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与宝卷史料编年
2021-09-12谢泳
题记:
周作人生活的时代,宝卷在中国文学史上还没有今天这样的地位。周作人一生写了大量文章,无一篇以宝卷为题,但周作人特别喜读宝卷,对宝卷给予很多正面评价,这极为难得。梳理周作人与宝卷的史料,对深入理解周作人一生思想来源及他对整个世界的评价多有帮助。周作人自认自己的学问是杂学,他多次介绍自己主要的知识来源,虽有不少关于人类学及民俗学的内容,但似乎没有专门提到宝卷对自己知识的影响。另外,周作人对宝卷形式来源的解析,对宝卷与弹词和戏曲关系的看法,均富启发意义,为宝卷研究中不可忽略的观点。近年研究周作人的文章极多,但注意他与宝卷关系的甚鲜。
周作人关于宝卷的言论,散落在他各类文章的片断里,如非专门留意和系统观察,似不易发现。往昔读周作人文章,对他与宝卷的关系稍有措意,遂逐渐积累,成此编年,为今后研究知堂思想变化及宝卷传播情况,供一史料资源。
本文据止庵先生校订二零零三年河北教育版《周作人自编文集》,为免冗赘,编年仅注周著集名和页码。
一九三零年,《海外民歌译序》中说:“中国弹词也有这种倾向,我随手从《再生缘》卷一中引用这四句:
公子一观心骇异,慌忙出位正衣冠,
问声宝眷何来此,请把衷情诉一番。
这正是一个好例,虽然我不大喜欢,因为似乎太庸熟了。还有这一层,这样句调重叠下去,编成二三十册的书,不知有几万行,自然不免令人生厌。”(《谈龙集》,第43页)
一九三二年,《拥护〈达生编〉》中说:“以我个人的意见来说,却以为这大有价值,不特应该保存,而且还当着实宝重的。为什么呢?研究中国文化,从代表的最高成绩看去固然是一种方法,但如从
[作者简介]谢泳(1961-),男,厦门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厦门 361005)。
全体的平均成绩着眼,所见应比较地更接近于真相……我主张要趁现在沿街地摊上还有的时候,只要能够看到的,尽量地多收,留作特种重要研究的资料,如能收到许多,另辟一个书库藏贮更佳。现在话已说了,让我来发声高呼拥护的口号:拥护《达生编》,拥护《戒淫宝训》与《太上感应篇》!拥护一切圣论书籍!”(《看云集》,第132页)
一九三六年,《刘香女》中说:“而其所信受爱读的也即是《刘香宝卷》,小时候听宣卷,多在这屠家门外,她的老母是发起的会首。此外也见过些灰色的女人,其悲剧的显晦大小虽不一样,但是一样的暗淡阴沉,都抱着一种小乘的佛教人生观,以宝卷为经史,以尼庵为归宿。此种灰色的印象留得很深,虽然为时光所掩蓋,不大显现出来了,这回忽然又复遇见,数十年时间恍如一瞬,不禁愕然,有别一意义的今昔之感。”“北平未闻有宣卷,宝卷亦遂不易得。凑巧在相识的一家旧书店里见有几种宝卷,《刘香女》亦在其中,便急忙去拿了来,价颇不廉,盖以希为贵欤。书凡两卷,末叶云,同治九年十一月吉日晓庵氏等敬刊,版存上海城隍庙内翼化堂善书局,首页刻蟠龙位牌,上书‘皇图巩固,帝道遐昌,佛曰增辉,法轮常转四句,与普通佛书相似。全部百二十五叶,每半叶九行十八字,共计三万余言,疏行大字,便于诵读,唯流通甚多,故稍后印便有漫漶处,书本亦不阔大,与幼时所见不同,书面题辛亥十月,可以知购置年月。完全的书名为《太华山紫金镇两世修行刘香宝卷》,叙湘州李百倍之女不肯出嫁,在家修行,名唤善果,转生为刘香,持斋念佛,劝化世人,与其父母刘光夫妇,夫状元马玉,二夫人金枝,婢玉梅均寿终后到西方极乐世界,得生上品。文体有说有唱,唱的以七字句为多,间有三三四句,如俗所云攒十字者,体裁大抵与普通弹词相同,性质则盖出于说经,所说修行侧重下列诸事,即敬重佛法僧三宝,装佛贴金,修桥补路,斋僧布施,周济贫穷,戒杀放生,持斋把素,看经念佛,而归结于净土信仰。这些本是低级的佛教思想,但正因此却能深入民间,特别是在一般中流以下的妇女,养成她们一种很可怜的‘女人佛教人生观。十五年前曾在一篇小论文里说过,中国对于女人轻视的话是以经验为本的,只要有反证这就容易改正,若佛教及基督教的意见,把女人看作秽恶,以宗教或迷信为本,那就更可怕了。《刘香女》一卷完全以女人为对象,最能说出她们在礼教以及宗教下的所受一切痛苦,而其解脱的方法则是出家修行,一条往下走的社会主义的路。”(《瓜豆集》,第30、31页)
一九四四年,《我的杂学》中说:“六朝时期佛经翻译极盛,文亦多佳盛。汉末译文模仿诸子,别无多大新意思,唐代又以求信故,质胜于文。唯六朝所译能运用当时文词,加以变化,于普通骈散文外造出一种新体制,其影响于后来文章者亦非浅鲜”。《布施度无极经》中的几节:“众生扰扰,其苦无量,吾当为地,为旱作润,为湿作筏,饥食渴浆,寒衣热凉。为病作医,为冥作光。若在浊世颠倒之时,吾当于中作佛,度彼众生矣!”(《苦口甘口》,第94页)
一九四五年,《女人的禁忌》中说:“老太婆没有什么学问,虽是在念经,念的都是些《高王经》、《心经》之类,里边不曾讲到这种问题,可是所听的宝卷很多,宝卷即是传,所以这根据乃是出于传而非出于经的。最好的例是《刘香宝卷》,是那暗淡的中国女人佛教人生观的教本,卷上记刘香女的老师真空尼的说法,具说女人在礼教以及宗教下所受一切痛苦,有云:男女之别,竟差五百劫之分,男为七宝金身,女为五漏之体。嫁了丈夫,一世被他拘管,百般苦乐由他作主。既成夫妇,必要生育之苦,难免血水触犯三光之罪。”“其韵语部分中有这样的几行,说的颇为具体,如云:
生男育女秽天地,血裙秽洗犯河神。
又云:
生产时,血污秽,河边洗净。
水煎茶,供佛神,罪孽非轻。
对日光,洒血裙,罪见天神。
三个月,血孩儿,秽触神明。”
一九四五年,《文学史的教训》中说:“印度的史诗是世界著名的,佛经中自然也富有这种分子,最明显的如《佛所行赞经》五卷,《佛本行经》七卷,汉文译本用的都是偈体。本来经中短行译成偈体,原是译经成法,所以这里也就沿用,亦未可知,但是假如普通韵文可以适用,这班经师既富信心,复具文才,不会不想利用以增加效力的。再找下去,可以遇见弹词以及宝卷。弹词有撰人名氏,现存的大抵都是清朝人所作,宝卷则不署名,我想时代还当更早,其中或者有明朝的作品吧。我们现在且不管他的时代如何,所以要说明的只是此乃是一种韵文的故事,虽然夹叙夹唱,有一小部分是说白。其韵文部分的形式有七字成一句,三五字成一句者,有三三四字以三节成一句者,俗名攒十字,均有韵,此与偈语殊异,而词句俚俗,又与高雅的汉文不同。”
“中国叙事诗五言有《孔雀东南飞》,那是不能有二之作,七言则《长恨歌》《连昌宫》之类,只是拔辣特程度,这是读古诗的公认之事实,要写更长的长篇就只有弹词宝卷体而已。写新史诗的不知有无其人,是否将努力去找出新文体来,但过去的这些事情不说教训也总是很好的参考也”。(《立春以前》,第46、121、122页)
一九四五年,《无生老母的消息》中说:“碰巧关于无生老母却还可以找到一点材料,因为有一位做知县老爷的黄壬谷,于道光甲午至辛丑这七年间,陆续编刊《破邪详辩》三卷,续又续三续各一卷,搜集邪经六十八种,加以驳正,引用有许多原文,正如《大义觉迷录》里所引吕留良曾静原语一样,使我们能够窥见邪说禁书的一斑,正是很运气的一件事。这些经卷現在既已无从搜集,我们只好像考古学家把拣来的古代陶器碎片凑合粘成,想象原来的模型一样,抄集断章零句来看看,不独凭吊殉教的祖师们之悲运,亦想稍稍了解信仰的民众之心情,至于恐怕或者终于失败,那当然是在豫计中的,这也没有关系,反正就只是白写这几千字,耗费若干纸墨罢了”。
此文中周作人引了《正信除疑无修证自在卷》《古佛天真考证龙华宝经》《混元红阳显性若果经》《混元红阳血湖宝忏》《混元红阳明心宝忏》《混元红阳临凡飘高经》《老祖宗临凡品》《悟道心宗觉性宝卷》《销释收圆行觉宝卷》《销释真空扫心宝卷》《销释圆通救苦宝卷》《佛说通元收源宝卷》《皇极收元宝卷》。引《破邪详辩》:“‘造邪经者系何等人?凡读书人心有明机,断不肯出此言,凡不读书人胸无一物,亦不能出此言。然则造邪经者系何等人。尝观民间演戏,有昆腔演戏,多用清江引,驻云飞,黄莺儿,白莲词等种种曲名,今邪经亦用此等曲名,按拍合板,便于歌唱,全与昆腔戏文相似。又观梆子腔戏,多用三字两句,四字一句,名为十字乱弹,今邪经亦三字两句,四字一句,重三复四,杂乱无章,全与梆子腔戏文相似。再查邪经白文鄙陋不堪,恰似戏上发白之语,又似鼓儿词中之语。邪经中哭五更曲卷卷皆有,粗俗更甚又似民间打十不闲,打莲花落者所唱之语。至于邪经人物,凡古来实有其人而为戏中所常唱者,即为经中所常有,戏中所罕见者即为经中所不录,间有不见戏中而见于经中者,必古来并无其人而出于捏造者也。阅邪经之腔调,观邪经之人物,即知捏造邪经者乃明末妖人,先会演戏而后习邪教之人。又有论经中地名的一节云:‘邪经所言地名不一而足,俱系虚捏,其非虚捏而实有此地者,唯直隶境内而已,于直隶地名有历历言之者,唯赵州桥一处而已。盖以俗刊赵州桥画图,有张果老骑驴,身担四大名山,从桥上经过,鲁班在桥下一手掌定,桥得不坏故事,邪教遂视为仙境,而有过赵州桥到雷音寺之说。不知此等图画本属荒谬,邪教信以为真,而又与戏班常演之雷音寺捏在一起,识见浅陋亦已极矣。这两节都说得很有道理,虽然断定他先会演戏似乎可以不必,总之从戏文说书中取得材料,而以弹词腔调编唱,说是经卷无宁与莲花落相近,这是事实,因此那些著者系何等人也就可以推知了。”
“拈着香,来哀告,青青天天。
大慈悲,来加护,可可怜怜。
俺三人,愿不求,富富贵贵。
只求俺,弟兄们,平平安安。
写孔夫子和关公用的是这种笔法,又如关公后来自白,论吾神,职不小云云,亦是戏中口气也。《佛说离山老母宝卷》叙说无生老母在灵山失散,改了号名,叫离山老母往东京汴国凉城王家庄,度化王员外同子王三郎名文秀。老母令文英小姐画一轴画,赐王员外,王文秀将画挂在书房,朝夕礼拜,文英即从画内钻出,与文秀成亲,以后老母文英接引文秀,入斗牛宫。这里差不多是弹词本色,后花园私订终身,公于落难,骊山老母搭救,正是极普通的情节,此等宝卷或者写得不高明,令人听了气闷,正是当然,若算作邪经论,实在亦在冤苦也。”(《知堂乙酉文编》,第26、33、3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