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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班宇小说的现实叙事

2021-09-10徐瑞琳关岫一

关键词:东北命运意象

徐瑞琳 关岫一

摘 要:在众多的小说评论中,“铁西三剑客”似乎成为班宇的标签之一。但从《冬泳》到《逍遥游》,班宇对现实的叙事已经渐出东北,走向更广阔的中华大地,小说的视野亦从上一辈的命运走进当代人的生活,描写当代人应对困境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从而表达出班宇对当代青年人生活境遇的思考。同时,两部作品集都延续了班宇小说独特的“水”意象,但不同的意境与内涵表现了班宇在艺术上的不断追求。

关键词:班宇;现实叙事;意象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21)06-0047-05

在以往对班宇小说的讨论中,许多学者都把他和双雪涛、郑执并称为“铁西三剑客”,有的学者甚至把他们称为“新东北作家群”[1]。这样的命名可能源于三位青年作者在最初走上文坛时,所讲的都是沈阳铁西或者东北的故事,都在反映世纪之交东北经济变革所造成的“下岗潮”是如何改写一代人的共同命运。通过对中国知网的搜索,近三年来共有45篇文章以“班宇”为主题,以“班宇叙事”为关键词进行搜索,能找到5篇文章。这些论文围绕班宇小说的叙事,大致有以下几方面观点:任毅聚焦班宇小说作品中乡土文学的特点,探究故乡和作家作品之间的紧密联系;刘巍和王亭秀月以班宇、郑执、双雪涛三位来自东北的青年作家为例,分析三人笔下“铁西叙事”的文化符号和写作结构;刘岩同样是以东北青年作家群为参照,重点论述了三人针对沈阳进行叙事时的反自动化书写特征和语言特点;马芳芳则对班宇东北故事中的衰落气质和废墟意象进行了深入的研究。通过对文献的梳理,可以发现近几年对于三位作家和相关作品的研究主要聚焦于“东北地区”,多以“工人”“工业”为切入点,对小说的叙事、情感、写作手法等内容展开分析。

可是从《冬泳》到《逍遥游》,班宇的小说世界开始逐渐扩容。在2020年林喦与班宇进行的“构建新先锋的东北叙事模式”的对话中,班宇表示“并不太想将我的小说跟地域做成一个特别紧密的联系,或者说我不想让大家仅仅从地域角度来对我的小说进行某种程度上的解读。”[2]事实上,我们也能从两部作品的对比中感受到,东北的地理文化对于他而言越来越模糊,独有的城市生活经验正在逐步消失,他要书写的是被历史的翅膀倒影折射的生活空间,这种叙事空间的变化丰富了他的故事的复杂性,也增强了他的叙事的内力,使得他的小说意象有了新的张力。曾经的老一辈在时代大潮中面对命运多半是一种措手不及,更多的是一种无奈的接受,那么成长起来的“子一代”能不能超越他们的父辈?他们能不能从寒风凛冽中的“冬游”走向自由洒脱的“逍遥游”?本文主要基于这些问题,从摘下“东北”标签的角度出发,探究班宇笔下小人物跨越时代、地域的生活困境与应对方式,同时思考“水”这一常见意象在班宇小说叙事中的独特运用。

一、从单调走向复调:不同困境的现实书写

《冬游》收录了班宇的七篇小说,为我们再现了世纪之交破败、颓废的东北,补全了沉默的父一代留下的空白。工厂萧条、工人失业,这是作家写给东北的文学记录,也是留给后代的文化记忆。

半个多世纪以前的东北重工业林立,甚至被称为“中国的鲁尔”,完备的福利体系让一个大型国有企业好似一个“小社会”。然而随着国企市场化进程的推进,一个又一个大型工厂倒下了,曾经封闭的小社会瞬间分崩离析,当机器成为废铁,无数工人在失业下岗、提前退休的困境与迷茫中挣扎。这其中的许多人已经不再年轻,上有老下有小,除了工厂流水作业技术以外几乎没有其他技能,部分家庭甚至面临全家失业的窘境,靠着“买断工龄”的资金维持生计。大环境的变化也带来了家庭生活的地震,失业和离异是《冬游》小说集中主人公身上最常见的标签。“班宇以这个文化地理区间为基本时空体形式,展现他们物质及精神生存状态的特殊困境。”[3]

在《盘锦豹子》里,班宇近乎融合了所有可能想象得到的“命运玩笑”,再现了一个勤劳的普通工人从意气风发到被生活逼入绝境的全过程。主人公孙旭庭从老家盘锦来到沈阳铁西区的印刷厂工作,吃苦耐劳,头脑灵活,他帮“我家”用易拉罐修电视天线,印刷厂买回来“出口转内销”的机器,他和工友们废寝忘食地钻研,终于让机器正常运行。他曾有过春风得意的时刻——工作顺利、家庭和睦、儿子聪慧,还得到了工厂分配的住房。然而随之而来的是夫妻离异、孩子叛逆、左臂卷入机器留下终身残疾、父亲去世、给工厂签来的新业务被判定违法并因此下岗,最后这个家庭仅存的财产——房子,也因为前妻盗用房产证办理贷款而处于被拍卖的边缘。时代与社会的困窘之下,一个普通工人家庭的辛酸在班宇的笔下得到了再现。

《冬游》中的七篇小说,连缀起来就是一幅东北经济转型期间,产业工人生活的阵痛图。“他们笔下的人物共享了大抵相近的遭际和命运,他们的叙述也共享了相似的衰颓气氛和冷峻的美学风格。”[4]一个个小人物的迷茫、恐慌甚至颓废,勾勒出90年代东北社会生活的变迁。这也正是80后东北作家们的当代文学史意义。

那么,三十多年后,经过变革之后的东北有了哪些变化?当年下岗的老一代工人命运如何?他们的子一代在新世纪中的生活状态又是怎样的?班宇的第二部小说集《逍遥游》回答了我们所有的阅读期待。这部小说集收录七部中短篇小说,依然是小人物的命运故事,离异的小说家、蚂蚁饲养员、患病的女孩、追寻彗星的爱人、消失在时间里的父亲,老一辈没有走出的迷茫依然困扰着子一代,他们拼尽全力去挣脱厄运的羁绊,但是他们摆脱不掉那种与生而来的怯懦和悲剧命运。历史的二重唱以小人物的历史命运谱写了时代真实的旋律,再现了两代人不同的现实困境,让读者体认到社会变迁中普通人的艰难与渴望。

班宇在日常生活的叙事中,以平静的语调讲述了年轻人依旧面临的就业困难和家庭危机。《蚁人》中,随着新媒体行业的快速崛起,传统纸媒从业者的工作和生活受到了极大冲击,“年初时,报社改制,我跟领导吵了一架,从此赋闲在家……妻子则继续在旅行社做导游,收入不高,工作也比较艰辛......不过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很少抱怨。”[5]《夜莺湖》的故事里,青年男女們组成家庭的道路依旧坎坷,贫穷、疾病、亲人的诡异离世好似一团团乌云,让他们在新的时代里继续迷茫。

和上一代人短时集中爆发的困境不同,《逍遥游》中的7个短篇故事更加细水长流,少了几分激烈爆发的情绪,即使面对巨大的痛苦,描写也总是淡淡的“一片空白”。同样是亲人离去,《盘锦豹子》中描写了孙旭庭送葬时“砸罐子”的炸裂瞬间,这是那个时代生活不如意的倔强工人最直接的发泄。《渠潮》则叙写了一场无望的挽救与反思。这篇小说的发生时间没有明显标志,似乎处于过渡的时间段里。李迢在母亲早逝后,又接连遭遇哥哥李漫因高考前和同学打架伤人入狱,由此导致父亲失踪等事。但他依旧很平静,平静中又透露出对现实的无力感。他徒劳地出门寻找父亲、徒劳地找人打听哥哥的境遇、徒劳地四处说情,最后却只能平静地整理好家里的衣服和毛毯,送哥哥去劳动改造。而好不容易盼来哥哥提前回家,却是因为人已经不大正常了——半夜大喊大叫、面条吃一半漏掉一半,他再次徒劳地想要哥哥恢复健康,却只等来了哥哥淹死在浅浅明渠中的噩耗。接踵而至的强烈打击反倒让他丧失了悲痛的能力,他不曾大哭大闹,甚至已经记不得自己是怎样送走哥哥的了。整个家庭完全破碎的现状,令听他倾诉的朋友满晴晴都忍不住哭出了声,他却还在朦朦胧胧地反思着自己,“我本以为我是右手,默默照顾,其实不对,李漫才是右手,以为自己是我的负担。”[6]

这种苍白的无力感令人格外难过,让人不由自主地期待:如果李漫没有和同学发生争执进而伤人,是不是李老师也不会离开,李漫一个月后是不是也能考上大学拥有更好的未来。可正如班宇本人所说,他希望能把幻想留给幻想,把事实留给事实,现实的生活,有时的确冷静又残酷。而小说中大量东北日常方言的恰当运用,无疑为故事的真实性和流畅性增色不少,于嬉笑怒骂间更加鲜明地反映了普通人在不同时代里相似的困境,使读者不仅不会因过于熟悉而减少了阅读兴趣,反而更容易让读者和主人公产生情感与精神上的共鸣,让读者从小说的世界里找到自己生活的影子。

二、从被动到自如:不同生活方式的真实再现

如果说班宇在《冬游》中,以一个亲历者的身份为我们展现了世纪之交经济变革的大潮对于普通人历史命运的冲击的话,那么在《逍遥游》中,这个泳者的姿势和心态都发生了变化,从最初的在虚构与非虚构中的刻意平衡到后来的能够从容面对自然与现实的冲突,那种不惧风雨、笑纳一切惊涛骇浪的泳者的高傲,在与水的自如接触中,展现了逍遥者自由、不受拘束的心态。

三十多年前,国有工厂大规模破产倒闭,这给工人们的生活带来了数不清的困难。治安混乱、生活质量下降、家庭关系紧张、社会迷惘不断蔓延……有些人彻底衰落下去,任生活戏弄,有些人开始重新探索谋生途径,力图打破生活中的困境。即使有些人物谋生的手段不那么光彩,甚至放弃了道德底线和尊严,但这已经是当时走投无路的人们所能做出的最佳选择。《冬泳》和《逍遥游》都鲜明地体现出一种无论现在遭遇了什么,生活总还要继续的观念。

《盘锦豹子》中的孙旭庭,他应对生活刁难时好似一个悲剧英雄,愈挫愈勇,直到再也无力抗争。左臂因工伤残疾之后,他先是申请从一线印刷岗位调到装订车间;为了赚取更多的薪水,他又在毫无经验的情况下和主任“出去了可就难回来了”的劝诫中,主动申请调到销售岗;在销售岗位锻炼几个月后,他很快为厂子里拉来大量印刷盗版光盘封面的活计,收入翻番,可惜这一场“违法”的风波最终导致他离开了印刷厂;之后他又盘下了一家彩票站,勉强维持生计,他还在彩票站认识了盲人按摩店温柔的小徐师傅,两个身体上都略有残缺的人重新组成一个完整的家庭,让他感到短暂的温暖,似乎从前所承受的一切困苦都有了归宿;直到面对前妻用自家房产证抵押贷款、房子即将被拍卖的现实,盘锦豹子终于爆发了,拎着菜刀便去追砍前来看房子的人。但是吓走了这一次来看房的人,以后还会有人来吗?孙旭庭一家的命运最终究竟走向何方?班宇并没有给出一个清晰可见的答案,但是为着他永不屈服的奋斗和抗争,也令人不由自主地期待他们一家最终能够拥有平静的幸福。

与孙旭庭悲剧英雄式的抗争不同,《工人村》更加细致地展示了三十几年前那批下岗工人们更为普遍的应对困境的方式。《古董》中在下岗工人村开古董店消磨时光的老孙,靠买卖假古董勉强生存,甚至凭借其“神秘”的作风有了点名气,然而遇到慕名而来的“大客户”时,仍旧一件真的古董也没有;《鸳鸯》中的下岗工人吕秀芬、刘建国夫妻俩,一边依靠警察姐夫赵大明的庇护将色情按摩店经营得颇有“成绩”,一边不得不承受他的敲诈勒索;《超度》中装神弄鬼、骗取钱财的下岗工人董四凤、李德龙,自命名为“龙风传奇”,成了“工人村这片儿办白事的后起之秀”[7],接收着工人村里无数人家隐秘的悲伤与绝望;《破五》中刚离婚下岗不知前途的工人“我”和刚释放的劳教人员战伟,一个除夕回家却没有饺子吃,一个失去了最后的家人——母亲,“我”带着为数不多的积蓄,看战伟用母亲的死亡抚恤金在地下黑赌场疯狂地添加筹码,一夜过去,他由赢转输最终竟在牌桌上赢了曾经工人村学习最优秀的孩子,这种“荣耀”让出了赌场后的他跪在地上哭着呼唤母亲。从和命运斗争的结果上来说,他们相对幸运,从和混乱的生活抗争的过程来讲,他们比较平稳。但如果看向他们的未来,其实这种生活方式早已再无出路。日渐衰败且无可救药的工人村,正是那个时代里真实而又绝望的挽歌。《工人村》中的人物们无疑是现实世界中的小人物,他们的命运在工人村这个“小世界”中,通过神奇的方式串联在一起,而卑微、无奈与无助则是他们共同的特征。

和《冬泳》小说集中留有的“魔幻”“戏剧化”甚至“悬疑”的影子不同,《逍遥游》的故事们似乎更加贴近现实生活。《渠潮》中的反抗是十分平和的,甚至看不到一场明显的愤怒。故事中的人物似乎隐藏了最痛的一部分体验,在其他人面前的表现总是冷静而又理智——这也带着真实生活中的影子,为解决问题耗尽力气的人们再没有多余的精力与情绪去喧嚷、哭诉。《蚁人》则完全设定在当下社会中,“斜杠青年”式的养殖蚂蚁副业,让这对年轻但贫穷的夫妻多少见到了一些生活中新的希望。虽然养殖蚂蚁也存在蚂蚁咬破纸箱出逃、最后一无所获的风险,这背后似乎仍旧隐藏着一场惊天的阴谋,但和上一代人相比,借助着新时代的新观念、新技术,当人们面对相似困境的时候,更多人都能想方设法,尽量免于丧失自尊和道德底线的窘境。《逍遥游》中的7個故事大多没有明确的结局,但就像《安妮》的结尾处,一颗彗星划过天际出现在“我”的眼前一样,无声地让人感受到了希望。

可是经受过生活接踵而至的残酷玩笑后,也有许多人选择了消极忍受,丧失了和命运抗争的勇气。《逍遥游》中的主人公“许玲玲”,在经历了父亲外遇、父母下岗离异、母亲突然去世、家境贫寒而自己罹患尿毒症晚期的接连打击之后,几乎丧失了继续直面生活的斗志。《云泥》中因贫穷先后被前妻和前妻家庭抛弃的出租车司机余正国,眼睁睁看着“他们三个人挨得很近,互相低声说着话,十分温馨,我能感觉到一股家庭的力量正从中涌现出来。”[8]却仿佛隔着屏幕在看别人的故事,至于他本人则是连愤怒的情绪都难以产生。《枪墓》中的颓废作家,浑浑噩噩度过半生,走过了许多地方经过了不少奇遇,可始终陷在仇恨与贫穷漂泊的迷雾里,思考不明白过往,也找不到出路。

无论是激烈的抗争还是无可奈何的被动承受,个体的渺小与脆弱让人不由从心底生出无限的惋惜和感慨。“班宇对铁西老城曾经的繁荣还拥有记忆,尽管已经只是一个尾声,但他的人文关怀依然降落在工业文明的记忆中——深情瞩目的是在溃败中被历史抛出常轨的弱势群体的命运”[9],思考映射的是当下社会里人们的困境与抗争。

三、从瘦削到丰盈:“水”意象的张力叙事

所谓意象,即文学意象,“是指以表达哲理观念为目的,专指一种特殊的表意性艺术形象或文学形象。”[10]在班宇的作品中,最常出现的意象总是和“水”有关。其中既有真实存在、流淌着的水,比如《冬泳》中蜿蜒的水渠、《双河》中的浑河、《梯形夕阳》中从塔吉克斯坦流过来的河、文化宫的游泳池、铁西区浑浊不堪的“明渠”、《逍遥游》中秦皇岛的大海,也有“我”的意识里虚幻的“水”,例如《夜莺湖》中梦见的赛龙舟的河、《双河》里随着意识若隐若现的河、《枪墓》中梦境里困住自己的湖、《超度》中做完“法事”后,骑着摩托感到自己像在开船的海。从《冬泳》到《逍遥游》,班宇的叙事时空变得更加广阔,这也使得他的小说意象有了新的张力。一方面,带有铁西元素的“水”是作者情感的寄托,作为独特的环境要素参与着小说意境的塑造;另一方面,对于未言明的人物命运和叙事走向,“水”这一意象的含蓄暗示也留給读者较为充足的想象空间。

翻开中国近现代以来的文字作品,“水”意象其实极为常见。中国现代市镇小说里有大量关于“水”的描述,如沈从文笔下的沅水、萧红的呼兰河,以及鲁迅、叶圣陶、郁达夫、茅盾等人作品中“在家见水,出门即船”的江南水乡[11]。不同作家的笔下,“水”有着不同的含义,不同的生活成长背景,也赋予作家们对“水”不同的解读与运用。因此班宇笔下的河流水渠,或多或少都带着铁西区的影子——没有江南水乡的明快秀丽,即使被叫做“明渠”,也是与油污、废水相伴;文化宫的游泳池,水面飘着落叶水底长了水草,还曾发生过彩灯漏电致人死亡的事故。萧条的日子里,连水都是一片衰颓之景。“废墟的意象牢牢地绑缚着北方人的身心,它意味着普遍衰败到来之后,寒冷的东北老城内化在极度的贫困、压抑、无助中,把城市的维度压缩在逼仄的角落里,一座城市的迷茫就在这逼仄的生活空间中经久不息地发酵。”[12]作为环境描写,“水”为班宇部分小说的叙事染上了悲伤的色彩。

《逍遥游》中,许玲玲登上岸边的高台,面对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她看到了海的宽广,甚至能感受到潮湿的水汽扑面袭来,这让她的心情得到了短暂的纾解。但对于家庭破碎、身患重病且每况愈下的她来说,大海的宽广没能让她重振精神,只是让她觉得景色不错。同行的朋友没有和她一起登高望远,海水包围着孤独的她,也寓言着生活的重压即将吞噬这条年轻的生命,并不晴朗的海岸为《逍遥游》更添几分阴郁的忧愁。与之相似,《冬泳》中文化宫游泳池与充满油污、杂物的卫工明渠交替出现过多次,这里的水阴暗黏稠,与死亡紧密相连,仿佛一张巨大的网,将生活中悄然冒出的所有希望一点点吞噬,而风把最后一点痕迹也吹散了。即使主人公曾短暂的浮出水面,四处张望,但是对于已经放弃和生活的困境抗争、甚至已经背负人命的人来说,生活已经没有任何希望和出路,沿着岸边走下去,他们也无法找到美好的归宿。“水”在温柔、缓慢地淹没着他们,在迷茫与心灰意冷之间,裹挟着他们最终漂向注定的结局。

结合班宇小说所设定的背景以及众多人物的命运,现实或想象中“水”的流淌,更具有一种“淹没我而又支撑我”的独特意义,对于小说叙事而言,这也是人物命运必然性的交代。不管是水渠河流还是大海,既出现在人物命运中的绝望时刻,也能象征着充满希望的未来。没有固定形状的水,也赋予叙事结尾多样的想象空间。

作为线索,“水”贯穿了《夜莺湖》的叙事。对于“我”和苏丽来说,“水”曾短暂的淹没了我们,“我”也曾有一瞬间想长眠于水下,但是最后关头苏丽割破了平静的水面,借着水的支撑将“我”带回岸边。站在曾至少两次吞噬他们亲友的文化宫泳池旁边,他们对着平静的水面互相倾诉,道尽了隐藏的迷茫与痛苦,两个人彼此依靠、支撑着对方,当他们的手握在一起时,好像还能感受到彼此正在融为一体。“水”都曾为两人的生活带去过突如其来而又极其沉重的打击,但也正是这片“水”,又让两个脆弱迷惘的灵魂相遇、相融,彻底放下过去笼罩在心里的阴霾,“仿佛看见了一点点未来。”[13]最终的结尾处,“我”和苏丽在池边亲吻,似乎有人从池中爬上来,这上来的既是我们曾牵挂的人,他们没有被遗忘在水底,终于让我们放下心;爬上来的更是曾经被愧疚、往事淹没的“我”和苏丽。当池水再次“向我们环抱而来”时,已经不再是温柔的淹没他们的力量,而是托着差一点陷入“长眠”的他们,走向能看见光亮的未来。与之相类似,《双河》一文中,水也是贯穿全文叙事的线索。但是与《夜莺湖》中真实存在的水不同,《双河》中的“河”在绝大多数时刻都是一条虚幻的“意识河流”,它随着主人公的思绪和回忆不停地流淌着、蔓延着,串联起他短暂的半生里围绕着亲情、友情和爱情产生的各种纠葛,并最终载着过往的所有真情实感和虚伪欺骗,流向谁也无法预料的未来,将小说中人物之间的复杂关系留下大片空白,任读者自由想象。

自然界的水同时拥有淹没和支撑的能力,现实生活正和水一样,它既能悄无声息地吞噬掉一个人,也能帮助人们重获新生。在班宇的作品里,究竟是淹没还是支撑,取决于主人公是想积极应对生活的困境,还是早已放弃抗争,甘愿沉沦在时代的洪流中。这也是作家本人对现实生活的思考。

结语

作为中国近代以来重要的工业基地,经历过辉煌和衰败的东北土地上有着丰富的“现实”,也就有着太多可讲的故事。正如班宇本人在采访中曾说过的,2035年,80后东北作家群体将成为我国文学批评界的重要研究对象……东北振兴,从文学开始。2065年,文学将进入智能定制模式……2095年,文学的全部概念均被瓦解……同年某地下室,东北作家群体遭逢博尔赫斯,并将其击倒在地。原因不明[14]。

轰轰烈烈的历史车轮之下,小人物的日常生活和命运总是容易被世人遗忘,也很容易被文艺创作忽略。但无论是《冬泳》还是《逍遥游》,无论故事发生在辽阔的东北平原还是更广袤的中国大地,班宇始终书写普通人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就像萨特曾说过的那样,文字除了制造快乐、激发想象力和刺激感官,还可以让读者乃至于全体大众对社会问题有更清楚的认识。更为神奇的是,就连《了不起的盖茨比》也曾因“写作时间距离现实太近”的缘故,导致出版初期鲜有读者问津,但班宇的两部作品却收获了各个年龄层读者的喜爱,除了其本人认为的“契合当下人们的精神状态”,一定还有某种独特的“班宇元素”,值得未来更多的思考与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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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黄平.“新东北作家群”论纲[J].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0,60(01):174-182+223.

〔2〕林喦,班宇.构建新先锋的东北叙事模式——与青年作家班宇的对话[J].渤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42(03):10-14.

〔3〕〔9〕〔12〕馬芳芳.寻梦者的铁西老城故事——班宇小说的溃败叙事[J].当代作家评论,2019(05):84-88.

〔4〕江怡.论“子一代”的东北书写——以董宝石和“新东北作家群”为例[J].文艺理论与批评,2020(05):46-56.

〔5〕〔6〕〔13〕班宇.逍遥游[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20.79,242,27.

〔7〕〔8〕班宇.冬泳[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8. 213,21.

〔10〕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230.

〔11〕邱诗越,昌切.意象修辞与意蕴内涵——中国现代市镇小说“水”意象解读[J].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39(05):123-126.

〔14〕张悦然.鲤·时间胶囊[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8.7.  (责任编辑 赛汉其其格)

On the Realistic Narration of Ban Yu's Novels from Winter Swim to Happy Journey

XU Rui-lin, GUAN Xiu-yi

(Liaoning Normal University, Dalian 116029, China)

Abstract: In the numerous novel comments, Tiexi Three Musketeers seems to become one of the labels of Banyu. However, from Winter Swimming to Happy Journey, Ban Yu's narration of reality has been gradually out of the northeast, but to the broader land of China. The vision of the novel also from the fate of the previous generation into the lives of contemporary people, describing the contemporary people to deal with the plight of two different ways, so as to express Ban Yu's thinking about the life of contemporary youth. At the same time, the two collections continue the unique image of water in Ban Yu's novels, but the different artistic conception and connotation show Ban's constant pursuit in art.

Keywords: Banyu; Realistic Narration; Im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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