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尔纳的《蒸汽屋》与科技东方主义
2021-09-10张岳庭
【摘要】 在《蒸汽屋》中,凡尔纳开创性地从科技的角度来书写东方。在他的笔下,掌握了科技的西方人是进步的、文明的,而印度人则野蛮落后,不知科学理性为何物。印度人对科技杰作——蒸汽屋的态度也是走极端,或是顶礼膜拜,或是肆意摧毁而后快,表现出既愚昧懦弱又暴力血腥的民族性格。凡尔纳把科技和东方主义结合起来,对东方人的诋毁达到了非常恶劣的程度。
【关键词】 印度;科技;东方主义
【中图分类号】I5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10-0009-03
基金项目:2017年度湖南省社会科学成果评审委员会一般项目“凡尔纳小说中的东方主义研究”的阶段性成果(课题编号:XSP17YBZZ053);2019年度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凡尔纳科幻小说的科技思想研究”的阶段性成果(课题编号:19YBA172)。
在凡尔纳生活的时代,西方研究东方学蔚为风潮,凡尔纳的科幻文学作品也受其影响,充斥着东方主义的意识形态。在《蒸汽屋》这本小说中,凡尔纳的东方主义思想有了新的内容。他把科技和东方主义结合起来,描绘了印度人和西方人在科技潮流中的不同表现。西方人搭上了科技的顺风车,充分享受着科技带来的各种好处;而印度人似乎还处于蛮荒时期,对科技或是盲目地顶礼膜拜,或是抵制摧残,表现出一种原始、落后的面貌。凡尔纳从科技入手,丑化印度人,对其进行本质化的处理,表达了东方学的新观点。
一、二元对立
东方主义坚持二元对立的观点,认为西方是进步的、文明的,而东方是落后的、野蛮的。“东方主义二元对立的核心借用法侬的概念可以概括为一种‘善恶对立寓言’。这种寓言的表现形式变化万千,但不变的是,在对峙的双方,西方永远代表着善,而东方或者说殖民地民族则永远代表着恶。”[1]凡尔纳的科技东方主义则主要是在科技方面来表现东西方的高低之分。
在《蒸汽屋》中,为了体现西方人科技的优越性,凡爾纳虚构了一个铁皮象。铁皮象体内装着蒸汽炉和其他所有机械装置,象鼻是烟囱,眼睛装了车灯透镜。而且大象可以防御射击,在敌人袭击的情况下,所有人都可以藏在大象中。另外,它还有一个神奇的特点,那就是它能漂浮于水面上。铁皮象拖着两个巨型车厢。这两个车厢,也就是蒸汽屋,布置得既合理又舒服。里面有热气,在冬天也温暖无比。食品储备非常丰富,无论什么情况,里面的人都不会担心饿肚子。
作为科幻小说作家,凡尔纳幻想的这个物体非常像汽车,而且有装甲,可以水陆两用。它在小说中出现的时间是1867年,比德国人卡尔·本茨在1885年发明世界上第一辆三轮汽车早了18年。当然,因为它是想象的产物,比实际生活中德国人的那辆汽车要先进得多。
蒸汽屋是西方人聪明才智的体现,毫无疑问它也为西方人所拥有,小说的主人公们乘坐它在殖民地的印度纵横驰骋,其志得意满可以想见。
在西方人展开印度之旅,享受科技的舒适、便利的同时,他们目睹了当地的许多怪事,这些在蒸汽屋里的人们看来绝对是充满了异国情趣。小说中有这样的情节,在到恒河洗澡的队伍中,有一心来赴死的人,他们的死法很是别出心裁。他们在自己身上绑着一连串开了口的空瓶,河水慢慢装满瓶子,他们在河边人们的一片喝彩声中沉入水中。这种描写是与西方的文学传统一脉相承的。
萨义德在谈到雷恩的《现代埃及风俗录》时说:“雷恩的目的是用排山倒海般的细节让埃及和埃及人的所有特征都完全暴露在读者面前,令其无处藏身。作为报告者,他试图提供大量带有施虐受虐狂色彩的花边新闻:苦行僧的自宫,法官的残忍,土著人中存在的迷信与放纵的混合,力比多激情的过剩,等等。”[2]《蒸汽屋》中的细节或许与《现代埃及风俗录》中的不同,但其实质是一样的,都是为了表现东方人的恶。只不过凡尔纳在小说中是与西方的科技文明进行对比,彰显缺乏科学理性的印度人的低劣。
二、印度人对科技的顶礼膜拜
为了使西方人的科技优越感得到满足,《蒸汽屋》还描写了印度人与西方科技相遇、冲撞之后的震撼与拜服。
蒸汽屋要离开珀尔古河边了,许多的印度人朝它围过来。正当大家吃惊时,那些人朝铁皮象鞠躬,跪下,最后拜倒在灰尘中,原来他们把铁皮象当成了神灵。他们不肯离开,想让神灵的脚把自己踩得粉身碎骨。印度人愚昧,所以才不知道科技为何物。当他们面对铁皮象这样不可思议的庞然大物时,他们从已有的认知出发,把它当作了神灵。当然,他们的判断是错误的,缺乏科学理性,对事物的认知荒谬无比。而且,印度人根本就不具有现代文明尊重人的尊严和生命的价值观,他们对所谓的“神灵”犯了“软骨病”,对自己的生命也毫不珍惜。其实,所有的这一切都不过是凡尔纳在书斋中的想象罢了,他从印度人的缺乏科技知识出发,想当然地认为落后的认知必然导致不健全的人格,至于这是否与印度人的实际情况相符则不是他关心的了,他只想把西方人的种族优越感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让自己和他的西方读者感到开心!
小说还写了一场印度象与西方铁皮象的较量,这次卑躬屈膝的是印度象。
来自孟加拉的三头大象使劲往前拉铁皮象,机械师一个刹车使车轮停了下来,铁皮象止住了前移,岿然不动地立在原地。随后机械师解除刹车,车轮缓缓地转了起来。大象被铁皮象使劲地往后拽,它们倒在了地上,不知不觉间被拖到了二十几步远的地方。三头大象四脚朝天,像被人翻了过来的巨大甲壳虫似的在地上乱踢乱蹬,狼狈极了!象是印度的民族象征之一,它们在与科技象竞赛中的无能,隐喻了凭借自然之力的印度人与掌握了科技之力的西方人在较量中的失败。
之后,小说中还出现了一幅画面:三头大象输了,但有一头大象却不管驭象人的愤怒,像面对他的主人似的,屈着膝盖,用鼻子向铁皮象致敬。对于西方人来说,比赛赢了固然不错,但更令他们喜难自禁的是摧毁了大象的意志,使它弯下了象征着尊严的膝盖,向战胜者致以面对主人般的敬礼。这一方面体现了大象及其象征印度民族的软弱,另一方面也体现了拥有科技力量的西方人信心的膨胀。这不由得使人联想到,某些印度人被西方殖民者征服后也是如同奴才面对主子似的奴颜婢膝;他们之所以如此,实在是因为西方人的科技力量打掉了他们的自尊和信心。
凡尔纳在这里描写的画面或许有它真实的一面,但如果把它当作事实的全部就大错特错了。在印度的土地上,既有冒死抗争的大象,更有宁折不弯的印度人民。凡尔纳和西方东方学家们惯用以偏概全的伎俩来描写东方事物,是陷入了片面主义的泥沼。[3]
三、印度人对科技的摧残
蒸汽屋是凡尔纳想象的产物,表达了他对美好世界的科学幻想;但它的命运却是悲惨的,先是被大象所蹂躏,后又遭到印度人的毒手,最终毁于一旦。凡尔纳展示了印度民族软弱之外暴力的一面。
小说中的工程师邦克斯引用西方先贤的话证明大象非常愚蠢:“大象落入的都是相当‘幼稚’的陷阱,就是这个词:‘幼稚’——比如说用树枝粗略一盖的深坑。而且它们不做任何逃走的努力!他注意到,大象被围进的场地是其他野生动物不可能被赶进去的!最后他还证实了一点,即那些曾经被俘而后逃脱的大象再被抓住时用的方法仍很简单,容易得有损于它们的‘理性’!已往的教训甚至没让它们学得谨慎一点儿!”[4]
众所周知,凡尔纳有以象喻人的癖好,他明是说象,实是指人。诋毁东方人“愚蠢”是东方学家一贯的陈词滥调,凡尔纳用大象来进行影射,他的观点更加隐蔽,也更加“高明”。当然,“愚蠢”不是大象也不是印度人最大的恶行,“反抗”才是令西方人深恶痛绝的,而二者之间有紧密联系:“因为不够聪明,大象抵制所有的驯化办法,想让它们温顺通常很难……” [5]按理说,大象和印度人的“愚蠢”应该是西方人喜闻乐见的,因为他们可以借此收获到许多的“拜服”。但被“有识之士”发现的“不聪明”导致的“不顺服”,却也是另外一个必然的结果,而这是西方人所不能承受的。
大象发起怒来很震撼:“车厢转眼便被摇晃,举高,然后猛地掀翻,群象扑过去一阵疯狂地踩踏,车厢全毁了,只剩下一堆丑陋不堪的废铁,遮断了后面的山路。”[6]
蒸汽屋这个人类智慧的产物就这样被大象损毁了一半,这是的的确确的人间悲剧。凡尔纳借书中人物之口把它归结为大象的“不温顺”,并最终追根溯源到大象的“不聪明”;好像它们从娘胎里出来就是“坏种”,天生就具有破坏美好事物的禀赋。这是对大象赤裸裸的污蔑,事实是由于西方人攻击了大象,大象才发起自卫还击的。但西方人不这么想,大象就该温顺,打不还手,否则就是野蛮、愚蠢。这是他们一贯的强盗逻辑,根本就无客观公正可言,要想他们自我觉醒、良心发现是很难的。
同样,印度人在凡尔纳笔下也展现了“暴力狂”的一面。一百多个印度人扑向蒸汽屋,把里面的人拖下车,手持斧头对它一顿乱砍,最后一把火把它烧得只留下了铁皮。“想想我们该有多么激愤与狂怒吧!看到接下来的破坏与掠夺一幕时,印度人手拿利斧扑向我们的“蒸汽屋”,又是砸又是砍。里面的器具很快被洗劫一空!之后,一把大火完成了‘斩草除根’的任务,只用了几分钟,最后那节车厢就被火苗吞噬了。”[7]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西方人只看到了印度人的残暴,却没有想为什么他们会这样做。这些人是一個叫那纳·萨伊布的印度大头人的手下。那纳是1857年印度士兵大起义的领袖,起义失败后,无数的印度人(包括他的亲密伴侣兼战友)惨遭殖民者的屠戮。如今他们卷土重来,损毁蒸汽屋只是其复仇行动罢了。当然,西方人是不会谅解他们行为的,因为他们根本就不应该造反。在西方人看来,作为愚蠢的劣等民族,印度人受西方人的殖民实际上是在接受他们的恩赐,受他们的拯救,造反就是恩将仇报,就是犯罪①。
斯皮瓦克评论《茫茫藻海》时说:“在原有的帝国主义的计划中,那原先可能并不相容或不连续的他者,总是早就经过历史的折射,成为一个巩固帝国主义自我的驯化他者。”[8]
东方人没有像西方人期望的那样被驯化,是因为追求自由和独立是东方人的天性,反抗民族压迫是东方人与生俱来的特质,因而西方人梦想的殖民帝国注定是一枕黄粱!
在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中,幻想出来的超越时代的潜水艇“鹦鹉螺号”,掌握在印度人尼摩的手里,成了屠杀西方人的科技利器。它最终也难逃毁灭的命运,不过其原因是火山爆发,葬身海底。这一悲剧说明人不能胜天,科技在大自然的伟力面前也是渺小的。
在《蒸汽屋》中,蒸汽屋属于西方人所有,却遭到了印度人的攻击,其结果也是毁于一旦。它的悲剧展示了科技力量遭受“野蛮人”摧残的宿命。命运相同,但前者是源于天灾,后者是因为“人祸”;天灾是不可抗力,而“人祸”本来是可以避免的,这表明了凡尔纳对蒸汽屋最后结局的惋惜和对毁坏美好事物的印度人的厌恶,体现了赤裸裸的东方主义思想倾向。
注释:
①那纳被抓后,莫罗想让他受到法律的制裁,所以他被绑到了铁皮象的脖子上,以便运回去接受法官的审判(儒勒·凡尔纳著,吴君、孙婷婷译:《蒸汽屋》,译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335页)。
参考文献:
[1]张跣.赛义德后殖民理论研究[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64。
[2]萨义德.东方学[M].王宇根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210.
[3]张岳庭.土著人的无人道:西方人的真实谎言——论凡尔纳的土著人书写[J].青年文学家,2014,(12).
[4][5][6][7]儒勒·凡尔纳.蒸汽屋[M].吴君,孙婷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282,282,294,307.
[8]Spivak,Gayatri C.A Critique of Postcolonial Reason:Toward a History of the Vanishing Present[M].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3:130-134.
作者简介:
张岳庭,男,湖南湘阴人,硕士,副教授,研究方向:法国近现代文学、凡尔纳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