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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

2021-09-13何世平

绿洲 2021年4期
关键词:端阳阿福县城

何世平

1

杀猪佬房奇没想到他后来那么恨李木金,甚至起了一百个想要拿杀猪刀捅了他的念头。

房奇打小就跟着父亲到处杀猪。父亲在一次带着他赶去外村杀年猪的路上,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跌倒在地上就再也没能起来。父亲死后他一个人背着杀猪篓子前村后村——方圆几十里来回地杀猪。他没出过远门,因而他特眼馋身边出过远门的人。在男人里,他最佩服出过远门的李木金。

那一年,李木金的大哥李大木在县城做起了铁艺装潢公司,许下重诺把在外地打工的弟弟李木金招回来。要依李木金老婆巧英的主意是怎么也不回去。因为那时他们夫妻俩在温州一家服装厂上班,工资待遇挺好。李大木见弟弟李木金光嘴上答应没实际行动,急得夸下海口,说你们只要回来给我做,到年底保你们赚十万块钱。李木金夫妇当时在服装厂干一年,毛账也没有那么多。于是,李木金带着老婆风尘仆仆来到李大木在县城的铁艺加工厂里。

由于是为自家哥哥打工,夫妻俩做起事来就像给自己干一样,起早贪黑的他们从来没有半点儿计较的意思。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在年尾结工资时,哥哥却没有兑现他的诺言,少给了好几万。李木金吃了哑巴亏,巧英不愿意,要回头去找李大木讨要,被李木金拉住了。巧英气得对着丈夫的脸上吐了一口浓痰。

夫妻俩过年时好长时间不搭话,就为李大木少给了几万块钱。李木金在外面没有大嘴巴地告诉外人,就唯独告诉了房奇。房奇听了也愤愤不平,他瞪着他那青蛙眼,一本正经地对李木金说,这要是我,我不会这么轻饶过李老大,哥哥说话更要算话。他进一步怂恿李木金,哪个人不跟钱好,我要是你现在还去要,不把自己的份子要回来就跟他没完!

听了这样的话,搁哪个人心里都不会好受。何况,房奇本来就是“巷子里背毛竹,直来直去”的性子。好在李木金不是软耳朵根子,许是受了房奇的启发,反正打从房奇卖肉的铺子回来,李木金就张罗着把买回的五花肉洗过切成块状。然后打开液化气灶,一本正经地开始烧菜。待饭菜烧好,他把巧英的饭盛好端到桌子上,然后去房里喊正在看电视的巧英上桌吃饭。本来为李大木那个钱,巧英已经好多天不理眼前这个男人。她气李木金太随意,李大木太不讲信用。

刚才男人在洗菜烧饭,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男人今天怎么变得这么勤快?她眼睛盯着电视,心里的气已经被男人李木金那样的举动慢慢消去了大半。待到男人来拖她去吃饭时,她竟然没心没肺地笑了一下。她还小声地对着李木金嘀咕,我那天吐你唾沫,你怎么不还手?李木金边拖边似是而非地说,我怎么一点儿不记得了?

夫妻俩好多天没有吃过这么舒心的饭了,这顿饭同样还是没有声音,但空气中流动的气息,明显是流畅和欢快的。

2

李大木又打来电话,让李木金和巧英过完年就去他的厂里做事。李木金还没等哥哥把话说完,就打断他的话,说,不去。

挂了电话。继续跟叶枫喝酒。今天是叶枫请他来家里喝酒,他原还以为叶枫会喊一大桌子的客人过来,没想到叶枫就喊了他一个人。李木金不由得激动,说你为我一个人这么客气!叶枫却说,说的什么话,我不喊你一个人,我还喊一大桌子人不成?

说到春酒,李木金还真的有记忆。那时已故的父亲总是在过年时一桌子一桌子地接村子里的人,现在呢?一个村庄上的人,见面可能都不认识了。

心里这样想着,嘴里不自然地说了出来。叶枫听了,却不以为然。听说那时因为要天天在一起做活。现在一个村庄的人,年一过各奔东西,哪个不求哪个。

听了叶枫的话,李木金觉得有道理。他打趣道,既然这样,你怎么年年请我来家喝酒呢?叶枫笑着端起杯子,和他干了杯中酒。然后喷着酒气告诉他,喊你喝酒是因为我们从小到大处得来,还因为我们屋前屋后,一直是邻居。

正说着话,有两个人站在了门口。叶枫转过头,瞪了半天眼方才认出,是住在山头上的阿福和他的贵州老婆端阳。叶枫连忙起身,招呼阿福夫妻进屋坐。又推开房门,喊坐在房里看电视的妻子玉梅出来给他们倒茶。

李木金摇着头说,这叫大水淹了龙王庙,一个村人认不得一村人了。

叶枫拉他们夫妻俩坐下,阿福怎么着也不入座。问他可有事,他也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话。端阳说了来意,她说,这几年在外面挣了点钱,本来想到县城去买房子,可阿福就想在山下临机耕路边盖房,可聽说镇里不批地了。现在就想买一栋楼房,今天就是来问下叶枫,假如你们有想法去县城买房,家里的楼房就卖给我家。

端阳说完这话,玉梅正好端着茶出来,她笑得差点儿扔了杯子。玉梅说,今天是大年初六,托端阳的金口,自己家要是有那个钱到县城买房,怎么着也要把家里的房子卖给阿福!

端阳说,她今天和阿福到村子里来,就是打招呼的。说完,茶也没喝一口,夫妻俩就出了大门。

叶枫陪李木金继续喝酒。两个男人都在想,长相有点猥琐的阿福,到贵州买老婆,买回来的老婆却比村里的本地媳妇都出挑。真是邪门!

玉梅端了一碗饭到桌子上来搛菜,客气地喊李木金吃菜。然后数落叶枫说,人家夫妻俩都已经准备到县城买房子了。你叶枫一个堂堂做不锈钢门窗的小老板,还不晓得影子在哪里?

叶枫苦笑,自嘲地说,那他们怎么到我家来买房子?

刚才阿福夫妻俩问房子的事,压根就没问坐在一边的李木金,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这不是明摆着瞧不起人吗?刚才他们夫妻俩自始至终都在问你,一句话也没问我。他们就像看见我家没钱似的。

玉梅眨巴着眼睛想了想,笑着说,问是没问,他们可能问忘记了。两人把一瓶酒喝光,叶枫还要拿,被玉梅挡下了。玉梅说,今天就喝这么多。

李木金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既然不喝酒了,他也就放下筷子。玉梅端来饭,他说他吃饱了。在抽烟的时候,他反反复复地说,这人死得穷不得,那个丑鬼阿福都瞧不起我。叶枫扒着饭,说,你怎么到现在还记着那个茬?

回到家里,李木金还记得,他又卷着舌头对巧英说了那事儿。巧英说,你既然这么在乎人家就争口气。

没想到这句话,伤了李木金。他问巧英,你说的什么话?你的意思是我活到今天一直不争气?

本来是顺口说的,巧英也是说心里话安慰他。没想到他却抠她的字眼。巧英也生气了。她一生气,就不想搭理眼前这个男人。李木金见她没有声音,以为她没听见又说了一遍。巧英索性对着电视,装着没听见。李木金火了,上前关了电视。

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浓烈的酒味,顺畅了两天的空气,此时又变得凝重,压抑。

一夜无语。早上醒来,李木金又在神神叨叨昨晚的事。正在穿衣服的巧英问他,到底有完没完?李木金振振有词地说,在草屋村,我李木金什么时候比阿福混得差过?

家有黄金,外有等秤。巧英说。

哦,就算阿福晓得我没钱,他老婆端阳是贵州的,她怎么晓得我家没钱呢?李木金一本正经地问巧英。巧英被男人问得哭笑不得,她倒过来问李木金,你自己可觉得自己问得事情可笑不可笑?我问你,端阳是不是阿福的老婆?

沉默的李木金就那么盯着穿好衣服,已经拿着塑料梳子梳头的巧英半天无语。忽然间,他掀开被子,几乎是咆哮地大嚷,老子这就去山头上去问阿福,为什么这样狗眼看人?

巧英回过头,对着火急火燎穿衣服的李木金说,你要是去找阿福,你就是现世报。你这一去你儿子在家门口也讨不到老婆,怕也要去外面买老婆了!

听了巧英的话,正在穿棉袄的李木金就像电影里的特写镜头,杵在那里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本来说好还去温州厂里上班的李木金,在家里大睡三天后,决定不去了。自己不去巧英也不许去,李木金决定去做生意。

3

李木金选择的生意,是哥哥李大木的铁艺。李大木已经在县城开公司,李木金决定去离家一百来里的另外的城市去找市场。之所以选择做铁艺,是因为他和巧英在李大木的厂里干过一年,对工艺流程掌握得清清楚楚。

他们离家的时候,把吊儿郎当也不喜欢打工的儿子李阳也带走了。半年后,杀猪佬房奇家儿子房小伟娶媳妇,打电话请李木金回来吃喜酒,从酒桌上下来李金木又匆匆忙忙地走了。

那一年,草屋村在外面做买卖的、打工的都回来过年,唯独李木金一家还是铁将军把门。

叶枫有好几次想打李木金的电话,犹豫半晌还是把手机揣了起来。他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去怂恿房奇。从前一进入腊月,房奇手里的杀猪刀就挥个不停。一大坨一大坨的猪肉被在外面过年的人拎回去,就像不要钱似的。这几年没有那么忙了,杀猪佬房奇感慨说,生意一年不如一年。叶枫故意逗他说,人还不是那些人吗?房奇说,都赶着到县城买房,在县城过城里人的生活。一提起这些人,房奇就嗤之以鼻。

叶枫心里当然知道,每走一个,就少了一户人家买他的肉。就拿自己做不锈钢买卖来说,这几年镇里不给在乡下盖房子,都到县城去买房子,他的生意也差多了。

走到房奇面前,他摊子上正好没人。便递了一支烟给他,然后问他有没有看见李木金一家人回来。他说得轻描淡写,房奇却一本正经地问他,你没瞧见他家门上还挂着锁吗?以我的判断,他们过年是不会回来了。叶枫说,要不你打个电话问一下。房奇摇头,说人家不回来肯定有原因。这时正好有人来买肉,叶枫便走开了。

4

正月快过完,出去打工做买卖的基本都走光的时候,巧英带着儿子却回到了家里。

叶枫那时上了一套不锈钢窗到电瓶车上,准备拿到后面的村庄去给一户人家安装。他见李木金家门开着,立马放下手头的活好奇地走进大门时,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巧英带着儿子在房里打扫,叶枫打过招呼,就回家喊玉梅烧饭。到中午的时候,就巧英一个人来了,儿子被前面村庄一个同学家喊走了。

李木金怎么没回?是玉梅问的。那时巧英的碗里还有一口饭。听了玉梅的话,巧英的筷子再也没有动过。她说李木金到外面看市场去了。

叶枫问,不是在那边做铁艺吗?

巧英说,本来是去做铁艺,可是去了那边才知道,那边的人根本就不晓得铁艺是什么。要依我去了就走人。李木金固执,做了一年,根本就没做成几桩生意。

原来那个叫仙城的地方,压根儿就不知道铁艺是什么东西。到过年的时候,李木金想回家过年,巧英不答应。巧英说,这个样子怎么回家见人?过了年依巧英的主意,一家人去温州厂里打工。李木金不答应,他还要做生意。巧英说,再做生意除非眼见着赚钱,不然就去打工。李木金没办法答应她的条件,就出门去找地方。

巧英娘俩在家硬是等到稻子都下田的时候,李木金才在一天黄昏的时候回了家。巧英迎面就问他是不是跑去外国找生意了?李木金听了巧英的话,伸出黑干粗糙的手,从包里掏出一沓钱递给巧英。巧英有些愕然,她问男人,你莫不是在哪又借了钱?

第二天,叶枫电瓶车上装着大大小小的几套铝合金窗子去附近一户人家去安装。路过房奇的摊子前,被房奇打着手势叫停了。房奇上前神秘兮兮地告诉他,李木金昨天晚上回家来了。

真的假的?叶枫问。房奇说,你真问的奇怪,我说他回了家他就回了家。

叶枫兴冲冲赶到李木金家门口时,就见一把黑铁挂锁吊在门上。他心里嘀咕,这一家人呢?

5

第二年腊月里小年都过了,反正都在忙着过年的时候,一辆轿车停在了李木金家门口。轿车停在门前,没有人当回事。最先在意的是房奇,因为李木金到他摊子上买了几十斤过年肉。他见了李木金,便问他这两年去哪里闷声发大财去了。李木金却轻描淡写地回他,在外面讨生活。杀猪佬房奇路過李木金门前,瞅见那辆没有牌照的黑色轿车时,便回家吩咐儿子去李木金门前去看那辆停着的车。让他没想到的是,儿子早已经知道那辆车价格不菲。房奇的眼珠子差点儿从眼眶里蹦出来。

李木金去房奇那里买肉,瞥见叶枫家门是关的。把肉买回家抽过两支烟,他又晃荡到叶枫家门口,他家的门还是关着。

正在纳闷,杀猪佬房奇背着杀猪篓子路过这里。他看穿李木金心思似的叹口气说,叶枫一家人这几天不晓得到哪里去了。李木金不解,这都过年了,能去哪里?房奇说,看来你还真不晓得。他凑近李木金的耳朵,小着声说,叶枫这房子卖了。李木金一惊。房奇又说,卖给山头上阿福了。端阳今天在我摊子上买肉,说腊月二十八搬到新家来过年。

房奇还告诉他,叶枫是在手机上跟人赌牌,先把家里的存款输了,然后就在网上借贷,越陷越深,欠的债没法子还清,逼得无路可走。

房奇走出去很远,还回过头对李木金说,闲了好好陪你喝酒。李木金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夜里被响彻夜空的冲天炮惊醒,李木金才想起是阿福搬家。李木金在心里感慨世事无常,在叶枫家里喝酒的那个晚上还清晰地映在脑子里。要不是那个晚上,他现在一定在温州厂里上班。那天晚上的阿福夫妻,让他心里无数次地受伤,仿佛无数的蚂蚁在心里慢慢在啃噬一样难受。

那年在仙城找地方做铁艺,家家户户都还在过年。李木金却坐着班车一个县城一个县城地察看,但这些县城连铁艺的影子都很难见到。即使这样他还不死心,不知不觉跑出了省界。一会儿在江苏境内,一会儿在浙江境内。他每到一处,就是一门心思地寻找铁艺的蛛丝马迹。

几乎是把这两个省跑了一半,李木金记得从仙城出来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過年。跑了这么远,年的影子渐渐远去,远的连味道也没有了。让李木金垂头丧气的是他兜了这么一大圈,连铁艺的影子都没有见到。现在只能回家了,回家老老实实跟着巧英带着儿子去温州厂里打工。

班车在进入一片平坦地带时,一大片施工工地进入了他的视野。大门牌子上写的施工单位是“五湖第五建筑公司”。他条件反射似的在座位上颤动了一下,接着站起身喊司机停车。

他鬼使神差地下车来到工地,他是见牌子上的“五湖”两个字才下来的。李木金所在的县就归五湖市管辖。既然是五湖市的建筑公司,那就有希望做成铁艺生意。李木金好不容易找到负责施工的大胡子经理,经理听了他的来意后摇着头说,他的公司只负责施工,至于铁艺的事他没有权利。这份失望李木金下车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的,当真的失望时他的脸都灰了。李木金万念俱灰地往回挪动着像灌了铅的双脚。没挪几步,大胡子经理却喊住了他:听口音,你是五湖边上的?李木金说了自己县的名字,并且把草屋村也报上了。大胡子经理告诉他,手下的工人大都来自五湖市附近,工地里的食堂是本地人开的,什么菜都带甜味工人们吃不惯。这里是乡下又买不到别的,有的工人甚至都想回家了,如果因此影响到工程进度后果不堪设想。你要是想做生意,就先烧几样菜给工人们吃吃看。吃得好我来想办法。

置了锅碗瓢盆,开始烧家乡菜在工地边上卖。让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烧多少份就能卖多少份。当然,大胡子那份他是不要钱的。一个月下来,李木金数钱时吓了一跳。

就是在那天,大胡子经理告诉李木金,已经跟项目部谈妥,工地食堂给你来做。你赶快打电话,把你老婆儿子叫来帮忙。

回到家李木金对巧英说开食堂的时候,巧英不相信儿子也不相信。当李木金拿出厚厚一沓钱扔在桌子上时,巧英才松口,让她想一想。李木金说马上就走,巧英没听见般根本就没当回事。急得李木金恨不能对巧英磕头。

还好,最后巧英和儿子都去了。去了就没日没夜地忙活起来,这一忙就将近两年。

让李木金没想到的是,自己好不容易爬了起来,叶枫却趴下了。真的是世事无常!

早上起来,阿福请他中午到他家去吃涨锅饭。李木金说他要到县城有事。阿福失望地出了门。巧英问他,去县城干嘛?他说,我就不到他家去吃什么涨锅饭,狗眼看人低瞧不起人!巧英说,都过去几年的事你还记在心里?

我一辈子都记得。李木金在心里说。

6

就是在那天夜里,窗户的玻璃被咚咚地敲响。李木金惊醒后问是哪个?李木金开门,阿福求他穿上衣服到他家去。李木金穿着内衣,被阿福带进来的寒气冻得打了一个寒战。他抬眼往屋外瞅一眼,外面黑黢黢的。

进了阿福家的门,李木金惊得张大了嘴巴。就见叶枫和玉梅,端坐在两张凳子上。李木金惊讶过后问叶枫夫妻俩现在住在哪里?叶枫还没有开口,玉梅的眼睛就有些潮湿。叶枫平静地说,实不相瞒,现在在县城租房住。端阳上前气哼哼地告诉李木金,当初买房子的时候,总共二十五万,说好剩下五万过一年再付。哪知他们大半夜地把我们叫起来,马上就要那五万块钱。

屋里沉静了一会儿。

门被敲响,房奇带着一股寒气进了屋子。他脚步还没站稳,端阳又把刚才对李木金说的话又一五一十地对房奇说了一遍。房奇说,家门口人,话说到哪里就要做到哪里。

话一出口,就像箭一般朝着叶枫夫妻俩射去。玉梅不仅眼睛湿了,还抽泣起来。叶枫站起来,指着房奇说,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不就是现在落魄了吗?李木金上前按着叶枫的肩膀,想把他摁住坐下去,却感觉叶枫的双肩,由于生气在剧烈地抖动。

买的时候怎么说的,现在就怎么做。端阳说。

不行,我现在就要,没得商量!叶枫语气硬邦邦的。

李木金从兜里掏出烟,首先递一支给叶枫,又掏出火机给他点上。屋里的空气顿时被几个烟囱冒得乌烟瘴气。

还有多少钱没给?房奇问。

五万,端阳说。

你家里现在有没有这个钱?房奇又问。

没有了,说实话我们准备到外面挣一年,回来就给他。端阳说。

房奇把手机掏出来,瞅了一眼时间,说都这个时辰了,我还要去县城菜市场去批发几片猪肉回来。天亮就腊月二十八了。李木金拉住房奇,说,既然来了,就把叶枫的事情讲好了再走。李木金的话刚落音,就听身后一声巨响,他回头见阿福家的柏枝八仙桌被掀翻在地。就见一旁的叶枫发疯般地拿脚在上面边跺边号叫着说,五万块钱老子不要了,房子老子也不卖了!李木金上前抱住了怒发冲冠的叶枫。他脸色煞白。

房奇走到叶枫的近前,对着他的脸大声嚷着说,不卖也行,马上把那个二十万拿来,房子马上还给你。

有点眩晕,叶枫眼前炸起了金花。屋里顿时阒寂一片,空气怕冷似的凝固了。

我来给。李木金说着拿出了手机,叫阿福把账号报给他。玉梅和叶枫,惊得眼珠差点儿掉到地上。房奇端阳阿福也是一样。有那么一刻,阿福准备去房里,腿被端阳踢了一脚。

房奇先是拿眼一动不动地瞪着李木金,接着又瞪着抽泣着的端阳。尔后,对端阳说,那个五万我兜了。房奇说后面话时有些结巴。

这么一折腾,李木金到家天已经蒙蒙亮了。上午他正酣睡,被巧英拉起来问他昨夜里干了什么好事?李木金揉着惺忪的眼睛,说我不会做好事。巧英拉着嗓子数落他,阿福喊你去调和,你却帮起了叶枫。李木金说,我要不那么激他们,事情到现在还在僵着。巧英问他,那假如房奇不拿那个钱,你真的拿钱给叶枫吗?李木金说,之前的邻居也能救。还没说完,身上的被子被巧英掀翻在地上。

第二天家里来客,李木金走到房奇的摊子前,准备买点新鲜猪肉炒一盘小炒。房奇见着他,毫不犹豫地拔出杀猪刀,

李木金一看架势不对拔腿就逃。

7

李木金在前面跑,杀猪佬房奇在后面追:狗日的,看你以后还管不管闲事了?

巧英气昂昂地来问追杀缘由,房奇说,你回家问你丈夫去。

打这以后,巧英要李木金买肉,他就骑着电瓶车到十里外的镇上去买。回来被巧英发现,一顿数落。

李阳有事没事开着新别克招摇过市,房奇看在眼里在心里难受。自己的儿子跟李阳同龄,前两年儿子结婚成家,现在小两口在上海打工,两岁的小孙子还是他和老婆在家里带着。其实他现在挺称心如意。可眼瞅着开着别克的李阳,心里实在堵得慌。两年前还像瘪三的李木金,后三年这样威风凛凛,真的让他心如刀绞。

村庄上到外面打工的人都走得差不多的时候,李阳却自告奋勇地告诉李金木和巧英,他一个同学家在武汉城里做水果营销,这两年赚了不少钱。他也想带着一家人去做这个买卖。

赚钱不赚钱我去看一看就晓得。李木金说。

人家是做的新型生意,你怎么看得见?李阳说。

那个工地生意,不就是我看见的吗?李木金说。

算了吧,那也叫生意?把一家人累得脱层皮。李阳说。

李木金被咽住了。瞅着儿子那不屑一顾的样子,他懒得跟他费嘴皮子。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李阳的的确确长大了。李阳和房奇的儿子房小伟一样大,可房小伟的儿子都满地跑了。这么一想,他就更不想跟儿子理论,他这时就想知道巧英是怎么想的。巧英一门心思地边烧菜边追电视剧,压根没把父子俩的话当回事。

8

李木金从武汉回来,已经是一个月后。房奇的肉摊子,又回到半死不活的状态。李木金路过他面前时,他便殷勤地拦住他递给他一支烟,又利索地拿出打火机为他打着火。他问李木金,这段时间又到哪发财去了?李木金吸了口烟,说,到外面去看市场。

听说看市场,房奇来了兴致。他清楚地记得,房小伟结婚那年,虽然李木金那次外表光鲜,但还是被眼睛像杀猪刀一般锋利的房奇看出了破绽。他当时问他的生意状况,李木金一口一个可以。房奇在心里断定,李木金的生意肯定不咋的。叶枫问过房奇,叶枫肯定也在怀疑。但房奇的回答却是滴水不漏,他说,李木金自己说还好。叶枫的话更直接,这么点距离,依李木金的性格,要想回家,就是绑住了腿脚,他也会拼了命地爬回家。

果不其然,正月底,巧英带着儿子李阳回家。叶枫接她母子俩到家里吃饭,巧英自己说李木金到外面看市场去了,铁艺生意亏得一塌糊涂。叶枫把话说给房奇听时,他当时的想法,就是他们夫妻不如在温州那家厂里打工来得安稳。他为李木金暗暗捏着一把汗。

让房奇没想到的是,短短两年不到在草屋村堪称富人的叶枫,却因在网上赌钱把房子卖了不算,还欠了一屁股外债。就是在这期间,李木金一家却坐着别克轿车回家,在县城还买了房子。这两样事,就发生在他眼前。有时想来就像电影电视剧的剧情。

现在又听李木金说看市场回来,房奇的心里,就像听到李木金说又要发财一样。他忍不住问李木金又看到什么好路子了?房奇问这话时,因为藏着心思,喉咙里便带着不太自然的沙哑。在李木金听来,杀猪佬房奇是带着一种不怀好意的揶揄。李木金不动声色地说,这次到过年回来我都有点儿愁。李木金这话在嘴里一出,就瞅见房奇脸上的肌肉痉挛般一动。李木金接着说,我想买一部轿车,不知道买奔驰还是宝马好。

笑,哈哈大笑。房奇差点儿没背过气去。刚才的话要是换其他什么人在他面前说,他不但不会开怀大笑还会讥笑人家吹牛。房奇虽然没怎么出过远门到外面去闯荡,可房奇识人。房奇邀请李木金,如果不嫌弃,晚上到自己家喝一小杯。李木金推辞。房奇说,你一个人在家,省得烧饭。这个话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却让李木金没办法说一个“不”字。

邻居这么多年,与李木金在一起单独端杯子的只有叶枫,与房奇基本上没有单独喝过。要说喝过,就那年委托他放鞭炮然后他又鬼使神差地溜回家那次喝了,就那一次。

两个人喝酒,也就是你一杯我一杯的事。没想到房奇却站起来敬李木金。李木金正一头雾水,杀猪佬房奇对着他郑重地说,这第一杯酒,我向你赔礼道歉!李木金愈加糊涂,说一年到头都不在家你又没得罪于我?房奇于是说了年前他拿杀猪刀吓他的事。李木金摇头,这事都过去这么久了还记得?房奇说,你当时虽然嘴里没说,心里肯定生我气。这回轮到李木金不好意思了,他也学房奇,站起来跟他碰了一杯。

酒过三巡,房奇语重心长地对李木金说,既然你在外面又找到了来钱的路子,能不能把在上海打工的你侄子也带上?李木金心里说,你喊我来家喝酒原来是有目的。房奇又站了起来,双手举着杯子对着李木金真诚地说,我的儿子是你的侄子,你就当多养了一个儿子吧!

都是差不多大,但房奇当爷爷的人了。站起来陪他喝酒,李木金满口答应,不过他提醒房奇,参人股份是要带钱的。房奇胸有成竹地告诉李木金,做买卖肯定要带本钱,空着手那不叫做买卖,那叫空手套白狼。

那几天,草屋村人发现,房奇又是打電话又是上门请,天天拉李木金到他家喝酒。仿佛他们是一家人似的。村里人看在眼里,认为房奇对他家祖宗八代,也没有现在对李木金来得客气。

9

儿子房小伟小两口走后不久,已经在自家开起小型超市的端阳告诉房奇,她听人神神秘秘地透露,说李木金在外面做的是见不得光的传销。房奇摇头,怎么可能,李木金那么精明的一个人!

端阳说,我也不相信。可这两天总有人在我的店里说起。房奇说,鬼话,人家搞传销,轿车和城里的房子怎么买的?他这么一说,端阳不吭声了。

晚上在家里,房奇打房小伟的电话,问他们夫妻在那边的生意怎么样。没想到儿子在电话那头信心满满地告诉他,生意很好。而且他准备下半年回家,也学李阳先买一部别克俊逸,然后到县城把房子买了。房奇说,车子房子都不急,关键是要有生意做。儿子却在那头埋怨他,不急就等于没有规划,难怪你到现在还这个样子,首先是没有规划。

呛了一鼻子灰,房奇推说有事挂断了电话。他坐在沙發上生闷气,这才出门几天,别忘了还是老子求人家带你出门的。

10

超市开业那天,端阳抑制不住兴奋地对房奇说,到村街来买房子是自己多年来的梦想。阿福那个手艺,不能做一辈子。而超市开得好还能把阿福从外面叫回来,给她打下手。这样,就比在县城里买房子划算多了。县城里的房子,要交物业费,吃饭喝水都要拿钱买。而在家门口这些都不要钱。

她说这些,房奇没有一点儿感觉。让他心里不爽的是,那天夜里叶枫夫妻俩来要钱,端阳口口声声说没钱。他以为她家真的没钱,现在他瞧见端阳开起了超市,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凭他多年的眼力,判断端阳的超市里各式各样的货物,不是一个钱两个钱就能开起来的。她这个钱又在哪来的?

房奇心里不止一次地想过自己被这个比自己小一大截的女人糊弄了。可这也是暗亏,他明里没有办法说出来。端阳对走进店里每个人都热情,看着让人真的有点儿起鸡皮疙瘩。对房奇是一口一个哥,太过亲热。房奇说,我不是你哥。端阳不但没有惊诧,还理直气壮地告诉他,在她的心里房奇比亲哥还亲。因为房奇在她最需要救济的时候帮了她。那晚叶枫来找她讨债,她亲哥坐飞机也来不及。

端阳这样对自己感恩戴德,自己应该知足才对,房奇在心里埋怨自己小心眼儿。阿福正月里就到外面做瓦工去了,一个女人在家带儿子女儿读书还要开超市,实在够她累的。她总是把家里的事店里的事都做的有板有眼。

虽然端阳具备这样的能耐,但生意还是不尽如人意。毕竟她是外地人,能认识草屋村的人,这已经很不错了。可附近村庄的人,她大多都不认识。乡里乡亲,平时不遇到红白喜事,自然想不起来到她的超市。端阳在失去几笔生意后,就寻求房奇的帮忙。房奇先是给端阳提供信息,后来改变方式,干脆自己出面给她介绍招揽红白喜事的人家,这样屡试不爽,都来她的超市买烟买酒。

时间长了,村里出现了风言风语。房奇只要一闲下来,就要到端阳的店里转一转。

自房小伟跟着李木金到武汉去做生意,他心里愈加开朗。不管怎么说,儿子在做生意,怎么着也比打工强,这样想着没多长时间,叶枫有一天开着皮卡停在他的旁边。他问房奇,房小伟是怎么去武汉的?

怎么突然问这个事?房奇说。叶枫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我也想去那边发财,家门口挣钱比吃屎还难。房奇说了来龙去脉。出乎他意料的是,叶枫还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他说,你上当了。

那时六月正午的阳光火辣辣地悬在头顶散发着强光和热度。房奇听了叶枫的话后,先是一粒汗珠冒出额头,接着一阵汗珠齐齐地挂在了额头上。

原来在县城一隅租下房子做不锈钢门窗的叶枫,有一天将.泛着金光的不锈钢防盗窗搬上了皮卡车。虽然分了几截,但还是超宽超长。玉梅让他等到午饭时候上路,那时交警已经下班。可是客户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地催。他被催得没有办法就想马上出门送过去。

电话又响了。他不想接,可电话却顽固地响着铃。他只好打开接听键,里面却传来儿子叶沥青的声音。叶沥青在电话里告诉父亲,他实习的这家公司待不下去了。

放下电话,叶枫犯愁。自己每天路过县政府和开发区,可没有一个他认识的官员和老板。他想了半晌,头都想得嗡嗡叫,就是想不出一个熟悉的人来。就在他一筹莫展时,玉梅告诉他,李木金前两天不是打电话给你,说他在武汉跟公司做生意吗?叶枫毫不犹豫地把电话打了过去。电话那端的李木金得知叶枫的难处后,不假思索地允诺,叫叶沥青随时过来。

儿子到了武汉后,李木金打电话过来让叶枫放心。可叶沥青去那不到一个星期又回家了。这让叶枫没有想到,难道你在你李伯那里还水土不服?叶沥青摇头,他说出来的话吓叶枫一大跳——他要从家里拿钱去李木金的公司入股。

叶枫不相信叶沥青的话,又问了一遍。这一次叶沥青的话差点让他背过气去。叶沥青说,爸爸,我要去那边投资,要不了多久我就帮你把草屋村的楼房赎回来。然后在县城买一套房子。

冷汗在叶枫的心里开始往身体的各个部位扩散,叶枫有气无力地抖动了一下,像高烧之前的打摆子。

不知过了多久,叶枫感觉身体还原了一些。他才问叶沥青,你是去那边实习的,怎么想起来投资?叶沥青说,是李伯告诉我的。另外我亲眼看见李阳和房小伟他们在那边过着神仙般的生活。

从叶沥青的语气里,叶枫发觉他中毒了而且程度不浅。叶沥青像打了鸡血,情绪高昂信心满满。

晚饭后,叶沥青催促叶枫赶快把钱拿给他,他想明天早上就动身。叶枫安抚他,好事不在忙中起,我来问问你李伯再说。

电话响了一声,李木金就接了。他说他正准备打电话给叶枫,问一下叶沥青到家了没有?叶枫在电话这边直接问叶沥青投资参股的事。李木金毫不隐讳地告诉叶枫是他的主意。李木金说,叶沥青只要投资参股,你那个不锈钢生意就不要做了。想马上在县城买房子或者到草屋村盖房子,都不是问题。

又有冷汗开始在叶枫身体的各个部位扩散。叶枫慢条斯理的问李木金,既然有这么好的事情你怎么不自己多入几股?你怎么不喊你家亲戚都去入股发财?

那几天,叶枫放下不锈钢买卖,带着儿子在县城大街小巷转悠。他告诉叶沥青,县城大街小巷的这些在门面里面做生意买卖的男男女女,他们就不想马上发大财?他又拿自己打比喻,自己手贱在网上赌钱。可在赌钱的时候,他也有马上发财的梦想。那时候他想发财的心,比任何人都强,可到头来还是在做不锈钢买卖。

几天过去,叶沥青眼里的兴奋终于黯淡下去,以前的叶沥青又回来了。他背起包,回原来的公司。其实原来的公司待他蛮好。

儿子前脚刚出门,他后脚就回了草屋村。虽然房奇在叶枫卖了房子后,对叶枫没了做邻居时的热络。可眼下,他不能眼看着房小伟在李木金那里被坑。

11

真的不敢相信。房奇在叶枫开着皮卡离开后,心里还七上八下地打着鼓。

一通电话打过去,他也不问房小伟在那边做么事情。他直接要他们夫妻二人马上回家。电话都打得发热,可房小伟没有半点儿松口的意思。他连着打了几次电话,房小伟生气了。他说你再打电话啰里啰唆的,不要怪我不接你电话。房奇也生气了,他决绝地对儿子说,这样吧,我这就把你儿子送过去你们自己带。

帶得好好的孙子,房奇的女人哪里舍得。房奇几乎是从她怀里抢着抱走送去了武汉。他本来想去儿子住的地方一看究竟,可儿子在车站把自己的儿子接过,客气话都没说一句就转身走人。

从武汉回来,房奇的女人已经跟着村里的妇人到上海的医院里服侍病人去了。房奇在电话里怪责她没有跟他这个一家之主商量一下。女人却在电话那头哀怨地说,你把孙子送走等于抽走了我的魂。

房奇一个人在家,倒给了端阳机会。端阳说,你一个人在家,就在我家吃。端阳的超市生意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好,不是她不会做生意,主要是乡下的超市也多。平时留在家里的人又少,这样就显得相对清冷。遇到红白喜事,全靠房奇给她张罗。所以她不在乎他吃那一点儿饭。

有时候,房奇坐在端阳的超市里吃饭。虽然他比端阳大十来岁,可看上去就像是夫妻俩。遇到附近村庄里的人来超市买必需品,男女都半真半假地拿房奇打趣。说怎么天天见你在这里?还有人说得更加露骨,说你走桃花运了!这些都是打趣着说的,端阳有时红了脸有时装着没听见。房奇往往这个时候,就要偷偷瞄端阳一眼。

在端阳的心里,对房奇之所以这么好,主要想着他在关键时刻借了五万块钱给她。房奇有恩于她。阿福又不在家,店里店外的事情真的不少。够她忙的,有一个人打打帮手肯定比她一个人忙强得多。

让人想不到的是,这样看似和谐的景象,毫无征兆的被一个人无意中冲垮了。

12

进入腊月的时候,草屋村和附近村子里在外面打工的人大多都回家了,端阳的超市自然就忙了起来。再加上遇到红白喜事的人家,要货的量比平时多了许多。

隔壁村的一个姓邢的老人过世。他在上海收废品的儿子打电话给房奇,把家里这两天要置办的猪肉和酒席所需荤菜蔬菜都交给房奇采买。房奇把他家回情用的香烟和毛巾都吃了下来。他家回情的和客人抽的香烟都是清一色中华,有钱人办事就是任性。

香烟和毛巾之类的不言而喻当然是端阳的买卖。现在交通方便需要的货品,寅时打个电话,卯时县城批发部就送到了店里,速度很快。邢家用的香烟,一次又一次地补货。本来邢家的香烟算好了的,补过几次后应该只多不少。可到出殡的头一天下午,管事的打来电话,说香烟在出殡的时候至少缺三条。这个可难坏了端阳,这个中华烟,店里一年都卖不掉一条。所以烟草公司平时配发给她中华烟时,她即刻照进货价转卖给了县城的一家批发部。现在缺货她只有去那家批发部去拿。准备动身的时候,她打电话给房奇,问他在哪里?外面很冷又是下午了,假如房奇有空闲,她想叫他给跑一趟。房奇在隔壁村庄,杀猪给邢家明天出殡办酒席用。没有一点儿其他办法,只有端阳亲自跑一趟了。

端阳推着电瓶车出门的时候,西斜的太阳还挂在天上。路上寒风一直追随着她,双手虽然戴着手套可禁不住寒风的袭击。没走多远就冻得难受。

从批发部把香烟拿出来,太阳已经无影无踪。县城的大街上下班的人流熙熙攘攘。端阳心里说,到家要摸大黑了。她在一个路口转弯的时候,听到一个男声喊了她一声:端阳。她停下电瓶车,转过头时见李木金拎着包,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你不是在武汉吗?她吓一跳,差点儿把搞传销说出口。

在武汉就不能回来?李木金说。

这回家没班车了。李木金又说。

听了李木金的话,端阳说,大老板要是不嫌弃,就坐我的电瓶车。其实端阳刚才的话只是当着客套话说说而已。她的内心并不心甘情愿。那天夜里叶枫家房子欠款的事,本来是请眼前的这个人去调解,想不到李木金到现场差点儿把事情搅黄,这件事到现在她还如鲠在喉。李木金挠挠头,说,要不是遇见你,我真的准备打的回去了。端阳只好下车把装香烟的塑料袋子拿在手上,她让李木金坐在前面开电瓶车。顺便把包放踏板上双腿夹着。她坐在后面,烟放在李木金的包上,她双手按在坐垫的皮革上。李木金回头瞅了一眼,说这样不行很危险,你还是拿手牵着我的棉袄吧。端阳就牵住李木金的棉袄,坐在前面的李木金开动了电瓶车。

来的时候身上还凑合,双手却被寒风冻得生疼。现在坐在李木金后面风,都被他挡住了,端阳身上和手上现在感觉暖乎乎的。

端阳问李木金,是回家过年吧?李木金说,我这次回家来就再不去了。端阳问,嫂子和大侄子哪天回来?没想到李木金叹了口气,回她说,不知道。

草屋村离县城二十里路,李木金骑着电瓶车还没走到一半天就黑透了。因为是县道,时不时遇到迎面驶来的货车和轿车,他们都骄傲地开着远光灯,照得李木金睁不开眼睛。有时干脆停下电瓶车,让汽车过去。坐在后面的端阳心里一阵后怕,要是没有遇见李木金,现在一个人骑着电瓶车行驶在这黑咕隆咚的山路上,自己一定吓得腿打战。想到这,她的双手不禁抓紧了李木金的羽绒衫。过了县道上了通往草屋村的机耕路时,天简直黑得一塌糊涂。坐在后面的端阳心里愈加觉得遇见李木金是侥幸,要不然自己还真的被黑暗吓得心惊。

电瓶车停下时,李木金在前面说,到家了。端阳抬起头才发现是真的到了家门口。她正要抬脚下车,这时一道强烈的手电光把她的眼睛刺得直冒金花。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到说,难怪打了你那么多电话不接,原来跟着人家在逍遥。

李木金见是房奇,立马下车递上香烟到他面前。房奇视而不见地叫还站在边上发愣的端阳把香烟给他,那边电话催了好多遍了。端阳不相信似的掏出手机见上面有十五个房奇的未接电话。房奇气咻咻地拽走她手里的袋子,嘀咕道,晚上回来再算账!

这时候,尴尬的不是端阳一个人。李木金手里还拿着没有递出去的一支香烟。李木金心里腌臜,房奇今晚上是怎么了?怎么一下子像不认识自己似的不答他的话不接他的烟?

13

第二天早上,李木金醒来时发现自己肚子咕咕叫。这才想起来,昨晚上被房奇那不尴不尬地日弄一顿后,沮丧得像一条狗一样。回家从大橱里拽出棉花絮和被子,还没怎么铺服帖他就赌气拱了进去。可能是由于旅途劳顿,他依偎在棉花絮包裹的世界里,不一会儿就鼾声大作。

草草洗了把脸,便匆匆来端阳的超市买面条。让李木金没想到的是,刚走到超市门口,却被房奇拦住了去路。怎么知道房奇拦住自己的?

是李木金往哪边走,房奇就往哪边靠。起先李木金以为是房奇在跟自己恶作剧。几个来回之后,李木金觉得有点儿不对头。僵着头问房奇,你这大上午的,不去摊子上卖肉,跑到人家门口把门是怎么的?黑着脸的房奇拿眼怼着李木金说,去上面的超市,这边超市欠我的债没还。

听了房奇的话,李木金正要回头。端阳冲到门口对着李木金喊,你摸着良心说,昨天从县城回来的路上,我们俩一共才说过几句话?李木金听过端阳的话,眨巴着眼睛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头,分明与自己有关联。本来李木金是准备去上面的超市,现在看来还不能马上走开。于是,他转过身回应端阳说,是的。端阳好像是在专门等李木金这一句话似的,立马眼泪汪汪地对着房奇说,我们三人当面对质,你现在应该相信了吧?

站在门口的房奇阴阳怪气地说,你们说给鬼听去吧,反正我不相信。

听了房奇的话,李木金正准备诘问。只听房奇又冷不丁地哼了一声,接着说,你如果跟一个正派人回家我屁都没一个,你跟一个骗子回家还要人家相信没说话,鬼才相信!

这一来,就不是说话不说话的事情了。李木金觉得这个事情很严重,他问房奇,你刚才说的什么话?哪个是骗子?

超市门口围了一圈人。又有人要进超市,被房奇拦下了。房奇告诉来人,端阳欠自己五万块钱,还了你们才可以进去买东西。他说了这话后,眼睛不动地望着别处回李木金说,哪个是骗子?公道自在人心,不要老脸皮厚推脱。

既然人家这么口口声声地攻击自己,他再装聋作哑,家门口的乡亲会怎么看自己?他开始转换角色,他问房奇,当时借钱是不是自觉自愿的?这个房奇无话可说,因为当时借钱李木金就在场。于是说,当时是我自觉自愿的,现在我自觉自愿地要回去不应该?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一个男人这样数落,端阳的脸面丢尽了。房奇的态势,要求立马还钱,一点缓冲的余地都没有。端阳打电话给阿福,他工地上的钱还没有接到手。男人翻起脸来,简直跟平时判若两人。让端阳不敢相信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是她之前念兹在兹的所谓相好?她一不做二不休,她大着嗓门像一个泼妇一样质问房奇,你自己才是真正的骗子。借给我五万快钱,我记在心里。你要我身上的肉我割不下来,要我的身子我想都没想就给了你。便宜被你占了,倒过来把我管得比你自己老婆还严,真不要脸!

说过这话,端阳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呼天叫地地哭泣起来。她现在真的后悔把身子一次一次地给了眼前这个不讲情意的男人,已经太迟了。

端阳的哭声,没能阻止房奇站在门口继续拦住来超市买日用品的顾客。却让李木金觉得对不起眼前这个女人,不是带自己,房奇就不会找她的碴儿。说来说去根源在自己身上。虽然那次在叶枫家为问房子的事,曾经让他咬牙切齿的女人,今天由于自己受到牵连,正在遭受来自房奇的百般羞辱,我李木金不能这样袖手旁观一走了之。于是李木金叫房奇把借条拿出来。房奇惊讶地打量了他一眼,然后掏出借条在他面前晃了一晃。理直气壮地说,我又不是骗子!

我代端阳还你。李木金说。

真的假的?房奇瞪着眼睛问。

14

在县城银行把五万块钱交到房奇手里,已经是吃午饭的时候。李木金回家,屁股还没落板凳,手机就开始嘟嘟叫。他拿起来接听,才知道电话是巧英打来的。巧英没头没脑地问他,早要回家晚要回家,把带回去的五万块钱全给了那个狐狸精,心里好过多了吧?李木金大吃一惊,这前后才多长时间,巧英就像看到一样在电话里问他了。既然她知道了也没必要瞒她,那不是他李木金的为人。他纠正巧英,是借给端阳的。他还想说,是杀猪佬房奇逼着他这么做的。巧英在那头告诉他,本来她准备和兒子回家过年,这一来没脸再回家。过了年你也不要过来了。李木金说,我本来就不准备再去。他话还没有说完,巧英那头却先挂断,电话里传来一片嗡嗡声。

拿着手机,他正在纳闷。来了一条信息,他一看是儿子发来的:你也老大不小了,自己做的事怎么着也要给我和妈妈留一点儿脸面。

去你妈的!他把手机丢在地上。坐在板凳上一口接着一口地喘气,心里像喝醉了酒一般,一股一股往上翻感觉要吐。

年三十那天,李木金炒了几个菜,准备自己跟自己喝一杯酒。菜刚端到桌子上,阿福和端阳走进门来。阿福不由分说拉起他就走,李木金说什么也不去。阿福结结巴巴地对着他说,你放心,欠你的五万块钱我在年后一定还你。你今天要是不到我家过年,就是瞧不起我和端阳!

一个老实人,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李木金没有再推辞。

大年初一,村里有人当面半真半假地打趣李木金,三个人睡一张床是什么感觉?

听了这句话,李木金当然问他什么意思?说的人又嘻嘻哈哈地说自己说着玩儿的。

端阳超市的大门关了还上了一把大铁锁。听人说,她把两个孩子丢给住在山头上的婆婆,跟着李木金私奔了。当然有人关心地问阿福去了哪里,说的人摇头,说阿福能去哪里?

就这样关于李木金带着端阳去城市的事越传越神。

15

又一年过去腊月时,在北京卖盒饭的大羊子回家后在村里找人打麻将,几个牌友又津津乐道地说起了李木金和端阳的绯闻。大羊子瞪着眼睛问说的人,你瞧见李木金带着端阳在一起吗?说的人说,都这么说的,那还有假?大羊子涨红着脸说,你们都在嚼蛆。李木金这一年一个人在北京,和我们住在一个院子里卖盒饭,怎么是带着端阳跑到城市去了?一屋子人都说大羊子说假话瞎话。大羊子说,你们要是不信,现在就去我家里去问我老婆。

这还不算,大羊子还说了一个秘密。说李木金刚到武汉时真的以为是与人参股合做生意。可自从他被叶枫大骂后,才发觉儿子的生意的确像传销。于是他没早没晚地动员儿子和老婆回家,他们怎么也听不进他的话。无奈,他一气之下回了家。还有,他还喊过房奇的儿子房小伟跟着他回家,他们夫妻也不听他的。大羊子还夸李木金,有时他一个人做的盒饭比他们夫妻两个人做的还绰绰有余。

大羊子走后,屋里人都说,他这几年在北京卖盒饭把头脑卖糊涂了尽说瞎话。

腊月小年那天,端阳带着阿福在村里挨家挨户地打招呼,请村里人每家至少要去一个人去他家做客。就连房奇也喊到了。无缘无故地请客,这在草屋村好多年都没见过。现在的村里人即使在家里,有时也看不见出门了。虽然是乡下,过日子的方式,跟城里人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那天到端阳家里去的人,坐了满满几个桌子。让人想不到的是,叶枫也从县城赶了过来。酒喝到一半的时候,端阳拉着阿福对着屋里的客人们说,我和阿福这一年就待在苏南的乡下,我给他和泥浆打下手。一天到晚虽然活累点也挣了点辛苦钱。这才把大伙叫来,叙叙旧喝喝酒拉拉家常。说完话,端阳和阿福端着杯子,一个桌子一个桌子地敬酒。当喝到李木金面前时,夫妻俩当着村里人的面,双手举着杯子喝完了杯中酒。又当着那么多客人的面,把借李木金的钱还给了他。

到这个时候,应该真相大白水落石出了。没想到,这个时候进来了一个人,大伙一看是房奇。阿福和端阳赶忙请他坐席,房奇也不客气,端起酒杯来者不拒。李木金也来陪房奇喝酒,房奇却摇着头不答应。李木金尴尬地杵在地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房奇扑着酒气对着他说,我儿子媳妇孙子,什么时候从武汉回来,我就什么时候跟你喝酒。一屋子客人发现,李木金听了房奇的話脸色煞白。

没过几天,村里人在网上,在电视新闻里得知,湖北警方在武汉某小区端掉一个疑似传销的团伙。人们发现在抓捕的人里,一个人酷似李阳,由于打了马赛克没把握确认。又没过几天,房小伟一家人不声不响地回了家。杀猪佬房奇第一个就要找李木金喝酒。可听村里人说,自从端阳请客过后,就没有见过李木金。

回来的路上,他碰见了叶枫。叶枫告诉他,端阳又把房子卖给他了。端阳一家现在已经在县城一个小区,按揭买了一套房子,她还准备在小区门口开一个小型超市。杀猪佬房奇说,人家的事我不管,你先到我家喝酒去。

责任编辑车前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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