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实相生,俯视痛苦
2021-09-10赵芊熙
赵芊熙
【摘要】 杨绛散文以淡雅质朴的智性笔调为人称道,而《我们仨》作为杨绛先生暮年的回忆录散文集则突出表现了这一特质。文中主要运用的梦境手法,则大大增加了文章的魅力与厚度,包括开启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继承哀而不伤的文学传统,体现朦胧诗意的古典韵味,以及“人生如梦”的主题暗示。从而在虚实之间,达到新的高度,俯视痛苦,含泪而笑。
【关键词】 杨绛散文;《我们仨》;梦境手法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14-0004-02
《我们仨》是杨绛先生于新千年初写作的一部家庭生活回忆录散文集,她以平和释然、淡雅质朴的笔调向世人娓娓道来这个家喻户晓的学者家庭平淡温馨、相守相失的经历。全书主要由三部分构成:第一部分“我们俩老了”可看作是整本书的序;第二部分“我们仨失散了”含蓄描写女儿丈夫相继去世,三人离散;第三部分“我一个人思念我们仨”则回忆了多年的家庭生活。
杨绛的散文不同于其他散文家一般工于语言的锤炼,她曾在《听话的艺术》一文中提道:“我们钦佩羡慕巧妙的言辞,而言词笨拙的人,却获得我们的同情和喜爱。”可见她的语言风格取向并不在于雕饰,而在于平实淡雅。但是,在整本书淡淡的叙述之下却又饱含着作者浓浓的深情与思念。作者在传达这种深情时,采用了含蓄写意的手法,并没有直白大量地宣泄。其中,第二部分是全书最含蓄难懂的一部分,而梦境手法的使用又是这部分最大的特点之一。在虚实之间,达到含泪而笑、俯视痛苦的境界。
一、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
在第一部分中,作者就开篇点出自己做了一个梦,因梦中丈夫不等自己独自离去而埋怨丈夫。在结尾中又引出第二部分一个“长达万里的梦”。第二部分开篇再次强调“彻头彻尾完全是梦”,以此向读者明示虚写笔法以及暗示存在的内在蕴意。
与此同时,作者也提到这个梦的变化,从一开始“能轻快地变成一个梦”后一点点变重,到最后“像沾了泥的杨花,飞不起来”,在此梦境的表达方式体现了一个全知全能的叙述视角。以一个陌生来电打破家庭生活的宁静,三人被迫分开开头,围绕丈夫钟书生病,作者白天一趟趟去探望照顾展开故事。但到了夜里,作者躺在客栈床上能够化为一个梦去看女儿阿圆的生活。这其实是一条暗线,围绕女儿生病展开叙述。而这个梦境,自然是作者去探望女儿以及听女儿电话中的叙述的现实。一明一暗,双线并行,相辅相成,共同揭示了作者在八十多岁晚年奔波于病重的丈夫与女儿之间的经历,焦心痛苦之情不言而喻。借助梦的重量不断增加,表现两位至亲病情不断加重,作者心情日益沉重,趋于崩溃。
选用梦境手法叙事,而不是直接现实地描写自己穿梭在丈夫女儿的病床前,这更能体现出杨绛散文语言的用心与雅致。相比前者,后者略显平白,偏于记事,而梦境手法的运用在含蓄叙事的同时,更增加了抒情意味。
二、淡化痛苦,哀而不伤
弗洛伊德认为梦境是人类将自己潜意识中压抑的欲望、情绪经过艺术般的重现,是人类的发泄场景。同时,德国心理学家提出心理的保护机制会选择在梦境中形成心理治疗的过程以帮助恢复更好的心理状态。在开始时,作者描写自己反复做找不到丈夫的梦,埋怨丈夫不等等自己,实际上反映了自己在面对丈夫女儿病重三人即将离散时内心的惶惑与不安。而“我们仨失散了”一部分中通过“古驿道送别”的梦境则是淡化了这种离散之悲。
从写作者角度讲,身为一个已到垂暮之年的人,不仅不能抛却俗务、享受天伦之乐,反而面对至亲至爱的相继离去,正如作者所述“胸中的泪直往上涌,直涌到喉头。我使劲咽住,但是我使的劲儿太大,满腔热血把胸口挣裂了。只听得噼嗒一身,地下石片上掉落下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我的心已结成一个疙疙瘩瘩的硬块,居然还能按规律均匀地跳动。每跳一跳,就牵扯着肚肠一起痛。”只有借助梦境,才可使作者再次回忆整理那段痛彻心扉的经历,不至于每每让笔下的纸洇湿在泪水里。
同样,从写作整体角度讲,这体现了一种中国自古以来的审美观念。早在先秦时期,孔子便提出了“中庸”学说,即一切恰到好处,无过无不及。反映到情感的节制上,便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一学说在中国古典美学的批评史上,更是奉为了一条审美原则,倡导“中和”美学,讲求“以和为美”。《我们仨》中梦境手法的使用,不仅使作者抽象的痛苦通过一个具象的载体得以展现,便于作者的书写与读者的阅读,更重要的是,内容的含蓄,使读者通过自主思考其内在意蕴而体悟到作者内心深沉的悲凉与痛苦。作者在节制之后的释放,更体现出这种痛苦对于杨绛的打击之深。每读至此,不忍复读。这种点到为止、淡化痛苦的表现方式也是杨绛智性散文风格的体现。
三、淡雅朦胧的诗意美与古典韵味
作者在描述梦境时,提到了许多特殊意象。
首先,古驿道意象的选择是作者的独具匠心之处。作者在刚踏上古驿道时,曾这样描写:“只见路旁有旧木板做成的一个大牌子,牌子上是小篆体的三个大字:‘古驿道’。下面有许多行小字,我没戴眼镜,模模糊糊看到几个似曾见过的地名,如灞陵道、咸阳道等。”古驿道是古代中国设置驿站的通途大道,也是古代陆地交通主通道。所以古人出行往往便是在驿道分别,故在古驿道边常常设置亭,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使得亲朋好友送别时能在亭中设酒践行,所以长亭也成了一个抒写离愁别绪的意象。而“灞陵道”“咸阳道”更是古诗中常常出现的分别地,如李贺在《金铜仙人辞汉歌》中写:“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李白在《灞陵行送别》写:“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等等。从这些意象的使用,便可以暗示丈夫钟书被接走绝对不是一场普通的行程,这是人生最后的旅程,所以作者一开始想要代丈夫请假或报道不被允许,并且钟书一声不响地回到卧室准备衣物,“他是准备亲自去报道,不需我代表——他也许知道我不能代表”。杨绛先生在行文时留有余地,不将最后一程说尽说透,读者在初次阅读时或许会疑惑是什么会议主办方如此强硬、什么驛站这么不近人情,在思考这些不合逻辑之处的同时,也就慢慢悟出这些意象的象征意所在,体会到杨绛散文的智性魅力,增加作品的厚度与审美氛围。
其次,作者在描述自己奔波于女儿与丈夫之间的经历时,用柳树这个意象来表示时间的流逝。从杨柳“光秃秃”到“柳叶开始黄落”,然后“杨柳又变成嫩绿的长条,又渐渐黄落,驿道上又满地落叶,一棵棵杨柳又变成光秃秃的寒柳”。这不仅象征了作者心境的凄凉变化,还体现了作者对时间流逝、亲人逝去的无力把控与眷恋不舍。柳谐音“留”,自古又有折柳送别的传统,这里柳树意象的使用也显现出作者送别亲人的复杂辛酸之情,具备古典韵味。
此外,以梦境写现实,用梦境的虚幻来为生死离别的痛苦与凄凉蒙上一层朦胧缥缈的纱,既起到淡化死亡的效用,又体现了淡雅朦胧的诗意美。
四、人生如梦的主题暗示
这场古驿道一次次的相聚相失,作者明白是丈夫钟书对她最后的体贴与关怀,“他现在故意慢慢儿走,让我一程一程送,尽量多聚聚,把一个小梦拉成一个万里长梦”,丈夫怕作者一下子不适应亲人的骤然离去,所以拉长了送别的过程。作者虽然说不清这到底是增加痛苦还是减少痛苦,但还是愿意陪亲人走得更远,相守的时间再多一些。当亲人都已逝去,家已不复是家,作者一个人寻觅归途,明白“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的惆怅悲哀,领悟“人间没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杂着烦恼与忧虑”“人间也没有永远”的人生哲理。用梦境表现这场人生旅途的终结,体现出“人生如梦”的主题暗示。哪怕再契合的婚姻、再幸福的家庭,也没有一个人能伴一人始终,每个人都走在自己的归途上,只有珍惜眼前的生活才是对这场归途最大的收获,也怨不得古人早早感叹“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了。
五、结语
文学作品中梦境手法的使用,并不是对梦自然主义式地模拟与再现,而是作者有意识的理性选择。借助梦境,作者可以使叙事在保持未知性和神秘感的同时,扩大叙事空间,成为人物心理描写的一种补充手段,或暗示人物性格命运、故事发展,同时加强渲染预兆的奇詭氛围,建构小说张力。
《我们仨》这本书是杨绛先生对过去生活的眷恋再品,以安慰自己孤独思念之情,也是对人生经历的冷静反观与品悟。唐代僧人皎然论《诗有六至》的其中一条,便是“至苦而无迹”,即用心良苦但不露雕琢的痕迹。杨绛散文语言表面上看平淡质朴,但其平淡后蕴藏着构思的用心。《我们仨》全书简约淡雅的散文语言饱含着杨绛式的温情,其梦境手法的使用更是增添了这种独特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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