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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艾丽丝·门罗《忘情》中的创伤

2021-09-10吕延治

今古文创 2021年10期
关键词:精神分析

吕延治

【摘要】 《忘情》是加拿大女作家艾丽丝·门罗小说集《公开的秘密》中的开篇之作,展现了一战与二战期间图书馆女管理员路易莎的情感纠葛。从创伤理论分析,《忘情》中路易莎的感情变化实际上是一次面对创伤、重建自我的过程。

【关键词】 创伤理论;精神分析;女性写作

【中图分类号】I1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10-0020-03

一、序言

加拿大作家艾丽丝·门罗被誉为“当代短篇小说大师”“加拿大的契柯夫”,在她201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更加受到了世界的关注。国内也有不少学者与评论家深度挖掘门罗的作品内涵,从叙事学与女性主义的角度入手进行研究。而对于门罗小说中的创伤问题已经有学者进行了讨论,如王璐的《创伤理论视角下解析艾丽丝·门罗的〈多维的空间〉》与马晔的《艾丽丝·门罗短篇小说〈爱的进程〉中的创伤》等,但还少有学者对艾丽丝·门罗的短篇小说《忘情》从创伤理论进行分析。

“创伤”(Trauma)源自希腊语τρãυμα,本意是外力给人身体造成的物理性损伤。1980年美国精神病学协会颁布的《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首次收录“创伤后应激障碍”,之后关于创伤在文化、历史、种族方面的学术研究逐渐风靡于学界,创伤发展为政治、人文、社会、历史文化等方面的知名范式之一。创伤理论最早来源于弗洛伊德的思想,他对创伤的研究从个体无意识开始,而后发展到对于现代社会、工业文明的追问,为后来的研究奠定了理论基础。

20世纪80年代后,创伤从临床实践、公共政治的领域转向人文领域。创伤理论成为文学、历史、哲学等学科的重要范式之一,美国耶鲁学派的劳伯、哈特曼、德里达和法兰克福大学的阿多诺都使用创伤理论进行过诸多文化方面的研究。同时创伤与文学艺术的关联得到重视,詹姆斯·彭尼贝克就指出:作家自身的一些生理上的缺陷或是失败的经验等人生经历所产生的自卑感造成的创伤常常使他们通过创作来取得心理上的安慰。许多作家的作品被视为通过写作进行创伤治愈的成果,如卡森·麦卡勒斯《心是孤独的猎手》、双雪涛的《跛人》等。

《忘情》中展示的就是主角路易莎经历创伤与治愈的过程,这些心理病痛推动了情节,同时丰富了人物形象,给了这篇简短的小说深刻的心理厚度,研究该小说中的创伤问题有利于我们理解门罗写作中对角色的塑造方式及其女性化的写作特点。

二、《忘情》中的多种创伤

(一)路易莎的爱情创伤

《忘情》的女主角路易莎是一位渴望爱情、心思细腻的女子,而这种特质也使得她易于受伤害。在遇到杰克之前,路易莎已经对爱情有一种焦虑感和恐惧感,文中说道路易莎离开疗养院后一想到爱情就会紧张不安、或者虚脱。①這可能是与医生进行婚外情的情感压抑所导致的,这也使得她轻易地被杰克的书信所打动,受到了更严重的伤害,文中几处细节可以看出路易莎用情之深,如路易莎常常以为自己看到了杰克,却只是认错了人;每次都会期待推开门的是杰克,甚至告诫自己默念道十才能抬头来压抑自己的焦急;同时她也常常幻想杰克在邮局一直望着自己,或者杰克是因为生病才不愿相见。她的生活习惯也改变了,开始关心新闻,完全无心阅读。这些小细节都揭示路易莎真挚的情意。②

弗洛伊德在临床研究中发现,严重的情感创伤往往伴随着幻觉、失眠、行为失常等症状。而在《忘情》中路易莎在与杰克失联后和得知杰克已经订婚后,已经有一定的反常行为,如改变保守的性观念,与推销员交朋友,与吉姆发生一夜情;她还喝起了威士忌,过去她只是喝一杯葡萄酒;在打扮上也彻底改变风格,这是逃避过去的自己、努力忘却感情的表现。

这一情感创伤的时间是长远的,直到亚瑟告知路易莎杰克发生事故后,路易莎仍会把杰克拿走的书逐一摇晃,像是期待有东西掉落。她还会追问亚瑟杰克因事故死亡的细节。亚瑟与路易莎的交往与之后的婚姻中,路易莎仍旧多次提到杰克,甚至几十年后仍有对杰克的纪念,格外照顾杰克的女儿:

之后的一个晚上,夏日里的周六之夜,她自己说起了那件他无意再提的事情。

“你还记得我们聊过一次那个出事的男人吗?” ③

她说,“我不该提起这件事。我永远不要告诉你为什么会问。我只是想恳求你行行好,永远不要把我想象成那种人。” ④

这些你一定都知道。每当我在心里默默和阿瑟说话时,想说的总是同一件事。我依然离他很近,但感觉一点都不神秘。⑤

莉莲高中都没念完,还当什么高中老师?她早早嫁了人,生了几个孩子,在杂货店工作。她遗传了你的身高和头发的颜色,又染成了金色。我常常注视她,心想她一定长得像你。她慢慢长大,我常常送去继女穿不下的衣服。⑥

从这些片段不难做一个推断,路易莎最想和亚瑟说,同时又永远不要告诉亚瑟为什么会问的“同一件事”正是关于杰克的事故,对杰克爱的创伤贯穿着路易莎的整个婚姻生活。这种创伤表现的最高潮处则是全文的结尾“托尔普德尔殉道者”一章。在数十年后,路易莎在巴士汽车站遇到了杰克的幻影,她的多年压抑的感情与创伤终于得到展示,当她看见演讲名单上的与杰克同名者时,她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熟悉的焦虑感,并且产生了晕眩。这种感觉无故而来,一时间路易莎的记忆出现了混乱,也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⑦这与弗洛伊德研究创伤病症时出现的“歇斯底里”状态非常接近,病人异常激动,不能自制甚至晕眩。

弗洛伊德认为神经创伤会引起的梦会有重复的内容,病人常常会重复经历遭遇创伤时的情况,并且感觉到重复的恐惧。⑧正与以上状态符合。而之后,路易莎居然见到了不可能存在的“鬼魂”,文中有证据说明这很有可能是路易莎的幻想。如她在见到杰克前的身体状况不佳、年龄偏大、需要经常看医生检查。并且她在杰克出现前精神慌张,因为迷路而倍感焦虑。在闭眼后再睁开眼睛,杰克就突然出现,这些都暗示了路易莎与杰克这次相遇的反常性。⑨

在路易莎闭眼后,很可能陷入梦境或者臆想,使得创伤中一直回忆的杰克得以出现。而她依旧没有忘记这段感情,依旧对杰克有着期待:

路易莎觉得有必要开口:“你知道我结婚了吗?我嫁给了阿瑟·杜德。”她以为他会吃惊。但他只是说:“是的,我听说了,是的。” ⑩

她重复道—接着一阵眩晕袭来……那干枯粗大的手指就挨着他的,搁在两人间的椅座上。情热的火焰升腾,裹着周身细胞与旧日的情意。哦,永远不死。⑪

而这个“鬼魂杰克”并不是真实的,而是一系列元素组成的,由路易莎的创伤回忆中的人物构成。如同积木一般,回忆中不同人的特色集中于这个幻象之上。

那玩笑式的暗示,那不甚自然的好意,使她想起了另一个人。那是谁?当从后面打量他的肩宽和那宽而平的臀部时,她知道是谁了。吉姆·弗拉雷。

这个幻影人是路易莎心中感情创伤的集合体,包括了亚瑟的对立面、吉姆、杰克……是对自己创伤的一种重复。而路易莎对这个人的直面,正是勇敢面对自己的感情创伤的一次自我重建。

(二)路易莎的“边缘人”创伤

“边缘人”的概念来自心理学。心理学家库尔特·勒温( Kurt Lewin) 最初用这个词指代移民或其他种族,这些边缘人都有难以融入社会、与社会价值观不相容、拥有非主流的道德观念与习俗等特点。当这一概念进入社会学后,它的定义更加明确了。社会学中的边缘人被分为两个类别:被社会主流文化忽略、排斥的人群与受到文化系统、社会体制的后天影响,产生了“边缘化的人格类型”的人。⑫

而在门罗生活的时代或者《忘情》中的时代,女性就是男权主导的加拿大社会中的边缘人,其中“知识女性”更是边缘人中的边缘人。知识女性的边缘化处境是父权制社会的产物,当女性没有写作传统时,她们在历史中缺少话语权,一直属于沉默者。但当女人开始写作、表达自己时,就会在历史与社会中受到压制、甚至被异化。门罗在她的小说中曾经塑造了不少边缘化的知识女性,丁霞的《边缘·分裂·妥协:艾丽丝·门罗笔下知识女性的困境与抉择》一文中就总结了门罗笔下诸多的知识女性都处于一种不被社会接受的困境之中。

而路易莎也是一位社会中的“边缘人”,小说中路易莎说道:“你一定想知道家乡的消息,可我真答不出什么来,在这儿我是个外乡人。”她作为外地人,并没有多少朋友,缺失可以倾诉的人,只有推销员和图书馆中的人偶尔和她搭话,是当地的边缘人物。而且作为图书馆管理员,路易莎身上也有知识女性的气质,重视知识,喜好阅读,将图书馆的书分门别类,整理得井井有条。但这种行为却被杰克评价为“与其他人大不一样”,“不知道如何表达”。足可见杰克对于知识女性的作风是陌生的、疏离的。

杰克眼中的路易莎是一位“念过书的人”,这种说法就与评价普通的女性不同,因为读书,在路易莎身上有了新的标签,将她与没读过书的大众剥离出来。路易莎也确实无法融入当地的普通女性,在路易莎学习织毛线时,她明显感觉到自己被当地姑娘看作一个老处女,经常被调侃和歧视。她的年龄和学识带来的气质让她难以与普通女孩交朋友,文中也没有提到她有着同性的密友,她缺乏友谊的安慰,她在卡斯泰尔斯是孤独的。

即使在亚瑟的眼中,路易莎也没有足够的价值。亚瑟把路易莎当作镇子的门面,仅仅认可她的美貌,而不认可她工作的价值,也不认可她作为劳动者的身份,路易莎是镇子上的“多余人”。他甚至想不到如何为路易莎的必须性辩护。亚瑟注意到的只是路易莎的美丽,而否认了路易莎工作的意义,她只是花瓶式的人物,是“实际上不需要”的边缘人。

路易莎在爱情受伤以外的特质:孤独、敏感、老气、神经质等性格很有可能是因为在卡斯泰尔斯的“边缘人”经历带来的创伤的结果。也是路易莎情感悲剧中的一个重要因素。

(三)面对创伤的路易莎

在路易莎知道杰克去海外之前就结婚后,为了面对创伤,安抚内心。她首先采取的方式是改变行为方式,开始喝威士忌、搽胭脂、穿着更加用心。并且与吉姆发生了一夜情,想要通过“报复性恋爱”来证明自己的女性魅力,重建对于亲密关系的信心。但这种尝试并没有治愈创伤,在与吉姆一夜情后,她只觉得无力、空虚、痛苦、自我厌恶,由于这种自我放弃的态度,她实际上对自己的身体和精神都造成了更多的损失。⑬

发泄式的关系与对于自己原本身份的逃避并没有直面创伤,而只是短暂地掩盖了痛苦。路易莎实际上对吉姆并没有好感,而只是借吉姆来自我伤害、自我放弃。路易莎并没有在这种关系中获得健康的爱情心态。

弗洛伊德在心理创伤的临床研究中发现,克服心理创伤的最好方法之一,就是复现创伤,重复创伤,直到患者克服心理的防御机制。弗洛伊德认为创伤患者总会在平常的生活中复现过去某些摆脱记忆机制的经历,这实际上是目前创伤体验公认的基本特征之一,但这种复现不是纯粹负面的。他的后继者拉卡普兰认为,健康地复现创伤有利于积极面对创伤,展望未来。⑭

路易莎在最后見到杰克的幻影,正是在幻想或梦境中面对了创伤。她开始觉得亚瑟的外貌更值得钦佩,她也勇于在心中嘲笑杰克的谎言,她承认自己实际上爱的是亚瑟,想要正常的人生,即忘却杰克之情的人生。她向杰克讲述自己后来的人生时,并不是抱怨,而是一种“表达性创作”,在向对方倾诉的同时自我调整,自我确证。她知道自己找到了值得过的人生,自己的爱情选择是正确的。

在与亚瑟的婚姻生活中,路易莎也曾独挑工厂的大梁,与亚瑟同甘共苦、共渡难关,这些经历一方面加深了两人的感情,同时这种实际的工作也增强了路易莎的自信,比起在图书馆的可有可无的花瓶工作,路易莎在之后的人生中更加坚强、更加独立,这也是她心灵状态的转变,让她敢于面对创伤。

而在《忘情》的结尾,与杰克再会后的路易莎被“大浪”叫醒,随着门诺派教徒的陪伴,她似乎终于进入了一种平静的境界。门诺派教徒的生活是朴素的、自由的,路易莎最后选择的生活正有这种特质,她们象征了路易莎的结局,路易莎品尝了门诺派教徒中的女孩给她的糖果,重新克服了焦虑与恐慌,分清了虚幻和现实。门罗在这里用的意象比起之前更加美好静谧,如繁华的街灯、虔诚安宁的教徒、热闹的庆典、傍晚湖上高歌的歌手等等……此时的环境描写与本章开始的杂乱、浮躁之感不同,构成一幅清淡诗意的印象派画卷。暗示路易莎的心态变化。路易莎明白了,杰克不过是她人生中的一个过客。她此刻面对了自己过去的创伤记忆,经历了痛苦的觉悟,终于得以“忘情”,经历了漫长的时间,她的内心世界归于圆满。

三、结尾

结合《忘情》文本与心理学理论,不难发现“忘情”这一小说中的关键词包涵了心理创伤的产生、对创伤记忆的面对等内涵,这种细腻的关注点正是艾丽丝·门罗短篇小说的魅力所在。小说在几十年的宏大背景下书写女性的心理空间与情感经历,关注个人的生活与命运,以个人的创伤折射了社会的背景与不变的人性,具有深厚的文学价值。

注释:

①②③④⑤⑥⑦⑨⑩⑪艾丽丝·门罗著,邢楠等译:《公开的秘密》,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11页,第17页,第35页,第36页,第45页,第44页,第41页,第42页,第44页,第46页。

⑧(奥)Freud,Sigmund.BeyondthePleasurePrinciple[M].London: Hogarth, Vol. 18, 1961. P13.

⑫⑬韩玥:《麦卡勒斯小说中边缘人群的历史叙事研究》,广西民族大学2018年论文,第24页,第21页。

⑭朱荣华:《多米尼克·拉卡普拉对创伤理论的建构》,《浙江学刊》2012年第4期,第103-10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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