肇事
2021-09-14曹鹏伟
曹鹏伟
春分那天早晨,临州县唯一的高架桥上,一辆白色大众轿车突然自燃。事发时,女车主逃下车,一个过路的年轻人手执小型灭火器率先上前救火,无奈杯水车薪,毫无效果。紧急时刻,那辆每天绕城一匝的洒水车逆行上桥,果断实施喷水,不过几十秒的时间,火焰就熄灭。
有网友拍下了视频,上传到优酷,到了下午四点多,点击量已破二百万次,上万个留言都指向了那位背身作业的洒水车司机,说他是最美洒水车司机,一个个大拇指举得天高。
五点的时候,临州县公安局政工科科长周博接到局长电话,叫他过去谈一下早晨洒水车灭火的事情。
局长安排周博联系县融媒体中心,好好报道一下今早的灭火事件。周博这才知道,那个最先参加救火的年轻人名叫江城,是城东派出所的民警,当时正在休假。局长说,你看看,那个洒水车司机很不错,但咱们脱下警服休假的同志也不赖,主动投入险情,多难能可贵!
正在这个时候,周博的电话响了,县融媒体中心周主任打来电话,说他们这两天要对今早参与救火的同志进行采访,除了那位洒水车司机,另外一人是城东派出所民警,叫周科长配合安排相关采访事宜。周博客气地说,能配合你们采访是我的荣幸,明早你们过来,我在城东派出所恭候你们!周主任说,那就请你们通知一下江警官,我们到时候直接过去。
周博又多问了一句,洒水车司机你们联系到了没?
周主任说,这个司机不接受采访,但我们已经和城管执法局联系了,费局长说他要亲自安排。
周博挂了电话,对局长说,洒水车司机不接受采访,我想等融媒体中心的消息,司机是救火事件的核心人物,如果他不接受采访,我们的同志也不好宣传。
局长点点头,你和融媒体中心多联系,尽快疏通梗阻。实在不行你和费局长也联系下,尽量说服,不要把新鲜的事情放成了剩饭。
局长是个文化人,咬文嚼字起来认真得很,“说服”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是正经八百的“睡服”。
下班之后,周博边下楼梯边拨通了融媒体中心周主任的电话,此人是他的堂兄,他们平日交流较多,此刻他想了解下这位洒水车司机是什么人。
周主任告诉周博,司机姓徐,招聘工人,今年50岁,开洒水车不过半年时间,平日里是个闷葫芦,很少和人交往,没想到关键处显了本色,变成了活雷锋。周主任没有想到,常人喜欢上报纸和电视,很少有人不愿意被宣传,现在这世道,活雷锋都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周博说,人是千变万化的动物,但都有一个毛病,就是喜欢推己及人,你干宣传久了,就觉得人都喜欢被宣传,你以为人都喜欢给自己脸上贴金?
周主任笑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堂弟就是想法多。这不都是为了工作吗?好不容易抓个典型,人家又不愿意当典型,我这一阵急得直抠墙!
隔天早晨,城东派出所王所长打来电话,问什么时候来采访江城。周博据实相告,说那位徐师傅拒绝宣传。王所长是个粗人,他骂了一句粗话,他不要宣传,我们小江还要呢,不是所有休假的警察都愿意冲到险情前面去……
周博半开玩笑地回了一句,小江也真是积极。这句话一语双关,没想到粗中有细的王所长一下子就听出了周博的双重意思,他的口吻严肃了起来,领导话可不能这么说,小江自己不愿意宣传,宣传这事是我的主意……周博察觉这个玩笑开得有点不合时宜,他赶紧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王所长说,洒水车司机不是问题,我去给他做工作,保证打通最后一公里。
周博半信半疑。
但当晚,关节还真是打通了。
王所长喊周博下班后去吃饭。
周博到了地方,王所长组织的人马已经提前到齐,县城管执法局一把手费局长坐了上席,两边空了两个座位,下手的位置是一个帅气的年轻人。王所长真谦虚,把自己放到了半腰上。
王所长边推边劝,把周博弄到了费局的右手,司机徐师傅是真英雄,他坐领导左手,领导不可以有异议!费局是个老好人,他们的人每次被占道经营的小贩拦在当街的时候都要喊王所长安排出警,所以和王所长非常熟稔,他笑眯眯地说,今晚来此专给江城和徐师傅倒酒添水,该突出的重点我一清二楚。
江城下午出警,穿着警服顺路直接来到饭局。和帅气的江城一对比,周博就觉得警服套在自己身上就是工作服,到了人家身上成了打扮,分外英武。
正在他们寒暄的时候进来一位高个大汉,他见了大家点点头,算是见过,领导让座,他也不推辞,直接从椅背后面走过去,他坐下之后对周博说,周科长,又见面了,我在新闻里看见过你,上镜时候俊得很!
周博很尴尬,他没想到徐师傅就是徐大栋,周博前女友徐致远的父亲,曾经有相当几率成为周博岳父的男人。徐大栋说的那次上镜没有什么含金量,局里有人学雷锋,助学边区小学生,上新闻时候周博说了几句同期声,是路人甲的角色。
王所长提前说明,这场饭局不是公款吃喝,不论是派出所,还是城管执法局,都是执法单位,不能违法违规,因为徐师傅和江城共同做了这件好事,他自掏腰包请大家吃个饭,主要是想认识下徐师傅,其次是请政工科的周科长联络媒体,报纸上的,电视上的,网站上的,把两位好好宣传一下。王所长说完,抱着拳鸡啄米般晃了几下,鲜花送美人,好酒敬英豪,我老王今天高兴,咱们不醉不归!
费局不喝酒,吃饭也少,烟不离手;王所长好酒,一听徐大栋喝酒,就主动邀约,两人都是划拳的老手,攉开了指头拳来拳往,一轮下来,半瓶酒就见了底。
周博坐在那里,心里隐隐不安。周博知道,王所长和徐大栋喝,基本就是塑料桶挑戰洒水车,果不其然,第二瓶一开,王所长舌头就绾了花子,捋不展脱,话不齐整,但他明白今晚的主题,他再三说,请徐老兄一定要配合大家,把先进事迹从官方角度宣传出去。
周博察言观色,发现徐大栋在饭局开始之前还糊涂,后来才明白了今晚饭局的主题。徐大栋起先是勉为其难地应声,后来酒开胸胆,才说自己本意并不主张宣传,因为那件事实在是一件小事,但是小江需要,年轻人求进步,不像自己半截身子入了土,没有了指望和追求……王所长就搂了下徐大栋的肩,连声喊他老哥。
饭局结束之后,几人在饭馆楼前搂搂抱抱、握手拍肩,履行了简单的分别仪式。
徐大栋最后和周博握手,周科长,家里都好吧?
徐大栋的表情看着格外真诚,周博心里一热,叔,我家里都好,你叫我小周就行。
徐大栋说,救火这事根本不值得一说,我现在是每天到街道喷两遍水,到哪喷不是喷?举手之劳而已,换了谁都会这么做,其实小江才不容易,主动灭火,也不怕车子爆炸……
徐大栋这样说,就显得江城勇有余而智不足,周博心里一硌,转身看江城,江城正在打电话。
周博和徐大栋的女儿徐致远处过对象。
在那段失败的恋爱经历结束之后,徐致远在周博心里经过长时间的沉淀,越来越显得重要,这并不是因“得不到才是最好的”拔高了某人在某个历史范畴的重要性,而是因为周博此后再也没有遇到如徐致远这么好的女孩。
让这场感情故事草草收场的关键人物就是徐大栋。徐大栋为了结束周博和徐致远的关系,无所不用其极,这也是周博看见徐大栋就心里打鼓的原因,徐大栋是一个他惹不起的人。
徐致远大学毕业之后,放弃了北上广的优厚待遇,执意回到了临州县,是为了让父母老有所养。徐大栋是个倔男人,一辈子拒不挪窝,影响了徐致远的前程。徐致远通过考取国家公务员分配到县国税局上班,那两年国税和地税合并,变成了税务局,她作为“营改增”改革工作中的排头兵,曾受到省局的表彰奖励。周博一直认为,因为徐大栋的不通情理,他失去了徐致远,因此徐大栋是他为数不多的仇人之一。
周博和徐致远处对象是在六年前,一年之后无疾而终。
那一年徐大栋做了大量工作,逼迫周博知难而退,周博却刀山火海不怕,非和致远凑一对。周博甜蜜的恋爱史是一段与徐大栋金铁交鸣的血淋淋的战斗史。败下阵的周博后来想,如果生活是按照加减法的原理推进,那么徐致远给他的这部分“+”会完全被徐大栋给予的“-”抵消殆尽,甚至倒挂了负数,因此那段故事鸣金收场之后,周博并没有过多伤心,辩证法为他提供了最富修复功能的心灵鸡汤。
六年前,彼时周博还在城西派出所上班,专门管理户籍。周博和徐致远在一场饭局里认识之后,渐渐越走越近,稳扎稳打地建立了恋爱关系。徐大栋那时还在跑出租,他初次见面就很不客气地告诉周博,这事儿适可而止,不要想着走多远,因为徐致远不是“你需要的那种女孩子”。
周博浑然不觉其中的风险,他以为这只是徐大栋的考验方式之一。西城是新城区,人口少,事务略少一些。下午下班之后有点余闲,不能说有大把时间挥霍,但要去打打球,约一帮狐朋狗友喝酒,还是有搞头的。直到认识了徐致远,他下班了就去国税局候徐致远下班。徐致远是办公室文秘人员,每天负责收发文、材料起草、宣传发布等业务,单位领导又是喜欢“喧”的那种人,做点工作恨不得通过村村响、户户通送达千家万户,所以徐致远的工作很忙。
周博一般会去徐致远的办公室,要么坐在那里玩手机,要么帮忙编撰单位简报信息,有一次局长到办公室,看见这一幕,打趣说等周博和徐致远喜事成了,将来一定要上报妇联,给小两口颁发一个“最美家庭”奖。
但很快,周博发现自己的一切举动都在徐大栋的监视之下,这让他心生恐惧。
周博和徐致远都是年轻人,恋爱中的年轻人荷尔蒙分泌旺盛,容易擦枪走火。有一次他们两人走到背街,徐致远边走边说单位的烦心事,周博为表安慰,用手抚了一把徐致远的鬓发,没想到一触手,就不想再拿下来,顺势托了姑娘的腮帮子,徐致远眉目温婉,分明有所期待。周博趁机把嘴巴贴到了徐致远的鬓发上。
周博比徐致远高半个头,一口下去辐射面极广,所以鬓发只是抢滩登陆的第一步,按照自然法则,由远及近,途经脸颊,最终抵达双唇,甚至脖颈以下。但周博刚刚启动第一步,嘴唇还没挨到徐致远的脸上,路上就传来出租车的鸣号声,惊醒了一对红脸人。
出租车是徐大栋的,这个尾号000的车牌号从此就成了周博的噩梦,三个0念出来就是三个“盾”,是固若金汤的马奇诺防线。
周博想一亲芳泽的计划屡屡落空,最后甚至到了两人只要双目对视,鼻息贴近就会被徐大栋及时叫停,徐大栋如有神助,简直比公安系统的天眼工程还好使。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周博邀约徐致远外出去玩,直接挑战了徐大栋的底线,徐大栋喊徐致远和周博去涮毛肚。
飯吃一半,徐致远被一个电话支了出去,刚刚还眉开眼笑的徐大栋翻脸如翻书,他单刀直入,叫周博“必须对徐致远撒手”,如果还要执迷不悟,他就要想些办法了。
这种情况就有点糟心。徐大栋不像是劝解一个后辈,更像是敌对关系之间的威胁和照会。周博说他喜欢徐致远,一辈子可以对徐致远都好。
徐大栋说,你银行贷款30万,拿什么对致远好?
这话就过分了。周博脸上一黑,心里咕咚了一下,这个徐大栋,居然去查他的底。周博以前给徐大栋说,自己买房子贷了10万元,就怕贷款太大的真相被徐大栋发现,没想到徐大栋神通广大,把这枚地雷给挖了出来。这个调查结果起码证实了两件事,周博不单穷,人还不老实。
周博说,叔,你别这么说,包子有肉不在褶子上。
徐大栋说,关键你这包子里也没啥油水,你爹妈都在孟和镇是不是?你妈给农行上灶,你爸给纺织厂看门,是不是这个营生?
周博举起水杯的手停在了嘴边,叔,你什么意思?
徐大栋说,你的家境不能说不好,是非常不好,我把女儿嫁到你家里去,我怕她受委屈。
周博放下水杯,脸色红了又白,我真心诚意对她……
徐大栋说,真心诚意不够,物质——我这个用词准确不准确?人有一张嘴,说三道四,怎么花哨怎么来,话虚,掉地上没个渣子,生活才是硬道理,生活要好,你一张嘴就能说好?那叫吹牛皮。
周博明白了,今晚的牛皮已经吹爆了。他此刻非常希望徐致远能从外面进来,给自己帮腔,但徐致远还忙着打电话,她坐在院子里的石椅上,边打电话边摸索自己的刘海。
徐大栋说,小周,咱明人不说暗话,你要是追着致远不放,我下狠手呢,兔子逼急了还咬人,你别逼我,我不是善茬。
话说到这个份上,剑拔弩张结束,直接图穷匕见。徐大栋脸上有了杀气,如果说从前周博对“杀气”这个词掌握不够立体的话,那么眼前的徐大栋则是做了最生动的诠释:他嘴角吊起,全无笑意,眉头紧皱,眼光冷冽,像是寒光四射的两把刀,全面、无死角地盯上了周博。
等徐致远重新入了局,她身边最亲的两个男人依旧谈笑燕如,他们内心的波动已经隐藏了下去,她不知道,她的爱情故事在这里遇见了齐头断崖,即将告一段落。
想到这段往事,周博心里糟透了。
这天晚上重新见面,徐大栋和周博客套寒暄了一阵,临分手时江城上前,和他们分别握手,徐大栋和江城都住城西,两人结伴走了。
周博因和徐大栋的重逢而心情变坏了很多,他在路边的商店里买了一包烟,一手遮风,打上了火。徐大栋这个王八蛋,居然跟自己寒暄,他似乎忘了几年前那伤人至深的一幕,这个钻了钱眼的王八蛋的血液里居然还有见义勇为的基因!
周博走到自家小区门口,小超市的矮个老板正坐在门口白色的“雪花啤酒”塑料桌边,摆弄着象棋的棋子,看见周博过来就递出一支烟,同时亮出了走风漏气的门牙豁口,周科长,杀上两局?
关公不怕战,糜子不怕碾,周博在棋盘上来者不拒。有一次他在单位上班,趁着一点空闲联网下象棋,办公室进来两个人办事,他叫坐边上等一阵,下完这盘再说。没想到人家是市纪委暗访督查的,周博差点被全市通报,最后局长出面,好歹通过关系摆平了这件事。周博走在路上,有人喊下棋他就迈不开步,有时候出门买包盐、一瓶醋,一盘棋杀倒就摸不着了头脑,直撅撅走到家门口才发觉要办的事忘在了棋盘上。
周博坐上了“雪花啤酒”塑料椅,和小老板杀将起来。
这天晚来风急,路上人少,居然没人围观,导致棋局失去了金铁交鸣的氛围。小老板下棋水平一般,门口摆了棋摊是为了聚拢一点人气,一盘棋下了小半,丢盔弃甲,把有战斗力的辎重都挪到了棋盘外面。小老板性子执拗,不输个精光不愿意认输。周博专注度也不高,只手干翻小老板是分分钟的事,他的眼神到处游移,碰巧看见了梁晓雅。
穿着黑色皮衣和黑色短裙的梁晓雅,正从一辆黑色的奥迪Q7上下来,她举止优雅,一条腿迈出车门,像是试探一下车外的气候情况,等脚尖挨了地,身子才徐缓地从车里下来,她笑着对车里的人告别,边用手整理头发边朝小区大门口走去,步子很大,意气风发。
周博皱了眉,他给小老板发支烟,小老板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笑声,交棋交棋,再玩我就要光腚了!周博皱了眉,不就是交个棋嘛,挂白旗喊投降,还要这么开心。
周博说,回去了。
小老板说,再杀一盘!
周博笑了,他下棋的功夫素来就好,五年级才跟着同村的初中生学棋,学会之后就把同村的高中生、初中生全部扫落马下,连村口下棋的山羊胡子老汉们都被周博下黑了脸。全县象棋比赛拿过冠军的周博不把小老板放眼里,他还在思索刚才梁晓雅下车的一幕,这辆车出现在小区门口,开年来已经有三四次了,这让他心里陡然变得焦虑。
按照平日的习惯,小老板一般输三盘才肯放周博走,但今天周博心里不爽,此刻只想赶紧回家,他起身的时候把两个卒碰到了地上,也没捡起来。
周博旋转钥匙,进门换鞋子,他用口哨传达自己已经进入到房子的信号。梁晓雅出现在主卧的门口,她新烫的头发并不如她微信朋友圈里所说的那么难看,反而多了几分典雅。她在朋友圈里晒头发只是为了告诉别人自己又换了新发型。她已经脱去了外衣,穿着一身黑色的紧身打底衫,曲线撩人地站在那里。她皱了皱眉,神色相当糟糕,她看见自己的警察丈夫,像是看见了穿了铠甲随时准备去和风车战斗的堂吉诃德。
周博到客厅,边打开电视边脱了外套,换到了体育频道,看见两个胖子正圈着腰摔跤,他懊丧地骂了一句。
梁晓雅站在餐厅旁的洗面池边洗脸,撩水的声音很响,一波一波,让周博心里焦虑。她用洁面乳在脸上抹起了泡沫,顺时针打圈按摩。直到体育新闻结束之后,梁晓雅的清洗才告尾声,她用毛巾轻轻擦拭,像是对付一尊唐宋的瓷器,最后她用冷水拍脸,这个过程要持续十多分钟,周博把电视的声音放大了一些。
梁晓雅敷了面膜,坐到周博的边上,她顶着那张水漉漉的塑料纸,像是戴上了一个面具。
梁晓雅说,周博,你又馊了,该洗澡了。
周博没有说话,他皱着眉换电视台,换到少儿频道停住了,那个没心没肺的海绵宝宝在用滑稽的声音捉弄派大星。
梁晓雅叹了一口气,转身进了卧室。
周博的手机响了,有人添加微信好友,头像就是那个今晚刚认识的江城。
通过验证之后,江城说,周科长好,明天你們几点来?谢谢局领导对我的支持。
周博把手机扔到了边上,心里很烦,这个江城跟一支催化剂一样,让他感到了烦躁。
梁晓雅在卧室打开了微信,她在听闺蜜群里的语音,白天积累的来不及听的,一条一条听。微信群里女声像是汇报似的说着白天里的经历见闻、牢骚卖弄、健身瑜伽,梁晓雅不知道听了什么,吃吃一笑,给群里发语音回复。周博想,手机就是男人的女人,女人的男人,现在的VR技术这么先进,没准将来人和手机也能通过刺激大脑皮层抵达性高潮,从而替代了真正的床笫之欢,谁能预料呢?男人和女人有时候开小差,入错门,上错床,但手机却讲贞操,转手之后还要先破解密码锁,手机比人靠普。
周博进了卫生间,哗哗放水冲了澡,然后上了床,梁晓雅背了身子看手机,周博去摸她的肩,她把被子朝上拽了一把,这个动作表达了婉拒的意思。
周博坐起了身子,抓起了一本《诗经》翻了起来。
第二天,周博带记者们去采访完江城,又送媒体记者去城管执法局采访徐大栋,正好碰见了费局站在单位门口打电话,费局挂了电话,热情地喊周博进去,坐会再走。
此时徐大栋正从灶上要了一个馒头,夹了两筷头水萝卜,边吃边走向单位的前院。白色的东风洒水车停在一摆小轿车和越野车中间,像是姚明站在丰田中心球场,比别人都高一头,威武着呢。徐大栋围着洒水车转了两圈就吃完了馒头,车是好车,只跑城区,没跑多少路,上道了马力好,发动机轻松转,声音小,慢慢腾腾蠕动,政府路、教育大道、文化广场……一趟子溜下来就是15公里,他坐在驾驶室,就像印度的王公骑着大象走过街头,心满意足。
徐大栋用一把改锥去剔除轮胎防滑槽里的石子,看见车门上有一坨鸟屎,轻轻骂了一声,用抹布抹了一个来回,费局、周博几人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
费局说,要不到我办公室喝点茶再说?
记者说还是去徐师傅的房间好。
房间很整齐,仿佛是人来之前做了一番整理,其实不是,徐大栋心细如发,每天生活都很规律,周博几年前就知道。
徐大棟问,还需要准备啥?
记者说,你在就行,徐师傅,咱们开始?
周博看着徐大栋,越看越是厌恶。他看见徐大栋就想起那些年不堪回首的遭遇,他一直认为徐大栋是他不幸生活的源头。
如果周博早前知道这个洒水车司机是徐大栋,他肯定抽身回去,但现在石头推到了半山,只好强忍作陪。
徐大栋不单开洒水车,有时候还客串给局里开别的车,绿化劳动时拉人上山下沟,有时候还开城管执法车,他坐车里看同事和小摊小贩在马路边、市场口激烈战斗。费局介绍说局里的一帮女同志都说徐大栋开车顶好,稳当地像一块石头。她们坐局里某年轻司机的车,被摇了核桃,当天吃的饭都吐了出来。说到这些,徐大栋有点自得。徐大栋是汽车兵退伍,他曾经对周博说,当兵的时候,一上车师父就拿皮带抽,抽得他心惊胆战,所以技术扎实,开车就像织毛衣走线,什么平针翻针大花子,开熟了就像自己抬脚走路,除了不能上天,贴地上走,什么路都不在话下……
徐大栋说起各类车辆,找到了兴奋点,但记者需要的重点不在这里,他们一直试图把徐大栋拉回到救火的这件事情上去,徐大栋说起那件事,语言上瞬间变得乏善可陈,凡人都会这么做,凡人善举嘛。
记者问,徐师傅,凡人善举是啥意思?
徐大栋说,凡是人都会有我这样的举动。
记者哈哈笑了,徐师傅你真逗!
徐大栋正色说,这话是大实话,人命关天,当时容不得想太多。
记者说,据说烧着的车可能会爆炸。
徐大栋说,你们这是电影看多了,不是一有火星就爆炸。汽车燃烧,油箱一般不会爆炸,爆炸必须要有一个密闭空间。导致爆炸可能由于两种原因:一种是因为空间有限,反应放热来不及传导,形成热爆炸……
大家听得不大明白,这个知识点对他们的稿件并无用处,但徐大栋显然又回到了话语的兴奋点上,大家无奈地坐直了身子,统统当了倾听者。
徐大栋的电话响了,他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走出了门,从窗户里看出去,徐大栋又朝前院里走了去。
等了几分钟,未见徐大栋回来,周博起身看徐大栋的桌面,这是一张老式的木桌,桌面上铺了绿色的纺织棉垫,上面整齐排列了几张照片,照片上面是一面玻璃。
玻璃下面有徐致远四年前的照片,在县上组织的一场节会现场,她盘起了头发,身着讲解员的套装,看上去比平素更加端庄。周博内心发出了一声无望的叹息,他用手覆住了照片中徐致远的脸部,心里感到非常懊丧,当年他不应该轻易放手。周博转身看前院,徐大栋还是没有回来,周博心里一阵焦虑,焦虑到不能再安然坐下去,他给费局说自己有事先行,和大家握手告别,匆匆朝外面走去。
太阳明晃晃的,让人心慌意乱。
那一年,周博邀约徐致远出趟远门,内含着不可告人的生米做成熟饭的设想,但徐大栋不给机会。徐大栋给周博告诫之后,周博心里就有了梗,又因徐致远以工作繁忙为由建议更改出行时间,周博心里多了疑虑,仿佛徐大栋的态度代表了徐致远的态度,人都说疏不间亲,自己仿佛在这场没有硝烟的较量中成了孤军战斗的外人,他们的关系遭遇到空前的考验,情势猛然失去了控制。
过年时,周博去徐大栋家拜年,正好遇见一个年轻人也来拜年,徐大栋看着拜年的两个年轻人,眉头紧皱,仿佛他们拎来的礼盒都是炸药包。
周博心情很不好,他含着敌意看那个年轻人,那个年轻人不以为然,朝着周博笑,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
那顿饭吃得可真是压抑。饭快吃完的时候,徐大栋对那个年轻人说,回去给你妈说一声,过去的事不要多想,也不要总差你过来看我,我没事,你以后别来了。
周博听了这话,心里就打了鼓,这话仿佛也是说给他的。
吃饭结束,周博要离开时,徐致远送周博到楼下,她看出了周博的不快,这个男孩的妈妈叫白玉,是我爸的同学,几年前他的妈妈带他的弟弟在城区读小学,妈妈有事晚上外出,留下弟弟煤烟中毒,死了,我爸那时候给帮了一些忙,这些年这孩子就连续来给我爸拜年。
周博没好气地说,这叫过失杀人。
徐致远说,你嘀咕什么啊?
周博说,我害怕你爸。
徐致远瞪圆了眼睛,无论从职业、还是年龄来说,周博都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他又不是老虎,你怕他干嘛?
周博知道徐大栋因交通肇事蹲了三年监狱,他看见徐大栋心里就害怕,这是一个普通人心理深处所受到的暗示,也是自己感情屡屡受挫却无法回击的主要原因,这身警服并不是什么软猬甲,不过是寻常布料织就。
那年的一波倒春寒让临州县夏季作物提前宣告了减产,周博和徐致远的恋爱故事也走到了尽头。
最先提出分手的周博在夏初又开始联系徐致远,徐致远只回了一句,我能看上你,不敢说是你的荣幸,但绝对不是吃亏的事,我这段时间掉的眼泪比过去二十年还多,居然是为了你这么一个人。
徐致远是个倔姑娘,从此就断了和周博的联系,见面只会点头,话也不多说一句。
周博和徐致远分手之后,又谈了三次对象,这下谈得仔细,从精神到肉体,都细究了过去。周博渐渐忘记了那个既不积极主动,又有势利眼老爹护法的徐致远,他多次在姑娘的闺房里醒来,看见一片狼藉的战场,感到自己的选择无比正确,顺应了对理想生活的期待。
周博和第三个对象结了婚,这个叫梁晓雅的女孩比徐致远好看,腿长胸满,臀也结实,横向到边纵向到底的比较之后,周博越发觉得徐大栋是个好人,没有徐大栋就没有自己此时放纵的欢乐,他真该好好感谢下人家。
但别急,世界最稳定的形态是变化,这个梁晓雅很快就叫他快活不起来。这个生性热烈的女人像是一把柴,火柴引得着,打火机和野火一样引得着,周博察觉,作为丈夫的自己很难驾驭这个野性未泯的女人,像是一架老铁牛逢上了可以瞬时提速的法拉利一样,他们的婚姻很快走到了失控的边缘。
几年来,徐致远一直没有结婚,周博投石问路,从距离徐致远近点儿的朋友处打问,徐致远“貌似”一直保持着“不快乐”的单身。
周博配合媒体采访江城的时候,看见江城桌面上放着的一沓掺杂着《人民文学》和《花城》的杂志,江城小周博四岁,但他们的爱好却出奇地一致。
在采访结束之后,他们简略地谈了几句。过了三天,江城到局里送文件的时候再一次找到周博,他们喝茶谈了一阵,白天没有谈完的事,晚上转移战场,去了酒吧,缓缓喝酒,深入交流。
周博想起自己少年时代写在一沓稿纸上的小说作品,寄给《少年文艺》的往事,也说起他发在一些学生刊物上的小作品,二十五元的稿费让他在班里出尽了风头……最有说头的还是他们共同最早看到的潘军先生的短篇作品《蓝堡市的撒谎艺术表演》,这篇发表于1996年第五期《花城》的作品让他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感叹,除去形式的新颖和冷峻的语言,小说所昭示的人世的怪诞也具有前瞻性,一个城市居然公开进行撒谎艺术比赛,比赛的冠军居然是市長马丁的妻子,颁奖仪式中马丁发现了这个戴着面具的冠军其实是自己的妻子之后,他朝她耳语一番,妻子把冠军的奖牌挂在了市长马丁的脖子上……
他俩同时拍了桌子,真是绝妙!
说到这里,周博想到了每天化妆、补妆又卸妆的梁晓雅,他心里想,谁他妈不是戴着面具过活,不戴面具才怪了呢,日子可不就是戴一戴、放一放的事儿吗?
周博很快和江城混成了哥们,一周总要见一次面,谈谈小说,评评同事,说说领导,都感到三观一统,不亦快哉。
宣传徐大栋和江城的稿件见报之后,社会反响不错,正好县委宣传部组织百姓宣讲团进机关、进社区、进校园、进乡村,又抽调了徐大栋和江城一起去宣讲先进事迹。
后来周博想,江城和徐家密集的交往应该就是从这次宣讲活动开始的。
生活的律动总会把人推向风口,出现风中奇缘的机会较少,惹上一身骚气倒容易。
“四进”宣讲活动到公安局开讲时,周博全程搞衔接服务,在和徐大栋接触时,他发现徐大栋和过去一样,依旧显得很孤僻,他在未上台宣讲时,总会低下头颅,微闭眼睛,但并不是打瞌睡,更像是在考虑什么难解的问题。他不带随手的袋子,只给兜里装了几页横竖对折的稿纸。那篇稿子无疑是经过宣传部修改的,初稿估计出自徐致远之手。徐致远文采一般,但有自己固执的行文特征,比如惯常用到的关联词,很多时候是无效的画蛇添足;还有徐大栋过去几年干过的一些好事,除非徐致远,别人也不能写得这么清楚。
去年秋季,徐大栋开单位车经过城东中医院门口,一辆三轮车经过,把一名正要去上学的女中学生挂倒在路上,瞬间血溅路面。
三轮车选择了逃逸。徐大栋果断开车追赶,因三轮车车体小巧,所以肇事者专捡窄巷子逃窜,没想到徐大栋本事过人,居然开车就追进了村巷,于是鸡飞狗跳,像极了一部三流警匪片的桥段。穿越了一个村庄之后,肇事者把车开进了刚刚下种的麦地,把三轮车停在了贯穿县城的鲁公河畔,涉水逃走。徐大栋停车下河,尾随追到了村庄的南山上,在半山腰追上肇事者之后,两人进行了简短的交锋。等公安民警赶到,徐大栋已经把肇事者制服,用自己和对方的裤腰带捆了腿和胳膊,只等公安接手。
周博对这些事居然全无了解,当时他正参加了一场赶赴外地的漫长培训。
徐大栋就是这么一个做事低调的人,但耍起硬手也毫不含糊,周博听完宣讲,对徐大栋多了几分敬佩。
那天宣讲活动结束,宣讲团成员和参会人员四散之后,周博腋下夹了笔记本正从会议室走出,就听见背后有人喊他,周科长,进来喝杯茶!
喊周博的人是户政科王科长,他因为工作业绩突出,三年前在临州县第三届道德模范评选中被评为爱岗敬业模范,在典礼中面临先进人物视频节目播放环节突然卡壳时,他自告奋勇上台唱了一首《为了谁》,技惊四座,赢得了经久不息的掌声,为技术人员排除故障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因此成为县委宣传部部长都举了大拇指的人物。
周博进了门,王科长说,今天来宣讲的这位徐大栋是不是还有个女儿在税务局上班?周博问,怎么,他的女儿品学兼优,是税务局办公室的材料柱子,不会犯什么事吧?
王科长说,我有个侄儿,今年三十岁,一直没合适的对象结婚,我想托你去当个介绍人,看能不能……
周博笑了,这事我不能办。
王科长说,你能办不能办倒在其次,主要是徐大栋这人,我觉得有些靠不住。
周博说,徐大栋是活雷锋,怎么靠不住?
王科长说,徐大栋十年前开出租车载人去省城,半道上撞了路边的护栏,徐大栋没有逃逸,他认罪快,不推卸责任,最后定性为交通事故。同车人员是县上一家私营企业的老板,叫古文怀,俗话说脚下踩一踩,临州震一震,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古文怀和徐大栋关系很好,所以出事之后,古家家属也是接受了警方建议的调解条件。交警部门的事故责任认定书显示,出租车的刹车片磨损严重,在坡道一个俯冲就失了灵,最后徐大栋赔偿对方家属20万元,又蹲了三年监狱。没想到徐大栋这几年连续干好事,都成警民合作的典范了。
周博愣了下,你说刹车片磨损严重?
周博知道这起案子,早几年因为和徐大栋过招,有针对性地打问过参与了办案的两名同事,但对其中的一些细节并不清楚。
王科长深吸了一口烟,是,徐大栋是个老司机,但在这件事情上确实后知后觉,如果早先换了刹车片,这个悲剧没准就不会发生,可是人生就是这样,后悔顶个屁……
周博说,我觉得这不像徐大栋的为人,他心思慎密,什么事都能想到前头去。
王科长眼睛睁大了一下,看来你们认识很久了。
周博意识到自己多了话,他说,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
周博掐去了半句话,这时候他的电话响了,他便借此走出了王科长的房间。
五年前的春节后,徐大栋在半月时间内和周博谈了三次话,频率高,间歇短,破坏性极大。
徐大栋起先质疑周博的家境,周博不以为意,后来徐大栋又嫌弃周博没有前程,那时候他是一个片警,只能给群众开一些户籍证明,或者采集群众指纹办理身份证件。徐大栋认为周博的工作钱少不体面,没有一点好。
周博家境贫寒,这是他无法选择的;一个人的提拔需要一个过程,不能说风就是雨,周博对提拔这种事没有多少兴趣,这被徐大栋视为不求上进。
徐大栋说,他是那种面黑心黑手也黑的人,因为弄死了人,还坐了三年监狱,他告诉周博,要是不信可以去查下案底,看这事是真是假。
徐大栋居然威胁一个警察,虽然这个警察只是一个管理户籍的片警。
周博对此深表怀疑,他问了徐致远。
徐致远说,她的父亲从前开出租车时候,凌晨出车去省城办事,的确是出了交通事故,坐车的顾客是父亲的好友,因为刹车失灵撞在了柳树乡盘山公路的护栏上,那位不幸的叔叔当场丧命,这件事对她的父亲伤害也很大,从监狱出来之后,心里藏了隐疾,久久不能走出阴影……
周博心里一凉,从心脏凉到肤发,仿佛经历了一次曾经红透文娱圈的冰桶冲击,他人生首次感到被“不安全”情绪困扰的隐忧。
周博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他和徐致远出门吃饺子,徐致远因为一个饺子上面有一个酷似嘴巴咬过的豁口而和餐馆的掌柜吵了架。徐致远为人要强,非要掌柜的给个说法,周博劝说了徐致远,饭没吃完,徐致远就转身离开,周博还对掌柜付了账。因这事儿,徐致远和周博怄了气,两天时间不和他联系,因为这是“一个人的底线问题而不是二十多块钱的问题”,后来见面,周博只得赔笑道歉,仿佛饺子上的豁口是他咬出来的。
周博的懦弱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他和徐致远的关系只能就此结束。徐大栋的话给周博设了障,他每每想起,心里就不踏实,当时恰好有一个医院的护士对他上了心,一来二去,他有点走神。
一个男人的专注和走神,会造成明显的状态上的起伏,女人心思慎密,强烈的第七感又延伸了她们的感知能力,周博和徐致远的关系很快就横生波折。两人开始互相指责,周博的不检点,徐致远的保守,都成了双方攻击对方的有力武器,最终周博勇敢了一回,他提出分手,说分就分。
这段时长达一年的感情像是深埋在古人墓室里的瓦罐,经年之后釉子褪尽,成了昂贵的文物,经受了价值上的剧烈浮动。如今五年过去,周博回头才知道,那段纯洁的感情只有徐致远可以给他,他们共同缔造了一个纯粹的精神家园,而最终又不得不亲手摧毁。人只能从人生的下游回望,那些往事让他心生悲凉。
在那次宣讲活动之后,周博总想起王科长告诉自己的关于徐大栋交通肇事的过去。徐大栋的形象变得越来越复杂、模糊。在宣讲中,徐大栋成功地吸引了年轻的江城。宣讲活动结束之后,周博从后面看着江城和徐大栋比肩而行,像是一对忘年交,这让周博心里突然变得酸楚。
在宣讲活动结束之后,周博开始对徐大栋十年之前的交通肇事案有了更多的興趣。他总觉得在那个案件中,徐大栋的形象似乎和平日有所出入,一个心思慎密、细致到偏执的老司机不会犯那样低级的错误,那有违他的品质和习性。
古文怀,这个死去十年的男人曾经一度是临州县的名人,由他开发的最早的居民小区至今矗立在中心城区的黄金地段,除了化粪池的设计出了一些问题,引发居民时时上访,房屋结构的合理和房屋质量都堪称后来开发商竞相学习的榜样。
古文怀死去之后,一场旨在制裁一批腐败官员和投机包工头的官场腐败案迅速发生,周博至今记得当时广为传播的震动效应。
周博的三叔是一个小包工头,其资产只能算是财大气粗的古文怀的九牛一毛,当时面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重压态势,三叔幼稚地把一沓存折装在灶房废弃数年的木制风箱里,然后用木工胶再重重粘合,寄放在周博家,以免受到牵连而丧失了钱财,但最后没有人来找他,他侥幸逃过一劫。
身居高位的县上部分领导却没有那么走运,有数人因那场反腐风暴而丢了乌纱,传言中的古文怀就是重要一环,但因为古文怀丧身在徐大栋的车上,所以声誉得以保全。
重新梳理之后,当年的交通肇事案让周博产生了一些猜疑。他觉得有些阴谋的成分深藏其中,当然这也不能排除他智子疑邻的心态,他暗暗希望徐大栋是一个杀人犯,而不是仅仅通过领取了一个不够分量的交通肇事罪就让尘埃彻底落定。
周博最终和梁晓雅走到了一起,这样名存实亡又让人从心底紧张的婚姻生活让周博心烦意乱,这一切都是徐大栋造成的。好姑娘徐致远就在那里,自己却非要和梁晓雅生活一起。男人是自作多情的动物,周博有时候也会猜测,如果再见徐致远,自己会不会如一首歌中所唱的那样:如果再看你一眼,是否还会有感觉?感觉一定是有的,见惯千帆穿云海,那是熙熙欲望之舟,也是攘攘名利之船,那个素颜的蚱蜢舟,最终成为他的毕生所爱。
周博发现,江城已经不怎么联络他了。其实不管是搞对象,还是做朋友,关系上的疏密转换,距离上的远近游移,都是正常不过的事情,人天生是喜新厌旧的动物。但四十多天之后,江城又联系了他,叫他去东城“忆青春”烤吧喝酒,因为他找了一个女朋友,想请他来见一面,替他看看,这个女孩怎么样。
周博没有想到,江城带来的女朋友居然是徐致远。
徐致远的变化不大,身子依旧纤细,像是一棵有点柴的旱性植物。她化了淡妆,昏暗的酒吧里看得并不明显,只有那小小的嘴唇,反射着一点泛了华彩的光线。她的眼睛很圆,看上去有一种故意为之的笃定。
江城介绍说,这是周博,我最近认识的老兄,我们局机关政工科科长,局里出名的笔杆子。又侧脸看了着徐致远,这是我的女朋友徐致远,也就是前几天和我一起宣讲的徐叔家的女儿,在税务局工作……
周博端起了水杯,喝了一口水,这世界可真小,小到随便见个人就是徐致远,难得有其他选择。
显然,徐致远也没有想到是周博,她当然不愿意见到周博。于是她稍微侧了身坐,每当江城说出无所指向的陈述句,她就一言不发,如果江城递出一个问句,徐致远要么仓促敷衍,要么就回他一个太极云手:你问我我问谁?这是徐致远的口头禅,能回答天下所有的问题,包括屈原老先生的173句天问。
周博倒想和徐致远攀谈几句,好让氛围不要那么奇怪,但是徐致远就是不给面子。这个女孩子一点都没有变,她不知道人生需要妥协远远要多过个性流露,甚至合理利用形式主义和假大空也是必要的套路,因此周博对她有点同情。
周博和江城喝完一瓶江小白,徐致远的一杯咖啡也见了底,她看着这两个男人不停地干杯,附庸风雅地说着鲁迅的尖刻和不朽,为我们身处的现实担心和犹疑,早已耐不下性子。正好江城去上卫生间,徐致远皱着眉头问周博,你干嘛来这里?
周博说,我也正好有此疑问。
徐致远说,你是装的吧,演技越来越好。
周博读酒瓶上的广告语:钱没了可以再挣,单纯没了就真的没了——我就是装,我已经不单纯了,就你还像一杯水。
徐致远把酒瓶转成侧身,眯着眼睛看过来,仿佛在调试一把狙击枪的瞄准镜,周博,你能不能好好说两句?
周博说,三句也成。
徐致远说,今晚居然是来见你,早知道是你的话,我死也不会在这里出现。
周博说,恭喜,我看江城不错。
徐致远冷笑,你有什么资格对别人评头论足?
说完这句,徐致远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江城从卫生间出来,发现徐致远不见了,周博说徐致远接了一个电话,就走了,估摸是家里有点什么事。
江城再没有多问,他拿起电话,应该是给徐致远打了过去,电话并没有接通。
江城继续倒酒,你看我的女朋友怎么样?
周博想,你他妈带着我最喜欢的女孩来问我她怎么样,这个问题比屈原的173句天问更难回答,你还不如和我谈谈格非毕飞宇苏童什么的。
周博说,挺好,好好争取。
江城說,她比我大三岁,我妈嫌她年龄大,我无所谓,女大一,抱金鸡;女大二,银满罐;女大三,抱金砖;女大四,生儿子……
周博变得很烦躁,他抽上烟,后背贴上椅背,双手抱肩看着江城,仿佛凭白遭到了恶劣的挑衅。
江城说着徐致远的一切,周博心里一清二楚,他无法装作陌生的样子点头应和,他问,你的徐叔同意吗?
江城说,徐叔当然同意,他只关心我们什么时候举办婚礼。
周博的喉头上下动了两下,这个可恶的徐大栋,当年就因为自己是基层派出所的民警,他不愿意接受自己;如今换了江城,就成了他满意的乘龙快婿。一个肯定一个否定,其间巨大的反差让他心里愤怒。
周博只能表示恭喜,在简单调整自己的心绪之后,他正色告诉江城,徐致远是个好姑娘,一定不要辜负她,他希望江城和徐致远能顺利走下去。
周博说这些话的时候,酒只剩一杯,到了该对今晚总结的时候了,他的心里很硌,但再硌也不能不说祝福的话,大事看格局,小事看品格嘛。周博一面自责,一面说了几句体己的话。
江城双手合十感谢周博,两人喝完最后一杯酒,走出了烤吧的门。临别时,江城又一次热情地拥抱了周博,这个拥抱让周博的嫉妒心瞬间抵达了顶点。毫无疑问,位于这双胳膊内测的肱二头肌将来还要参与到更愉悦的新婚生活里去,这双手也会比周博更幸运地贴近徐致远的隐秘,去完成自己当年未竞的壮丽事业。
江城的笑脸凑上来,神秘地说,她说她是处女,我推倒她的时候还不信,结果我真中彩了,哥你说她是真的还是假的……
周博双臂朝外,以一个反擒拿解锁的动作卡开了江城的拥抱,把自己重新放在了习习凉风之中。
周博没有办法分享江城的喜悦,只能速速作别。他一转身就开始难过,只好用双手反复揉搓自己的双颊。
周博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看见超市小老板又在朝他挥手,分明是想喊他杀一盘棋。
那辆熟悉的奥迪又一次停到了小区门口的对面,梁晓雅再一次举止优雅地下了车,脸上带着刚刚放飞自我的好心情,裙裾摆动着走进了小区的门。梁晓雅人如其名,是一个好花瓶的样子,屁股摆幅正好,走起来又高贵又骄傲,仿佛这街面上就她最好看,这样的自信显然是此刻坐在奥迪Q7里的男人给她的,那个男人还算低调,他不会把戴了鸽子蛋的手放出车窗风雅地摆动着说再见。
周博看完梁晓雅,又看超市的小老板,这个老家伙猥琐的眼光盯着梁晓雅摆动的屁股踅进了小区的侧门。
小老板嘿嘿一笑。
周博想,这个老东西一定知道她是我的老婆。
周博回了家,他的头有点晕。
梁晓雅正在镜前卸妆。
女人要是能把打扮和卸妆的时间用在某一项事业上,这项事业想不成都难。
梁晓雅洗完澡,上了床,周博站在地上脱衣裳,然后爬上了床。
在做那件事的时候,周博俯看着梁晓雅的脸。梁晓雅皱着眉,咬着嘴唇,她闭了眼睛,间或不时侧头去看窗户。窗户是紫色的遮光布,一拉起来就是天黑,台灯的亮光显得微弱。
梁晓雅心不在焉,身体的配合也不到位,她的大脑此时想到的可能并不是愉悦地行使自己的权利,更多的是一种厌恶的情绪,按照她的理论,一切不以生孩子为目的的婚内媾和都是多余,这话说得好,感情不深,干什么都没劲,周博对梁晓雅的身体甚至难有公务人员对起草材料的热爱,可是不得不干,那是生活的一部分。
但有劲的地方也在于此,梁晓雅正在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这成了周博做这件事的唯一动力。
周博结束之后去卫生间冲澡,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一脸颓靡,仿佛被梁晓雅洞开的身体吸尽了生命的元力,周博瞬间感到恶心至极。
五年前,接到决定周博下半生婚姻生活的那个电话之前,周博还是一个快乐的单身汉。接完那个电话,周博意识到单身汉的日子已经提前结束。他离开了热火朝天的饭局,来到后来徐大栋学过雷锋的高架桥下走了几个来回,心里激动又矛盾。天空里悬了月亮,几个烧烤摊围满了人,划拳的声音很响亮,四五只野狗在街上匀速跑过,像是从一个酒场赶赴下一个酒场的夜猫子。
梁晓雅居然向周博求婚,这个突兀且反逻辑的喜讯因此显得倍加虚幻。
周博从失败的恋爱经历中走出,刚刚体会到了单身汉的好处又不得不告别单身汉的生活,他想起了欧亨利的《警察与赞美诗》,那个倒霉的男人一心想通过使坏进入监狱,却百试不得成功,当他想做一个好人的时候,却被警察抓个正着,世界就是这么不凑巧。
梁晓雅给周博投掷出了一个炸弹,她怀孕了。
周博只能选择当排雷英雄,他没有第二条路选择,梁晓雅是不可拒绝的。事后证明,他是一个面对婚事缺乏严肃态度的人,这样的性格决定了他在男女之事上难有作为,他误以为自己是狩猎的猎人,没想到自己只是参演了一部狐狸打猎人的闹剧,而且扮演了最不好看的角色。
就在电话求婚之后的第二天,连续几个月都没有联系周博的梁晓雅突然出现在周博的单位。暮色四合,她站在院子里,两条细长的腿可真好看。梁晓雅的腿才叫腿,别人的腿在其衬托下都成了交通工具。
随着梁晓雅的殷勤探看,周博终于说服了自己,男人结婚如宿鸟归飞,是必然的事,不过迟早而已,何况梁晓雅的怀孕已经像图钉一样把他固定在了她的身边。
整个婚假,周博都因单位人手太少而陷入了加班的泥淖。梁晓雅待在家里看韩剧,边看边哭鼻子,每天能擦半垃圾桶的纸巾,那些纸巾一半用来擦眼泪,一半用来擤鼻子。周博的手轻轻放在女人的后背上,克制并沉着地感知到了梁晓雅心底善良的一面,但梁晓雅的怀孕最后却以小产结束。
两年之后,梁晓雅再次怀孕,又继续小产,然后久久怀不住孩子,一直持续到了现在,周博渐渐失去了耐心。梁晓雅熟稔的性经验让周博心里猜忌,这个外表光鲜的女孩是不是早早变成了一个内里腐朽的大苹果。
梁晓雅的身体于周博来说,越来越显得陌生,她的身体或许之前经过非正式的孕育,所以她在正式的、周氏DNA的延续中丧失了“地力”,就像一个急于接受投资兴业却被横加破坏之后的地域,现在认认真真开门见山,居然没有一个像模像样的项目落地,他们两人生殖细胞相遇结合的概率,居然低过他们两人于千万人中邂逅的概率。
梁晓雅的确和一个男性保持了长期的暧昧联系。那个男人是一个生意人,和梁晓雅搞了两年对象,最后因为男人娶了别的女人而结束。在和周博结婚之后,梁晓雅和那个男人继续交往,周博发现,他们交往的频次比较密集。
周博跃跃欲试的谈话在去年入冬时节获得了靠谱的取证。
周博路过梁晓雅的单位,看见了路边停靠的Q7,这个配置了3.0T发动机、八挡手自一体的猛兽最高时速可达250公里,前挡口如一张阔大的嘴巴,旁侧的车灯如细细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瞄着自己。
周博接受了挑衅,他从自己的旧长城上跳下来,径直上了梁晓雅的单位。梁晓雅的门关着,他站在门外举起了手,蜷曲了右手食指的指节准备敲门,却又放下了手,走向了楼道东面的尽头,他站在窗边抽上了烟。
半小时后,那个男人从梁晓雅的办公室出来,他边走边朝地上扔了一枚金色的烟蒂。男人身高腿长,走路腰背挺拔,头发上了发胶,一走一晃。
周博站在窗边看着男人钻进了Q7,一脚油门踩了出去,提速可真快,不愧有3.0T的肺活量,冲出去像是激射出了一枚亢奋的炸弹。
周博没有进到梁晓雅的办公室,他走过去,用脚拨了下那枚烟蒂,就回头下了楼,开车走了。这辆破长城有气无力地抖了抖身躯,像是大雨天一条无家可归的老狗抖落了一身水珠,慢条斯理地迈开了步。
周博想,在家门口丢脸可真是丢脸,是相片丢大海——丢人没深浅。
周博在晚饭后和梁晓雅进行了谈话,周博从一则笑话开始了曲线救国。
有一个姑娘待字闺中,被两个男人同时看上了。东家郎是个富二代,姑娘進门那就是少奶奶,可惜长相有点不能凑合;西家郎玉树临风,貌比潘安,可惜是贫困户。父母问女儿,东家和西家,你想要哪一个?姑娘说,两坦。意思就是白天在东家吃饭,晚上在西家睡觉,两边都受活。
周博问,人心不足蛇吞象,要遭雷劈的。
梁晓雅笑了,我不懂你的意思。
周博说,点到为止,心里明白就行。
梁晓雅说,灯不点不明,话不说不透,你这样说话让我很难受。
周博说,今天你们在一起,你们约会的方式还能不能再简单粗暴一些?怎么,狗撒尿要找电杆,你们幽会也得明打明到办公室搞?我知道你们时间长了,比我和你的时间更长,凡事要低调一点,小心驶得万年船。
梁晓雅说,你是不是准备来抓我——我们?
周博说,我没有敲门,是怕他头发上了发胶,硬邦邦的头发一惊着戳瞎了你的眼睛。
梁晓雅吃吃笑,你对我可真好。
周博说,我不管你们从前做了什么,但请你们以后别这么做,鳖逼急了都下口,你要把我当了善茬,你的眼睛可真是瞎得比海深。
梁晓雅端起了杯子喝水,这女人真好看,喝水的眼神也像鹿近浅水,澄澈明媚。
周博说,你有没有想过离婚?
梁晓雅说,我为你怀了两次孩子。
那两个没有出生的孩子被诊断胎死腹中的时间是他们婚姻生活中的受难日,他们甚至不惜请来了阴阳,拿着罗盘在房中念了一上午的咒,到处贴了黄色的符。周博想,那两个孩子的父亲不知道是不是我?或者一个是一个不是?或者两个都是,或两个都不是?结果太缤纷,猜不出答案。
周博说,想要离婚就开口,女士优先。
梁晓雅说,我不离,我为你两次怀孕,两次失败,我的人生在你这里成了断头路。
周博说,吃在东家睡西家,不如离了好。
梁晓雅说,我不离。
如今半年过去,梁晓雅并没有收敛多少,自那次和谐到没有红脸出汗的谈话之后,梁晓雅似乎更加不避人了。
周博最先想到的不是豪華Q7经由梁晓雅溜圆的屁股最终启发了她的灵智,激发了她明目张胆的勇气,而是想到了自己的软弱。
生活还是继续,三伏天一过,秋老虎就来了。
八月初,和周博久久没有联系的江城突然打来了电话,告知周博,他中午举行结婚典礼,他和新娘恭迎“周兄”参加。
周博刚刚赴外学习半个月,因单位有急事提前两天返回,周博睡眠浅,赶夜路基本失眠,早晨回到单位上班,此刻疲倦得几乎睁不开眼睛。他略加思索,说自己有事,不能到场,但他的祝福可以托人送达。
江城的身边非常嘈杂,他在电话那边嘿嘿笑,我一周前给你送请帖,过局里来才知道你出门去培训。后来说给你打电话汇报这事,一忙碌居然忘了,我今天给你打电话,一是道歉,二呢还是请你到场。我一辈子只结一次婚,你还不给兄弟这个面子,再说你是我的重要客人,我还希望老兄给我致辞呢。
周博赶紧推辞,这事我做不了,你还是另寻人。
江城央求他,周博退而求其次,我可以到场,但不能致辞。
周博耐住内心的七上八下,表达了祝福,挂了电话,他坐在椅子上连抽了三支烟,胸闷得像压了一块石头,气短地要窒息。周博眉头紧锁,他心里一直酸溜溜担心着的事情终于要变成现实,鼻梁皱了皱,五官的用力并没有什么用,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江城和周博的联络已经没有了当初的热度,甚至微信上也少了交流,除了彼此点赞,以告诉对方互相关注之外,再没有过见面。
中午,周博及时抵达了婚礼现场,他在鲁公河酒店的楼下站着,看见江城家的亲友纷纷进入酒店的楼口,沿着楼梯走上。有些熟悉的同行有说有笑地过去,他们见了周博,恭敬地握手,邀请他一起进去,周博沉默不语,直到被后面过来的东城派出所王所长拽了几把,才进了大厅,看见门口用于提示仪式举行楼层的牌子倒伏在地,他慌忙随着同行们上了楼梯,仿佛要躲开的是一只地雷。
大厅里乱糟糟的,十多张桌边坐满了人,小孩子三三两两在逼仄的空间里脚下生风地钻来钻去,像是快速旋转的陀螺。举行仪式的台子上一群工作人员忙碌着,婚庆公司的人正在试音,不停喊着喂喂喂,还有人在修理舞台正上方的电子屏,那上面本应该出现新人名字,因突发故障而无法显示,工作人员忙出一头汗,手忙脚乱却无济于事。
楼下迎亲的炮仗声一起,电子屏还是没有修好,工作人员只好放弃了修理,他们快速撤下了人。
仪式开始,主持人拖着长长的尾音卖弄着嘴皮子,用煽情的语言调动看客心里最感性和温软的地方,新郎的父母登台亮相,被调侃一番之后,新郎新娘上台。
江城和新娘穿了大红的传统婚服,郎才女貌,非常养眼,江城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哽咽着掉了眼泪,现场亲友用热烈的掌声肯定了他动情的表演。
但周博听见的新娘名字并不是徐致远,周博以为自己是听错了,等新娘上台之后,取下了盖头,果然不是徐致远。
周博有点回不过神,仿佛看见了一个被雨水冲刷过的犯罪现场。徐致远和江城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周博此时才发现,自己对徐致远的担心居然多于对江城的嫉妒,他此时真希望台上的新娘是徐致远,而不是这个被浓妆掩盖得看不出本色的陌生女孩。
旁边坐着的年轻警察边用纸巾擦眼睛边说,每次看到别人的婚礼他都很感动,从心里祝福他们永结同好。周博说,我参加别人的婚礼总从心里担心,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担心他们好不了多长时间。
婚宴开始了,一轮轮的敬酒也开始了。婆家、娘家、舅家的亲戚轮番执酒,等新郎新娘到了周博这桌,周博已经喝了不下二十杯,他有酒必喝,把下午给局党委组织会议的事都抛到了脑后。
江城和新娘一脸喜色,新娘眼角的妆因感动流泪已经涣散,像是被迎面揍了两拳。姑娘很年轻,年轻是最大的资本,她比徐致远好看。江城的眼光每走到新娘的脸上,就变得格外温和可亲,他的右手轻抚在新娘腰臀之上性感的弧形上面。
周博看着江城的眼睛,连干三杯,他恭喜江城,被自己略显遥远的声音吓了一跳。
当天下午的局党委会议上,在会场做记录的周博精神萎靡,脸色异常难看。好不容易熬到了时间,局长又叫周博过去,安排了一下近期的工作,出了局长办公室的门,周博心里的焦虑已经累计到了极点,心里似乎有一汪烧开的水,泛起了灼热的气泡。他从办公室窗里朝外看去,院中无人,异常静寞,他看时间,快到五点,他起身脱下警服,换上便装,悄悄下了楼。
周博家住三楼,楼下有几个工人穿着工服扛钢管,一个工人在路灯灯柱上装了配电盒,正在调试电压,粗壮的电缆从周博家所在的单元电箱里引了出来,单元门鬼鬼祟祟半开。
周博问那些师傅,你们在这里忙活什么?他们边忙活边说,小区地下管道老化,要集中更换。
周博问,就这么一个切割点吗?
工人说,就这一个。
周博知道,这下有得吵了,他不满地发了一声牢骚,阴阳用罗盘给你们踩的点吗?
周博上楼进门,房间里很凌乱,地上的灰尘已经凝结成了絮状的漂浮物,沙发上乱七八糟扔着一件梁晓雅的外套,落地窗前,窗帘紧紧拉在一起。
周博拉开了窗帘,柔和的光线穿了进来。
周博开始打扫卫生。
絮状的灰尘可真多,扫把掠过,更多的灰尘被惊醒了,它们争相飞了起来,在人脸前乱舞一气,暗处的飞到明处,明处的朝着暗处躲去。他忍不住连打三个喷嚏,他俯下身的时候,看见沙发下面躺着的一枚烟蒂。
周博捏起了烟蒂,到窗边迎着亮处看。这是一支黄鹤楼1916的屁股,海绵外包着一层金灿灿的硬纸,唆它的人上了牙齿,上面有牙印。
周博家里很少有人做客,他不是一个好客的人,梁晓雅则是一个爱面子的人,他们的房子是二室,装修又普通,梁晓雅羞于示人。周博的圈子里也没有能抽起黄鹤楼1916的人,往来皆工薪,他们甚至少有人知100元一盒的黄鹤楼1916有软短和硬长之分。
周博坐在了落地窗前的大理石台面上,他看见皱巴巴的沙发上的铺垫,这让他心慌。
周博挠挠头皮,把烟蒂扔到了高高端立的龙骨的花盆里。
周博继续打扫卫生。
梁晓雅回家的时候已经临近十点,她看见端坐在圈椅里的周博,就张大了嘴巴,她想不到周博会提前回家。
隔夜,龙骨花盆里那枚金灿灿的烟头就没了踪迹。
再过两天,周博忍不住询问了下江城。
我以为你的新娘是上次的徐致远。
哦,那个老姑娘和我谈了几个月就完蛋了。
我觉得她挺好啊,你怎么说换就换?
你可别说我见异思迁,那女人,不是好东西。
怎么就不是好东西了?
我有点怕她。
你怕她?
周哥,有些话我不便说。
有什么不便说,你不当我是老兄了嗎?
她比我大三岁,这个你知道。
女大一,抱金鸡;女大二,银满罐;女大三,抱金砖;女大四,生儿子……
周哥,你别说了……
这不是你说的吗?
其实我们差点订婚,但我家父母突然又不同意这事了,我后来和她摊牌,她表现很狂躁,还抓伤了我的脸。
家里的态度也不能代表你的态度,是你不想要她了吧?
咱兄弟可以敞开来说,我的确是不想要她了。
为什么,因为年龄?
年龄不是问题,是因为感觉不好。
开始感觉不是不错吗?
开始还行,她是个结婚狂,干什么都想着结婚,我烦她!
她想结婚也没什么错。
这个女人很贱的,她用她的贱诱敌深入,着急忙活地要把她嫁给我,好像自己是一个麻烦,她要把自己当成一茬麻烦事转嫁给我。
你这么说话可不对。
她说她把处女身给了我,晕,现在什么年代了,还提这个!
江城,我觉得你这样真不对。
你怜香惜玉啊,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发她的微信名片给你,哈哈哈……
……
周博看着江城的微信头像,这个看似阳光的男孩心可真黑。江城发来的未读消息从一条变成了十五条。他的谈兴上来了,消息一条接着一条发来,周博却没有勇气去一一点开。
如果一个男人意在玩弄一个女人的感情,那么他的肮脏战旗上多出的血色多半会成为他和密友之间交流的话题,当时有多少柔情蜜意,后来就有多少传播的意趣,这些人渣都是感情的法西斯,身上挂满了私密信息打造的猥亵勋章,他们却以此为荣。
周博看着窗外月光洁白,一阵秋蛩的叫声在夜色里浮动、飘零。
徐致远的脸出现在周博面前,她眼神倔强,用冷的神情遮掩内心的温婉。周博想到当年自己草率的决定,心里某个地方一阵一阵收缩、痉挛,他用双手蒙住了自己的脸,身子在床上蜷缩一团,他哽咽起来,愧疚至极。
一段糟心的自省之后,周博去洗了一把脸,回头他躺上床,看表,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多,窗外星星点点的灯火正在渐次熄灭。
周博给徐致远发了微信消息:在干嘛?
徐致远和往日一样,没有回话。
半个月之后,休完婚假刚刚到岗上班的江城,中午一下班就被徐致远堵在了派出所回家的半路。
脸色苍白的徐致远在江城下班之后必经的路段等着,看见江城精精神神地走过一棵梧桐树下时,挡住了他。徐致远脸色苍白,精神很差,迎着阳光眼睛都睁不大,她反复问江城一句话:你为什么突然就变卦了,你欠我一句解释。她看着江城的眼睛,似乎并没有多大的怨气,只想好好问清楚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江城被徐致远问得很不自在,支支吾吾不好回答,街上来去涌动的人流让他心慌意乱。
于是一个问,一个愣愣地看着,无可奉告,也不屑开口,安静的对峙终于被徐致远尖锐的喊声打破。
你在欺骗我,你这个不要脸的骗子!
是这声尖锐的叫声引起了正从街道对面走过的周博的注意。
周博迅速穿过密集的车流,徐致远和江城已经被人群围住了。他挤进人群,看见徐致远的身子软绵绵的,为表内心的坚毅,她只能梗起细长的脖子。
江城虽然个子高,卻被徐致远质问得脾气全无,他的目光一会看地上,一会飘在天上,不敢正眼看徐致远的眼睛。
江城最后被问急了眼,他说徐致远是装糊涂,她应该知道里面的问题。
徐致远说自己不清楚,所以思前想后,来问个明白。
江城不客气了,他建议徐致远该撒泡尿照照自己,看自己是不是个正常的女人。你装什么纯?其实你就不是个正经女人,你这种货色在洗浴中心一抓一大把,每次扫黄都能装两三车。就你的第一次金贵?要了你的第一次就非得要了你的人?你自己贴上来现在倒赖我?老处女光荣?要不要给你颁个荣誉证?
徐致远摇摇头,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她说如果得不到这件事的答案,她会让江城不好过。
江城看出来了,徐致远嘴里硬,心里脆弱,她一边说话,眼睛里已噙满眼泪,只是强忍着不掉下来。江城乘胜追击,义正词严地教训徐致远,痛陈徐致远数宗罪:你拿这个当卖点,套我为你负责,在这件事上,你几乎是在用脚趾头思考,勒索一个人不是简单的事,何况我还是一名人民警察,下次你要吸取教训,把事情办圆满一点……
白花花的阳光照在周博身上,他全身发冷,像是站在三九天的风雪之中。
徐致远的眼泪流到腮上,滴到地上,身子摇摇欲倒。
周博挤开人群,走上前去。
江城看见周博,以为来了救星,脸上神色一喜,朝前走了两步。他脸上浓浓的笑意还没有淡下来,周博卯足了劲擂出一拳,拳头打到了江城的眼角眉梢,江城的眼前绽开了各色光晕,他捂了眼睛退后一步,脸上的血很快染红了手掌。
周博走近,又一拳,打在江城的面颊上,江城半张脸麻了,他捂着脸后退,用那只没有挨打的眼睛看周博,被周博满脸的杀气惊着了。
江城大声呼救,但没人上来拉架。周博咯吱咯吱捏响了拳头,近身之后,几拳砸在了江城的头脸上,江城嚎哭着蜷缩在墙角旮旯,周博用脚去踩,他当年在警校曾荣获散打第一名,并非浪得虚名。
城东派出所王所长路过,看见这边闹事,挤开人群进来,被眼前的情势吓了一跳,赶紧扑过来抱住了周博的身子,大声呵斥之下,周博才停了手。此时,江城靠着梧桐树,半躺在地上,只有呼哧喘息的份,他被打成了一只装满尘土的袋子,一站起来,又软塌塌地委顿下去。
警察暴打警察成了临州当日最大的新闻,如果不出意外,将来几天没准还要上到各大网站的热搜新闻中去。县公安局党委及时召开相关会议,督察大队对周博进行了诫勉谈话,其后如何处理进入酝酿之中。
当天下午七点多,周博才回了家。窗外的工人正在切割钢管,发出砂轮割裂钢管刺耳的尖叫声。
梁晓雅今天回来得早,她坐在沙发上,笑微微地说,今天耍人了,我从前不知道,你能打人,还打这么凶。
周博坐下来点了烟,之前他在家里是不抽烟的。今天要不是有人拉了我,我让他的爹妈认不出他,这个牲口东西。
梁晓雅说,我要是徐致远,今天也真值了。你今天成红人了,一个警察为了一个女人变成了暴徒。
梁晓雅又说,你和徐致远的事从来就没干净过吧,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我理解,不过,这样泛爱心怕是殷勤过头了。
周博说,我和她结束之后再没有来往,你不该这样诋毁她。
梁晓雅说,今早你们是约的吧?一个闹事,一个动手,分工够明确的。
周博说,你自己脏就想把我也弄脏,好叫咱们势均力敌一些?
梁晓雅说,彼此彼此,你比我干净不了多少。
周博说,说说他,那个男人和你为什么没有走一起?或者你的定位只能是一个花瓶,只配给富人当备胎……
窗外的切割工作开始了,那金花四溅的崩裂声同时切割了周博的说话声。
梁晓雅说,徐致远比我好,找着给人献身,而且你不过是一个入不了她眼的可怜虫……
周博说,我今天顺路过来,没想到会出现那种情况——不过,即便我再路过三次,我还是要把江城放倒,他不出血,我不舒服。
梁晓雅的眉毛吊成了倒八字,看上去有点滑稽。你是个好人,但绝对不是个聪明人。你到现在还以为你强势插入这档麻烦事是当了英雄?幼稚!徐致远为什么会去街上闹,同样很幼稚,说实话,你俩可真般配……
窗外的金属割裂声更刺耳了。
周博穿着拖鞋下了楼,他在配电箱旁使劲拽掉了电缆线,电缆线和配电箱拔离的时候,打了一串蓝色的火焰,同时“啪”的一声,切割机停止了工作。
周博走出单元门,给那两个还没明白过来的工人说,你们是母猪踩了萝卜窖,认准了这里是不是?白天吼完不算,下班了还要吵,半个月不消停,你们是不是成心找揍……今晚这声音再敢响起,我一准把你们的吃饭家伙拆掉,不信你们试试看。
周博上了楼,梁晓雅依旧坐在那里,坐姿一点都没有变。
周博说,离婚吧。
梁晓雅说,然后你和徐致远走一起,你给江城去接盘?
周博说,别说那些没用的。你可以等那位开着Q7,抽着黄鹤楼1916的老板,只要你有耐心,如果机会好,这辈子还有机会转正,续上他的弦,没准还能生个孩子,过上你想要的好日子。
梁晓雅咬咬嘴唇,谢谢你的好心,但是我不会成全你,我骑驴找马,等找好了咱们好聚好散。
周博说,你别再迟疑,小心我杀了你。
梁晓雅吃吃一笑,你敢?就你这废物东西?
周博就是这时候起了杀心,对他这样性子柔软,四肢有力的男人来说,如果真想杀掉梁晓雅,那太简单不过了,梁晓雅的脖子又细又长,没个黄瓜粗,一把能揪成两半。但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梁晓雅,他甚至点了点头,肯定了她的部分评述意见。他认可了心里突然生发的杀心,什么叫快刀斩乱麻?就为一个干脆!他从前不理解人为什么要杀人,此刻他明白了。
第二天,周博去了汽配城的一家修理店。
这家店开在汽配城西北角的最僻背处,黄师傅按照周博的要求检查了车况:机油状况良好,再跑两三千公里没有问题;有一只轮胎的胎压有点问题,平衡一下就好。
周博说,老黄,给我把刹车片磨一下。
黄师傅愣了下,周科长你说啥?
周博摸自己的下巴,我这活,你非做不可。
黄师傅打马虎眼,周科长,你的话我听不懂。
周博看修理间对面的简易房屋边上,黄师傅用很粗的绳子悬空吊起一把破旧的皮椅,两个孙子正在上面玩,他们轮流坐上去,甩得高高,咯咯的笑声很清脆。
周博给黄师傅递烟,一脚下去,车毁人亡,当然,我要活着出来。
黄师傅点烟,你说的我听不懂,今天的活算是免费服务,你开车走,我还有其他活,忙着呢。
周博坐下来,也抽上了烟,黄师傅,你和我,明人不说暗话。你和徐大栋,是战友,十年前,他在你这里修车,两天之后,古文怀就出了事故……
周博又说,这事,我说得对不对?
黄师傅脸上的肌肉痉挛了一下,我听不懂你的话。
周博把嘴里的烟擩在烟灰缸里,他看着自己的手,一把指头在微微发抖。我心里堵,再堵就要死了,你能救我。
黄师傅一直抽烟,这一支抽完,又抽上一支。
周博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那年出事的时候,你应该就在车祸现场附近,徐大栋把古文怀的钱交给你,你又交给了徐大栋的女同学白玉。我说得对不对?
黄师傅说,你别为难我。
周博说,这活你必须做,十年前的肇事杀人案,没逮着你,但这份罪孽,你得领一份,你的家人怕也不知道这事。
两人对视,烟气袅袅。
良久,黄师傅说,行。
周博便端了凳子,要看着黄师傅把刹车片给做了。
黄师傅起身泡茶,周科长,咱俩喝喝茶,茶叶不好,你担待;我先缓缓,今天活多,胳膊肘都舉不起来了。
黄师傅吸溜了两口茶水,啧啧地咂吧着嘴巴。
周博说,我这车,有过事故,副驾上的安全气囊已经完蛋了,事后没有修。
黄师傅说,咱们关系熟,我还是要劝你……
周博说,驾驶员侧边的前杠不要加钢板,我不需要。
黄师傅就不说话了。
夜色深沉。
十多分钟后,门外停了一辆七成新的新版黑色桑塔纳,上面下来的一个人,居然是徐大栋,他朝这边走了过来。
徐大栋一进修理间,周博问,叔,你也来修车?
徐大栋脸色很黑,嘴唇皴裂,他微微一笑,用舌尖舔嘴唇,顺路,进来看看。
周博看黄师傅,是黄师傅叫你来的?
徐大栋说,老黄说你想杀人。
周博说,致远怎么样了?我听说她很不好。
徐大栋叹气,确诊是抑郁症,这段没有上班,过两天我们去趟A城,专门看病。
周博眉毛紧蹙,叔,我要杀一个人,就像你杀古文怀一样。你要是拦着我,我绝不会让你们好看。
徐大栋说,你说得没错,古文怀是我故意撞死的。今天我来,就是要和你说说这事。
周博说,我要杀的人,非死不可。
徐大栋说,开弓莫期回头箭,你还年轻。
周博说,叔,我的不幸,有很大部分的原因是因为你。我一直想,我要是娶了致远会怎么样。我当时为什么那么懦弱,那么害怕你,居然放了致远的手。但我现在不恨你,我只恨自己。
徐大栋说,我如今也是明白了,今晚是给你赔礼来了,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致远。
周博心里一颤,嘴巴干张了两下,叔……你别劝我。
徐大栋喊黄师傅,去扛两箱啤酒进来,我要给周博说几句话。
黄师傅放下茶杯,朝外面走去,他一出去,把卷闸门拉下了一半。
徐大栋的烟头在暗处一明一灭,徐大栋说,杀人是条断头崖,我今天要你打消这个念头。
徐大栋又说,如果能重新来过,我不会选择去杀人,这件事让我心里后悔。或许当时的问题无人可解,但我可以聪明一些,把问题留给别人,而不是全部拥堵到我这里。
徐大栋叹口气,那种方式是很愚蠢的。
九年前十一月的一天,冷得出奇,说滴水成冰,丝毫没有夸张。
徐大栋和他的老同学古文怀去喝酒的路上碰见了他们的女同学白玉。
那次的不期而遇让徐大栋和古文怀非常高兴,便喊了白玉一起去喝几杯。
徐大栋初中毕业之后就去当兵,回来之后再没见过白玉,他絮絮叨叨说起读书时候的事情,比如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学潮,他们疯狂看小说,办文学报,回忆班里的机灵鬼同学挪用学校的油印机印刊物,也记起那时候在桌斗间传来传去的一些名著,最受大家欢迎的路遥的《人生》和贾平凹的散文等等……
因丈夫常年外出打工,大儿子上了大学,白玉就在临州县城租住房子专带小儿子读小学,她说自己也常想起徐大栋,也听说徐大栋在开出租,但居然一直没见着,这天凑巧遇见,她心里也很高兴。
白玉显得比她的两个同学年轻很多,她皮肤很白,身材匀称,虽然有了鱼尾纹,跟上学时候的模样有了天壤之别,只有说起过去看书办报时的羞怯,才能让徐大栋把那个枯瘦的少女和眼前的女人联系起来。
初次见面,白玉和徐大栋说得眉飞色舞,古文怀坐在旁边不大迎合得上。当晚他们临别的时候,互相留了电话,之后联系便多了起来。
事过不久,白玉便和古文怀越走越近,不加遮掩地说,白玉很快就成了古文怀的情人之一。
他们三人本是同班同学,但远近是有点差异的。
在学校时候,徐大栋和白玉关系不错,他们同为文学爱好者,徐大栋单方面萌生过那种令他迷茫又脸红的小情结,相比较,古文怀就要距离他们远一点,这个矮个子男娃不是一个善茬,他参加了一个让人闻风而动的校园暴力组织,排行老九,是很有面儿的人。身材矮小却坐教室最后一排的古文怀,上课时候总拿一只脱离了板凳面儿的凳子腿敲打桌斗和后门,屡遭老师批评,这点不甚高光的历史回忆显然不能在白玉心里留下丝毫印象。
毕业多年,古文怀在生意场上利用非法勾当取得第一桶金,便果断投入当时算是朝阳产业的房地产开发,钱越赚越多,刀子藏了起来,衣裳越穿越整齐,配齐西装革履大金表,成了有头脸的老板,那段勇于革新的洗白经历让古文怀完成了从黑社会到成功人士的蝶变。
不知何时,徐大栋和古文怀走得越来越近,从前并无多少交集的两人渐渐变成了一对知心的朋友,古文怀但凡需出门做一些保密事宜,会喊了徐大栋开车接送。
徐大栋知道古文怀和妻子关系很坏,也知道他在外彩旗飘飘,不过这一切都不能阻碍他俩的友谊。古文怀是个赤裸裸的混蛋,这个毫无伪善表演的混蛋却重情重义,他曾为了帮助一个少年时候的兄弟,像胡一刀为了苗人凤一句话而远赴商家堡一般,他将自己的左手的小指头割在了东北的延边,顺利带回惹了麻烦的人,因这事,徐大栋就非常敬佩古文怀。
得知白玉成了古文怀情人的时候,徐大栋心里自然很不好受,无论是出于同学的情谊和关切,还是作为一个曾经的白玉的爱慕者,他的心里都感到一种难以自抑的挫败感。
古文怀当然知道徐大栋心里所想,他告诉徐大栋,他并不缺少女人,可以说一抓一大把,他没有想到,白玉对他“那样热情主动”,让他无法回拒。
古文怀说起这话,已经到了当年的深冬,整个小城漂浮在漠漠雪花之上,街道上人很少,路灯打下的光线被后脚追着前脚的雪花穿透,显得肃杀、清冷、凉薄。
古文怀这么说,让徐大栋感到莫大的侮辱。
恰好白玉的电话就来了。
古文怀开了免提,喂?
白玉说,你在干嘛?
古文懷说,我正要找你,有空吗,出去走走?
白玉说,孩子刚写完作业,他要睡觉了。
古文怀说,出来一下,一阵就能回去。
白玉说,你在干嘛?
古文怀笑,我和大栋在一起。
白玉说,我不来了。
古文怀说,我开玩笑,大栋没和我在一起。我就在老地方,你要不要过来?一会儿工夫就够。
白玉说,那你等会,我得安顿好孩子睡觉。
古文怀挂了电话,笑眯眯地双手一摊,大栋,我骗你干什么?你自己听,人是变化的,我总说你,喜欢站在原地打量别人,不与时俱进,我要是你这鸟样,我能干成个屁事!
和古文怀分别之后,徐大栋回到了自己的住所,坐在阳台看雪,当时已经是晚上八点,穿着校服的学生正成群结队从楼下走过。那时候徐致远刚上大一,徐大栋还是喜欢看孩子们下课回家,他们三三两两走过,会让他想起千里之外的女儿。
徐大栋的妻子不到十点就上床睡觉,徐大栋一个人在客厅看电视剧《李小龙传奇》,那个小伙子长得可真像李小龙,但再像李小龙也不能祛除徐大栋心里的不爽,这纷纷扰扰的雪花让他心里发慌,仿佛一层一层的雪花都压上了他的心头。他眼里看着电视,心里却一直是白玉的影子,坐卧不安。
白玉过去和徐大栋关系非同一般,那会两人会在麦地边上边走边谈文学,他们甚至想拉一下手,不过指尖一碰,居然“啪”的一声,电着了手指……这种亲密的方式,在那段旧时光里,已经抵达了男女之间抒发感情的顶点。
凌晨一点,电话响了,徐大栋睡梦里醒来,一看是白玉,就没接。他点了一支烟,妻子不让他在家里抽烟,这会妻子睡了,他完全自由了。直到白玉第三次打电话过来,他才不耐烦地接了起来,听见的是白玉的哭声。
白玉说,我家小二煤烟中毒,医生说不行了……
徐大栋心里一惊,赶紧换了鞋子,披了外衣朝外跑,他的车就在楼下,他迅速地启动了车子,朝医院驶去,雪夜的路上空空荡荡,天空被飘雪充斥得满满当当。
无论白玉如何号哭,小儿子最终没能从煤烟中毒引起的心脏衰竭和脑死亡中逃生。白玉一遍遍说自己“明明是开了一点窗的”,可是,在她走后,醒来的孩子却把窗关了起来,而用来取暖的生铁炉子里,是孩子小心翼翼夹入的炭疙瘩,它们在炉盖盖死之后,并没有充分燃烧。
两天之后,白玉的丈夫,一个相貌堂堂的淳朴农民从远路上赶回,他看着冰棺里的孩子,嘴巴半开,泪流不止,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脸部肌肉反复地痉挛。白玉裹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嘴唇咬得紧紧,已经被丧子之痛掏空了躯壳。
正在读书的孩子意外死去,白玉失去了在临州县城继续待下去的意义,白玉临走时,打电话给徐大栋。徐大栋去到白玉和孩子住过的院子里,看见门口一辆皮卡已经装载了他们曾经所有的生活用物,白玉轻轻关了门,对徐大栋说,老同学,谢谢你。
白玉上车时候,徐大栋拉了白玉的手,千万保重。触手时,徐大栋心头一颤,那只手冷如冰块。
白玉一直低着头,此刻微微抬起下巴,眼眶亮晶晶的,徐大栋喉头一硌,一声叹息,眼泪流了下来。
白玉说,老同学,对不起。
皮卡车走远之后,徐大栋回头就去了古文怀的公司。
古文怀的公司在他开发的一个楼盘的边上,只有三层,装修却华丽。楼道里挂满装裱在玻璃框里的字画和企业的宣传口号。徐大栋径直走向古文怀的办公室,推开门,班台背后的古文怀笑得像三月桃花开,对面坐着的两个人同样喜上眉梢,一看就是敲定了某个合作项目的样子。
古文怀笑着说,我的兄弟今天没敲门,把贵客都惊着了。他喊了秘书进来泡茶。
两位贵客看徐大栋怒气冲冲,他们对视一眼,知趣地告辞,古文怀也没有挽留。
那天在古文怀的办公室,他们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徐大栋痛骂古文怀是一个披了人皮的牲口,是他的无耻导致了一个小孩子的死去。古文怀抽着烟,烟卷从嘴角左边转到右边,右边又转到左边,他说白玉是个贱货,自己出去偷欢害了孩子的小命,他古文怀负什么责任?他戏谑地说,我没有杀人,我至多算是个嫖客。徐大栋怒不可遏,古文怀无疑是蛇蝎心肠,那个小孩死去之后,古文怀居然没有在医院闪一次面,也没有拿出哪怕一点点的友好态度去安慰白玉。
徐大栋认为,古文怀至少应该拿出一些钱去作出“适当的安慰”,更何况,古文怀并不缺钱,他一直说家里穷得只剩下了钱。
古文怀说,他钱多不假,但他是个讲道理的人,不会给不讲道理的人给哪怕一分一毛的福利。
古文怀笑话徐大栋不讲道理,是她搞我,不是我搞她,你把情况搞清楚。这句话一出口,怒不可遏的徐大栋冲了上去,把古文怀从班台的桌面上拽了出来,桌上的霸王铜鼎、华尔街公牛、文件资料落了一地。古文怀的嘴巴可真硬,他咬着的烟卷像是长到了他的嘴巴上,徐大栋把他从桌里桌外扯来扯去都没蹭掉。
徐大栋把古文怀提溜在手里说,如果古文怀不拿钱,他就把放在自己家的保险箱交给县纪委,让古文怀不得好死。
去年秋,古文怀交给徐大栋一只保险箱,说里面所陈放的秘密足以给他带来灭顶之灾,但又不能销毁,寄存在徐大栋这里安全。
徐大栋说完保险箱,古文怀就把嘴里的烟卷吐到了徐大栋的脸上,他咬牙切齿地說,你要敢这么做,我杀你全家。
三天之后的黄昏,徐大栋和妻子正坐餐桌前吃面片儿,五个膀大腰圆的莽小伙闯进了门,两个人架住了徐大栋的双臂,一个专扇耳光,每扇一下就喊一声,古老板赏你的!扇了几十下,徐大栋血流当胸,牙口都松动了。其他两人进门翻箱倒柜,翻出了古文怀的密码箱,他们拎着箱子要走,已经被打得迷了眼的徐大栋趔趄着身子过去阻拦,被一脚踹倒在地,脸上还被吐了痰水。
妻子站在窗边瑟瑟发抖,两行眼泪不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半个月之后,古文怀又喊徐大栋去喝酒,按常理,徐大栋不应该去,但徐大栋居然去了。
那一夜,古文怀哭了。古文怀哭得很可怜,他先是抽噎,后来泪下如决堤之水,他说自己走这步不容易,人前风光,人后可怜,高处不胜寒;他非常珍惜徐大栋这个朋友,他不愿意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伤了朋友的感情,上次是他不对,他不该下死手打了徐大栋,不应该。
徐大栋说,你不该当了我老婆的面打我,你这是故意羞辱我。
古文怀把脸挺过来,你打我,打多少下都成,你羞辱我,让我的老婆也来看,你给我脸上撒尿都成,只要你能出了这口气!
徐大栋没有打古文怀,也没有给他脸上撒尿,他叫古文怀坐下,斟满了酒,咣咣干杯,他们的关系似乎从表面上回到了从前。
第二年春,槐树刚发芽的时候,古文怀喊徐大栋出车,他要在三天之后的凌晨去省城办事。徐大栋知道,古文怀最近神经很紧张,县纪委已经把他的几位生意伙伴请去“喝茶”,几天没有回来,据说市纪委不日将赴临州,一起错综复杂的腐败案正在调查之中,处于风口浪尖的古文怀已经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他去省城就是跑路子,找关系。
那天凌晨,古文怀抱着一个皮包上了车,这个鼓鼓囊囊的皮包里装满了人民币。古文怀姓古,一点都不时尚,他出门办事从来都是带现钱,不用卡,他相信一堆人民币就和张艺谋的电影画面一样富有强大的视觉冲击力,比一张薄薄的卡片更能打动人心。
走到柳树乡盘山公路的时候,徐大栋问古文怀,文怀,你能不能把这钱分一些给白玉?
古文怀正在看手机,他笑笑说,大栋,你是非不分,不讲道理。
徐大栋又问,文怀,我再问你一句,你能不能把这钱分一些给白玉吗?
古文怀侧头问徐大栋,钱这么重要吗?
徐大栋说,这不是钱的事,是你的态度。
古文怀说,这事咱们回头再说。
徐大栋眼睛盯着前方,等不及了,现在就说。这钱,你给白玉,还是不给?
古文怀说,那贱货不自重,自己害了自己……
徐大栋微微转了下脸,看着古文怀,咬咬嘴唇,古文怀,你他妈不是人!
徐大栋突然一个猛刹车,又一脚加速,他没有转动方向盘,车顺着下坡道呼啸而下,迎着转弯的斜披冲了上去。刹那之间,偏副驾的三分之二的车头撞在了盘山公路的护栏上,古文怀被死死地夹在了驾驶台和座椅中间,他上身倾倒,勾下了头,身下的血迅速染红了坐垫。
徐大栋试试古文怀的鼻息,又摸了他脖颈的脉,热乎乎的,不过可以断定,一会儿工夫就会凉下来。
徐大栋拿走了古文怀的皮包,他站在路边抽烟,五六分钟后,另一辆车停在了路边,车上走下了他的战友、修车的黄师傅,黄师傅拎了包又上了车,两人全程没有说话。
徐大栋抽完了一支烟,看见凌晨的穹顶已经露出熹微的天光,他拿出手机,拨了报警电话。
最后徐大栋以交通肇事罪判刑三年,赔偿古文怀家属20万元。
徐大栋说完了自己的往事,他给周博说,听叔的话,把你的车开回去。
这时候,徐大栋看见周博的眼角亮亮的,他说,我理解你,但你不能重走我的老路。
时间真快,过去了两个月,又一个静谧的夜晚来临。
徐大栋手里拿根铁钎,坐在一条小巷侧面的窄道里抽烟。
他时不时看表,距离八点半的时间越来越近。
头顶槐树上栖了一群鸟,鸟拉屎,落到了徐大栋的肩膀上,他侧头看看,懒得擦一下。
徐大栋听见江城专用骑行的自行车的铃铛声叮叮当当传来,江城经过了十公里的骑行要回到他租住的公寓里去,他年轻貌美的小媳妇正在等他回家。
车子距离巷口越来越近,徐大栋拿起钢钎走向巷口。
铃铛的声音越来越伶俐,徐大栋是个果断的人,他握紧钢钎,手上的青筋蹦蹦跳了两下。
车子呼啸而来,徐大栋举起钢钎,该出手时就出手,要稳、准、狠,一点儿都不拖泥带水!车子驶到,徐大栋咬咬牙,钢钎行将捅出去时,巷口掠过一个人,他一把抱住了徐大栋,把徐大栋死拽进了巷子,那人喘着粗气,摘下了黑色卫衣的帽子,是周博。
周博喘着气儿,叔,我是警察,我不能杀人,也不能看着你去杀人!我们可以犯错,但不能逃避应该承担的责任!
两个男人四目相对,互相读出了对方的心思,四只眼睛,同时噙满了眼泪。
责任编辑 阎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