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礼议”事件的影响
2021-09-10王慎行王旭王翔宇贺明敬
王慎行 王旭 王翔宇 贺明敬
【摘要】 大礼议事件是明代历史中的一个重要标志,对明代中后期的文官党争有着深远影响,是明代文官集团内部分裂的开端。本文分析了大礼议事件何以导致文官集团内部的分裂,着重讨论了与不同党派之间斗争的基本逻辑,即政治问题道德化。大礼议中“继统派”与“继嗣派”的斗争不但是明代文官党争的开端,以“道德问题”相互指摘,以“卫道”为理由的斗争手段方法更为明代此后的党争奠定了基调。
【关键词】 大礼议;党争;道德政治
【中图分类号】K24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14-0051-04
基金项目:大学生创新创业计划项目:“大礼议”之下的君臣斗争——明中晚期道德政治与党争激化研究,项目编号:S202011258030。
大礼议事件对明中叶乃至其后政局的影响之大毋庸置疑,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明代政治格局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其中尤其重要的是大礼议对明代党争的影响。在大礼议之前,明廷内部的文官集团虽然也存在小团体,成员之间过从甚密、互相提携,似乎是有党派之别,但是基本上是由于同乡关系或者有相同的志趣连接在一起,这种连接极为松散,立场也很难协调统一。而自大礼议起,文官内部的分裂和派系的斗争才真正开始,那种相互之间不论是非,只看异同的“党”才开始出现,而大礼议就是这一切起点。本文的目的即要从明代党争与政治道德化的角度入手,对大礼议事件政治层面的影响加以考察,进而探讨大礼议与此后明代政治之间的关系。
一、“大礼议”事件中的君臣矛盾
明武宗正德十六年三月,武宗朱厚照崩于豹房。临终前留下旨意:“朕疾不可为矣。其以朕意达皇太后,天下事重,与阁臣审处之。”[1]卷16,212
年仅三十一岁的朱厚照并没有留下子嗣,皇位继承的问题成为头等大事。
从武宗这一角度看,由于皇帝没有子嗣,按照《皇明祖训》中“凡朝廷无皇子,必兄终弟及,须立嫡母所生者。庶母所生,虽长不得立”[2]卷1,179的原则,皇位应由其亲兄弟承继,但是孝宗只有武宗一个儿子,所以只能在更大范围寻找继承人。
从“孝宗—武宗”这一角度看,按照“兄终弟及”的原则,应在孝宗亲兄弟的嫡子,即武宗的堂兄弟中过继到孝宗名下,再继承皇位。这样一来则需要更大的范围来确立长幼次序。
从“宪宗—孝宗—武宗”这一角度看,按照“立嫡不立长”的原则,皇位应在孝宗弟的嫡子中产生。在朝廷内部各种政治力量的作用下,最终确定了皇位由孝宗亲弟兴献王朱祐杬的嫡子朱厚熜继承皇位,即后来的明世宗。
于是,以杨廷和为首的阁臣,按照武宗的口吻拟遗诏:“皇考孝宗敬皇帝亲弟兴献王长子厚熜……伦序当立。遵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告于宗庙……嗣皇帝位。”[3]卷50,733
诏书援引了《皇明祖训》中“兄终弟及”[2]卷1,179的原则,但是对于朱厚熜是以什么身份继承大统诏书中并未提及,这为“大礼议”事件的爆发埋下了隐患。
按照杨廷和等人的设想,朱厚熜应过继孝宗,以孝宗之子,武宗之弟的身份,在符合“兄终弟及”原则的情况下承继大统,既继统又继嗣;而朱厚熜则认为应只继统而不继嗣,此后君臣矛盾基本围绕“继统”与“继嗣”展开。
首先就是在进入京城的礼仪上,杨廷和等人为新皇帝设定的路线是从东安门进入,以皇太子之礼继承皇位。这引起了即将继位为新皇帝的朱厚熜的不满,他认为“遗诏以我嗣皇帝位,非皇子也”[1]卷17,215,如果不更改礼仪,他则拒绝入城。为了新皇帝及早登基,稳定社稷,在张太后的催促下文官做出了让步,新皇帝由大明门入城,祭宗庙、谒大行皇帝、朝皇太后,在奉天殿即皇帝位。嘉靖皇帝以藩王入嗣,第一次交锋以朱厚熜的胜利而告终,而这只是“大礼议”的开始。
嘉靖即位后不久,就下令议定生父母的尊号。杨廷和等人对新皇帝的政令并没有太过重视,只是引“汉定陶王”与“宋濮王”这两个小宗入嗣大宗的例子,提出“以孝宗为考,兴献王及妃为皇叔父母”[3]卷50,734的建议,并且用“异议者即奸谀当诛”[3]卷50,734定了调。
杨廷和之所以如此强调皇位继承中的“继嗣”,主要是其政治身份使他肩负为大宗续嗣的义务。作为武宗朝的文官领袖,杨廷和在武宗生前并没有与皇帝建立起良好的君臣关系,在皇位继承的问题上并没有体现出内阁作为建议、资政部门的作用,以至于导致了武宗绝嗣以及后续一系列隐藏的危机,为了弥补这一缺失,杨廷和则需要为武宗和孝宗续嗣。遗诏以朱厚熜入嗣大统,虽然实际上放弃了为武宗续嗣的可能,但是也能转向其设想的为孝宗续嗣。这是作为要为皇嗣断绝承担连带责任的杨廷和的必然选项[4]131-136。
杨廷和的态度引起了嘉靖皇帝极大的不满,他说:“父母可移易乎?”[3]卷50,735下令再议。结果朝臣分次分批上疏,列举前朝故事以支持杨廷和既继统又继嗣的主张,这些人被称为“继嗣派”。嘉靖依旧不满意议礼的结果,直到正德十六年七月,观政进士张璁上《大礼疏》驳斥杨廷和等人的观点,在皇帝支持下杨廷和等阁臣做出让步“追尊父兴献王为兴献帝,祖母宪宗贵妃邵氏为皇太后,母妃为兴献后”[1]卷17,216,张璁则被赶到了南京。北京政局趋于平稳,但是在南京以张璁、桂萼为首的“继统派”逐渐形成,成为此后与以杨廷和为首的“继嗣派”对抗的重要力量。
二、从君臣斗争向党争演变
嘉靖元年十一月,桂萼上疏,大致内容为:其一,他认为现如今的安排是“强附末世故事,灭武宗之统,夺兴献之宗”[3]卷50,742的行为;其二,重申继统不继嗣的观点,认为孝宗已有武宗为子,无须再为其立后;其三,建议皇帝尊孝宗为皇伯考、兴献帝为皇考、兴国太后为圣母、武宗为皇兄。此主张遭到了杨廷和的激烈反對,但是得到了皇帝的支持。
嘉靖三年,杨廷和被迫致仕,张璁、桂萼被召入京城,大礼议的君臣斗争逐渐转变为文官之间的斗争。
杨廷和的致仕成为大礼议的重要转折点,失去领袖的“继嗣派”加速了其运动的失败。嘉靖三年三月, “奉兴献帝为‘本生皇考恭穆献皇帝’,兴国太后为‘本生母章圣皇太后’。”[3]卷50,745
在此基础上,嘉靖先后罢免了“继嗣派”的蒋冕、毛纪、汪俊、乔宇等人。在“继嗣派”分崩离析之际,“继统派”趁机扩大战果,欲去“本生”二字,引起了“继统派”朝臣的激烈抗议,于是在嘉靖三年七月,爆发了百官请愿的“左顺门事件”,企图以舆情压力逼迫嘉靖皇帝就范,将大礼议运动推向高潮。但事件最终以失败告终。嘉靖皇帝最终对参与“左顺门事件”的共计二百二十名官员按照参与程度采取了不同的处罚。
经过“左顺门事件”之后,朝中反对势力逐渐消弭,嘉靖按照自己的意愿继续其行动。嘉靖三年九月,“改称孝宗敬皇帝为皇伯考,昭圣皇太后为皇伯母”[3]卷50,753;嘉靖四年三月,“修献皇帝实录”[3]卷50,755;嘉靖七年六月,《明伦大典》编撰完成,封赏有功的张璁等臣,惩罚杨廷和等臣;七月,嘉靖为父母加上皇考、圣母的尊号,称皇考为“恭睿渊仁宽穆纯圣献皇帝”、圣母为“章圣慈仁皇太后”,至此大礼议结束。
在家国同构的特殊背景下,将皇帝的家事上升到国家层面,处理的得当自然国泰民安,相反,如果处理不当,则会造成很大的危机。虽然大礼议运动最终以嘉靖的胜利而告终,但朝廷官员当中的分裂倾向也逐渐公开化,以张璁、桂萼为首的“继统派”和以杨廷和为首的“继嗣派”之间的相互斗争成为党争的开端,他们不仅仅局限于正常的政治争论,而是通过上升到道德层面,将政见有别于己的视作奸谀,将道德作为自己行动的依据和打击异己的手段,这成为明代文官集团分裂斗争的一个显著特征。
三、“大礼议”与明廷党争之始
明代的文官党争之所以从大礼议而始是有其历史背景的。“明代中期以后,承平日久,崇文黜武局面随之形成。”[5]6文官政治传统随着时间的累积,逐渐固化为政治惯例,在这种固定的政治运作模式中,皇帝的身份很难和皇权本身画上等号,大多数时候君主的独裁权力总是会受到限制或者难以施展。而且与层层选拔出来权力来源于体制和能力的高阶文官们不同,皇帝的权力来源往往是血缘,这就造成了皇帝作为一个个体在面对文官集团把持的政府时,往往难以直接施加个人影响。
面对这种情况,历史上皇帝一般会通过设立所谓“中朝”的机构,在自己身边团结一批官僚,来对抗庞大的传统文官集团,但是明代皇帝早在永乐时期就已经设置了“中朝”性质的机构,即内阁。随着时间的推移,作为皇帝私属来控制“外朝”文官集团的内阁自身也渐渐外朝化,因此明英宗即以后的明代皇帝针对这一情况,采取的手段通常是赋权于一个特殊人群“宦官”,由他们作为皇权的延伸和皇帝支配以及运用皇权的工具。
而宦官身体的残疾与心理的扭曲使得他们掌握权力后更容易胡作非为,酿成祸患。这种现象在明武宗朝时就达到了一个高潮,大貂珰们与高阶文官平起平坐,甚至权力犹有过之,危害极大,这一点被士林和民间舆论广泛宣扬,从外藩入继的嘉靖帝显然也认识到了这一点。继位不久就将此前为祸最烈的几人加以惩处,出镇各地的宦官也被纷纷召回,对于内廷的宦官更是严加管理,以此作为自己不再信用宦官的政治表态。
虽然排斥了宦官,但是皇帝对于皇权的掌控需求依然存在,特别是在大礼议中对于生父生母“名分”的争夺更使得这种需求迫切化。在现实中,放弃了宦官协助的皇帝几乎是独自面对以杨廷和为首的文官集团,在这种局面下文官内部集团产生了分化,以张璁、桂萼为首的一批新锐文官们选择支持皇帝,这很快引起皇帝的重视,将他们提拔起来委以重用。此时的文官内部已经产生了分裂,从立场上看,他们可以被称为“继统派”与“继嗣派”,从权力来源上看,则是“依附于皇权的文官新贵”和“努力维持文官自身权力的老派文官”,此时传统意义上成员之间利益紧密,不同派别相互斗争激烈的“党”就已经形成了。从张璁、桂萼之后,明廷大臣为了巩固自身权力,拉帮结派的风气愈演愈烈,在严嵩与夏言的斗争、徐阶等人与严嵩的“清浊之争”中大臣勾结、门户自立就渐渐成为常态,乃至演变为明末文人争相结社的社会风气。
四、“大礼议”与明朝中晚期道德政治下的文官内部斗争
“大礼议”不但开启了党争,也最先确立了明代文官党争手段的“规范”,即将政治问题道德化。对党派不同的文官同僚制造道德上和政治上的高压,发动舆论攻势加以打击。这种道德政治是明朝中晚期内在的政治逻辑之一。在这逻辑的影响下,文官利用儒家的伦理道德,使自身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操纵舆论,而且舆论和伦理道德上的优势往往也可以在斗争进一步升温转化为对反对者进行人身打击的理由。假如皇帝支持或默许这种舆论的发展,处在舆论优势地位的文官集团就很可能会赢得党派斗争的胜利。这种利用舆论的方法是有现实的合理性的,这是因为在当时明庭的舆论约等于公论,公论即言论的公正性,源于士大夫的传统信念,也就是一种能被群臣所认同的理,因此,得“公论”者,往往能赢得多数人的响应,而很多时候众口铄金之下,即使是皇帝,在众多口舌之前,难免要顾及。
在大礼议事件初期,嘉靖皇帝沒有相应的儒家道德理论去反驳继嗣派,无法占据舆论的有利地位,只能持防守状态,杨廷和与毛澄等人甚至在立论时就直言:“有异议者(不同意继嗣)即奸邪,当斩。”这种不同意见者即是道德奸邪的小人,就应该置于死地的斗争逻辑,在大礼议一开始就已经初现端倪。而在张璁上疏之后,嘉靖皇帝凭借他所陈述的儒学的孝道之理,迅速地瓦解了继嗣派在道德上的优势,在舆论阵地上取得了优势地位,同样的继嗣派又被称为“元恶……群奸。”[6]144
自此,嘉靖皇帝在道义上站稳了脚跟,嘉靖三年对继嗣派的暴力镇压也就变成了合情合理的正义行为,这次血腥事件加快了嘉靖皇帝胜利的步伐。
大礼议事件结束后,作为嘉靖皇帝的智囊,继统派获取了极大的政治利益,领袖张璁从礼部观政一跃成为当朝首辅,内阁自此权力渐重,故曰:“人谓永嘉夺馆阁之权,而不知馆阁得永嘉始重也。”[7]卷26
與此同时,作为权力的获取法宝:道德政治被嘉靖皇帝加以约束。他在执政后期喜欢用“青词”传达指令,而“青词”在意思表达方面具有模糊性,阁臣做事小心翼翼,不敢随意发表意见。但是即便如此,也没能杜绝政治的道德化,诸如严嵩与徐阶的政治斗争,就被刻意凸显了清流与浊流,君子与奸佞之间斗争的道德色彩。到了万历前期,张居正“假天子之威福”,控制言路,并创建了维护其权力的张居正体制,该体制以考成法为大棒,彻底封杀了不利言论,从而基本上断绝了文官利用道德政治,谋取政治利益路径。[8]21
从嘉靖帝到张居正,道德政治始终受到当权者的限制,作为斗争的武器没有被过分的滥用,文官集团的内部斗争随着一方逐渐占优胜出,内部分裂在斗争的过程中逐渐放缓,最终明廷在万历初年整体上形成了君臣一体的稳定局面。
但是这一稳定的局面在张居正死后逐渐被打破。万历十年,张居正去世,他生前所构建的考成法被后来的首辅申时行废除,同时神宗皇帝不理朝政,“垂拱而治”。这样下来,皇帝与权臣对于道德政治的桎梏逐渐解开了,那些曾遭张居正打压的书院书生有了反扑的机会。东林书院是书院中的佼佼者,和东林书院有关联的朝野人士被其对手称为东林党。东林党以太祖祖训为依据,提倡不管在朝还是在野,应广泛开辟人民的建言之道。[8]105
在国本之争中,东林党人认为朝廷被内阁蒙蔽,便自诩为君子,从道德角度批判攻击阁中大臣,斥责其为小人。
东林党人高攀龙说:“常人有为善之心而中疑,小人有为恶之志而愈决……辅臣王锡爵等,迹其自待,若愈于张居正、申时行,察其用心,何以异于五十步笑百步?”
面对东林党的道德攻击,内阁大臣常处于下风,他们既无法得到皇帝的明确支持也难以说服东林党人,结果诸多内阁成员顶不住压力,纷纷致仕。于是,东林党声望日重,势力逐渐壮大,控制了外廷,掌握了台谏。明臣张纳陛云:“台谏者,执天下公是公非而赞予夺于铨曹者也”[9]卷6,东林党顺理成章地成了“天下之理”的代表,并产生了为“天下”请命的“公党”的身份认同。东林党人认为自己是根据“天下之公”聚集起来的“公党”,不同于贪图私利的“私党”,在道德层面上具有优越性,是“公德”的化身。因此,东林党牢牢把握住了舆论主导权,最终导致了“政不在上,而在台省”的权力失衡的局面,党争严重激化。
不难发现,东林党争与大礼议事件都是道德政治的典型展示,二者的斗争手段与思想逻辑以及党派的分化内部都有一定的继承关系。作为道德政治的初期表现,大礼议事件的两派在观点上都是引用儒家理论,只不过基于各自的立场变化了表达方式,所以,在辩论中两边势均力敌,最后在一定的限制下才决出了胜负。
而到了东林党时,政治的道德化已经使得政治氛围变得空前的严峻,即许多学者都提过的“明末士风酷烈”,此时的“党争”已经到达了极端排斥异己的程度,道德政治也被无限拔高了。
道德水准的不同,煽动舆论的力量强弱也就不同,造成的影响天壤之别,如果说,大礼议事件只是激起了短暂的波纹,那么东林党争便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有人甚至认为东林党争导致了明朝的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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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慎行,第一作者,男,陕西人,大连大学历史学院,研究方向:宋史、明史。
王旭,男,辽宁人,大连大学历史学院,研究方向:中国近现代史。
王翔宇,男,河南人,大连大学历史学院,研究方向:魏晋南北朝史。
贺明敬,男,河南人,大连大学历史学院,研究方向:明清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