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捕
2021-09-10何荣
何荣,女,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有作品见于各文学期刊,有作品入选“岩层”书系、《小说月报》创刊35周年“小说新声特集”。
走廊尽头是阳台,金属栏杆齐胸高,光线太强,远处的绿树已经过曝。
右边教室的门开着,豆绿水磨石地砖,深棕踢脚线,黑板是墨绿哑光平面。过于勤奋的擦拭与清扫,使得所有物品都产生了轻微、均匀的磨损。少年站着,捧着书高声朗读。指缝里可以辨出书的封面—一本短篇小说集,来自斜前方的女教师。他的专注让朗读变成了单人话剧,听众们被故事囚禁,愈发厌恶实物。座次表横平竖直,每一格里关着一个四号字宋体加粗的人名。朝南的窗户全部打开,淡蓝涤纶遮光窗帘缀了浅灰金属边,被风鼓荡,漾出生硬的液态。八角形小光斑在天花板上乱窜,是某只手表的反光。参考书卷了边,荧光笔笔帽遗失,饮水机的白色塑料壳旧出象牙黄。白炽灯质地薄脆,看起来永远都不会亮。
隔壁是另一间教室,跟这间几乎一模一样。整栋楼都是这样的教室,给辨识带来了很大困难。刚开学时,很多学生都是靠楼层与班号才顺利归位。后来,他们产生了一种下意识,也就是,放松自己,对直觉不做任何后天干扰,在微醺的自动化里,找到班级所在地。爬楼时喘气的激烈度、奔跑时耳畔景色的位移、某块污垢的形状等等,这些感官小飞镖来自一千七百四十二个大脑,将整栋教学楼牢牢钉死,让它变成了格列佛。
很难想象最初的那种空了。
你一旦在什么地方待着,你就会一直在那儿。最开始,办公桌下的大理石地面黏着脚底;一周后,你陷进工位,用一些小物件装饰巢穴;再过半个月,你出生在这里,桌椅是义肢,一切都吻合你的身体线条,甜蜜的八小时之家。茶杯在刚好拿得到的地方,打印讲义得去文印室登记,食堂早晨供应胡辣汤,女澡堂单号开。
偶尔,她还是会在心里把这些全部拿掉,包括她自己,让一切恢复到第一天的样子。
第一天,办公室地板刚拖过,水渍未干。工位隔断还没有做,四壁单薄,显得寒素。房间形状清楚,空间疏朗,有种“在听”的仪式感。探身朝窗外一看,树木团团,像发酵的绿云。她是刚来的新人,身上还沾着毕业晚会那天落下的金粉。教师培训结束他们去聚餐,她甩掉凉鞋光脚跑,黄其龙拎着鞋追,陆冬阳跟张保安在后面笑。开学典礼和教职工大会还没起作用,他们的肢体语言很一致—被驯服是可耻的。之后,有人开始聊房价,有人睡眠不足经常打呵欠,有人买了辆二手电动车方便上下班。办公室逐漸被填满:烧水壶边上放着便携茶包,立式空调挨着滴水观音。墙上表格未撕净,老板椅的保护膜早已发黑,废硒鼓堆在角落,越堆越高。这里再也空不起来了,越来越像一间缺乏自律精神的集体宿舍。说白了,她需要一间审讯室,永远人迹淡漠,说话有回音。大雨打在玻璃窗上,水迹印在少年脸上,发蓝。在那个房间里,与现实有关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女人早就下楼了,少年还在找那把花铲。以前他们一起埋过金鱼、兔子和麻雀,起初是她挖,不知从哪天起,变成了他挖。
阳台晒着破球鞋,穿过头了,烂得龇牙咧嘴。花铲死活找不到,他在收纳盒里乱翻,翻到一把剪刀,奶黄色,小巧玲珑,感觉不太行。他摸摸刃口,的确是金属的硬度、冰凉,有杀气,不含糊。他揣上它,把手机锁屏,反插在屁兜里,出了门。
楼下没人。分类垃圾桶一字儿排开,绿化带里有棵小矮树,挂个鸟笼,里面一只假鸟,红身子,绿脑袋。雨停了,雨气还在,光线暗沉沉。快递员一身化纤蓝,塑料感很重。有人拿着苍蝇拍遛狗,狗跑歪了,就啪一下拍正。巴掌大的理发店门口转着巴掌大的三色柱。不行,他得去找找她,他太大了,不能在原地大喊“姆妈你在哪”。
他走过一号地下车库门口,里面有一间是他家的。他一直把山地车停在楼梯口,下楼夹上车就蹿,贼帅。女人给电动车安了遮风帘和暖手筒,一辆加厚棉坦克,大妈专用。他跟她说别来接了,同学会笑。实在没办法,也坐过一两回。两腿箍紧后座,后背笔直。路太颠,他晃得像截弹簧。趁她不注意,双臂张开,呼扇几下,飞呀飞。
第五个地下车库,小区已到尽头。墙外是河,墙内杂草丛生。女人蹲在墙角,小小一尊,发丝披了一背,手脚折叠得很妥帖。猫被放在乱草上,侧卧,身下垫块小毛巾。毛巾干净平整,白得很严厉。一辆本田倒车,少年让过。啾啾啾,小黑鸟飞来了,眼上有一小撮黄毛。旧楼寡淡,春花开在停车位的间隙里。男人要是在,估计会抽根烟,一根还没好,就再来一根。不扰人,不突兀,有派头。这种体面,他暂时还做不到。手机在裤袋震了几回,他硬是没去动,他不能。这是个葬礼吗?这是个葬礼。他校服的洁白来自她的搓洗,而且他之前摸过那猫,见者有份。那时它是热的、活的,毛茸茸。这触感拖住了他,他站了好一会儿,还是不敢上前。
养不活的啦!男人一开始就预言,少年看看女人,再看看男人。男人在吃早饭,吞咽动作很大。生煎的脆壳被臼齿碾碎,混杂汁水搅拌成糜状物。女人总是能在体面的大街上,找到这种小可怜,缺眼睛的、后腿被撞的,捡回家,在快递纸箱里垫件旧T恤,用针筒喂羊奶,养活了就笑,养不活就哭。
现在她在哭,这种哭很多,很相似。她像一只狡猾的水龙头,稍微拧不紧就滴滴答答。体温掺在眼泪里,滚烫地流出来。这样下去,她会越哭越冷吗?小时候,他总是很惊慌,会跟着哭,会伸手去堵她的眼睛,仿佛那是两个泉眼。现在他不再试图拧紧她,任由她冲刷着自己。“让她一个人待着就好”,爸和男人都跟他这么说过,错不了。
少年似乎料到女老师会找他,一声“报告”喊得不急不躁。她给了他一张椅子,摊开作文本。现在是眼保健操时间,“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四二三四”,一条清脆的台阶,在空中攀爬。窗台上,老韩的篮球鞋晒出一股橡胶臭。保温杯贴着骷髅头,鼠标垫污脏发亮,枯干落灰的三八节玫瑰,包装纸上用马克笔写着电话号码。她和他,是这个大型垃圾堆里仅余的两位人类。
陈志炜,你写的是真人真事吗?
到底是不是呢?他想了想,“真”有很多种,姆妈哭猫的那种是“真”吗?每次都当着他的面,每次都很“真”,每次都像是最后一次。女老师把他的迟疑理解成了痛苦,挥一挥手:算了,别想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周记本上,白纸黑字的过去。千禧年后的解放新村,少年还是小男孩,跟邻居家的小女孩很要好。他们的妈妈都在东吴纺织厂上班,午休时吃对方饭盒里的菜。小男孩的妈妈会打毛衣,给俩小囡一人打了一件,都是红的,只有胸口的图案不同。小男孩是小公鸡,小女孩是小鸭子。小鸭子的妈妈说,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呢,快谢谢阿姨!小公鸡被一把拽过去,狠狠塞了一裤兜大白兔奶糖。他剥出两颗,叼半截在嘴里,呲半截在外面,骗她说这是保安老李的假牙,撵得她吱哇乱叫。为了赢她的五块钱,他进了女厕所。紧接着,她又进了男厕所,把钱赢了回来。冬天,他在男澡堂里被她爸平举着“开飞机”,团团白汽就像筋斗云。他想,如果她爸能替代他爸,也不坏。那时他爸已经有了另一个家,经常夜不归宿。被反复描写的画面是红毛衣被河水浸透,非常沉。胸口的小鸭子溺水而死,沾了污泥和水草,最终被烧成灰烬。几年后,他自己那件也变小、褪色,消失在岁月里。最后一段,他写:
如果你还活着,我会跟你一起上下学、一起吃饭,一起被同学起哄;也许以后,你会成为我的新娘,虽然十六岁的我,完全想象不出那个画面。但是那不重要,只要你活着。
纸很短,到这里就没了,一页刚好写满。她总觉得还有,翻过去看,的确是一片空白。她很想问点什么,这些料根本就吃不饱。这次练笔是扩写《诗经》里的老句子: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她想看看00后们如何填充、翻新它。很多学生都把这两句移植到爷爷辈身上,在充分缅怀了赤豆糖粥、纸扎风筝、陀螺等等标志性道具之后,让他们病重或去世。为了切题,百分之九十的练笔开头都有一株柳树,在结尾时落上了雪。这篇不一样,文章很松,但又很紧、很真,真到让人心痛。开学时她就注意到他了,他交了篇很短的随笔《三英里红绿灯》:“在我家和学校之间,红绿灯三英里,垃圾桶七只,梧桐树十九棵。”开头这句直接把她抡得跳了起来,特意拍下来发在朋友圈里。这学期将不再难熬,这个小才子会一直陪着她,时不时给她惊喜。她特意去班主任那里看了学生信息登记簿,发现他既不跟妈妈姓,也不跟爸爸姓。那么,在他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男人抛来头盔,少年接了,扣上搭扣。两只头盔碰了杯,一起朝游乐场前进。滨河路路宽,他们开并排,少年问男人是不是又买了情侣票,男人说省钱嘛!你妈不理我,小姑娘也不理你,刚好凑一对!少年嘁一声,蹿出去,留给他一个后脑勺。男人加速,反超,回头对他笑,跑啥?跑去轧朋友呀?
不懂事的那幾年,他叫过他一阵“爸”。后来他发现这么叫太麻烦了,一大家子都被这个叫法弄得很别扭,包括男人自己。他又不能退回以前叫他“刘叔叔”,于是他取消了称呼。
男人跟前妻有个女儿,比少年大七岁,娘俩早就去了国外,用着另一套时间体系。视频的时候,女儿会时不时蹦出英文单词,告诉男人,Mommy最近有了新的Partner,这次是个大学教授,老派又绅士,完全不像上次那个半夜潜入帐篷摸她的老色鬼。女儿走的时候,男人藏了条小手帕,上面还留着机场送别时的眼泪。后来,唇钉和文身出现了,她说起同学们在Party上吸大麻,他听得胆战心惊。她小时候动不动就发烧,拿起体温计对光一看,汞柱升老高。实在没办法,他们把她抱去乡下看神婆。长途汽车旧得快要散架,一车都是郊区的农民,人人结实黝黑,看上去永远不会发烧。老母鸡在麻袋里咯咯叫,扁担一股鱼腥气,直杵他的脸。女儿缩在臂弯,被来来去去的人挤着,很红,很小。几位有点年纪的围过来看,都说你们养得太金贵了,小囡就应该贱养,不然就被阎王爷收走了!他心里咯噔一下,赶紧陪笑。神婆要了生辰八字,告诉他,他不太适合生女儿,命里相克。没错,她们精巧、脆弱,难以捉摸。而且很快就长大,扑棱棱飞走。
游乐场很旧,游客很新。摩天轮向天空撒开圆形大网,座舱是缀在边缘的泡沫浮球。男人跟少年坐进一间六面体小屋,两人脸对脸。四周透明,底座吱呀吱呀。高楼矮下去,一张实时全景地图徐徐摊开。
快看!那边有条河!
京杭大运河。
真的吗?
不然呢?
之后,男人就不吆喝了。干嘛硬给别人夹菜呢?各看各的,也不赖。稍不留神,他还是会滑进以前跟女儿相处的旧世界。在那个世界,西装蓝,蝴蝶结红。说话就像唱山歌,甜、脆,有问有答,你一句我一句,扔过来扔过去。爸爸爸爸,叭叭叭叭,昼夜不停火的粉色机关枪瞄准他,击碎心壳,流出巧克力里的酒心。公文包上印着飞机,长长的尾迹连着“XXX职工大会留念”。裤兜深处藏着奶糖,糖纸上印着肥美的大白兔。
这里是新世界。柱状大厦周身遍布钢蓝小鳞片,巨蟒与钢筋酣战至今,难分难解。近处的老楼天台很平,感觉还能再往上摞几层。小操场是一只外红内绿的塑胶鞋垫。人工湖在灰背景上掏出大洞,嵌进一块人工蓝。高压线塔精致如剪纸,电网细如蛛丝。摩天轮转得慢,景很快就老了。阴天,没有夕照,天上一层云皮,风一吹就皴。西边隐隐透红,东边山脊起伏。光线悄悄变灰,少年的侧影已看不真。四下渐黑,天地间一只无形大手慢慢握紧,万物昏昏然。此刻,环城立交的路灯突然大亮,像煤气灶上拧开一圈小蓝火。冷不丁,主干道的一长串大灯又着了。金色液体四下奔涌,注入动脉,渗进毛细血管。转眼间,整个城市陷入大炼钢铁的红彤彤,他和他,仍悬在半空。
一截冰凉的圆柱体摁在腮帮子上,男人一个激灵。他掰开少年的手,是罐啤酒。少年从兜里掏出另一罐,拔了拉环。
喔哟不得了!你从哪儿搞来的?
别跟我妈说。
行不行啊,你喝这个?
从小就跟着我爸喝黄的,这个小意思。
摩天轮上喝啤酒,你蛮浪漫的嘛!
喝你的吧。
听他口气,男人感觉自己才是儿子,不,孙子。不过他不生气,有个忘年交挺好,处得松垮垮的,以后散了也不痛苦。女儿让他死了一回,他得长点记性。这小子面冷心软,人不坏,如果当年那个计划外的二胎留下来,没准就是他这样。俩人把啤酒罐举高,恶狠狠地碰杯,酒花四溅。脚下的夜空晶莹、黝黑,比头顶的更加纯粹。闹市区是银河,体育中心附近是一大团星云,零星几粒小星散落远郊,是旧发电厂、农家乐,还有湿地公园。
你是怎么把我妈骗到手的?
讲话放尊重点好吧?哪能叫“骗”?
不说算了。我妈也好骗,只要不像我爸那样的,她都觉得是好男人。
你爸哪样?
我爸根本就不适合结婚,他就适合一段一段地谈,永远都是新的好。
你才多大?你懂什么?
比你懂。你爸妈又没离婚。
少年站起来,将啤酒一饮而尽。酒淋了一身,湿漉漉。校服白衬衫下摆露一截腰,瘦骨嶙峋。座舱很矮,他几乎站不直。男人拿烟盒敲敲椅背,跳出一根,被少年一把截走。
给个火。
行啊你,烟也抽上了?
你别管。你几岁抽烟的?没我大吧?
座艙变成毒气室,缓缓下降。接下来的问题是—
你跟你老婆怎么认识的?
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跟我妈结婚吗?
第二次结婚跟第一次结婚有什么不一样?
女的是不是都很烦?
男的是不是都会秃?
你们这个岁数是不是都喜欢骗小姑娘?
你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是什么?
你老婆跟我妈你更喜欢谁?
你死后要捐赠器官吗?
你搞网恋吗?
你有没有出过轨?
你以前说你打架第一名,真的假的?
你去过洗浴中心吗?
你听过初音未来吗?
你女儿要是嫁给老外你有意见吗?
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夜街就在女老师的房间隔壁,一个更大、更吵闹的房间。羊肉串香混着尾气,路灯的黄光从傍晚七点照到清晨五点。偶尔会有消防车经过,鲜艳,体积庞大,警灯慌张地闪烁。三点左右,楼下有女人哭喊,带着酒气,还有眼泪的咸味。女老师直接从床上蹦起,一把拉开窗帘。西边,小区入口,黑乎乎的女人躺在盲道上,黑乎乎的男人跪在旁边。也许,就在几小时前,KTV包厢里,女人喝多了,很软,得托着。托哪里好呢?有几处凸起,是趁手的着力点。肉体是液态的,用手兜着,还是不断地溢出指缝。最终,女人被嘬成空壳,失去意识,醒来后躺在路边哭,哭这个夜晚的不可逆。男人瘫软在地,咂摸着那不可逆的余味。女老师的耳根愤怒地红了,她悄悄下楼,躲在一辆别克后面。夜里挺冷,她两手抱着自己,看上去像个点了夜宵下来拿餐的饿鬼。哭声就在耳边,传达室的蓝玻璃框出一个真空世界,保安穿戴整齐,伏在桌上玩手机。她退到小区旧衣回收箱背面,拨了报警电话。
女老师准确地报出事发地点,告诉他们,这里有个女的在哭,应该是被人欺负了,哭得特别惨,吵得我们睡不着觉—根本就没有“我们”,但她希望警察认为有。打铁要趁热,体液应该还没清洗,现在介入还来得及。借助别克的掩护,她继续监视他们。男人挺瘦,半跪在自己的内疚半径里,看上去很擅长善后。女人仰躺着,像只翻不过身的甲虫。哭声转为呜咽,眼泪在她脸上左右分开,流入两侧鬓角。有几次,男人似乎想去扶她,每次触碰都像烧红的烙铁烫上皮肉。女人拳打脚踢,滚得浑身是土,喷出难懂的方言。路面有痰迹,盲道有硌人的防滑点。时不时有人经过,不是瞎,就是聋。路上的车开得飞快,像是嗅探到了什么。如果在荒漠里,女人可能已经被男人拖走了,乱发牵扯着灌木,砂石磨破了衣服,人体变成红蜡笔,一条粗糙的血迹紧跟其后。女人甚至可能被扛起来,反弓着身子,像头待宰的猪。幸好,在这一小块微小的文明领域里,她可以守护她。
估摸着警车差不多到了,她活动一下身体,当着他们的面走出小区。她现学现卖,套用了路人甲的聋与瞎。得尽量走远一点,不能让男人知道她就是报警的那个。她是小区常住户,她可不想在老巢门口被人蹲点报复。夜街光影流丽,女人已经体会不到它的美了,这里是伤心地。这条路去年夏天刚修过,路边的树是新种的,还不太像树。垃圾桶、报刊亭、车阻石、经过的人和车,统统是死物。如果你曾经在课堂上义正言辞地教育学生“遇到事儿不能装死”,你就不能在凌晨三点对这对男女视而不见。台下几十双黝黑的眼睛,齐刷刷盯着你,昼夜不休。
女老师拿不准警车从哪个方向过来,只好站在两个路口正中,像一位等救护车的家长。她悄悄拍了张夜景,为大脑里组织好的朋友圈文字配图—
“凌晨三点,听到女人的哭喊,声嘶力竭。披衣下楼,看见女人躺在地上,男人在边上跪着。实在不放心,还是报了警,希望她没事。”
几位密友应该会在第一时间点赞,估计还会直接在私聊对话框问:“然后呢?”70后的女领导照例会在下面跟一个大拇指,个别同事也许会来一句“两口子吵架,你想多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可以在班里分享这件事。她希望以此证明,之前盯着她不放的那些眼睛不是想象,而是活体。一周五节语文课,周三下午两节作文。早自习七点半,晚自习六点半。每周两次例会,一次教研。她需要活体。一个优秀的活体至少可以陪她一学期,最好是怪胎,无人问津,被她发掘,被她印随。
1号线共24个站,少年一般是从玉山路上车,往木渎方向,一口气坐到底,再走到对面,坐反向地铁回来。就这样反复几次,消磨掉空出来的周日上午。地铁里很亮,人很多。车体一节一节,首尾相接。对他来说,乘客是一群黏糊糊的生物。有时候,他会带上速写本或者随笔,从人群里随便揪出一个,拓在纸上。他喜欢画他们、写他们,但他不想做他们。之前他在摩天轮上俯瞰,现在他在地底畅游。他不喜欢地面,虽然那里有男人,有姆妈,还有女老师。他们总是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像在烤火。伸出手来,又怕被燎焦了,何必呢?
他坐在车厢角落,跟坐在家里沙发上那么自然。家,哪个家?他的家换过好几回。小时候,他的家是爷爷的小书房。他在金鱼缸里注射红墨水,把奶奶手串上的金珠子挨个儿咬扁了,想看看它们是不是空心的。后来,他的家是天台。家徒四壁,只有一个地板,哦不,是楼顶。他躺下,跟蓝天脸对脸。姆妈一直说他衣服前面还算干净,后面怎么老是黑乎乎的。于是他脸朝下趴着,让前面也黑乎乎的,这样就公平了。他在衣柜深处翻到以前他爸给姆妈买的钻戒,钻很小。姆妈现在手上戴的是男人送的,很闪,在香港买的,蜜月加血拼,没想到她还留着这只。他想戴戴看,可是每个手指都太粗了,于是他把它戴在第二个脚趾上。他穿拖鞋,脚背这一块很白,跟钻戒很搭。他把脚举远了看,啧啧啧,真不错。姆妈说以后她的首饰都留给他老婆,他耸耸肩,不接话。少来这套!大人都很烦,动不动就问他早恋了没?有没有喜欢的女孩?他们觉得这么问很潮、很幽默,每次问完都笑,下次还问、还笑,无限循环。
一个人的时候,他把大脑清了场,试着问自己:你,喜欢那个女孩吗?
她也是生物兴趣小组的成员。那次做琥珀标本,其他女生都自动结成一对,她落了单,被安排跟他一组。他知道她是四班的,化学竞赛的时候他见过她,她最终干掉了他,拿了第一。不知怎么回事,那天酒精灯火太小,温度不够,别的组都搞定跑路了,他们才开始打磨松香。她跟他一样沉默,直到他碰翻了烧杯,两人都没说一句话。她蹲下身,去捡碎玻璃片,结果手被划破了。血滴在白瓷砖上,圆圆一大颗。他看一眼,腿发软,匆匆把全身摸了个遍,也没找到创可贴。明明是放在外套内袋里的!她用纸巾按住伤口,仰头望向他,好像受伤的是他,她只是个漠然的看客。
你在这等着,我去教室给你拿!
他狂奔下楼,刚才视线里的血点子还飞在眼前。几楼了?拐角写着大红数字:三。快了!他一脚踏两级台阶,撞开教室后门,把书包翻个底朝天。找到了!他冲到实验室,她不见了。血滴还在,圆圆一大颗。琥珀标本已经打磨好了,晶莹蜜黄,里面包着一只乖巧的小甲虫。他举着创可贴,到处找她,在空荡荡的楼道里大喊她的名字。
她已经走了。
怎么了?不是说了让她在这等吗?她是不是怕他会亲自帮她贴上,揉一揉,再吹口气,像偶像剧里那样?放心,他怎么可能那么肉麻?他会把创可贴给她,让她自己贴。不干胶已经撕开了,他只好把创可贴贴在门上,那里凭空多出一个伤口。如果有一天,有人揭开它,会发现下面什么也没有。也许,只是愈合得太好了,像没受过伤一样。
夕阳看着暖,其实已经冷了,像做琥珀标本的松香。他被包在这蜜黄里,像只乖巧的小甲虫。他忘不了那血,雪白的纸巾上洇出一大片红,他甚至没来得及问她一句:疼吗?
之后他们又见过几次,她的手已经好了,他失去了那天的情与境,无法再开口。
男人坐在少年曾经坐过的椅子上,寒暄了两三句,就直接表明了身份。
哦,原来是继父?我就说呢,孩子跟您不是一个姓,跟妈妈也不是一个姓。
他跟他爸姓。我呢,自己是有个女儿的,跟她妈在国外,挺大了。
女老师点点头,把周记本推过来,正对着他。男人赶紧朝前坐了坐,拿起一次性纸杯抿一口。水很烫,他象征性地咽了一下。
孩子很有才华,每次周记都写好几页,您看,正反面都写满了。
看不出来嘛!这小子在家高冷得很!门上贴着“请勿打扰”,他妈不敢问,我就更不敢了。
孩子跟您关系怎么样?
还算是……挺好的,哈哈。
他是叫您爸爸吗?
男人的笑停了。怎么说呢,叫过,后来又不叫了。男人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可能是叛逆期到了?这个问题有点复杂,他避开女老师的眼神,摆摆手:叫不叫都行,我无所谓的!
那他有叫过吗?
有……吧。
那他现在还叫吗?
没有。
多久了?
哎哟我还真的记不清了,大概有十年了?
也就是说,六岁之后,他就没有再叫过您“爸爸”了,对吗?
是六岁吗?还是更小一点?男人很困惑,他觉得自己坐在审讯室里,徒劳地打捞细节。唉,当初就不应该答应来学校,毕竟不是亲生的,人家难免要问东问西。说真话就像在撒谎,撒谎反而像真话。
那他平时都叫您什么呢?
没叫什么,没有称呼!这小兔崽子,没大没小!
您刚才说,孩子跟您关系挺好的,那他为什么对您没有称呼呢?
孩子不叫,我也不好勉强的,毕竟……我不是他亲爸嘛。
可是您说他小时候叫过?
对的。
那孩子小时候愿意叫,后来为什么不叫了呢?
我怎么知道呢?你要去问他呀!
他跟您关系一直都很好吗?
呃……算是吧。
好,还是不好?
好,好。
是这样的,您看,他周记经常写到自己很孤独,这儿,您读读,还有这儿。
男人只看见一大段一大段的红批注,有的甚至比原文还要长,这还叫周记?这简直就是评语大全!年轻老师就是不一样,干劲足,足过头了,倒像个班委。
他周记里写到他小时候有个小伙伴,一个小姑娘,跟他玩得很好的,两家大人也认识。您认识这个小姑娘吗?
我不认识,他没跟我说过。
这个小姑娘后来淹死了,他很伤心。您没听他妈妈说起过这件事吗?
没有没有。
我想跟您好好聊聊这个孩子,他文学天赋很好,一直在班里独来独往。我希望能够多关注一下这种比较敏感的学生,我也希望家长能配合。我本来是叫他妈妈来的,他妈妈好像没有空?
他的家长会一直是我开的,从小学就是。
为什么他妈妈不去呢?
他妈是那种心思重的,开过几回,回来愁得睡不着觉。她就叫我来了。
妈妈都是很细心的,细心才能更好地捕捉孩子的情绪。
是是是,我太粗心了。
孩子怎么看待这件事?他希望您來,还是妈妈来?
哈哈,他当然希望我来!他还叫我别把老师的话告诉他妈!
您告诉了吗?
怎么可能!你看我是那种打小报告的人吗?
如果老师的意见传达不到,那家长会的意义就不存在了。既然孩子信任您,愿意让您来开家长会,您可以有选择地传达一下,我保证,这不会伤害您和孩子的感情。
有选择地传达?报喜不报忧?
您完全可以不让他知道。
懂了,就是当内奸嘛!好的,我试试!
家长一般有两种,关注过头的,关注不到位的。这两种都不利于孩子的成长。
是是是,您说得对。
家长会不是一个走形式的流程,更不是用来挑拨亲子关系的负担。
没错没错。
您说您还有个女儿,亲生的,是吧?
是的,现在都上大学了。
那您女儿的家长会一般都是谁来开?
她妈。
也就是说,您女儿的妈妈是愿意开家长会的?
哎哟,我哪抢得过她妈?老师都是直接跟她妈联系,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家长会。
看来两位妈妈教育方式不一样。
对对对!之前那个特别强势,母老虎!现在这个比较正常。
就是不大愿意来开家长会。
嘿嘿,那倒是,那倒是。
孩子和妈妈沟通多吗?
不多!“请勿打扰”!
那孩子在家里,没有亲近的人吗?
我们也想亲近他,他不理我们!
您知道吗?心理学里,这是一种自我防御机制。他内心深处,还是渴望亲近的。
老师啊,再怎么样,我只是他后爸呀,他怎么可能亲近我呢?
那孩子跟他自己爸爸关系怎么样?
不怎么样,还不如我呢!
女老师摇摇头,盯了他一小会儿。男人努力想让自己笑一笑,还没成功,女老师就直接站起来送客了。离开办公大楼,男人呼一口长气,啐一口绿痰,把颈椎晃得咯咯响。他出狱了。
少年刚进地铁口,就看见了女孩。
她像这个早春一样,绿,新,同时又隐隐透出寒意。早春之后是晚春,花谢花飞。接下来是热烈的、带着腻烦的夏。夏太窒息,秋是解脱,松快、爽利。最终,一切死于冬。他太了解这个流程了,所以,早春最好。
1号线的主色调正是早春的新绿,他是1号线专家,可他从来没在这里遇到过她。她还是穿着校服,码数有点大,看上去她好像穿的是他的衣服。他不确定她有没有看见他,毕竟整节车厢只有她和他的穿着完全一致。他们的校服肩部左右各有一块很大的白色,像翅膀,随着动作起伏,彼此呼应。但他们中间隔着很多人,形形色色,他过不去,她也过不来。为什么要过去呢?这样就很好。女孩背着黑色双肩包,用受过伤的左手抓着地铁拉环,始终看着窗外。窗外,漆黑的隧道里,广告画面剧烈颤抖犹如飓风吹拂。
“地铁隧道里的画面不是一幅幅画面组成的,实际是由数百根近一米高、分布着近600个小光点的光柱组成的。这些灯柱分布在地铁速度相对稳定的一段隧道中,每隔1.2米放置一个。当列车静止时,人们只能看到每根光柱上各种颜色的光点,在列车开动后,看到的则是连续的画面。
地铁隧道广告的原理其实和动画片和电影很相似,都是通过人眼的视觉暂留来成像;只不过电影和动画片是人眼不动,图象在变换;而隧道广告的画面固定,而人随着车厢在高速移动。”
他把搜到的这段话读了好几遍,直到手机屏幕暗下去。600个小光点?他又回到了摩天轮上,头顶和脚底光点密布,他悬浮在黑暗正中。座舱升级了,拉长了,不再是一对一。这里没有冰啤酒,也没有香烟。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有女孩就够了。女孩站在他前面,他看到的画面跟她基本一致,就是晚了几秒。车身震颤,他们在同一个频率摇摆。他和她不需要清场,乘客在他们该在的位置上:穿运动服的阿婆、中年双胞胎、发胖的小学生、闷闷不乐的男人、长得很像的老头老太。他这次带的是速写本,厚厚一大本,快要画完了。他画过的那些人,并没有老老实实待在纸上。他们只是在纸上歇会儿,然后照样买菜、接孩子、吵架、上班,他只是抓住了金蝉脱下的壳。他翻开速写本,写下日期,打算就这么空着,他不会画她。抓蝴蝶、毒死、做成标本,这种事他在生物兴趣小组已经做得够多了。
过了乐桥站,人渐渐少了。他失去掩护,趁乱退到车厢的另一头。座位空了出来,女孩没有坐的意思。他和她,成了整节车厢唯二没有坐下的人。她发现他了吗?是不是在等他先下车?就像她上次那样,流着血,直接走了?她一定不知道,他没有目的地,他可以一直陪她坐下去,如果她不介意的話。列车飞速行进,没有季节,没有天气,没有时间,甚至没有地点。你这一秒在桐泾北路,下一秒你就不在了。头顶的人工光源死死扣住你,但你分分秒秒都在逃逸,逃向宇宙尽头。无数光点在隧道两侧护送着你,它们形成广告牌形状的星云,这种感觉很妙。车体是一节一节的,首尾相接。每一站大概两分钟,一小点一小点,连成一条永恒的虚线。
这永恒持续了大概十五分钟,直到人工录制的女声提醒他:
前方到站,终点站:木渎。请全体乘客下车。终点站“木渎”到了,请全体乘客下车,欢迎再次乘坐苏州轨道交通1号线。
女孩走向3号出口,自动扶梯像坦克履带,驶向刺眼的出口,少年远远跟着。他本来应该直接走到对面,坐反向地铁,但他没有。他不想马上就掉头,把刚才那一段逆向来一遍。他不想正负相加,抵消得零。
3号口出来是一条老街,店铺污脏破旧,后面几家已经拆了一大半。女孩走进斜对面的一家,玻璃门她在身后闭合,“欢迎光临”这四个字不是对他说的。他站在地铁口,把两只手插在兜里,笑一笑。到此为止了,他需要停一下,一根烟的功夫就好。这是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他盯着女孩消失的地方,保持不动,直到想象中的画面全暗,字幕出现。此时,玻璃门被恶狠狠地推开,一只黑色双肩包飞出来,落在尘土飞扬的路面。紧接着,女孩出现了,她漠然地捡起它,好像那是别人的东西。
少年退后,一头钻入没有女孩的人工黑洞,开始飞奔。没事的,他一直在保护她。在他的周记里,他们小时候一起玩,她六岁就淹死在河里,成功地避开了所有捕杀。此后,再没有人能够伤害她。
(责任编辑:费新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