样的窖。有窖的要么没有集流场,收不上水,要么收的水不够用。2004年9月下旬到2007年秋,三年零两个月的干旱再次肆虐环县,致使塘坝干涸,溪水断流,井泉水位急剧下降,大部分农户的土窖无水,群众靠远距离拉水维持生活。水费一立方米高达120元,全县四万农户、二十三万人被水所困、为水而累,在极度缺水中煎熬。遭遇四季连旱,庄稼就颗粒无收,但农民认为这不是最大的威胁。车道乡元峁村民孙兴聪说:“威胁最大的是没有水吃,没粮可以外出卖苦力挣钱换,买一回粮还能吃一段时间,一旦没有水,买上一回再怎么省,用不了几天就完了。”
说起干旱,每个农民都有刻骨铭心的记忆。罗山乡光明村农民赵兴玉说:“一遇到大旱,我们这里的沟全干了,吃水就得买,一小桶水就得十多元,比油都贵!”环县的干旱,有着触及人生命与灵魂的沉重,甜水镇鲁掌村的殷兆荣对此感触最深。每遇大旱,他必须拖着残疾的身躯,每天趴在离家三里路的老井上,一夜一夜睡在井边等。等上一会儿,又拖着残缺的身子一碗一碗地往上刮,刮不上就掏钱买。有时一年的水费高过2000多元。
干旱年年持续,每年春夏冬三季,政府就组织给旱区群众送水,一年几次、一次少则一周,多则一个月。庆阳市电视台拍摄旱情时,几组镜头让我至今记忆犹新。羊和鸟儿好像熟悉了“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水车,当送水车行驶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啃枯草的牛羊一看见就踉踉跄跄跟着跑,天上的鸟雀也争先恐后跟着飞;拉到供水点时,鸟雀丝毫不惧怕人的驱赶,飞到桶沿上抢水。有的就不顾命地一头扎进水桶里……牛羊远远看见沟道里蓄的水,好像猛兽追赶着,拼命奔跑;有的在陡沟连滚带爬、相互踩踏;有的从高崖直接跳下……
环县干旱缺水现状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兰州军区防化团官兵,整整一个月,为山区群众送水,一个战士过度疲乏,打了一个盹,水车滚下了沟里。他为环县人民解渴,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省市经常筹措资金、组织职工捐款、外地政府捐款、国企捐款送水、爱心人士捐款……发动了最广泛的社会总动员。2005年,新华社一篇《甘肃环县遭遇特大旱灾 群众饮水告急》的内参,得到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的高度重视,并做出了重要批示。省上领导及时做出安排部署,下大力气解决环县人畜饮水困难。2006年6月25日,庆阳市委、市政府在环县召开动员大会,全面部署环县北部人饮工程建设,目的就是要给家家建一个100至120平方米的集流场和两口30立方米的水泥窖。
2006年7月11日,县北人饮工程建设全面启动,县委、县政府把这项工程称作“政府的民生工程”“干部的良心工程”“群众的救命工程”,采取最严厉的组织措施和责任措施,发动了环县改革开放以来最大的一次社会总动员。工程实施期间,每天有六万名群众、四千名技工、上千名干部、兩千多台各种车辆,奋战在环县北部六千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帮建的干部们自从“盯”上了任务,就整天连轴转。
从2006年开始,环县人饮工程场窖建设整体推进,建成集流场四万处、水泥窖四万口。到2008年底,环县农村家家户户的院里都有了100多平方米的集流场和至少蓄30立方米水的水泥窖,群众基本能用上卫生、干净的饮用水。大大减少了找水的劳动时间,大批农村富余劳动力已经从缺水中解脱出来,全身心投入到生产发展上来。当年合道镇沈岭村农民常志强高兴地说:“有了人饮工程,真是方便多了,我家四口窖年年都能收上水,牛羊也不需要下沟饮水了。”甜水镇甜水街村甘沟泉组农民张治武,自2006年建成水泥窖场再也没有买过水。他赶着羊,高兴地唱起了苦水谣,甜水歌:
三十年前吃水困难大,
驮水要到石梁洼。
石梁洼、路程大,
来回就要一十八。
石梁洼的泉子余红井的井,
回回驮水排队等。
吃水要比吃油贵,
老百姓受苦又受罪。
改革开放政策宽,
脱贫致富把钱赚。
修通道路又通电,
农网改造带电杆。
穷山深沟里把电话安,
窖场建设带的是水泥、砂子还有砖。
集流场,光有平,
收下的雨水清又净。
蹲点干部心肠好,
科学规划把心操。
动员全民打水窖,
改变农村旧面貌。
没有人考证水窖是谁发明的,但有一点是不容质疑的,是当地人民的伟大创造,原来是土窖,现在是集流场配套水泥窖。原来是民间的没有办法的办法,现在是群众的选择和政府的创新。
2019年,我从环县一份扶贫工作总结上看到这样一组政府全投资打水窖的数据:水窖,八千多眼;雨水集流场,六万多处;安装窖水净化器两万多套。这说明,水窖依然是农户最值钱的家业,不但是整体性全覆盖,而且是超数量全覆盖。
尽管这样,环县人还是把美好的向往寄希望于老天爷的,期望雨水的特别恩惠——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天而降,落到光滑平整的集流场上,汇积雨滴,形成清流,淌入牢固的水泥窖中,沉淀成甘霖……这个过程,让人醉心,不花一分钱、不费一分力,甜水就到了院里。用时,电钮一按,水就到缸里或桶里了。
下篇 引来黄河水
窖场建设是用来留住天上水的,在实施人饮场窖建设后,省市把环县人饮解困定位为基本解决,这说明群众生活的希望还是寄托在天上。吃水不望云、吃饭不靠天,谁能解决当地长久的水源问题,一直是摆在环县决策层的重大民生课题,更是环县人不懈的追求。
1985年,全国政协副主席钱正英来到环县,实地考察了环县的吃水现状,很震撼,也很同情。及时呼吁远引黄河水,解决环县当地水资源匮乏的问题,这呼吁得到国家的高度关注。1992年,激动人心的扬黄一期工程立项开工,国家下决心是要让环县人吃水不靠天的。1996年,工程历时三年六个月,投资10亿元的扬黄一期工程竣工,算是国家对老区环县的特别恩惠。因为是亚洲最大的人饮工程,工程到环县的北边——甜水镇街道。最近的泵站到甜水堡村一个叫烟墩山的地方,惠及了甜水镇。尽管一年用一次,让甜水镇甜水街村沸腾了几年,整理水浇地、修建灌溉渠、移民点,对老实憨厚的环县人来说,黄河水毕竟迈进了环县大地,吃黄河水就更近了一步。于是北角的甜水堡,顿时成了环县人向往的地方。凡是环县的农民,都想着要搬到甜水镇,于是芦家湾庙儿掌二十多户回民群众,因为受不了无水吃的苦,首先集体报名,全部搬到了甜水镇移民安置点。还有很多,前前后后搬到那里的,有上五百户人。
这是一次储备水资源的长远战略,国家从塞北的寧夏,把黄河水引到陕甘宁革命老区的,从项目本本上论证,是要整体解决盐环定三县缺水问题的。但本子与实际想象的并不一样,当农民搬到这里的时候,才觉得引来的黄河水,和想象中的不一样,并不是那样廉价,而且一年只有一次浇灌的机会。这样种植粮食很不划算,所以渐渐地失去了种植“水浇地”的信心,大量自己承包的平展展的土地撂荒了,上千亩的大滩地,一年四季盖着厚厚的沙子。移民区的群众,又重返了“老路”,家家户户的院子,也建起了水泥窖;丁壮劳力,或就近务工,或外出远门打工。
扬黄一期,因为配套工程、调水机制、资金短缺等问题,成了浪费在盐池、定边、环县三县交界的半拉子工程。每次调水,仅电费就超过百万元,而且远远满足不了甜水街村群众的吃水问题,形成典型的“大马拉小车”的现象。莫说距离九十公里开外的环县县城,就连甜水镇邻村的大梁洼、张铁,还是要开着三轮车拉水。
群众年年在喊渴,政府年年在争取,媒体年年在呼吁,市上没有资金投入,省上没有项目支撑,国家没有列入项目计划。就像原来修路,牵到一乡一庄头,就说那个乡全通路了;就像开始拉电,刚沾到一村一农户,就说那个村全通电了。扬黄一期工程,从吴忠到环县最北端的甜水镇,外面的人就认为黄河水通环县了。这种以点带面、以偏概全的惰性思维,影响了高层专家的判断,影响了国家部委的决策,延缓了环县人提早真正用上黄河水的脚步。
2008年,南北安全人饮场窖建设接近尾声,环县又迎来了一个令人激动的喜事。全县42名村支书联名写给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的求助信得到回复:
张平同志:请发改委会同甘肃省政府研究。环县干旱缺水,对环县水利工程建设要给予支持。
2008年7月13日
这封饱含国家领导人对老区人民关爱的批示,由国务院办公厅转至甘肃省政府,并逐级下发传阅到县委、县政府。当年,扬黄二期续建工程规划建设立项批复,98个村机井淡化站同时立项批复。
扬黄续建工程的立项,比一期更为实际和有用。一次规划到环县县城,并把工程辐射到县北12个乡镇,是实实在在的辐射,是真金白银的投入。不是说一条穿越的封闭管线,就解决了环江两岸多少个乡镇、多少个村,惠及多少万人。这次设计,一次性精准到村到村组到农户,一户不安全,必须追究责任。
这是一项项浩大的民生工程,把黄河水引到了城乡。2009年,陕甘宁盐环定扬黄续建工程动工,到2011年,建成了库容70万方的张南湾水库。这个调蓄库,让环县县城及周围群众用水安全得到了保障,解决了当时县城七万多人的生活用水;2012年开始,先后实施农村千吨万人自来水入户工程七个,延伸管线4500公里。建成搬迁安置点集中供水工程45处,新建农村抗旱应急水源工程六处、各类调蓄水池381座。
这是一种深沉的为民情怀,摆脱靠天吃水的努力一直没有停下。毕竟是干旱地区,长期水资源匮乏,让环县人,包括在环县工作的人,在用水、吃水、调水上格外清醒,在水利建设中,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渴,喊缺。2020年,甜水千亩近千万方调蓄水池,经过论证争取,立项得到批复,工程名叫“盐环定扬黄甘肃专用工程甜水堡调蓄引水工程”。 2020年12开工已经建设,与此同时,在环城五里屯百万方、甜水堡30万方、虎洞魏家河10万方调蓄库陆续建设。两万方水库在15个乡镇星罗密布,成为一个个新的景点,群众把它叫做“高原平湖”。一位笔名叫布衣的民间先生以《高原新水》为题这样歌咏:
天开玉镜近萧关,十万星辰一水间。
日暮鸦寒啼古道,秋深月冷照群山。
驼铃惊夜声声去,雁阵寻春迟迟还。
最是和风吹老树,湖云弄影卖清闲。
是的,萧关古道上的“玉镜”和“湖云”,涵养着边塞的生态。“和风”把原来干巴巴的“老树”都吹绿了,洁净的天空,明月映照着座座群山,这哪里像寒旱的地方。烟火人家,处处都是“卖清闲”的幸福生活。山城乡山城堡村的郭贤斌,告别居住多年的窑洞后,把家安在山城乡街道上。起初他在院子里花了近千元打了一口雨水集流窖,2017年,黄河水辐射到的时候,他家也安装上了自来水管,还专门给自来水管打了维修井,井盖都刻着“精准扶贫饮水工程”的字样。水泥窖和集流场也没有闲置,在窖盖上也刻着“环县北部安全人饮工程”的字样,可以说是窖水、扬黄自来水都到了家里。群众可以交替地使用,幸福的生活洋溢在人们的脸上。“水哪有多余的,过去把人都缺怕了,现在我一分钱没花,吃上了自来水。”
环县有很多资源优势,历史的文化古迹、红色的革命遗迹、绿色的五谷杂粮、黑色的石油煤炭,但就是因为缺水,几乎让其他优势化为乌有。外界的客商面对好客的环县人,即使吃了美味的羊羔肉、喝了清香的黄米酒,走后都难为情地推辞说:“没水么,咋投资。”
那么這几年,水有了,情况也大变。中盛来了,大唐来了,风电来了,高铁来了,高速通了,羊业兴盛了……围着水的变化,农业在增产,企业在增量,城镇在变靓,农村也在变美。甘甜的自来水流进了平常人家的水缸,还有什么老问题解决不了呢。人不必专人每天找水挑水,腾出大量时间,可以出门创业,可以在家兴业,享受和现代城市人一样的生活。
尾声 幸福的自来水
这是一组环县水务人无数个日夜用汗水凝结的成绩——2020年底,农村饮水安全实现全覆盖:环县建成农村集中供水工程167处,场窖及小电井2.6万处,安装窖水净化设备2.22万套,扬黄工程及地下水受益3.05万户,环县一半以上的群众吃上了自来水。
在离“红军泉”不到三公里的山城梁,就有一个两万方的蓄水池,一年三次调引黄河水。水池的附近,就是一个净化水厂,从这个水厂,引出无数管道,接到山城乡的家家户户。当年排队等水的群众,做梦都没有想到,家里能用上自来水。
“红军泉”连同纪念园展馆内的陈列物,被作为爱国主义教育的文物,静静地安放在李井子的沟边上,成为饮水思源的珍贵遗迹。汩汩的泉水,像血液,沿着环江的流脉,从头到脚,呼唤着流经之处的无数泉眼。泉成溪、溪成河,一路向南,汇到马莲河,再到渭河,再向东汇入滔滔黄河……滋润沃土、孕育万物、周而复始。
环县直面用水的家底,至2020年底,有112个村不通自来水,有300万头只羊畜需要饮水,有上300多万亩耕地依然在望云盼雨。破解干旱山区的水困,不再靠天吃饭,依然是乡村振兴的大文章。到那时,城镇、村庄、村部、学校、田间、山林、羊舍、牛棚都不会再看老天爷的眼色,幸福就像甘甜的自来水,龙头一拧,哗哗自流……
责任编辑 郭晓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