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见法与《史记》伍子胥形象塑造研究
2021-09-10李鑫
【摘要】 互见法是《史记》最为重要的述史方法,也是最为重要的叙事方法和写人方法。《史记》中伍子胥形象塑造得力于互现法的精当运用。在《伍子胥列传》中,司马迁对伍子胥进行了高度的评价,说他乃“烈丈夫”[1]408,并赞许伍子胥终其一生的复仇行为。当伍子胥的故事流传至后世,从小说到戏曲,“复仇”的主题几乎占据所有。然而这样的理解过于片面且单一,人是复杂多面的,其形象也并非从一而终。因此,当下作《史记》互见法对伍子胥形象的塑造研究,对正确全面认识伍子胥的历史形象具有重要的意义。
【关键词】 《史记》;互见法;伍子胥;形象
【中图分类号】K20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20-0051-03
基金项目:宝鸡文理学院研究生创新科研项目“互见法与《史记》伍子胥形象塑造研究”(YJSCX20ZC09)。
对于伍子胥的形象,《史记》中除本传外,《吴太伯世家》《楚世家》及《越王勾践世家》三篇都或详或简,皆对伍子胥的行为和言语进行描写。这正是司马迁塑造人物之独创——“互见法”的具体体现。“互见法”的运用使人物塑造的空间得到拓展,让伍子胥的形象更加全面立体,增加其真实性可信性。其身上具有的智、勇、忠、孝的高贵品质与精神,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力量之源,不论是为人或处事的层面都值得每一位现代人学习与借鉴。
一、并存互见:强调人物的性格特征
伍子胥是一个一人并入本传与世家传的人物形象。《史记》中共有四篇皆出现了伍子胥的身影。司马迁在伍子胥本传中,集中叙述和描写了与其紧密相关的矛盾尖锐、斗争激烈的事件,同时又在其他三篇中或繁或简地涉及到这些事件,这就构成了篇章叙事间的并存互见,“指两处互见同记一事,篇幅大致相当,但又有略微不同,于并存事件的差异中显示出历史的真相、作者的褒贬态度等这样一种叙事手法。”[2]48它能够凸显人物的性格特征。
(一)伍奢之评价:刚毅隐忍
平王听信费无忌的谗言,欲以伍子胥之父伍奢为人质,招奢之二子前来,俱杀之。伍奢对此事的态度和言语《史记》中记载有两处。《伍子胥列传》:“员为人刚戾忍诟,能成大事,彼见来之并禽,其势必不来。 [1]404 《楚世家》:“尚至,胥不至……胥之为人,智而好谋,勇而矜功,知来必死,必不来。然为楚国忧患者必此子。”[1]263
在此事件中,司马迁两次皆用伍子胥最为亲近之人其父伍奢之言,来表现伍子胥的性格特征。两处记述构成互补,各有侧重,但都突出“其势必不来”的反抗压迫、对抗权威的性格特点。《管子 · 大匡第十八》中鲍叔说:“先人有言曰:知子莫若父,知臣莫若君。”[3]伍奢之言将伍子胥的刚毅隐忍、智勇好谋的一面表现出来。
在伍子胥亡楚奔吳后,伍奢又有言,《伍子胥列传》中记载:“楚国君臣且苦兵矣。”[1]405《楚世家》:“胥亡,楚国危哉。”[1]263伍奢之言在这两篇中大同小异,表达出相同的意思。伍子胥的出逃,将使得楚国陷入战争的危难境地。伍奢此言表现出伍子胥有仇必报且具有使一个国家覆灭的能力与智慧。
(二)伍子胥之言:勇于抗争
伍子胥深知楚平王召其兄弟前去的目的是要以绝后患,而他不愿这种无为的死法,《伍子胥列传》载:“伍胥贯弓执矢向使者,使者不敢进,伍胥遂亡。”[1]404《楚世家》载:“伍胥弯弓属矢,出见使者,曰:‘父有罪,何以召其子为?’将射,使者还走,遂出奔吴。”[1]263
这二处形成互补互见,都记述了伍子胥执箭向使者,《楚世家》中还补充道伍子胥对使者说的话,他说父亲有罪,召他的儿子做什么?他对于楚王传达的命令是保持怀疑与不屑的,对于权威他无所畏惧,坚持用武器来捍卫自己作为自由意志的人的权利。在此刻他是抗争权威的勇士、是拥有自由意志的人。
(三)伍子胥之死:忠君却矜功
关于伍子胥自杀,《伍子胥列传》《越王勾践世家》和《吴太伯世家》三篇都有较为详细的描述。
《伍子胥列传》:
乃使使赐伍子胥属镂之剑,曰:“子以此死。”伍子胥仰天叹曰:“嗟乎!谗臣嚭为乱矣,王乃反诛我。我令若父霸。自若未立时,诸公子争立,我以死争之於先王,几不得立。若既得立,欲分吴国予我,我顾不敢望也。然今若听谀臣言以杀长者。”乃告其舍人曰:“必树吾墓上以梓,令可以为器;而抉吾眼县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乃自刭死。[1]407
《越王勾践世家》:
与逢同共谋,谗之王。王始不从,乃使子胥於齐,闻其讬子於鲍氏,王乃大怒,曰:“伍员果欺寡人!”役反,使人赐子胥属镂剑以自杀。子胥大笑曰:“我令而父霸,我又立若,若初欲分吴国半予我,我不受,已,今若反以谗诛我。嗟乎,嗟乎,一人固不能独立!”报使者曰:“必取吾眼置吴东门,以观越兵入也!”[1]273
《吴太伯世家》:
吴王不听,使子胥於齐,子胥属其子於齐鲍氏,还报吴王。吴王闻之,大怒,赐子胥属镂之剑以死。将死,曰:“树吾墓上以梓,令可为器。抉吾眼置之吴东门,以观越之灭吴也。”[1]194
三处记载同样大同小异,但都记录了伍子胥是被奸臣伯嚭所害,被吴王赐属镂剑,自刎而亡。他面对父亲当年同样的处境,临危不乱,保留住自己的尊严;面临死亡时,无畏无惧,并要求死后抉出双眼置于吴国东门,看越兵灭吴。事实上他在生命最后一刻仍是忠君死谏的臣子形象。
伍子胥最后被赐死的悲剧与他的性格紧密相关。他的父亲伍奢曾评价他“勇而矜功”,这是指其性格中自大自傲的一面。而他死亡前所说的话,正是他自大自傲的具体体现。他说与吴王听,“我令尔父霸”,又立你为新吴王,你曾说“欲分吴国予我”,如今却赐死我,实在是过河拆桥之举。在这里他炫耀自己的功劳,吴王在他眼里如同一个小毛孩。这样自大自傲的性格或许是其悲剧命运的根源。
(四)等待时机:深谋远虑
《伍子胥列传》中记载:“至于吴,吴王僚方用事,公子光为将。伍胥乃因公子光求见吴王。”[1]405在初到吴国之时,伍子胥已经能够清晰而准确地把握吴国内部的政治状况,借助显赫身份的公子光以求见吴王。
在深知公子光有异心后,他花费力气找到勇士专诸,并将他推荐给公子光,因而也获取了公子光对其的信任。《伍子胥列传》:
伍胥知公子光有内志,欲杀王而自立,未可说以外事,乃进专诸于公子光,退而与太子建之子胜耕于野。[1]405
《吴太伯世家》:
于是伍员知光有他志,乃求勇士专诸,是之光。光喜,乃客伍子胥。子胥退而耕于野,以待专诸之事。[1]192
他知晓公子光的异心、献刺客专诸、退而耕于野,在此过程中他表现出极度的冷静和高度的自信,并且他看人的眼光也是十分犀利的。他确信公子光定会弑君并取而代之,同样的他也确信专诸有完成刺杀行为的能力与勇气。可看出伍子胥的深谋远虑,他确是一位深谋远虑、能够准确把握时机的识时务者。
二、有无互见:补充人物侧面性格
关于伍子胥的记载,除本传外,《史记》中还有三篇。其中关于部分事件的记载只出现在《越王勾践世家》中,与本传形成叙事上的有无互见,起到了补充人物侧面性格的积极作用。
(一)道乞而食:知恩、孝顺
伍子胥在逃离楚国后,先后至宋、郑,后奔吴,可谓一路艰难坎坷。后与太子建之子胜奔吴,在被追击的紧急情况下,有一江上渔夫出现,将其渡河。伍子胥为感谢渔夫,解其剑曰:“此剑直百金,以与父。”[1]405他在如此窘迫艰难的境地,仍愿将自己身上所佩之剑赠予渔夫,可知其是一个知恩图报之人。
《伍子胥列传》中记载:“伍胥未至吴而疾,止中道,乞食。”[1]405太史公曰:“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岂尝须臾忘郢邪?”[1]408司马迁记下了伍子胥孤身奔走、为求活命甚至走上乞食之路的逃亡历程和辗转流落异国的流亡者形象。他出身楚国名门,却因突如其来的灾祸踏上了一生的流亡之路,为活命为报父仇,他竟放下自尊道乞而食,可想而知他的生命力是多么的顽强、报仇之心是多么的执着。
(二)劝谏吴王:直言犀利
《越王勾践世家》中记载吴王欲伐齐,子胥谏之曰不可,结果吴王没有听从他的谏言,并获胜,归来后:
让子胥。子胥曰:“王勿喜!”王怒,子胥欲自杀,王闻而止之。[1]273
越大夫种向吴王请求借粮:
吴王欲予,子胥谏勿予,王遂与之,越乃私喜。子胥言曰:“王不听谏,后三年吴其墟乎!”[1]273
这两个事件在《伍子胥列传》中并没有出现,此处的记载与本传形成了有无互见。两个事件的描述十分简洁,但对于刻画和加深伍子胥的形象起到补充作用。可以看到伍子胥是非常忠于吴王的,他不会以一种温和的态度去劝谏君王,而是直言劝谏,言辞犀利,态度肃然,令吴王毫无颜面,这从另一方面来看,反映出了伍子胥刚毅正直的人格,也正是他最终被吴王赐死的根源。
三、详略互见:凸显人物主要性格
韩国学者朴宰雨认为,“某些事件或人物之某些性行在本人传中简‘略’记载,在他人传中‘详’细叙述,称之为‘详略互见法’”。[4]而有研究者认为,“这只是详略互见的一种表现形式,还有本传详而他传略等多种写法。”[2]45本传中对其相关的事件描写细致动人,而在他篇中也记载了同一事件,实则不如本传详细,于是构成本传详而他传略的详略互见,能够凸显出人物的主要性格。
(一)鞭平王之尸:倒行逆施
《伍子胥列传》中记述吴兵入郢,伍子胥求昭王而不得,于是 “掘楚平王墓,出其尸,鞭之三百。”[1]406并记录了伍子胥与曾经友人申包胥的对话,在昔日友人的气愤与指责中,伍子胥说道:“吾日莫途远,吾故道行而逆施之。”[1]406此言道出他内心的心酸,深知自己已年岁很大,怕没有时日报仇,因此要违反天理,倒行逆施。可见其为父报仇之心多么的迫切,因而他将曾经的君臣之礼抛之脑后,鞭尸以报父仇,这在中国历史上实属骇人听闻。
关于伍子胥鞭平王尸,《楚世家》中则一笔带过:“……吴兵遂入郢,辱平王之墓,以伍子胥故也。”[1]264《吴太伯世家》中的记载则更为简洁:“子胥、伯嚭鞭平王之尸以报父雠。”[1]193此二处简洁而清晰地记录了这一事件,印证了伍子胥本传中鞭尸的史实,突显出他“倒行逆施”的心酸与无奈。
(二)对待死亡:隐忍不屈
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说“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5]伍子胥的一生是为复仇雪耻而活,这在他还在吴国的时候已经奠定,《伍子胥列传》中他劝伍尚,“楚之召我兄弟,非欲以生我父也,恐有脱者后生患,故以父为质,诈召二子。二子到,则父子俱死。何益父之死?往而令雠不得报耳。不如奔他国,借力以雪父之耻,俱灭,无为也。”[1]404伍子胥的生死观与司马迁是一致的,他们都是隐忍就功名的代表。在论赞中,司马迁突出了伍子胥“隐忍”“不屈”的精神。
牛运震曾指出:“太史公论赞,或隐括全篇,或偏举一事,或考诸涉猎所亲见,或征诸典记所参合,或于类传之中摘一人以例其余,或于正传之外摭数事以补其漏,皆有深义远神,诚为千古绝笔。”[6]在《伍子胥列传》中,太史公总结道,“向令伍子胥从奢俱死,何异蝼蚁。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悲夫!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岂尝须臾忘郢邪?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至此哉?”[1]408赞语中,司马迁只字不提伍子胥在吴国所立下的汗马功劳,只提到他未曾像兄长伍奢一样慷慨赴死以及在奔吴过程中乞食这两件事,而这两个事件,在本传中记述的较为细致,赞语中虽只是提及但夹杂着作者司马迁的评价与爱憎,起到了传赞互补的作用,突出伍子胥隐忍的主要性格特征。
《史记》中伍子胥形象塑造得力于互现法的精当地运用。通过互见法,伍子胥的形象塑造的空间得到拓展,而不局限于复仇者这一个方面,更加地多面化立体化,这增加了他作为历史形象的真实性与可信性,对于后人正确全面认识伍子胥的历史形象具有重要的意义。因而,在研究《史记》人物形象的塑造时不能忽视互见法的运用。
参考文献:
[1](西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06,06.
[2]吴琴.中国叙事传统中的“互见法”研究[D].江西师范大学,2017.
[3](唐)房玄龄注,(明)刘绩补注,刘晓艺校点.管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08.
[4]樸宰雨.史记汉书比较研究[M].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1994:313.
[5](汉)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7,08.
[6](清)牛运震撰,魏耕原、张亚玲整理校点.史记评注[M].西安:三秦出版社,2011,6.
作者简介:
李鑫,女,陕西西安人。宝鸡文理学院文传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古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