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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地踏步

2021-09-10于则于

特区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老赵鼻子

于则于,原名于业礼,中医学博士。写作小说、诗歌等,有作品见于各文学期刊。

星期一,老赵和秃鼻子都在。一般来说,老赵星期三还会再来,但秃鼻子就不一定了。他兴致好,天天来;兴致不好,星期一也不来。遇到伤得太重,嫌陈棠处理不好的病人,会让他给秃鼻子打电话,或者他们直接到他家去。但秃鼻子老婆嫌烦,往往又把他们赶回庄医院来。而且,在家看病也是不允许的,上面来检查时三令五申过。秃鼻子一向不把上面的话当回事,但有时候又会很正经地说不能坏了规矩。庄医院里三个人,他是外科医生,老赵是内科,陈棠打下手,兼看中医。但有时候碰巧,老赵也开中药,扎针灸,秃鼻子当面不说什么,背地里总会叨咕几句。但也许他只是对中医有意见,而不是因为老赵“坏了规矩”。老赵是县医院退休返聘回来的,才不理他,所以他只能冲陈棠叨咕。陈棠呢,当然就装傻。再说,他毕竟是院长。虽然只是庄医院的院长,而且只管着两个人,但也是院长。

今天,快到中午,真正来看病的只有一个人。感冒了,来开药。其他倒有几个量血压的,量完也不走,就蹲在外面墙根底下抽烟说话。天气转凉,太阳经得起晒了,庄上老头老太太都活泛起来。庄医院位于陈庄和其它两个庄之间,很容易成为人场。去年冬天,他们甚至还带了骨牌、扑克牌、象棋在墙根底下玩,吆五喝六,不像样,被秃鼻子制止了。连带把放在那里的一排铁椅子也拆掉,竖在旁边淋雨生锈。小学的王校长看见,让人搬到小学校去了。小学里,陈棠他们以前上学的瓦房早拆了,新盖的三层楼房。但听说五个年级加一起也没二十个学生,老师倒有七八个。椅子搬过去,不知道给谁坐。

陈棠烧一壶开水,先给老赵泡大半玻璃杯茶叶,自己才倒一杯,端在手里慢慢喝。秃鼻子在椅子上坐一会儿,站起来,到外面晃一圈,嘴里多一根烟,又回来坐着。

老赵问秃鼻子昨天上县里去没有。他没去,就到集上,买几袋化肥。

今年这天也怪,一直不下雨,小麦种不下去。

啥时候下啥时候种呗,不过化肥总得先撒下去,秃鼻子说。

老赵早把地租出去了,不过还是习惯地跟秃鼻子聊庄稼的事,陈棠听两句就不听了,从兜里掏出手机玩。昨天他在电视上听到一首歌,很好听,但没看见名字,只记得有一句歌词是“杂狼到现在”,查半天查不到。“杂狼”两个字不对劲,想也许是“砸烂”,再查,果然就查到了。歌的名字叫《年少有为》。搜出来的网页上有MV,他点开,一只耳朵塞了耳机看。

陈棠,陈棠—听到老赵叫,他迅速抬起头来。看啥呢,这么认真?老赵问他。陈棠笑笑,说没啥。秃鼻子哼一声,嘟哝说,现在的小年轻,一天到晚就知道看手机。我们刚说到你爷跟陈洪武,老赵说,他们是堂兄弟吧?陈棠点头,回答说是的。

秃鼻子和老赵,他们不来医院,应该也碰不到。来医院碰一起,难免就找话说,但话说来说去就那么多,往往一个话题会说很多遍。刚开始陈棠以为他们是年纪大,记性不好,说过的话忘了。后来才知道他们就是这样,或者本来就该是这样,不管任何话,都要被翻来覆去说很多遍,要不然人们该如何才能打发完这无尽的“天长日久”。他爷陈洪亮跟陈洪武的事,他们不知道说过多少遍,而且他们邻近庄,不可能不知道。最多不过是陈洪武死得太久,渐渐不被人提起,有些关系淡忘了。

陈棠预料老赵接着会说陈洪亮这一辈子太可惜,然后说他不该回来乡下当医生。果然再说几句,老赵就叹一口气说,陈洪亮那时候要是在县里好好混,说不定能到省里去,何至于一辈子窝在这个小地方。又说,也是那个时代,要是搁现在,别说男女关系,就算再大的事,也不至于闹成那样。陈洪亮之前在县中医院当副院长,跟一个病人家属好上了,要跟原配妻子孙玉福离婚。孙玉福娘家人把他告了,说他乱搞男女关系,他因重婚罪被判三年,也被医院免职开除。监狱出来回到陈庄,一直到死。秃鼻子没好气地又哼一声,然后说,各人有各命。陳洪亮活着时候,秃鼻子很巴结他;陈洪亮死了,却对他没了好话。不知道两个人什么恩什么怨。

老赵电话突然响了,他拿起来凑到眼前,念着来电号码,没念完,说一句我外甥,然后举到耳边去接。似乎是别人拿他外甥电话打的,传出来女人的声音。有事找他,但又听不清他说的话,他把每句话都重复好几遍。终于打完了,他说一句,这一家人。就站起来收拾茶杯,拧好装包里,跟秃鼻子说家里有事,得先走。又跟陈棠交待,有啥事打电话就行,别让病人朝他家里跑。陈棠答应一声。他拎着包朝门外走,门外的人打招呼,说赵医生走了啊。他站住跟他们说,这天,转眼就晌午了,走了。他每次来上班都拎个黑色的包,但除了玻璃茶杯,陈棠没见他从包里拿出过别的东西。也许包里就只有玻璃茶杯。

晌午了。秃鼻子突然问陈棠说,你不去你奶那儿吃饭?陈棠奶奶是孙玉福,十几年前就悬梁死了。秃鼻子说的是王杏芳,那个跟陈洪亮好上的病人家属。陈洪亮出狱,和她结了婚。陈洪亮死后,她去外面跟闺女住了一段时间,人都说她在外面享福,不回来了。没想到又回来了。陈洪亮活着时候,陈棠去过他家两回,但没跟王杏芳说过话。平时在庄里走路撞见,也不说话。秃鼻子问得奇怪,他不知道他啥意思,就只摇摇头。秃鼻子说,你爷死了,你奶一个人也可怜,你没事该去看看她。说完不等陈棠说话,也站起来走了。他这一走,这一天不会再回来了。

陈棠捡起手机看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到门外去看,门外人也走光了,都回家吃饭去了。他一般是自己做饭,不想做,就骑电瓶车去镇上吃。很少时候,他到他姥家吃,或者他姥来医院叫他。他姥家也在陈庄。他爸跟他妈,据说结婚时候闹过不少动静。他没问过,知道一些,都是听亲戚偶然说的。他想哪天该问问。甚至包括陈洪亮这一辈子,还有陈洪武,秃鼻子跟老赵每次提起他,都像说传奇故事,非常精彩。陈棠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打听打听他们的事,以后讲给他弟听,说不定可以让他写本小说。

他弟大学上的中文系,春天在杂志上发过一个短篇小说,写的是陈庄。不过他没在陈庄住过,听来的故事再写到纸上,完全走了样。陈棠看完,觉得更像是他胡编的。他让他暑假回来住,体验生活,他就真回来了,还带着女朋友和另一个好朋友。女朋友嫌农村生活无聊,没多久闹着要走,他弟就跟她走了。倒是那个好朋友,在陈庄直住一个多月。他跟陈棠还算聊得来,要不是文艺腔调太浓,陈棠说不定会留他到开学。文艺腔调也还好,陈棠最受不了的,是他动不动就说陈棠有奉献精神。他觉得陈棠回来乡下当医生,这种行为在当今社会不常见,很具象征意义。甚至有一次说到民国作家,他说要是陈棠也写作的话,算得上是当代废名。陈棠说,我是当代废物。两个人都笑。如今自问,他回来真有什么象征意义吗?答案是没有。他毕业学校不好,虽勉强算得上是本科,但进大医院,身边都是名校毕业的硕士博士,他连一点儿机会都没有。他不喜欢被人踩在脚下的感觉,实习结束后找工作,最先想到的就是去小地方。说不上隐姓埋名,但总归安安稳稳。他跟爸妈说了,他妈不同意,觉得白培养了他,他爸却支持。还建议他与其去别的地方,不如回老家。他知道这会让他爸有面子,就听他的,回了陈庄。他爸妈长年在外打工,他跟着他们,没怎么回过陈庄。回来,说是老家,更像他原来预想的,是一个陌生地方。

陈棠决定去他姥家吃饭。锁上医院的门,出来骑电瓶车,几分钟就到了。他姥还没做饭呢,看他来了,招呼一声,就去外面柴堆上抱柴禾,进厨房生火。他姥以前跟他舅在庄里住,跟他舅妈处得不好,他舅就在庄外给她搭了两间房子,让她自己住。房子外面是空地,他姥开垦出来,种几垄西红柿、黄瓜、豆角、胡萝卜。黄瓜架上还开着黄色小花,但大多数叶子都枯了,前几天他姥就说要拔了种别的,不知道怎么还没拔。有时间,陈棠就把黄瓜都拔了,又拿铁锹,把地也松了。他姥看见,拦着不让他弄,怕累着。陈棠跟她说没事,坐一上午,就想動一动。午饭他姥炒两个菜,一盘青菜,一盘猪肝,他姥一直让他吃猪肝,自己吃青菜。他姥对他太客气,不像一家人。多年不见,她还不习惯拿他当家人。

秃鼻子跟老赵经常聊陈洪武,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陈日恭。陈洪武四个儿子,按辈分取了“恭喜发财”四个名字,陈日恭是老大,也是唯一继承陈洪武事业,在陈庄当医生的。陈棠没见过陈洪武,不过自从他打算回来当医生,就一直听到他的传说。传说把他说得神,像药王孙思邈,能针龙治虎。剥去不合理成分,陈棠大概了解,陈洪武当过赤脚医生,最初行医,就是凭一本《赤脚医生手册》,和参加过的几次赤脚医生培训。他机灵,脑子活,给人治病,中药西药一起用,不讲规矩,没有章法,在那个年代,硬是蹚出来一条民间医生的路子。陈棠推想,那个年代缺医少药,陈洪武的方法,省钱,实用,能治好的病能治好;治不好的病,病人也都认命,不怪他,所以他能传出好名声。不过他死得早,可惜了。

陈日恭年轻时候,和几个弟弟一样瞎混,陈洪武把他送进卫校,刚上一年就跟人打得头破血流,逃走了。陈洪武死了,他才认真学医。找到陈洪武朋友帮忙,在县医院偷师。偷几年,本想考个资格证,托托关系,到镇上当医生。没想资格证难考,一直考不到,只好回到陈庄。

陈庄的医生还有陈洪亮和他大儿子,也就是陈棠他爸,父子对头抢生意。陈棠他爸比陈日恭早两年进卫校,学到毕业,但也没考到资格证。之所以开业,不过是看陈洪武死了,钻空子。而陈洪亮一向没啥好名声。陈日恭回来,说是夹在他们中间,其实是狼入羊群,所向披靡,很快就站稳了脚。

陈日恭治病有乃父之风,人都说是因为陈洪武有一个本子,上面记着他一辈子的行医经验,像武林秘籍。陈日恭按本子上记的给人治病,所以能像陈洪武一样,治一个好一个,好得快,又省钱。陈棠见过陈日恭开的感冒药,零零散散几小包,抗生素、维生素、激素都有。开大炮打蚊子,自然效验如神。但这样治病,既浪费药材,又不合规范。抗生素激素副作用大,吃多了后患无穷。

庄医院建起来之前,陈洪亮也死了,陈日恭独大,附近几个庄上,生病都找他,有了根基。庄医院可以用医保,但还是拉不回几个病人。老赵看得开,说谁治不是治,病人好了就行。他有退休金,不靠庄医院工资,所以这么无所谓。但秃鼻子是院长,一年到头看不了几个病人,说不过去,所以恨透了陈日恭,天天都扬言要举报他非法行医。

老赵曾问过陈棠的态度,陈棠笑笑不吭声。老赵说,小伙子要有志气。秃鼻子看不起他,冷笑说,他们一家,从他爷那辈就干不过陈洪武,他爸干不过陈日恭,你指望他,一个毛娃子,能有啥用。陈棠尴尬,但仍是笑笑,不作争辩。陈棠不是没话可说,他就这样脾气,别人责难,他便不愿吭声,觉得没意思。他有话都是在心里,嘀嘀咕咕能演几个小时电影。

回来之前,他爸也跟陈棠说过陈日恭,说他还是有一套的。那时候陈棠不太懂,现在慢慢懂了。在农村当医生,跟城里不一样,光靠书上教的没用。农村人朴素,其实无知、固执,又迷信得很。陈日恭是农村人,也无知、固执和迷信,同时又充分利用这些,嬉笑怒骂,和病人打成一片,自然深受欢迎。像陈洪亮,像秃鼻子,他们都自觉高人一等,常以训斥的方式对待病人,难怪背后遭抱怨。至于老赵,知识渊博,和蔼可亲,不过病人对他更多是敬,敬而远之的敬。陈棠呢,是小辈,正像秃鼻子骂他的,毛娃子一个。这样组合,人再多,也敌不过陈日恭。

吃完午饭,陈棠他姥问他上哪儿去,他说回去睡一会儿。但骑上电瓶车,到路口拐弯,又回了庄医院。农历九月,早晚凉,中午热,陈棠去庄医院吹空调,比家里风扇舒服。庄医院没有床,陈棠把三张椅子排在一起,上半身躺上面,两条腿垂着,脚支地上。他没想睡着,但胡思乱想,还是睡着了。等睁开眼,已经是三点多。

转个头,陈棠看门关得死死的,应该没人来过。门是铁门,有人来,敲门,哐哐哐响,他不至于听不见。门关着,空调吹出来的凉气堆积,屋里变得阴冷。陈棠胳膊上起一层鸡皮疙瘩。起来,他先把空调关上,又打开门打开窗,外面热气进来,才舒服了。

庄医院里有厕所,水泥地上嵌着白瓷便池,下面管道通往屋后,定期有人掏。陈棠尿完,抖干净,在旁边的水龙头下洗了手,又洗了脸。水凉,激得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再看窗外,庄稼都收完了,小麦还没种下去,土地裸着,褐黄一片。耳朵边,风吹落叶的声音特别清晰,好像从来都没这么清晰似的。陈棠惊讶,迈着步子走到外面,站住,看天空平云淡高远,四周飘渺如烟,又和平常没有两样。

站够,回去屋内。椅子都已放回原位,陈棠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掏出手机看。手机上有苏明春发来的消息,问他在做什么。他回她说上班,后面跟一个苦笑的脸。消息很快回过来,我也在上班。紧接着又一条,一个人也没有。陈棠回,我这里也没人。

苏明春是陈棠的相亲对象,相完,介绍人回复说苏明春的意思是先处处看,问陈棠,陈棠也说处处看。介绍人明白,两个人都没看上对方,就抽身不管了。背地里,跟人说陈棠眼眶子太高,不就是大学生么,有啥稀罕的。也不怪介绍人说,回来以后,陈棠相亲的小姑娘,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不管对方是不是看上他,陈棠都回复说处处看。态度暧昧,不拒绝,也不同意,给人感觉是没当回事。苏明春跟其他人不一样,她大专毕业,在镇政府图书室当管理员,都是吃公家饭的,跟陈棠可谓“十分”合适。介绍人一开始就说,这样的缘分哪儿找去。但陈棠偏偏不买账。苏明春也不买账。不过她是小姑娘,有优先权。

陈棠对苏明春感觉还不错,读书多,很健谈,两个人在一起,正好互补。陈棠说处处看,是真的想和她做朋友,慢慢再看能不能成男女朋友。但介绍人分析,苏明春没看上他,他想处,也没机会。隔两天,却收到苏明春消息,问他是不是又和别人相亲去了。确实如此。陈棠告诉她,她回复说,我也去相了,有一个长得挺好看的。陈棠开玩笑问,比我还好看吗?苏明春回,是比你好看,不过太土了。陈棠回一个笑脸。

两个人就这么聊起来,从相亲对象,到工作上的人和事,处了半年多。也又见过几次面,闲逛,散步,一起坐车去县里吃肯德基。渐渐发现,两个人其实比想象中距离更近,共同认识的亲戚朋友都有,甚至可能之前就见过,只是不知道。再处下去,两个人都察觉对方意思,人生不过如此,能凑一起过日子,其实不易。但又不甘心,两个人,谁对谁都没有强烈的恋爱感觉,永远隔着一层窗户纸似的。陈棠知道,苏明春在等他捅破,捅破了,她也就认命了。

苏明春约陈棠见面次数越来越多,也许是快到年底,急着要做订婚或结婚的准备。她问陈棠晚上有没有空。陈棠有空,回她说下班就来镇上,晚饭一起吃。

镇上不远,道路通畅,骑电瓶车一刻钟就到了。陈棠先去政府大院接苏明春,远远看见,她斜背着挎包,在门口等。她穿裙子,光着两条腿。上车坐好,陈棠问她不冷么,她说还好。美丽动人,她抢了陈棠的台词。陈棠只好换了话题,问她晚饭想吃啥。她记得以前小学附近桥上,有一对老夫妇卖胡辣汤,配水煎包,想去看看还有没有。镇上小学在南边,陈棠不朝那边去,没见过。担心十几年过去,早没有了。苏明春说去看看就知道了。陈棠说有道理。当然有道理。就你最有道理。我当然有道理。两个人都笑起来。笑得厉害,直到苏明春说的桥上,才停下来。其实没那么好笑,之所以笑那么开心,更多是一种武装。

桥上确实有人卖胡辣汤,不过不是苏明春说的那对老夫妇。陈棠说,这么多年,他们死了吧已经。陈棠是医生,对死的话题毫不忌讳,但苏明春不一样,只要提起死字,便觉得晦气。让他连呸三声。陈棠呸过,和苏明春一起坐下。面前的桌子十分油腻,苏明春掏出纸巾擦,又递给陈棠,让他也擦。陈棠擦完,看纸巾,上面果然沾满黑色的油污。苏明春说,看吧,我就说不干净。陈棠说,不干净你还要吃。苏明春说,好吃呀。一瞬间,陈棠忽然有一种天长地久的感觉,好像两个人都已经七老八十,白发苍苍,仍无谓地斗嘴。他心里动了一下,觉得这或许就是爱情。

我跟你讲个笑话啊,是我们庄上的事,真事。陈棠看一眼苏明春,对着她说。我们庄上一个老头,外号叫三排长,好像是因为很早以前当过民兵排长。他年纪大了,生病快死了。他一辈子没结婚,只有侄媳妇照顾他,照顾得不好,身上生褥疮,都烂了。苏明春说,好可怜。陈棠说,他要是能起来动一动,晒晒太阳,褥疮就好了。苏明春说,我妈每次都说晒太阳最好了,能补钙,不过补钙吃钙片,晒多少太阳能补一片钙片?陈棠说,光吃钙片也不行,吃了不吸收也是白吃,还得晒太阳。苏明春嗯一声,你不是讲笑话吗,身上都烂了,然后呢?陈棠说,我去看他,让他起来动动,他不愿意,说老了,身上跟树一样长刺,一动就浑身疼。人呀,要是自己不想活了,神仙也救不了。他停顿一下,等着苏明春说话,苏明春不说,他就接着说。不过这不是笑话,笑话是他跟他哥,他们兄弟三个,老大死得早,刚才说三排长的侄子,就是老大的儿子。老大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在北京。老二老三都没结婚,兄弟俩过一辈子。前几年,老二上北京去了,侄女让他去带孩子,就剩三排长在家。如今三排长快死了,又死不了,都说是等他哥呢,他哥不回来,他就撑着不死。陈棠说累了,用勺子在胡辣汤碗底刮几下,放到嘴里舔干净。苏明春说,那给北京打电话啊。陈棠说,打了,他哥听说兄弟病了,跟侄女闹着要回来,侄女不让,他就自己偷跑走了,现在哪都找不到人。苏明春叹一口气,又说了句好可怜。然后说,能跑哪儿去,肯定是想回来,坐错车,不知道坐哪儿去了。陈棠说,是啊,打电话,她侄女也是这么说的。那报警啊,让警察找。又问,你不是讲笑话吗,笑话呢?陈棠噗嗤笑了,说,就是要讲笑话呢,笑话是说三排长跟他哥过一辈子,不见面就活不下去,活不下去又死不了,俩人倒像两口子。陈棠说完又笑,苏明春也笑了。不过笑完,她说,人家都快死了,你们还编排人家,真缺德。陈棠说,他们说的。苏明春说,你刚才不也说了?陈棠便不吭声。

再坐一会儿,苏明春说,走吧。陈棠站起来,手机扫码付了钱。苏明春说,不好意思呀,又让你付钱。没多少钱,陈棠笑着说没事。暮色四合,他们坐着说话,还听得见镇上车声人声喧闹,突然不说了,才猛然意识到四周寂静,恍若荒野。你回家吗?两个人同时问出来,问的话一模一样,两个人又笑。苏明春让陈棠先说,陈棠说,走走吧。镇上能走的地方,只有河边一条小路,陈棠推着电瓶车,不方便。苏明春建议回镇政府去,图书室有投影仪,可以看电影。陈棠没意见。

陈棠跟苏明春说三排长的故事,其实只说了好笑的部分,没说全。三排长一直叫咽喉疼,吐血,患的大概是癌。开始他还能动,来庄医院看,秃鼻子让他去县里检查。检查花钱,他心疼。他侄媳妇看他年纪大了,也不愿多花钱,讓秃鼻子先给他开点药,止住疼。秃鼻子不同意,说不合规矩。他侄媳妇便找陈日恭,陈日恭一天两次上门给三排长挂水,没几天,就疼也止住了,血也止住了。两相比较,他侄媳妇便到处说秃鼻子没水平,还心狠。秃鼻子在庄医院发火,骂三排长侄媳妇无知,更骂陈日恭野郎中,庸医,胆子这么大,早晚会出事。陈棠明白秃鼻子没错,但仔细想想,陈日恭似乎也没错。至少他能让三排长少受点儿罪,安心度完最后的时间。

心里不忍,陈棠偷偷去看三排长。给他摸脉,验舌苔,开了张补气血的方子,交给他侄媳妇,让她去抓几副药,吃了总归会好一点。他侄媳妇拿着方子,问一副药得多少钱。药价涨得厉害,陈棠粗略估计,一副差不多得二十几块。但看她心疼钱的样子,便不愿说,让她抓药的时候自己问。三排长侄子在外打工,媳妇在家带两个孩子上学,早几年,家里就盖了两层楼房,按理该生活宽裕,不至于拿不出钱。但农村人就是这样,钱看得比命重,陈棠没多想。不过三排长是五保户,有补助金,陈棠问一句,他侄媳妇就叫起来,说那能有几个钱,还不够给他买棺材。他侄媳妇大概是怕人怀疑她贪了补助金,心虚,所以才叫得这么响。陈棠明白过来,不说了。

院子里突然有摩托车响,是陈日恭。陈棠没想会撞上他,站也不是,走也不是。陈日恭倒大方,跟他打招呼,一边给三排长扎针,一边问他工作咋样。陈棠回他说还好。三排长侄媳妇把手里方子给陈日恭看,陈日恭接过去,上下扫一眼,问谁开的。陈棠主动回答,说他开的。陈日恭说,挺好的。说完递给三排长侄媳妇,她就收了起来。陈日恭说,我吊的也都是补气补血的针,差不多一个意思。三排长侄媳妇问陈日恭,既然差不多,那就不用吃中药了吧?陈日恭说,那还是有差别的。他们看向陈棠,陈棠说,你们看吧,吃不吃都行。打一个招呼,就走了。

陈棠忽然生了气。不是气三排长侄媳妇,而是气陈日恭。这之前,陈棠没跟陈日恭正面打过交道,秃鼻子在庄医院骂的那些话,他耳朵听着,心里其实没感觉。他亲眼看见三排长侄媳妇更相信陈日恭,而不是他,才觉得不是滋味。更不舒服的,是陈日恭对他的态度。他习惯了把陈日恭当敌人,突然遇见,浑身都竖起刺,拔了剑,张了弩等着接他的招,陈日恭竟对他的敌意视而不见。不仅不出招,反而三两句话就化解了战争局面。原来陈日恭根本就没把秃鼻子他们当回事,更别说他。

政府大院连着邮局、银行和派出所,白天,是最热闹的地方。晚上黑黢黢的,一点儿光亮都没有。苏明春不等陈棠把电瓶车停好,就朝前走,陈棠小跑几步才跟上。图书室在一栋单独的两层矮楼里,苏明春有大门钥匙,开门,让陈棠先进去,她在后面把门关好。陈棠以为有声控灯,拍两下巴掌,又用力咳一声,没有灯亮。苏明春让他小声点儿。陈棠故意很小声地问,里面有人吗?苏明春说,没有人。没人怕什么?苏明春说,就是没人才怕的。

陈棠不是第一次来苏明春工作的地方,但晚上来,还是第一次。白炽灯打开,比他想象得要亮,照得房间也空旷,比平时大一圈似的。苏明春让陈棠坐,自己去旁边饮水机上接水。陈棠在苏明春位子上坐下,看桌子上倒扣本书,便拿在手里看。苏明春回来,说别给我弄乱了,回头我找不到看哪儿了。陈棠把书又放下,接过苏明春递给他的水。

陈棠也喜欢看书,但跟苏明春比起来,要少得多。苏明春看过某本书,觉得好,借给他看,他看得慢,总跟不上她的节奏。这时候他想起家里还有本书没看完,跟苏明春说,苏明春说没事,你慢慢看,反正不急。是啊,不急,能有啥急的。急的人都大步朝前走了,到前面寻陌生风景去了。剩下他们不是不爱风景,只是没那么好奇,便慢慢走,甚至原地踏步。

苏明春问陈棠想看啥电影,陈棠不知道。苏明春打开电脑,让陈棠选,陈棠选一部日本片,《比海更深》。苏明春看过,但想再看一遍,就教陈棠怎么连接线路,怎么打开投影仪。电影开始,没声音,检查半天,发现是音响没开。开了,声音就传出来。

忙半天,终于挨着坐下来,陈棠听见苏明春发出细细的喘息声。问她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苏明春惊讶地看着他,说我没事啊。过了一会儿说,可能是晚饭吃多了,弯腰啥的就有点累。陈棠嗯一声。

电影节奏缓慢,没多久,陈棠就看不下去了,故意找话跟苏明春说。他问苏明春这电影是讲啥的,苏明春说,讲爱情的。电影都是讲爱情的吧?那不一定。苏明春举起例子来。但她说的,陈棠都没看过。陈棠看得比较多的是武侠电影,不过以前聊的时候,苏明春说打打杀杀的没意思,陈棠便没有提起。

苏明春还在说电影,陈棠不打断她,只盯着她。在脑子里想她看过这么多书,这么多电影,还真是知识渊博,见多识广。不应该只做图书管理员,应该去学校当老师,给学生们讲课,学生们一定很喜欢她。盯久了,也越发觉得她漂亮,脸上有光似的,引他忍不住靠近。我想亲你,陈棠忽然说。苏明春没听清,问他说想啥。陈棠的心,忽然就跳得快起来,砰砰砰砰砰。似乎不是他强压着,就要跳出来。他没回答苏明春,而是直接把她抱住,嘴贴上她的嘴。

陈棠一夜无梦,早晨醒得早,太阳还没升。起来撒完尿,又回床上,想再睡会儿。卻睡不着。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苏明春。仿佛有摄影师,把她的嘴唇,肩膀,胸,小肚子,还有腿,都拍成一帧帧硕大清晰的照片,幻灯片一样在他面前展开。分开,组合,再分开。拉长,缩短,再拉长—

苏明春白,比白炽灯的光还白,耀得陈棠眼眶疼。他二十四岁,但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女人身体。世界对他打开一扇新的窗。他伸出手摸向窗外,光滑如春天的夜晚。他再次抱住她,抱得很紧,生怕她滑走。但除了抱紧,便没了进一步的动作。他等着苏明春的指引。苏明春不知道是意识到了,还是被他抱得疼了,让他松开。她去关灯。再回来,她让他亲她,吸她,进入她。她挥舞着指挥棒,控制整场交响乐的演奏。她是优秀的指挥家,对初次演奏的陈棠,给予更多的是鼓励,赞扬。反倒是陈棠,自觉笨拙,没有做好。结束后,陈棠道歉,她用嘴堵住他的嘴,让他不要说。

苏明春的嘴很软,一夜过去,陈棠仍感受得到。她身体的轮廓,他也感受得到。在他怀里支棱着、翻转着,蹭得他痒起来。这痒,先是在他胸膛上最明显,渐次向上,向下,笼罩他全身,成了一件无色透明的新衣。陈棠喜欢这新衣,太喜欢了,以至沉醉。

起床洗漱,太阳正升起来,金色光线照着水池,在每一滴水珠上闪烁。每一滴水珠里都藏着一只鸟,作势欲飞。陈棠也要飞起来似的,浑身轻盈、矫健。陈棠觉得他能扳倒一头牛,或者治好一百个瘫痪病人。

但没有人,整个上午,一个人都没有。庄医院门外墙边,晒太阳的人也没有。陈棠走出去,到路上站着。他听见突突突一阵拖拉机声响,努力向声音的来源看,被一排白杨挡住了全部的视线。白杨树叶子快落光了,剩几片挂在枝叶间,疏落有致,像西方油画。他看一会儿,又慢慢踱回办公室。打开手机,早上发给苏明春的消息,到现在还没有回复。难道连苏明春也跟病人们商量好了,故意恶作剧,扫他的兴?他又给她发一条,想你了。仍然没有回复。他在桌子上趴下去,手机放在面前,等着消息来时,发出的叮咚声响。手机一直不响,他以为是不小心设了静音,打开看,又没有。他生气,故意把手机翻过去,放得很远。但没一会儿又拿回来。

新衣穿上,就再脱不下来,无异于牢笼。陈棠不知道,他這时烦躁不安,和初进监狱待审的犯人,没什么两样。

起太早了,困,陈棠试着睡会儿。但苏明春就躲在他眼睛后,他一合上眼皮,就来到他身边,撩拨着他。青春期,他曾欲望旺盛过,在课堂上分心,下课了,不敢站起来。但大学以后,生活平静,欲望渐渐沉寂,终成死水。没想死水波涛汹涌起来,竟也势不可挡。

十一点,陈棠再坐不下去,骑车去镇上。他给苏明春发消息,跟她说他来镇上吃饭,吃完找她。苏明春没回,他担心,没等吃饭,就先去了政府大院。图书室门关着,他想找人问问,楼里没人。到大门口问保安,保安让他去里面问。陈棠说,就是里面没人我才出来问的。保安说,里面你都问不到,跑出来问谁?保安又问陈棠有啥事,陈棠说我找人,以前来都在的,今天不知道为啥没来上班。保安说,大白天的,人还能不见了,今天不在你就明天再来呗。陈棠不想跟他纠缠下去,先走开去吃饭。

晚上,苏明春才回消息。原来是生病了,发烧,请假没去上班。陈棠问她严不严重,想去看看她。她不让,说在家里,不方便。有啥不方便的?苏明春没回。陈棠想说,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还有啥不方便的。但想到苏明春可能就是在图书室受了凉,所以才发烧,便没提,怕她生出怨气。

周五,陈棠才总算见着苏明春。他给她发消息,她不让他去,但他还是去了。去得晚,算时间她刚好下班。图书室除了苏明春,还有一个瘦高的男孩,坐在苏明春不远地方,低着头看书。陈棠进去,苏明春有些惊讶。陈棠主动说,我还是不放心,就过来看看。苏明春嗯一声,用手抽一张纸擤鼻涕,擤完,揉成一团,扔进桌脚垃圾桶里。垃圾桶里都是纸,看来确实感冒严重。陈棠问苏明春感觉咋样,吃药了吗?苏明春点头,用手指指旁边的人,让陈棠别说话,先坐一会儿等她。陈棠坐下,斜对着看书的男孩。男孩迅速低下头去,陈棠意识到他一直在偷看。

谁啊?男孩走后,陈棠问苏明春。苏明春说,院里的孩子,每到周末都来借书看。不上学吗?苏明春说,上啊,在县里上高中。高中周五下午放假,周日晚上补课,陈棠在外地上的高中,不了解。苏明春跟他解释,他才懂了。男孩走的时候跟苏明春打招呼,叫她小苏姐姐,陈棠故意打趣,也这样叫。苏明春却板起脸,自己回家去了,不让陈棠送她。陈棠愣在那里,惊讶她怎么就生了气。像是故意的,连理由是不是太牵强都不在乎。

没心情吃饭,陈棠骑电瓶车在镇上转着。看理发店没人,就进去修头发。理发店的伙计是个哑巴,上来帮他洗头,动作粗鲁,按得他头皮疼。陈棠叫起来。哑巴吓得趔开去,两只手挥舞着泡沫,呀呀呀不知道说些什么。老板娘过来,问咋了,陈棠跟她说哑巴劲太大了。老板娘说劲大不好么。说着就让哑巴出去,撸了袖子过来给他洗。老板娘手柔软,柳枝拂水一般掠过陈棠的脖子和额头,边洗,边问他这样可以吗?陈棠不好意思起来,说可以。老板娘忽然说,怪不得你嫌哑巴劲大,头皮这么嫩,是不禁捏。没来由地,陈棠觉得她话里藏着话,不知道该怎么接,就没回答。但脸上发热,身上也热起来。

坐下剪头发,陈棠看着老板娘的手在镜子里上下翻飞。不知道是不是经常泡在水里的缘故,两只手十分白嫩,跟她年龄很不相符。她的胸也耸得很高,碍事似的,总擦着陈棠肩膀。

老板娘叫陈棠帅哥,边剪边跟他聊天,问他在哪儿发财。陈棠来过理发店几次,每次都聊几句,知道老板娘是把他忘了,便又说一遍。老板娘忽然问他认不认识苏明春,原来苏明春是她堂侄女。老板娘笑着说,我就看你眼熟,好像哪里见过,原来就是跟小春相亲的那个小伙子。陈棠笑笑,说,真巧。老板娘说,说巧也不巧,镇子就巴掌大,要真算起来,都是亲戚。陈棠也笑着说是啊。笑容一直没收回去,就那么僵在脸上,扯得两腮疼。

老板娘开始认真给陈棠剪头发,身体再没碰着他肩膀。剪完,说啥也不收钱,陈棠用手机扫码,付了十块钱。他记得之前是十块钱的。老板娘要找现金还给他,他逃也似的骑车走了。

下雨了,雨水滴在土地上,立即被吸进去。土地成了一只贪婪的兽,直到吸得太饱,不得已吐出来,形成一个个泥水坑。水坑汇在一起,又形成水流,在土地上画出纹路。

陈棠扭着头看窗外,看久了,被雨水晃得眼晕。便低下头,把眼镜摘掉,揉着眼眶。老赵没来,办公室就他和秃鼻子。秃鼻子捧着手机,看得很认真。手机不时传出喧闹的音乐,陈棠猜他是在刷抖音。以前陈棠刷过一阵,觉得好玩,要教他们,他们瞧不起,说玩物丧志。他不玩了,他们又玩起来。还真是闻道有先后。或者反过来说,闻道有后先。

陈棠掏出手机给苏明春发消息,一下雨天就冷了。这几天他发给苏明春的消息,她都不怎么回,但他仍然坚持发,没话找话。没想苏明春回了,说她开了空调。秃鼻子在,他不说开空调,陈棠也不敢开。他回苏明春说,别冻着。等半天,苏明春没再回。也许是不知道怎么回。陈棠后悔说错话,又一时想不到还说啥好,就算了。他站起来倒水,水凉了,把电插上重新烧。秃鼻子突然说话,让他把壶里的水倒掉,重接一壶。壶里水不多了,他大概也想喝,怕不够。陈棠便把水在门口倒掉,重新接满,放在底座上烧。他站着等水烧开,没有走开。似乎是挡了秃鼻子的光,他也站起来,到门口站站,又走回来。

这雨下的比六月还大。他接着说,地都下陷了,得晾几天才能进机器。又说,千万别连阴天才好,要不今年小麦又得耽误了。

陈棠看过天气预报,雨至少要下三四天,便跟他说了。秃鼻子嗯一声,说他娘的,天要下雨,有啥办法。

水烧开了,陈棠问秃鼻子要不要,秃鼻子拿过来保温杯,让陈棠给他倒满。保温杯一半都是茶叶。陈棠不喝茶,就喝白水。不过他也不是真的渴,下雨了,冷,喝口水暖暖。

秃鼻子坐回去,重新拾起手机。陈棠也把手机掏出来。但刚打开,秃鼻子就跟他说话。他问他听没听说老赵家的事,陈棠没听说,问秃鼻子什么事。秃鼻子说,老赵的妹子死了。陈棠想起来那天老赵接到他外甥电话,原来是这件事。秃鼻子接着说事情经过,他说得乱,陈棠听半天才听出头绪。老赵妹子跟儿媳妇闹别扭,邻居劝,不知咋回事,又跟邻居吵起来。两个妇女动了手,互相戳眼睛,两个人眼睛都被戳瞎一只。送进县医院,住一间病房,半夜老赵妹子突然死了,病房没监控,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两个妇女打架,竟然互相把眼睛戳瞎,得有多狠心。陈棠听完,不禁心惊肉跳。秃鼻子继续分析,觉得既然都已经住进医院了,邻居妇女应该不敢再动手。老赵妹子也许是高血压,气不过,突发了脑溢血。

医院肯定报警了吧?陈棠说,警察拉去验尸,有没有外伤,有没有凶器,一查就知道了。

秃鼻子说,谁说不是呢。

陈棠想,秃鼻子应该也是听说,不知道具体情况。听来的话,难免失真。但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不知道是多大的事,能引起两个人如此仇恨。问秃鼻子,秃鼻子说,这不一定的,那俩妇女容易情绪激动,真打起来,就管不上仇恨大小了。陈棠想想,觉得也有道理。

秃鼻子继续说,那时候你两个奶打架,也闹得很厉害,一个把另一个按到塘里去,差点儿淹死。陈棠没听过这事,一时愣在那里,等着秃鼻子细说。但秃鼻子只感叹说,你奶也是可怜人。陈棠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一个奶。秃鼻子又说,你该多去看看她。陈棠这才知道他说的是王杏芳。他总说起王杏芳,似乎是对她有企图。而且陈棠也觉得莫名其妙,好好聊着天,秃鼻子突然就说起他两个奶打架的事,像是故意惹他尴尬。

陈棠不答话,秃鼻子也不说了,又低下头去看手机。陈棠抱着杯子,一口口的,很快把水喝完了。生气,加上这许多水,肚子鼓起来,像河豚。不过想起河豚生气的样子,陈棠又觉得好笑,把自己逗乐了。

雨下得小了,陈棠看时间也差不多,就要走了。秃鼻子问他去哪儿吃饭。他本想回家弄点儿东西吃的,但他这么问,就故意回答说去他姥那里。秃鼻子没说话。几天没去他姥家了,陈棠想是可以去一下,正好问问秃鼻子说的那些事。

到了,门关着,他姥不在家。陈棠到檐下,收起伞,甩甩水竖在门口。看门没锁,就推开进去。屋子小,除了里面一张床,外面剩下的地方,被一张桌子占去大半。桌上空空的,连台电视机都没有。陈棠想过两天晴了,再去镇上,可以搬一个回来。其实他在家,都是用电脑,电视机也不怎么用,白放着落灰,搬来给他姥也行。只是过年过节,他爸妈还有他弟回来,没有电视机也不行。再说那电视机是他爸买的,他搬来孝敬他姥,不知道他会咋想。他爸妈很少提起他姥,过年回来,也就只见一面,说几句话。两代人之间,隔阂很深。陈棠猜也许跟他们结婚时闹过的别扭有关。他爸妈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但这里的规矩,同姓不婚。两家人都反对。他爸妈倔脾气,越反对越亲密,逃到外地,生下陈棠。陈棠有胳膊有腿,有鼻子有眼,这才回来,抱着全庄走。证明他们不是近亲,不会生下畸形孩子。后来陈棠和他弟读书,他爸妈也都拿这件事鞭策他们,他们比别人越出息,他爸妈脸上才越有光彩。

雨只剩下细丝,织布一般,织出透明薄纱,一层层累积,仍遮不住视线。陈棠站在门口,看着远处。这里是庄外,视线好,能看见通往镇上的路。路上有飘浮的伞,不知道伞下的人,自哪儿回来,又是到哪儿去。也能看见庄医院,孤零零地悬在几个庄之间,树间的喜鹊窝一般。陈棠有些恍惚,很难想象他就是在那里,度过一天大部分时间。

陈棠他姥回来了,手里攥着一把青菜。她去庄里,站着跟人说话,雨下小了才回来。她没撑伞,衣服潮了,陈棠摸一把,让她赶紧换掉。她换掉了。他姥用那把青菜下了面,又摸出一碟腌蒜,和陈棠夹着吃。

陈棠问他姥秃鼻子说的那些话,他两个奶打得死去活来的事。他姥说,这都多少年了,也就他还记着。陈棠再问,她才详细说了。

虽然孙玉福把陈洪亮告进了监狱,但她还一直住在家里,几个孩子呢,总要人照顾。陈洪亮监狱蹲三年,带王杏芳回来,要赶孙玉福走。孙玉福不走,还要闹。陈洪亮不愿意闹,就跟王杏芳在庄后面搭间房子,两个人住。孙玉福看不得他们在一起,三天五天,带着孩子上门去闹,骂陈洪亮没良心,骂王杏芳是妖精。陈洪亮在家,孙玉福不敢,陈洪亮不在,孙玉福就动手打王杏芳。王杏芳是城里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而孙玉福是大个子,不容她还手。那几年,陈洪亮吓得都不敢出门,出门就带王杏芳一起。后来王杏芳都生几个孩子了,在田里干活,被孙玉福撞上,拖到鱼王塘水底污泥里,差点儿没淹死。那时候王杏芳生的几个孩子大了,孙玉福都不怎么闹了,不知咋又惹上了她。再后来孙玉福就上吊死了,家就散了。

孙玉福是上吊死的,这样结局一定另有原因,不会那么简单。他姥像是看透他的疑惑,继续说,孙玉福一辈子风风火火的,从没屈过肠子,谁曾想她会看不开,自己上吊死了,白便宜王杏芳。不过也是她胆子小,怕王杏芳真死了,落下杀人罪名,影响她两个儿子考大学。

原来是畏罪。她两个儿子就是陈棠他爸和他叔,考大学说的应该是他叔。他爸初中毕业直接上了卫校,他叔上的高中,后来考进师范,留在在市里教学。幸好他叔争气,没辜负孙玉福苦心。

那秃鼻子是咋回事?陈棠问他姥。秃鼻子是陈洪亮当副院长时候提拔的,他没本事,镇医院不要他,陈洪亮把他硬塞到其它镇上医院,混这么多年。庄上建医院,他申请调回来,这才调回来。陈棠想知道的是他跟王杏芳是咋回事,但估计他姥也不知道,就没再问。

陈棠说,秃鼻子老说让我去看看王杏芳。看她干啥,她有她闺女儿子呢,轮不到你孝敬。他姥看不上王杏芳,前面陈棠就觉出来了,她这么说,表现得更明显。看来王杏芳在陈庄一辈子,终于还是没能把自己洗清白。但也许是因为亲戚的缘故,毕竟他姥的女兒嫁了孙玉福大儿子,她得和孙玉福统一战线。庄上其他人就不一定了。比如秃鼻子,他就觉得王杏芳可怜。

陈棠把故事讲给苏明春听的时候,她正趴在他床上,拿手机玩小游戏。消消乐,同样颜色的方块聚一起,点两下,就爆成烟花,发出丢丢丢丢的欢快声音。陈棠心情也很欢快。苏明春几天都对他不冷不热的,让他不禁怀疑是因为那天晚上的事。进而怀疑自己的能力。他很想发消息跟她说,可能她不相信,但那天真是他第一次,表现不好。再有机会,一定更好。但这种话又没法手机上说。而且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他弄巧成拙,反而麻烦。

幸好苏明春很快给他发了消息,她跟爸妈说周末出去玩,不在家住,问陈棠能不能住到他家。陈棠自然愿意,但怕她嫌简陋,建议去县里住宾馆。苏明春说,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一股热血从脚底升起,直冲脸上,陈棠觉得有一堆话要说,艰难地选不出要说哪一句。最后只说了一个字,好。

陈棠到镇上去接苏明春,苏明春问他家里有没有吃的,有吃的,但得做。苏明春不愿做,也不想陈棠做,弄一手一脸油。就在镇上饭店吃晚饭,吃多了,慢慢走回去。等进庄,天已经黑透了。路上没人,但都是狗,听见动静,汪汪汪叫。苏明春怕狗,担心它们突然冲出来,陈棠让她坐上电瓶车,呼啸着开到家。饶是这样,他还是觉得,庄上狗真多。像第一次见识。

苏明春不让陈棠戴套子,上次就没戴。陈棠问她,怀孕怎么办?苏明春说,怀孕了我就嫁给你。那不怀孕你就不嫁给我?苏明春说,不嫁。陈棠不是真的问,便没把苏明春的回答当回事,故意用力挠她痒,两个人都笑起来。这一次确实好很多。

结束以后,简单冲洗过,就回床上聊天。聊到十二点多,仍无困意。聊天中,陈棠惊奇发现,他竟健谈起来,很多话还没想好怎么说,就冒了出来。很多话他担心会冒犯苏明春,惹她生气,也没有。

说着说着,他就跟她说起爷爷奶奶们。说完,苏明春说,没想到你们家故事还挺精彩,可以写一本小说了。陈棠说,我也没想到,要不是听他们说,我都不知道。苏明春提到小说,陈棠跟她说他弟就是写小说的,等找机会把这些事说给他,让他写。苏明春说,你可以自己写。陈棠没想过,也不会写,跟苏明春说,你写吧,反正你都知道了。蘇明春说写就写,明天她就写。

“明天”他们睡到十一点多,又在床上赖着,等起来,就快一点了。陈棠烧水,下两碗挂面,让苏明春起来吃。苏明春说浑身酸,不想起,又拽他上床陪她。

夜里下雨了,空气清冷。陈棠和苏明春睡到快中午,起来,没有吃的。陈棠让苏明春待在家里,他去小卖部。小卖部有馒头,也有鸡蛋,有火腿肠,可以炒着吃。

刚出门到路上,就看见许多人,都朝东走。陈棠到小卖部,小卖部门口也站的有人,陈棠问咋回事,他们跟他说三排长死了。死了人,家属都会买盘鞭炮放,听见动静,别人也就知道了。陈棠没听见鞭炮响,觉得不像真的,问那几个人,真死了吗?他们笑着说,死人还有假的。陈棠说,没听见放炮—没说完,鞭炮声就响起来。庄上死了人,各家各户都会买鞭炮和黄纸去烧一烧。有人就接着说,这不放炮了么。另一个接过话去说,三排长还真是等二秃子,二秃子一回来,他就闭眼了。二秃子回来了?陈棠问。天快明回来的,从北京走十七天,一步步走回来的。

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陈棠不过两天没出门,就发生这许多事。世界变得太快,让他忍不住恍惚。

买完东西回去,陈棠跟苏明春简单说了三排长的事,让她做饭,等他回来吃。他跟小卖部门口几个人说好了,跟他们一起去烧纸。

到地方,见院门口站着坐着一大圈人。院里,不时传来一阵哭声。他们点着鞭炮,弄出声响。院里就有两个孩子出来,磕一个头,接过去黄纸,引他们到门口鞠躬磕头。三排长辈分高,他们一群人只有一个站着鞠躬,其他都跪下了。陈棠跟在后面,也跪下,学别人样,头迅速点一下就站起来。

有人喊,家属答礼。腰上束着麻绳的家属从屋里面鱼贯出来,磕完头又进去。一个年轻男的,陈棠猜是三排长侄子,没进去,端着烟盘散烟。有人问他,你二叔真回来了?回来了,他说,刚才还在这儿呢。转着头向四周看,没看见。这会儿不知道去哪了,他说。说完继续散烟,到陈棠面前,陈棠摇着手拒绝,说不抽。

外面响起鞭炮,又有人来了,他们这群人趁势散了。陈棠怕苏明春等得急,没跟别人一起走,绕到屋后抄近路。

屋后是空地,长一片树。陈棠在树间穿行,没注意地上有人。走过了,才觉得不对,又返回来。一个老人,面朝下趴在泥水里,和一根枯木没有两样。陈棠上前查看,见老人睁着眼,满脸沟壑里都是泥水。陈棠问他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出于医生直觉,他以为他病了,突发脑溢血,或者心梗,倒在泥水里,爬不起来。都不是,他只是在哭。陈棠把老人扶起来,见他强忍着把哭声咽回去,意识到自己多事,打扰了他。但又不能放任不管,就站着没走。老人逐渐平复,站起来,背着手走了。从头到尾,都没跟陈棠说话,甚至没看他。老人走远,陈棠也只好转身走了。

苏明春不在屋里,陈棠叫一声,从厕所传来回答。过一会儿,她才拖着一条腿出来。陈棠上前扶住,问她怎么了。蹲太久,腿麻了。

对坐着吃饭,陈棠跟苏明春讲遇见的老人。苏明春说,是他哥吧?你说是二秃子?要不然谁会哭那么伤心。陈棠没见过二秃子,不认识,但觉得苏明春说的有道理。

吃完,陈棠收拾碗筷,要去厨房洗,苏明春抢过去。陈棠帮她,她不让。陈棠回到屋里,到床边抽一张纸擦嘴。床上放着苏明春手机,没锁屏,停在微信聊天界面上。陈棠瞅一眼,似乎看见有爱你什么的字眼,就凑过去仔细看。发消息的人叫小阳,最近两天,连发了很多条消息,苏明春都没回。陈棠用手指划到最上面,看见很长的一条。我知道你躲在那个医生家里,我看见你们了,你跟我说讨厌他,说他又老又土,却还跟他在一起。你不用故意躲着我,也请你放心,我一定考上大学,给你想要的生活!

陈棠,苏明春叫他。陈棠迅速把消息划到最下面,重新放回床上。又猛吸几口气,平复激烈的心跳。他走出去,差点撞上苏明春。你干啥呢?擤鼻涕,陈棠说,天太冷了,冻得鼻子不舒服。他自觉声音有些颤抖,但苏明春并没听出来。她问他有没有电烧水壶,她在厨房找半天,没找到。电烧水壶陈棠拿庄医院去用了,家里只能用煤气烧热水。苏明春说,这么麻烦。陈棠让她歇着,他去烧。烧好,泡了茶端给她。她在玩手机,陈棠靠近,立马就按灭了屏幕。

晚些时候,苏明春让陈棠送她回去,明天上班,要回去好好洗洗。陈棠没说什么,推出电瓶车,让她坐上,就骑走了。一路上,苏明春不说话,陈棠也不说话。快到了,苏明春才问陈棠是不是不高兴,陈棠说没啊,很开心。苏明春说,看着不像。陈棠笑一下,说放心吧,你来陪我,我开心得要死。只是今天又死人又烧纸的,有点累。说到“放心”两个字,陈棠想到那条消息,心里一紧。那个高中生,陈棠在苏明春工作地方见过的,又高又瘦。看起来还像孩子,没想已是谈情说爱的年纪。也许苏明春也和他—到了,苏明春拍着陈棠肩膀,让他停下。苏明春下来,说我先回去了。陈棠嗯一声,跟她再见。但她还要再朝前走一段,拐进一个巷子,走到底才到家。陈棠看着她走远,看不见了,才把车掉头骑走。

他没回家。不想回。沿镇子遛两圈,停在河边,掏出手机看。群里有人发消息,说多了优惠券,有没有人一起去泡澡。陈棠回消息,说愿意去,但有别人先回了,优惠券已经送完。陈棠说没关系,他自己买票,跟他们一起去。澡堂在县城,电瓶车能骑过去,但回来电就不够了。陈棠锁好车,乘公交车去,四十分钟,车正好停在澡堂不远的地方。其他人还没到,陈棠先进去,脱得光光的,赤着脚走进最烫的那池水里。

秃鼻子很兴奋,在庄医院搓着手说,狗日的陈日恭这回终于跑不掉了。老赵说,话是这么说,但也不一定。我看三排长那个侄子,就是瞅个机会,想赖掉那一千块钱,陈日恭不一定有啥错。狗日的连资格证都没有,就给人治病,你说他没错?陈日恭没有资格证确实不假,秃鼻子这么说,老赵没法接。便换了方向,问陈棠,你去看过三排长的病,你说说看。陈棠是晚上去看三排长的,没跟他们说过,不知他们怎么都知道。陈棠瞅瞅秃鼻子,看他也看自己,就犹豫说,我就看他怪可怜的,去看看,给他开个补气血的方子,好像他侄媳妇也没给他买。秃鼻子没说话,只有老赵嗯一声。陈棠接着说,我去看的时候,他还跟以前一样,就是躺太久,身上生褥疮,都烂了。我跟他侄媳妇说可以给他抹点芝麻油,也不知道抹了没有。芝麻油是有用,老赵说。秃鼻子问陈棠,你看没看见陈日恭都给他用的啥药?陈棠看见过他拿出来的药,看盒子像是抗生素,还用了其它什么就不知道了。秃鼻子说,估计还是老一套。老一套是抗生素、维生素、激素,能用的药都用上,哪样起效算哪样。这不是胡来吗?秃鼻子敲着桌子说,这回一定想办法,把陈日恭弄死。

其实三排长侄子和侄女来找他们,也不全是针对陈日恭。出殡后,他们来问,三排长到底得的啥病,咋拖着拖着,突然就死了。他们问得奇怪,秃鼻子也不客气,跟他们说既然已经拖那么久,哪里还算突然。三排长侄女脑子活,立马说是他们不懂,问错了。秃鼻子这才说,没检查,他也说不清,从症状看可能是癌症。食道癌,所以咽喉疼,呕血。说着说着,就说到陈日恭。三排长侄子问陈日恭到底用了啥药,结完账竟那么多钱?秃鼻子问多少,三排长侄子说一千多块,快两千了。陈棠旁边听着,差点儿没笑出来。陈棠以为秃鼻子会笑,但他只黑着脸,没说话。老赵插嘴,这才哪儿到哪儿,县医院随便查查,都不止这个数。三排长侄女说,谁说不是呢,我们也知道检查得花不少钱,可这不是没检查么。就用点儿小药,怎么就这么贵了。秃鼻子让他们去问陈日恭,都用了啥药,吊了啥针,咋收费,像医院那样列个单子。陈日恭列不出,秃鼻子让他们去举报他,说他没有资格证,非法行医,乱用药。

陈棠不喜欢三排长侄子侄女,小家子气,一千多块钱,也要来问。三排长侄女还好,长相刻薄,说话总还顾着脸面。那个侄子,毫不掩饰,简直可耻。秃鼻子也可耻,这样机会也要利用,为陈日恭,真是费尽心思。

陈棠拍照发苏明春,当笑话讲给她听,配图说明,让她看秃鼻子得意的样子。苏明春回说,蛮好笑的。陈棠依旧发消息给苏明春,有啥事儿,都跟她分享。似乎忘记她讨厌他,说他又老又土。苏明春恢复回他消息的频率,一如往常。但毕竟有了芥蒂,消息发出去,苏明春不回,陈棠便忍不住想,也许他又招她烦了。苏明春回,他才敢多说一些。

走的时候,秃鼻子提醒陈棠,别跟人说举报的事,传入陈日恭耳朵,他提前有了准备,就白搭了。老赵还没走,秃鼻子也是说给他听。秃鼻子说完,老赵说,我看不一定行。秃鼻子说,行不行再说,总要让那狗日的长个教训。迎着光,陈棠看到秃鼻子脸上表情,杀气腾腾。陈棠心里就有些不适。他一直觉得秃鼻子和老赵抱怨陈日恭,说他这不好那不好,都是因为他跟他们抢病人,是工作的事,没有私仇。这一刻,他才知道错了,公仇私怨,本就没法区分。逮着机会,他们真的会杀人。

也许是想多了,晚上做梦,陈棠梦见陈日恭,浑身血淋淋的,向陈棠诉说委屈。陈棠惊醒,浑身都是汗,起来去厕所,冻得直哆嗦。他想,不该陈日恭跟他诉委屈的,要诉,也是他跟陈日恭诉委屈。回床上接着睡,又梦见那个枯树一样的老人。陈棠已经知道了,他就是三排长的二哥,外号二秃子的。埋完三排长以后,他就不愿出門。陈棠听说他是走太多路,腿疼,一直坐在三排长躺过很久的那张床前,不停抽烟。有人来,他才和他们说说话。

但举报的事,还是闹得全庄都知道了。三排长侄子放出话来,说现在是法治社会,行医得有资格证,陈日恭没资格证,上面早想抓他了。和陈棠一样,庄上人也都觉得他不要脸,暗地里骂他,咬牙切齿。吃饭时候,陈棠他姥问是不是真的。陈棠告诉她,都是秃鼻子弄出来的。他姥说庄上人都这么说,果然是他。但三排长侄子既然这么说,也许是真去举报了。他姥说,举报怕啥,上面要有人来查,庄上人都可以给陈日恭作证。陈棠笑笑,说没有用的。他姥说,那打电话给电视台,让他们来采访。陈棠买回电视机,他姥怕费电,不怎么看。这时候竟说出电视台的话,陈棠猜,她还是看了的。也许她是串门说话时,听别人说的。

他姥说得多,但只是让陈棠心中更加苦闷。跟他爸妈打电话也是,他爸甚至赞同秃鼻子,说他无耻,但做得没错。陈棠不跟他争辩,跟他妈说。他妈不关心陈日恭,只关心陈棠,问他和苏明春处得怎么样,年底能不能结婚。陈棠跟他说不怎么样,苏明春不喜欢他。他妈说,啥喜欢不喜欢的,哪那么多喜欢,还不都是过日子。陈棠问她,那你跟我爸呢,你不喜欢他,还跟他私奔。他妈说,你都是听谁说的,我们啥时候私奔了?陈棠说,我姥说的。他妈说,你姥年纪大了,瞎说。

只有跟他弟,陈棠才能多说几句话。他弟在杂志社实习,人事关系也很复杂,说起来,他跟他说,其实哪里都一样,都没那么简单。陈棠说,早知道这样,那时候还不如考个研,留在大城市上班。他弟说,你现在考也不晚。陈棠不知道怎么回他。半天,他弟发来消息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要是心里真有疙瘩,可以去找陈日恭聊聊。

找陈日恭聊什么?

这是陈棠没想过的。但一旦有了这个想法,就像种子种在心里,生根发芽,茁壮成长起来。

陈日恭家住得远,陈棠跟他没来往,这时候专门跑去一趟,太过显眼。再说去陈日恭家,得路过秃鼻子家,陈棠不想被看见。不过陈日恭经常进出给人看病,活动量大,在庄上不难遇到。陈棠便装作散步,常在天黑后,到处走走。却一直没遇见过陈日恭。陈棠猜他也许是听见风声,躲去外地了。但想打听一下,又不知道该向谁打听。

跟苏明春见面,说起这件事。苏明春说,搁在战争年代,你肯定不适合当间谍。陈棠说,战争年代,我就去前线打仗,一手端着枪,一手扔手榴弹。那你很快就会被打死的,苏明春说。打死就打死呗,死了就啥都不知道了。这还是两人一起度周末后,第一次见面,也许是因为大白天,光天化日,两人都有些尴尬。陈棠问苏明春晚上做啥。突然被虫蜇了一下似的,苏明春问他想做什么。陈棠说,没什么啊,就问问。两个人更尴尬了。

送苏明春回去,苏明春说,生活太没意思了。陈棠没接话。她又说,有时候我真的很想离开,随便去一个地方,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没亲戚,也没朋友,啥都没有。找一个工作,随便啥工作,卖鱼卖菜,哪怕卖淫呢,只要能活下去就行。陈棠问,然后呢?苏明春说,没有然后,就活着。陈棠说,没那么简单的,那时肯定又会有那时的烦恼。苏明春叹一口气,说是啊。

(责任编辑:王建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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