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文学走进新时代
2021-09-10许玉庆
许玉庆
内容提要:进入新时代,乡土文学面对中国乡村发生的历史性变革,自然诞生出新的“创业史”。《经山海》正是这样一部响应时代呼唤的长篇力作。作家以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强烈的现实情怀,通过塑造以吴小蒿为代表的一群新时代的乡村干部形象,展示了中国乡村扶贫攻坚、乡村振兴这一伟大壮举是如何发生的,进而体现了乡土文学的历史使命和永恒魅力。
关键词:新时代 乡土文学 《经山海》
自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中国作家一直致力于传统乡村现代转型、现代文化建构等问题的探索,塑造出一个个丰富独特的文学世界。百年间,涌现了诸多令人耳熟能详的乡土文学经典,如鲁迅的《故乡》、沈从文的《边城》、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李准的《李双双小传》、柳青的《创业史》、路遥的《人生》、张炜的《九月寓言》、莫言的《蛙》等。作家植根于自身所處的时代,针对现实生活中出现的诸多问题做出了自己的思考,或乡土文化批判,或乡村诗意,或乡土重建……进入新时代,乡土文学在秉承书写现实、展示时代之使命的同时,开始专注于乡村振兴、时代新人与艺术范式的建构。显然,这一探索昭示着中国乡土文学的新走向、新趋势、新风范。赵德发的长篇小说《经山海》就是这样一部长篇力作。作家以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强烈的现实情怀,通过塑造以吴小蒿为代表的这样一群新时代乡村干部形象,展示了中国乡村扶贫攻坚、乡村振兴这一伟大壮举是如何发生的,进而体现了乡土文学的历史使命和永恒魅力。
一、时代性与人类性:乡土文学
叙事的新视阈
无论是发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乡村变革、九十年代的乡村凋敝还是新时代的乡村振兴,都能在乡土文学中找到它们的足迹,像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贾平凹的《浮躁》、张炜的《古船》、周大新的《湖光山色》、关仁山的《白纸门》、叶炜的《福地》等。在这些作品中,中国乡村和她的儿女们经历了现代社会转型的种种阵痛,最终走向了新生。但是,这又是一个极为漫长而又极为复杂的过程,留待文学发出自己的独特声音。正如著名批评家丁帆所言:“它的复杂性就在于使两种以上的文明形态相互碰撞、缠绕和渗透,并因此而产生变异,与现存的民族文化合成一种异质的文化形态。这是一种至今未经命名也难以命名的陌生的文化形态,但它已然来临,构成中国当下文学创作的总体文化背景。”①进入新时代,这一背景变得更为突出。中国乡村走出贫困的泥沼,进而奔向振兴的康庄大道,这一时代主题让乡土叙事拥有了一个全新的政治的、文化的语境。乡土叙事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新时空、新主题、新美学。《经山海》对此做出了自己的文学性探索。作家专注于当下乡村扶贫攻坚和乡村振兴,并将其与全球化时代人类问题进行思考,绘出了新时代乡村波澜壮阔的图景,发出了时代的最强音。
首先,关注时代,关注社会变革,勇于面对现实生活中出现的问题。这是中国式现实主义文学的使命。它既传承了西方现实主义的血脉,又体现了中国文学的古老传统。但是中国当代文学在其发展中,对如何书写现实却是一个长期没有真正解决好的问题。作家赵德发在他的文学创作中无疑给我们提供了诸多成功的经验。特别是他对现实对当下的勇于面对和不懈探索的精神,在《经山海》中得到了充分而深刻地展示。小说中,我们会看到当下乡村生活中正在发生的故事,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时代之风。乡村合并,村民上楼,高铁修建;海岛旅游兴起,渔家乐、潜水游火爆;渔家姐妹跳广场舞,购买无人机做起了“直播”,成了乡村网红;即将失传的地方戏“斤求两”被列入“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得到了保护和传承;乡镇干部家庭内部的矛盾冲突和情感纠葛,干部和私营企业家的交往,以及乡村发展的新理念新探索问题……特别是鳃岛旅游业的兴起和海洋牧场“深海一号”的诞生,为新时代乡村建设带来了美好的前景。以往我们常常感叹古老的乡村正在走向没落,也一定程度上体现在当下一些乡土文学创作中。但正像任何事物的衰亡同时也孕育着新生,中国乡土社会同样经历着一次涅槃。吴小蒿和她的同事、同学纷纷加入到这一伟大的变革中来,给这片古老的土地带来了新的远景。
其次,小说引入了全球化时代的人类性问题,拓展了乡土文学的表现空间。以往,乡土文学叙事更多局限于某一具体的社会空间。就文化视域而言,显然在某种程度带有一定局限性。在全球化时代的今天,乡土文学叙事获得了更大的拓展,从而有助于从人类性的视角来书写我们当下的乡土人生。赵德发在此前的《人类世》中已经做出了尝试。因而,《经山海》做出这样的探索有其必然。小说中,吴小蒿从中美联合考古队对丹墟遗址的发掘过程中,领悟到历史研究的真正价值。它不但坚定了她干事创业的信念,而且为小镇旅游业的发展提供了出路。正如文中方老师所言:“我们是历史的研究者,你是历史的创造者。你身为镇长,在这片有着悠久历史的土地上工作,让这里的山山水水变得更加美丽,让这里的老百姓更加富裕,难道不觉得幸福吗?”基于这种“庄严”感,吴小蒿以更大的魄力迈出与刘经济合作建立“海洋牧场”的步伐。
第三,小说对当下乡村转型中出现的诸多问题进行了反思。这是作家在创作中难以回避的现实,也是文学自身现代性的一种体现。小说中,作家勇于直面现实,对乡村恶势力及某些干部的不作为、乱作为等现象进行了鞭挞和谴责,比如贺成收与慕平川的关系,神佑集团横行乡里、欺行霸市、贿赂干部等丑恶行径。但小说没有将人物平面化、漫画化。在贺成收与慕平川的关系中,我们能够感受到文化与人性的复杂和无奈。两人绝非是简单的“官商勾结”问题,而是有着更为深层的渊源。另一方面,作家将叙述重点放在那些根植于大地、奉献乡村建设的时代新人身上,如吴小蒿、张尊良、孙伟等。他们奔走在乡村一线,天天面对诸如村庄搬迁、招商引资、处理各种矛盾等工作。
总之,小说对新时代乡村变革做出了史诗性的展示,是一部书写新时代乡村振兴的力作。正如作家所言:“真切感受这个时代,认真观察这个时代,将时代的精神传达出来,将时代的样貌记录下来,这是作家的一份责任,一份担当。”
二、人民性与主体性:新时代乡镇干部
形象的塑造
文学叙事,自然离不开经典人物的塑造。独特人物是作家对现实生活进行独特思考的产物,体现了作家对时代的认知,对人性的探索,对文化的反思。翻开厚厚的中国乡土文学史,闰土、老通宝、小二黑、梁生宝、李双双、孙少平、李顺大、陈奂生、白嘉轩、余占鳌、暖暖等一系列不同历史时期的人物意象迎面扑来。他们身上寄托了作家对现代中国乡土想象的期冀,对现代文化建构的梦想。然而,乡村新人的塑造,却一直困扰着中国乡土文学的发展。特别是对乡村干部形象的打造上,在以往的小说中我们鲜见能够体现时代风貌的、内蕴丰富的经典人物意象。像曹华鹏的《遍地杏黄》中的木琴,带领村人筑路、卖杏、建企业,改变村容村貌,是一个难得的乡村新人形象,但读来难免感觉单薄。新时代为乡土文学人物塑造提供了契机。八年乡村扶贫攻坚的伟业中,数以百万计的乡村干部、第一书记走进村庄,踏上田间地头,谱写了一曲曲动人心魄的时代之歌。《经山海》正是赵德发对诸多乡村干部深入了解基础上的一次精心创作。小说在新时代乡村人物塑造层面体现了一种突破,塑造了以吴小蒿为代表的富有时代内涵、展示独特人生的一群热爱乡村、奉献时代的人物群像。
首先,热爱土地,奉献乡村,是新时代乡村干部成长的内在动力。习近平总书记在谈及乡村振兴时曾多次提到,要培养一批热爱基层、扎根基层、拼搏奉献的人才。与各行各业一样,乡村振兴离不开人才。《经山海》中,乡村干部积极响应时代的呼唤,成为造福一方的领路人。吴小蒿大学毕业后回乡,进入了区政协,拥有了一份令很多人羡慕的工作。如日常工作就是编写一些文史资料,下班后与闺蜜逛逛街,喝喝咖啡,等等。可是,她却毅然放弃了安逸,选择考取副科级干部,到乡镇任职,为脚下这片热土奉献自己的青春;经过多年拼搏,她成长为一名为变革乡村、奉献乡村的好干部。通读全文,不难发现吴小蒿之所以做出如此选择,主要是因为她从山海间走来,对脚下这片热土有着深厚的情感。她出生在大山里,从小吃过苦,对乡村生活十分熟悉;工作后,她来到海边小镇,对乡村乡民怀有深厚的情感。基于此,在解决拆迁问题时,她能忍受屈辱,顶住谩骂,苦口婆心给村人讲政策;为了保护村里的非遗文化,她不怕得罪上级领导;为了让小镇经济腾飞,让渔业走向现代,她积极争取到刘经济的项目支持。只因为:她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其次,个体人格与奉献自我是乡村新一代干部人格的基本要素。现代乡村振兴,要求建设者不仅要热爱乡村,奉献自我,还要拥有现代人的追求和人格要素。在柳青的《创业史》中,梁生宝们以实干精神、创业精神为乡村发展付出了自己的努力;今天,新一代乡村干部在传承老一代创业者精神的同时,以新的意识新的追求去实践乡村振兴的梦想。吴小蒿在大学期间,对历史文化有着浓厚的兴趣,受到历史上仁人志士故事的启迪,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更多的理解和期许。后来即使放弃梦想回到了故乡,在县机关过了几年办公室的清闲日子后,那颗隐藏在心灵深处沉睡的种子还是苏醒了。这颗被启蒙的种子一旦苏生,就会以不可遏制的生命力快速成长。“人的本质不依赖于外部的环境,而只依赖于人给予他自身的价值。”②所以说,历史学之于吴小蒿不仅是一门所学的专业,更深层次上是对她人生的启蒙。她到楷坡后,迅速发挥自己的历史学专业优势,查阅地方志,了解小镇的历史风情和文化底蕴,如楷树文化、古文化遗址——“丹墟遗址”“香山遗美”的传说与地方戏《斤求两》,等等;并借助各种途径对其进行改造升级,举办祭海节,建立渔业博物馆,到孔林寻找楷树种子打造楷园广场,意在传承和弘扬先贤文化,改善人民群众的生活。
在以往的文学创作中,乡村干部的个体性与人民性往往很难做到统一,以至于导致他们不是缺乏个人生活的高大人物就是极端自我、贪污腐化的“土皇帝”。其实,二者绝非是对立的。小说中吴小蒿对个体自我的追求,如生活上要摆脱丈夫由浩亮制造的家暴,与事业上辞掉安逸的工作去追求内心认可的价值,为党的事业和老百姓的幸福奉献自我,恰恰是能够做到有机融合的。这种幸福感令人欣慰,让人心安。就像她在赴“深海一号”途中面对大海的感叹:“我吴小蒿,虽然只是挂心橛下的一个小小镇长,但也经山历海,成为这个伟大时代的建设者之一,可谓幸甚至哉!”
第三,堅守党性与奉公为民是新时代党员干部的本色。乡镇干部的形象,在新时期文学中一直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他们一方面身为国家干部,要以身作则,严格执行党的规章制度,坚定自己的信仰;另一方面,身在基层,天天接触各种琐碎事务和各色人等,甚至很多情况下不得不做出一些适当的妥协和变通。这种人格的复杂性,是很难用简单的理论做出厘定和概括的。因此,这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人物自身审美内蕴的丰富性。但令人遗憾的是,以往乡土文学作品中这类人物塑造却恰恰反其道而行之,出现了一些概念化、脸谱化的人物形象。对此,赵德发有着自己的思考。这主要体现在他精心打造的人物谱系上,像《通腿儿》中的狗屎家的和榔头家的、《缱绻与决绝》中的封大脚、《人类世》中的孙参等。在《经山海》中,作为一名党员干部,吴小蒿做事能够坚持原则,拒绝向各种陈规陋习低头。尽管她有时也出现妥协为难的心理,但最终还是原则性占据了上峰。一方面。她言行举止谨小慎微,不参与镇政府中的各种是非闲聊和权力争斗,坦然面对来自某些干部的不公正批评和指责;另一方面,严格要求自己,拒绝坐公车回城,拒收下属送的礼物卡和“玉璇玑”。她立志要奉献社会,造福一方,去践行时代赋予她的使命。特别是从“鲸落”现象中,她深受启发:“看着看着,她眼眶发热。她忽然在心里向自己发问:你的生命能否像鲸落那样造福一方?”相比较而言,贺成收虽然实干、正派,却陷入兄弟情义之中,丧失了作为一名党员的原则。也就是说,贺成收的问题根本在于他没有走出那个“一根根私人联系所构成的网络”③,没有认识到作为一名现代乡村管理者应敬畏的底线。从某种意义上说,吴小蒿这一形象,内蕴了作家对现代乡镇干部的独特价值建构。
三、探索性与创新性:乡土文学
艺术性的新可能
在文学内容与形式问题上,很多研究者往往习惯于就形式谈形式,就内容谈内容。实际上,二者之间更确切地说是一种“根与叶”的关系。“如果用植物来做比喻的话,那么我认为一部好作品一定是作家以自己独特的对世界的哲学理解作为‘根’,然后生长出自己的形式和创作方法之‘叶’的。”④独特的文学内涵,自然孕育出独特的艺术形式。那么,如何在乡土文学中展示新时代,如何体现时代大潮中生命个体的价值追求,如何展示文学与时代的关系,是新时代文学工作者必须要做出的回答。无论是模仿中国传统叙事模式,还是引进西方现代文学模式,显然都无法适应当下乡土文学表现新时代的需要。面对新时代乡村的发展,乡土文学要基于对乡村书写的新特点创造出独特的艺术形式。长篇小说《经山海》对此做出了自己的探索,采用历史与当下对照的艺术形式,拓展了小说叙事美学的空间。
面对乡村振兴这一世纪工程,扎根于基层的乡村干部、新一代农民为这片土地所作出的艰辛付出,最终赢得了扶贫攻坚战的伟大胜利。那么,在日常生活中,他们是如何来理解他们的付出的呢?他们的幸福感来自哪里呢?作家从《历史上的今天》这本书中受到启发,将历史上今天的大事记、莫小蒿及其女儿的日常生活记录放在每一章的前面,从而形成了一种表层结构与深层结构所特有的现代历史观。其张力暗含着历史是由一个个普通人创造的,每个人的历史构成了整个人类的历史。也就是,人民群众是真正的历史创造者!正如作者所言:“新时代的历程与个人的历程,都处在人类历史的大背景之下,耐人寻味。”毋庸置疑,吴小蒿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千千万万的建设者之一;而其女儿身心的健康成长,又何尝不是在构建自己的人生呢?“人类史是由个人史组成的,尽管我命若草芥,就像我的名字一样,是一棵小小的蒿草,但如果把自己的经历记下来,也能折射时代,反映历史。”
正是那些普通而平凡的乡村干部,那些质朴勤劳的农民,在乡村振兴的大潮中奉献出自己的智慧和力量,才汇聚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洪流。所以说,小说艺术形式的建构,是众多人生观和历史观的一种独特展示,进而形成了小说所特有的审美张力。综上所述,《经山海》正是以其独特的思想内涵和艺术魅力,再次印证了在新时代语境下,乡土文学会不断涌现出更多的经典佳作。
注释:
①丁帆等著:《中国乡土小说的世纪转型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页。
②[德]恩斯特·卡西尔:《人论》,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13页。
③费孝通:《乡土中国》,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9页。
④吴炫:《否定主义文艺学》,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312页。
(作者单位:山东旅游职业学院文化产业系)
[基金项目:本文系山东省人文社会科学项目“赵德发文学独创性研究”(项目编号:2020-NDWX-10)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