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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画”教育、“美育”与中国美术的现代转型

2021-09-10曾小凤

美育 2021年2期
关键词:蔡元培图画美育

摘 要:中国美术的现代转型是在晚清至五四运动时期全面爆发的社会危机感和时人对文化衰败的想象中发生的。本文从晚清政府学制改革中的“图画”教育着眼,论述了从“图画”教育到“美育”的历史,包括晚清学堂的“图画”教育实践、作为早期西洋画教育模式的图画函授、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在图画函授中落实的美育目标以及国立北京美术学校的创建等,以此概览和深入阐释蔡元培的“美育”理念在中国美术现代转型过程中的价值建构问题。

关键词:图画教育 美育 蔡元培 中国美术 现代转型

中国开始自主地学习西方绘画,并且用西方画的标准来评判中国绘画,是伴随着清末民初整个社会全面危机的爆发和改革进程展开的。学者黄仁宇在其著作《万历十五年》中,讲述了明王朝从兴盛走向衰败的历史。在书中,无论是皇帝还是官僚,将军还是知识分子,都有着各自的理想,又都有着各自的局限,在相互制衡中彼此消耗,最终导致了国家危机的全面爆发。如此看来,整个明王朝逐渐走向衰亡的趋向似乎不可避免。这种全面危机的意识伴随着鸦片战争、洋务运动等各类立足工商业的“物质救国”运动及至清朝覆灭,在清末民初成为一种普遍性的文化焦虑,它的表征是各种“衰败”论。这个时期从政治、经济到文化的方方面面都亟待改革,而学习的对象就是西方先进的科学文化技术,其中较有代表性的就是清末民初以“美术”推动实业救国的思潮、改革学制推动图画美术教育等。自此,清代开始了社会文化和思想上真正的“西化”之旅。正是在这种全面爆发的社会危机感和文化衰败的过程中,在全面西化的过程中,中国美术发生了现代转型。

民国元年(1912),蔡元培出任教育总长,发表了《对于新教育之意见》,第一次把“美育”列为国民教育五项宗旨之一。[1]文中,蔡元培按内容和性质将国民教育划分为五个方面、两大类别:“军国民教育”“实利主义之教育”和“公民道德教育”——此三者“隶属于政治之教育”,“世界观教育”和“美感之教育”——此二者为“超轶政治之教育”,认为此五项“皆今日之教育所不可偏废”[2]。这一包含了“美育”的教育方针,让“美术”真正地上升到了国家高度,直接促进了中国近现代美术教育实现了由日本模式向学习欧洲的历史性转变。

一、从“图画”教育到“美育”

以“图画”一科为例,图画课是晚清政府学习日本模式在中小学学堂教育中最早开设的一门课程。1902年的《壬寅学制》和1904年的《癸卯学制》,仿照近代日本学制,规定在中小学学堂教育中设置图画课。清政府颁布的这两个学制规定开设的图画课程有教授简易单形画、实物模型画、几何画、自然画、自在画和用器画等,基本上等同于洋务运动时期各种实业学堂开设的图画科目,目的是发展和推动工商实业。[3]因此,晚清学堂的图画教育显然不是为了培养和塑造学生的审美能力和人格精神,在其诸多教学目的中很重要的一项就是为各个实业工厂所需的绘图、制图技能等打下基础。蔡元培在《对于新教育之意见》中对“圖画”作出过这样的解释和规定:

图画,美育也,而其内容得包含各种主义:如实物画之于实利主义,历史画之于德育是也。其至美丽至尊严之对象,则可以得世界观。[ 4 ]

蔡元培将“图画”一科纳入“美育”的范畴,并指出它除了具有陶养感情的美育目的之外,还兼有促进“实利主义教育”“德育”和“世界观”等其他几项教育的价值。从中,我们不难领会蔡元培实际上是用了一套新的教育理念重构了“图画”的学科地位,这对于民国初期发展专门化的美术教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透过民国初期至五四运动前期私立美术学校的蓬勃发展,我们可以看到“美术”在民国时期迎来了一个历史性的发展高峰。

谈到民国时期私立美术学校的兴起,离不开对周湘(1871—1933)与早期西洋画教育的简单回顾。1908年,周湘在上海八仙桥创办“背景画传习所”,授课内容主要包括油画、水彩画和水粉画等西洋画技法课程。这些西洋画的教授方法并不是他从清政府的学堂教育中习得的,而是学自欧洲。1900年至1902年(一说是1908年),周湘有过一段海外游学的经历,先后在法国、比利时、瑞士等国学习油画,并结交了一批西洋画家,“居二载,与泰西美术家游,尽得其法”[5]。回国后的周湘投身到西洋画教育事业中,在1908年至1912年相继创办了背景画传习所、上海油画院、中西图画函授学堂等学校。现存最能代表周湘西洋画创作水平的是他1918年创作的《水彩画二十四孝图说》。“二十四孝”是中国古代用以宣传儒家孝道文化的二十四个故事,于元代辑录成书,成为在民间广为流传的通俗读物。周湘的这套“二十四孝”水彩画图说,用西洋画的人物解剖学原理描绘了孝子故事,使用了传统中国人物画兼工带写的画法,具有明显的中西融合的风格特征。这套作品是周湘受其学生丁健行之邀创作的,封面请“清道人”李瑞清题字。[6]

李瑞清(1867—1920),是清末民初著名的教育家、书画家,入民国后自署“清道人”。最值得一提的是,他1906年率先在南京两江师范学堂中开设“图画手工”科,专门为各级学校培养图画课程师资。“图画手工”科的教学内容主要包括教育学、图画和手工三大块。其中,教育学是师范生通习的课程,图画和手工两门是专业课。而图画又分“用器画”(主要教授投影画、几何画等)和“自在画”(包括铅笔画、钢笔画、擦笔画、水彩画和油绘等)两大类。“图画”科的教学内容几乎全部从日本引进,对照李叔同《图画修得法》(1905)中的图画种类示意图则一目了然。其中,最关键的是“自在画”这一范畴。它作为明治时期日本美术学者创造的兼容了东西方绘画特色的新概念[7],标志着一个绘画新领域的诞生。在“图画”的分类学中,“自在画”具体分为“日本画”和“西洋画”,这两者之下又进一步括示了来源、流派和种类等信息。像我们熟知的西洋画的各种类型,如铅笔画、擦笔画、钢笔画、水彩画、油绘等,都统一归在了“西洋画”类下。李叔同的《图画修得法》重点讲授了“自在画”的作画方法:第一种是“精神法”,第二种是“位置法”,第三种是“轮廓法”。这三种方法共同构成了文章要说明的“图画修得法”[8]。

由此来看,我们常说的西洋画教育在晚清学堂教育中主要是通过“自在画”展开的,这是一个源自日本、兼具东西方绘画特点的新领域。随着“西洋画”从“图画——自在画”的分类中独立出来,成为清末民初各类私立美术学校的主营业务,人们开始难以发现西洋画教育与晚清学堂教育“图画手工”科相联系的一面,更重要的是忽视了它的日本来源。周湘在1908年至1912年开设的一系列西洋畫学校,主要针对和开展的就是“自在画”下的“西洋画”教学,甚至有些学校只教其一门,如“上海油画院”[9]。而且,上海油画院在创立之初还附设了“中西图画函授学堂”。相比上海油画院偏向于“新法”(主要是西洋画)教学,中西图画函授学堂则是实行分科制教学:一为“中国画”科教学,主要有人物画、山水画等;二为“西洋画”科教学,主要有铅笔写生、西法绘像、铅像、水像、油像、西法彩画和西法油画等。[10]从科目内容来看,把原来的“毛笔画”设置成“中国画”和“西洋画”并举,使上海油画院突破了原来专注于西洋画教学的固有模式,具有了鲜明的“中西合璧”的办学特点。

二、图画函授:早期西洋画教育的一种模式

在已开办上海油画院的情况下,周湘又附设了中西图画函授学堂,明确采取函授之教学法:

本学堂为便利学者起见,特仿欧美各国实业函授之法创设斯学,远近向学者得足不出户庭,而与身入学堂者一般,以习成专门之学。[ 1 1 ]

按照1930年版《教育大辞书》中对“函授学校”词条的解释,“函授”也称“通信教学”。学生无须入校受课,只需将其所学习之结果写成报告,连同所提出之问题邮寄给教师,而教师收到之后,正其错误,答其质疑,加以批评,予以指导,再寄还学生即可。这种方式主要面向那些欲自修或深造而又苦于不能入正式学校者。[12]

简单地说,这是民国初期借鉴欧美函授学校办学经验发展而来的一种教育模式,与全日制教育模式不可同日而语。然而,这种教育模式成了民国初期开展专门化美术教育的重要方式。从笔者查阅的资料来看,“图画函授”作为早期西洋画教学的重要渠道之一,它的普及性及作用或许被人们低估了。接下来先来看一则周湘与乌始光、刘海粟等人创办的上海图画美术院(“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前身)的“广告战”。1913年8月7日,上海图画美术院在《申报》上刊登了一则招生广告:

本院学科完备,成绩优美,远近学子,来者踵接,且仿欧美各国通讯教授法,特设函授一部,使学者得足不出户,不妨职业,而习成专门之学,且讲义明显,范本精良,无待赘述。爰于暑假后,益加扩充,以图美术之进步,画学之发达,有志丹青者,可向美租界爱而近路东首六号洋房本院取阅详章,早日报名,应免额满见遗。[ 1 3 ]

上海图画美术院特设的“函授一部”,很明显借鉴了周湘创办的中西图画函授学堂的模式。这则招生广告存在着与周湘的中西图画函授学堂争夺生源的竞争意味。随后,周湘刊出《告白》,与乌始光、刘海粟,包括被牵连其中的丁悚、陈抱一,展开了一场“师生”论战[14],其性质在根本上可以说是一种办学竞争。不可否认,学习和仿照周湘的西洋画学校开办私立美术学校最成功者无疑就是刘海粟及其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以下简称“上海美专”)。

在初创阶段(上海图画美术院,1913—1915),上海美专的办学基础主要是依托函授教学。从1913年函授部刊登的大量招生广告以及实际招收的函授生远远超过在校生的比例来看,说函授部是上海美专的一个金字招牌也不为夸张。[15]据胡光华研究,上海美专早期的函授部学生皆以西洋画为专业方向学习水彩画和油画,“充分显示上海图画美术院以西画(油画)为特色的学院式美术专业教育模式已经形成”[16]。这一判断就上海美专初创阶段的函授教学内容及规模来看,是成立的。但随之而来的一个重要问题是,“图画函授”这种教学模式在中国现代以西洋画为基础的美术院校的兴起和发展过程中的作用和意义是什么呢?

上海美专的成功,或许最能体现以“图画函授”的模式教授西洋画的特色及效力。相比周湘的中西图画函授学堂进行“中国画”和“西洋画”的分科教学,上海美专在开办之初就只进行西洋画教学,函授部也不例外。上海美专一直到1920年历经数次学制改革、走向正规化的时候,才在“西洋画”科目的基础上增设了“中国画”一科。因此,函授部的西洋画教学可以说是我们了解上海美专开展西洋画教学甚至办学情况的重要窗口。这一点在上海美专1918年已经获得广泛的社会知名度,创办校刊《美术》梳理教学成果时也得到了印证。《美术》前两期用了较大篇幅详细介绍了学校函授部的各方面情况,从教学方法(函授部批语摘录、函授答案摘要)到教材建设(函授部范本讲义),再到师资队伍、函授部展览、毕业调查录等,使公众对上海美专的函授部有了全方位的了解。至1918年,上海美专函授部获得的声誉和成绩,已经足以让人们了解“图画函授”之特色:

西门外图画美术学校所创设之函授部历有年,所肄业学生远至南洋各群岛,声誉成绩久为沪人士所特许。近更特别扩充延聘前主任刘庸熙君为总编辑员,各种范本必须详加校订后始行发出编辑。动植各物讲义均参考学理,辨物辨志,详为说明,使学者多别鸟兽草木之名,用培博物之智识。肖像范本均择古今中外有名人物,于国家兴废存亡有关系者,写出其肖容,使学者能鉴别忠佞贤奸、臧否得失,以增历史之智识。至于人物风景,则必选雅人深致美女时装、名胜古迹而绘画之,使学者熟谙风土人情、文化进退、社会趋向,促进地理俗尚之智识。他如配置绘具方法及阴阳光暗原理,无不明辨以晰。函授各生接到范本,一望瞭然,同于面授。另设稽查部延专员,逐日稽查对核批语、察验程度如有不合处,随时更正,使学者易于获益,免致有过不及之弊。此种特色,尤为他处函授所不能几及云。[ 1 7 ]

这则带有广告性质的报道,详细介绍了上海美专函授部各科目(动植物、肖像、人物风景)范本讲义的特色,即可以使学生“一望瞭然,同于面授”。更重要的是,报道指出了上海美专的“图画函授”不仅意在培养学生的绘画技能,而且能够增进学生的“博物之智识”“历史之智识”“地理俗尚之智识”。这一着眼于提升学生综合素质的教学定位,与蔡元培民国初期倡导利用“图画”一科促进道德和世界观发展的“美育”思想相符,可以说是民国初期“美育”思潮下的必然产物。

三、上海美专:在图画函授中落实美育目标

如何在图画函授中落实美育目标呢?以刘海粟刊于1918年《美术》第1期上的范本讲义《西湖公园》为例,《西湖公园》是刘海粟为函授部“水彩风景”一科作的范画,采取图文结合的形式呈现,从说明、画法和注意事项三个方面具体阐释如何创作一幅水彩风景画。其中,“说明”部分主要是描述画面内容,学生在临摹范画的时候,可以对照来读:

图为西湖公园前之牌坊写生。时当暮春,万草争荣。前面西湖之水,潺湲澄清,波纹起伏。因风疾徐,水色因云掩映,故呈深色。图右为公园,园墙洞开,数门可通出入。旁有柳树七八株,枝叶浓郁。树干排列,疏密有致,其参差之状态,实因远近之关系。时方亭午,阳光甚强,天空云色呈青紫色者,所以表明晴朗之气象。以故树叶呈黄绿色,惟受光处黄色较多,树干呈紫赭色,亦因光强所致。通行之路,平布以石,石隙中杂生芳草,旁为泥土,绿草如茵。游人五六,历历可数。交通甚为便利,故人力車亦杂陈其间。牌坊之屋,乃巧异玲珑,红柱石磴,备极建筑之美。写者视线适在斜侧,故其所占地面为狭长形。远景屋舍毗连,因视线较远,不甚明晰。光从左方来,阴影均在右面。[ 1 8 ]

如果用美术史学者的眼光看,它几乎就是一篇“艺格敷词”。“艺格敷词”指的是一种文学性的图画描述。它的做法是将艺术品转译成描述性的文本。西方从艺术理论家瓦萨里的《大艺术家》到美术史论学家潘诺夫斯基的图像学、马克思主义艺术史家T.J.克拉克的研究,都离不开图像本身的再现性描述,这是艺术史的基础。当然,这并不是说刘海粟的范本讲义具有美术史的特征,而是它作为“图画函授”的一种教学法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艺格敷词”的形式奏效的。在描述中,刘海粟对风景的把握主要是通过审视空间层次与色彩的关系来实现的。他很详细地讲解了作品写生的季节、地点、画面中的景物及其位置和光线变化等,引导学生科学地观察自然物象在光照下产生的丰富变化。“画法”的部分,也主要是讲解画面的结构与色彩关系。这种类似于“艺格敷词”的讲解方式,不仅给学生示范了如何画一幅风景画,更重要的是引导他们科学地观察自然,在写生中提升审美感受力,这也是西洋画教学很重要的旨趣。

上海美专函授部范本讲义呈现出的这种特色与编者的水平及学校对范本编著的严格管理密切相关。首先,函授部范本讲义的编订人员不限于上海美专内部的教员,学校会根据特定科目的需要聘请外界绘画名家编著,如《美术》1918年第1期所载:“本院函授部特聘海上著名西画家萃于一堂,专绘西画各种范本,并编西画讲义,按期传授,详加批改。”其次,如果是本校教员参与编写范本讲义,则注重发挥他们各自所长,“函授部的范本编著者均依自身所擅长的部分作画,一家有一家神韵,如张聿光的肖像、动植物,刘海粟的景物、风景,丁悚、沈伯尘的仕女人物”,由此保证了范本讲义的质量。最后,学校对函授部范本讲义编著工作管理严格。从《美术》杂志记载的历次教职员会议来看,学校对教职员每周提供的范本数目、教学任务和内容都作了详细规定,由此全面提高函授教学的质量。[19]除此之外,作为校刊的《美术》本身也具有函授教学的功能,如刘海粟的一系列讲授西洋画技法的文章《西画钩玄》《石膏模型写生画法》等,通过《美术》杂志的刊载成了具有同等教学功能的另一种意义上的函授教材。

1918年3月,上海美专正式向江苏省教育厅申请成为美术专门学校,专设“图画”一科,并转呈教育部立案。争取教育部的办学注册,成为刘海粟等人举办1918年“上海图画美术学校第一届成绩展览会”的主要动因。[20] 1918年7月6日,上海美专举办的第一届成绩展览会开幕,分为铅笔画部、石膏模型写生部、水彩画部、油画部、函授范本陈列部及函授学生各科成绩部、技术师范各科成绩部、教职员画稿部八部,展品共两千余件,陈列于二十个教室,展期两周。这次展览作品全数都是西洋画作品,可以说是上海美专开办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教学成果展。函授部展览作品以人物画、风景画和静物画等为主,作品尺幅都不大,具有明显的临摹范本的特点。其中学员作品能够纳入“成绩参考之陈列”,经过严格的把关,“学生成绩优良者,由教员择优悬置陈列室及各级教室,俾有观摩而资鼓励,要以真确为主,其摹写抄袭及不诚实之写生,均在屏除之列”[21]。《美术》1918年第1期对这次展览会的情况作了详细报道。展览结束后的9月,上海美专第二次向江苏省教育厅提出成为美术专门学校并专设“图画”一科的申请获得批准。这年年底,也就是上海美专校刊《美术》发行之际,这所民国元年(1912)开办的私立美术学校,成为在江苏省教育厅正式立案的正规美术专门学校。而这一年,也是民国教育部批准成立的第一所国立美术学校——国立北京美术学校(“中央美术学院”前身)正式建校的第一年。民国初期,蔡元培倡导的“美育”理念在公私美术学校的开办中皆有了具体的成果。

作为西洋画教学的一种方式,“图画函授”在上海美专从一所传习所性质的私立美术学校逐渐步入正轨的美术学校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一方面有效解决了私立学校在校舍紧张的情况下扩大招生、维持办学开支的困境;另一方面函授的范本讲义和学生的成绩通过报纸、杂志的刊载传播,起到了广告宣传的作用,在无形之中扩大了学校的名气。1918年的上海美专,已经在教育界具有一定名气,立案成为一所正规的美术专门学校后,邀请了蔡元培、梁启超、王一亭、沈恩孚和黄炎培等一众名流出任学校董事会成员,几乎成为一所可以与国立北京美术学校相媲美的专业美术学校。

四、蔡元培的“美育”宏图

蔡元培是近现代中国文艺界、学术界、思想界和教育界的重要人物,在各个领域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对于中国近现代美术教育,蔡元培的贡献和影响力是学界公认的。1919年,蔡元培应北京大学新潮社邀请撰写个人传略,自述生平经历。晚清戊戌政变的失败,是蔡元培矢志于教育事业的直接动因:

康党所以失败,由于不先培养革新之人才,而欲以少数人弋取政权,排斥顽旧,不能不情见势绌。此后北京政府,无可希望。故抛弃京职,而愿委身于教育云。[ 2 2 ]

有感于戊戌变法失败的症结是缺乏“革新之人才”,1898年蔡元培返回家乡浙江绍兴,致力于新式教育,先后任绍兴中西学堂监督、上海南洋公学教习、爱国女校校长和中国教育会会长等职务,提倡新学。在晚清政治变局中,蔡元培将教育与革命事业联系起来,1904年加入同盟会,后被委派为同盟会上海分会会长,1908年赴德国游学四年,在莱比锡大学学习美学。这直接影响了蔡元培美育观的形成。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中国推翻帝制,建立民国,在政治、经济、教育、文化等各个方面都迎来了历史性的转折,百废待兴。

1916年,在《新青年》揭举走民主与科学的道路之初,蔡元培就针对当时甚嚣一时的“以孔教为国教”之说——以康有为提倡尊孔复古的代表作《以孔教为国教配天议》为代表,指出“宗教为野蛮民族所有,今日科学发达,宗教亦无所施其技,而美术可代宗教”[23]。1917年,蔡元培正式提出了“以美育代宗教”[24]的主张。让“美术”充分发挥它所具有的普遍意义上的提升美感的作用,是蔡元培“美育”思想的一个重要特点。当然,这里的“美术”是一个“大美术”的范畴,不仅包括视觉艺术中的绘画、雕塑、建筑,还包括文学、戏剧、音乐等,这些都是陶冶人的性情和培养健全人格的知识门类。蔡元培相信在“科学”臻于发达的现代,人们将以科学的态度对待世界、对待人生,再也不需要向虚幻的世界寻求答案。唯独宗教之于人精神上的作用,科学无法解决,这就需要借助美术之道帮助人们摆脱苦痛。正是基于这个意义,蔡元培积极倡导美育,将“美术教育”提高到前所未有的地位,希望能与“科学教育”并举。

之所以将美术教育作为美育实施手段的一个重要前提条件,是美术在蔡元培心里具有与科学等量齐观的地位。蔡元培认为美术能解决科学所不能解决的人的情感问题。关于科学与美术的异同,蔡元培根据康德的哲学论指出:“科学者,所以祛现象世界之障碍,而引致于光明。美术者,所以写本体世界之现象,而提醒其觉性。”所以,在《美术与科学的关系》一文中,蔡元培希望人们“治科学以外,兼治美术”,因为“有了美术的兴趣,不但觉得人生很有意义,很有价值,就是治科学的时候,也一定添了勇敢活泼的精神”[25]。言外之意是,提倡发展美术不仅意在发展美术本体,还具有促进科学发展的作用。在五四运动整体性的反传统思潮下,中国人面临的最大危机——主体认同的危机、国民性的重塑,这些都有待在人们的情感和精神上引入科学的价值观念。蔡元培强调人们可以通过发展美术“提醒其觉性”,即提高思想觉悟,与通过科学“引致于光明”并举。这一美术观符合蔡元培通过美感教育来达到改良社会、美化心灵的目的,同时也契合了中国社会发展的总体方向。在这个意义上,作为蔡元培实施美育的核心,美术教育俨然成为攸关民族、国家和社会文化发展的重要方面。

关于蔡元培的“美育”,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蔡元培谈论的美育方式侧重的是教育而不是哲学,即“美育者,应用美学之理论于教育,以陶养感情为目的者也”。第二,蔡元培旨在将美育作为一种“文化运动”来推广——以学校为中心,兼及各阶层的民众,最终实现全社会的审美教育。1918年4月15日,国立北京美术学校举行开学典礼,到场的有教育部总长、次长、部员和学务局长以及各学校的教职员数十人,上午9点举行开学仪式,到中午12点结束。这中间发表的一系列演说,阐明了国立北京美术学校的办学目的、学科思路、培养目标和就业方向等,从中可以了解到民国时期成立一所国立美术学校的目的、学校的性质以及承担的使命。[26]蔡元培最后一个发言,他从美术的学理上阐明了建立国立美术专门学校的必要性:

美术本包有文学、音乐、建筑、雕刻、图画等科,惟文学一科,通例属文科大学,音乐则各国多立专校,故美术学校恒以关系视觉之美术为范围。关系视觉之美术,虽尚有建筑、雕刻等科,然建筑之起,本资实用,雕刻之始,用供祈祷。其起于纯粹之美感者,厥为图画。以美学不甚发达之中国建筑、雕刻均不进化,而图画独能发展,即以此故。图画之中,图案先起,而绘画继之图案之中,又先有几何形体,次有动物,次有植物,其后遂发展而为绘画。合于文明史由符号而模型而习惯而各性而我性之五阶段,惟绘画发达以后,图案仍与为平行之发展故。兹校因经费不敷之故,而先设二科。所设者为绘画及图案,甚合也。[ 2 7 ]

蔡元培从美术的学理意义上解释了在中国美术教育里先设置绘画和图案两科的原因,一方面契合了中国美术以“图画”见长的固有学术传统,另一方面也符合进化史观下“圖画”的演进逻辑——那就是先有“图案”,后才慢慢发展出“绘画”的一般规律。而建立美术高等教育,主要是为了发展具有“纯粹之美感”的“视觉之美术”。这就决定了美术教育的性质在1918年发生了体制上的价值转捩,那就是从清末民初注重“实用性”的图画教育走向审美无功利性的纯粹美感教育。对于“五四”时期的一代美术家来说,这是一个极大的改观,可以在这样的氛围中更加自由地追求艺术理想和耕耘学术追求。

(曾小凤/中央美术学院)

注释:

[1]把清末学部制定的“忠君”“尊孔”“尚公”“尚武”和“尚实”五项,改成以“养成共和健全之人格”的军国民主义、实利主义、德育主义、世界观和美育主义“五主义”。蔡元培.对于新教育之意见[M]// 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1910—1916).北京:中华书局,1984:134-136.

[2]蔡元培.对于新教育之意见[M]//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1910—1916).北京:中华书局,1984:134-135.

[3]林晓照.清末新学中“图画”课程的性质辨析[J].中山大学研究生学刊(社会科学版).2006(03):34-41.

[4]同[2],第136页。

[5]丁健行.周湘先生传[M]//张振德主编.嘉定春秋.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4:90.

[6]马琳.周湘与中国早期美术教育[M]//吕澎,孔令伟主编.回忆与陈述2.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14:184-185.

[7]杨冰.日本明治后期的美术思想对李叔同产生的影响:以《图画修得法》(1905)为中心[J].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01):98.

[8]息霜.图画修得法(续)[J].醒狮,1905(03):87-89.

[9]马琳研究发现,在周湘创办的一系列美术专门学校中,较为成熟的办学模式是从“上海油画院”开始的。从1910年周湘在报纸上刊出的《上海油画院改定章程》来看,学校在办学宗旨、学科分类、学习年限、入学资格、缴费标准、学习名额、考试方式、奖罚措施等方面都作了明确的规定,已经初具美术专门学校的规模。本着培养美术专门人才的目标,上海油画院在教学宗旨上声明“专授新法图画”,具体科目包括毛笔画(白描法、勾法、组织法、浓淡法、着色法、人物画法、山水画法、花草鸟虫画法、水墨绘像法)、铅笔画(描线法、皴影法、光暗法、实物写生法、野外画法、远近法、绘像法、皮卷绘像法、钢笔画法)、水彩画(渲染法、衬托法、光暗法、远近法、写生画法、风景画法、人物画法、绘像法、摄影布景画法)、油画(配色法、光暗法、远近法、写生画法、风景画法、人物画法、剧场布景画法、绘像法、彩色漆画法)等新法的学习(参考《新闻报》1910年12月30日刊载内容)。各科画法分类极为详尽,比李叔同介绍的“自在画”的画法显然要丰富得多。同[6],第186—190页。

[10][11]中西图画函授学堂简章[N].新闻报,1910-09-23.

[12]唐铖,朱经农,高觉敷.教育大辭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0:553.

[13]图画美术院暨函授部招生[N].申报,1913- 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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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曾小凤.先锋的寓言:“美术革命”与中国现代美术批评的发生[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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