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成雨落长街
2021-09-10孜黎
孜黎
从悉尼转机回国这天,航班因为天气原因延误许久。
时雨起身,去咖啡厅要了一杯热饮,刚坐下来,一道带着些许不确定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唤的是她久违的中文名。
她愣了愣,抬眼一看,面前站著一对青年男女,男方的面孔很陌生,至于女生……
“蒋妍!”异国他乡逢旧友,时雨欢喜之余也有些惊讶,“你怎么在这儿?”
“真的是你!这位是我先生周承,这是我中学时代的好朋友时雨。”蒋妍的反应同她如出一辙,简单替两人做了介绍。
周承是个贴心的人,冲时雨微笑致意后,说是先去免税店帮蒋妍提货,转身出了咖啡厅,留给她俩叙旧的空间。
算起来,自年少匆匆一别,两人已有六七年未见。蒋妍说此行是和先生来度蜜月,寒暄过后,欲言又止了很久,终于还是开了口:“那、那你和贺岭南,后来怎么样了?”
冷不丁提到这个名字,时雨好半天才回过神,苦笑:“我们?哪里还有什么后来?”
蒋妍没想过会是这个回答,一时难掩震惊:“他没联系过你?!”
时雨垂下眼帘,缓缓摇头。
她想,她这辈子大概再不会有那样漫长的等待。
“墙边那俩,快给我下来!”
安静的校园里,保安大叔的吼声震天响。
时雨被吼得一愣,卡在墙上不敢动弹,虚扶着她的贺岭南叹了口气,索性放开她往后退开几步,利落地一撑手,眨眼便翻了过去。
他在墙外伸出手,耐着性子哄:“别怕,我接住你。”
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教导主任跟在保安身后疾步跑来,时雨涨红了脸,一咬牙,像只扑棱的小鸟跳了下去。
预想中的痛感没有来临,倒是耳边传来一声闷哼,她倏地睁开紧闭的眼,发现贺岭南成了自己的气囊垫。
“翻个墙都这么胆小。”后者揉着腰,神情郁闷,“除了我,也不知道还有谁肯陪你冒险。”
时雨连声道歉,慌忙站起身,伸手去拉他,小声说:“我知道岭南哥最好。”
十六七岁的少女嗓音软糯,像是在撒娇,贺岭南闻言眉梢轻挑,嘴上却冷哼一声:“现在知道我好,替那谁记我名字的时候不是挺干脆?”
那谁?时雨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还记着前两天早读时的事儿。
这周轮到高二年级值周,时雨和同为优秀学生的沈知洲被安排到教学楼下查勤。许是夜里下过雨,好多人没起得来,因此掐着点匆忙赶到教室的人特别多,值周的老师气得咬牙,却又无可奈何。
偏偏贺岭南撞上了枪口,上课铃响过两遍,他才慢悠悠地出现在楼梯口。值周老师大手一挥,指了指时雨他们所在的方向:“去去去,去给我登记,扣分!”
贺岭南走近一看是她,一双桃花眼里带了点儿促狭,配合着她的身高微微弯下腰:“同学,我是初犯,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不行,这是原则问题。”她还没说话,沈知洲抬手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要不你和老师说去,我们是肯定不能放的。”
谁跟谁就“我们”了?贺岭南不悦地皱眉,时雨适时开口,声音温软得让人没了反驳的念头:“嗯,还是先记着吧。”
闻言,贺岭南一脸不情愿,就差把“不高兴”三个大字刻在脑门上了,却还是硬邦邦地报了班级和姓名。
倒不是扣不扣分的事,时雨帮着对方说话,就足以让他生出一股烦躁。
小姑娘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岭南哥,我悄悄改了你的名字,但可千万别再有下次啦!”她狡黠地眨眨眼,浓密的眼睫上下扇动,像极了振翅欲飞的蝴蝶,“毕竟,下次也不一定是我值日。”
贺岭南一怔,倏地笑了,屈指敲了敲她光洁的额头:“你哪儿来的胆子?不许再这样了。”他才不愿连累她替自己受罚。
话虽如此,嘴角的笑意却压不住。就知道,她到底还是站在他那边的。
时雨吐了吐舌头,看见他三两步走到另一处墙根开了自行车锁,反手拍了拍后座:“愣着干吗?过来啊。”
时雨“啊”了一声,小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抓着他的衣角,小老太太般叮嘱:“你骑慢点儿,安全第一,也没那么赶时间。”
“行,没问题。”
贺岭南郁闷了整整两天,此刻心情由阴转晴,好说话得很。下坡时,夏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吹得少年的校服外套鼓起来,像一片小小的风帆。
沿着清溪大道一直骑到尽头,就是常年和清溪一中上抢师资,下抢生源的实验中学。
这个时间点,低年级的学生陆陆续续走出来,一字排开的小吃摊将校门附近的路面占得满满当当,时雨就在其中一个小推车后帮忙。
“奇怪,你们这么早就放学了?”时母喃喃自语,见时雨默不作声,问,“又逃课了?”
“不是正课,是自习。”一中对学习抓得紧,他们这才高二,就得等到周六上午的自习结束才给放假了。
时雨把豆腐皮串到竹签上,头也没抬:“妈,你去我们学校门口摆摊吧,这样我能早点儿出来帮你干活。”
时母系好围裙,点了点她额头:“胡闹,让你那些同学看见,多给你丢脸。”
“妈!”时雨嗔怪地皱了皱眉,还想说什么,一道男声却兀地打断她说未完的话,“阿姨好!”
时母抬头一看,笑眯眯地递过去一盒刚炸的土豆:“小贺也来了,快来,趁热尝尝。”
“岭南哥,你……”时雨不知他只是去角落停单车,此刻看见他,难免觉得有些诧异。
“好香!”他也不客气,道过谢便接过那盒炸土豆尝了尝,然后才答,“阿姨,我也来帮忙。”
时雨垂下眼帘,嘟囔道:“别弄脏了你衣服。”
“说什么呢,”贺岭南屈指就想弹她脑门,碍于时母在场,只能摸摸鼻子,“小时候看我滚泥巴还看得少了?”
放学铃声正式响起,学生们潮水般涌出来,摊位前很快热闹起来,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那句话,也就被时雨默默咽回了肚子里。
她想说,岭南哥,“小时候”三个字,已经离我们很远了啊。
彼时,两家都住在老城区的边缘地带,住在那里的人成日为生计奔波,对下一代大多采取放养政策,年龄相仿的孩子们走出家门,很快打成一片。
时雨不爱说话,路过小平房时,总能看见她安静地坐在窗前看书,她也因此在孩子堆显得格格不入,只有贺岭南执着地带她从街头窜到巷尾。
他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小小年纪就该活泼一点儿,别跟个闷葫芦一样。”
“我比你大三个月,虽然听起来没大多少,但按理说,你叫一声哥哥是应该的。”
“既然我是你哥,那我带着你玩儿也是应该的。”
……
时日一长,她才知道,原来小平房外的世界可以那样热闹,以至于她一直以为,这样的热闹会在她的世界停留很久很久。
十二岁那年,贺家举家搬迁,从城南郊区搬进了城北富人区。
那之后,贺岭南依旧会来找她,他带她去新修的游乐场,邀她去从未踏足过的电影院,教她怎么用刀叉切牛排……
他处处对她好,恨不得把接触到的所有新鲜事物都带她感受一遍,可也正是这些,让时雨倏忽意识到,他们正渐渐成为两个世界的人。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有意躲着他。后来初中按片区划分,两人分在相距较远的两所学校,关系就一点点淡下来,岂料兜兜转转,又在同一所高中相遇。
这个年纪,叫哥哥已经有些拧巴了,可她一张嘴,“岭南哥”三个字就不受控制地跑出来。贺岭南许久没听她这么叫自己,愣了愣,逗小狗似的拍了拍她发顶,故作慨叹:“没良心的,难为你还记得我。”
时雨不服气,想问自己怎么就没良心了,可一抬头,对上他洋溢着笑意的昳丽眉眼,一时什么话都忘了。
因为之前的翻墙事件,第二天返校时,时雨多少有些不安。
“妍妍,”等同桌蒋妍姗姗来迟,她扯了扯对方衣角,忐忑地问,“昨天没事儿吧?”
“啊,什么?”蒋妍一放下书包就四处翻找纸巾擦汗,没太听清她的话。
“就昨天,我逃自习的事,吴老师他……”时雨话没问完,蒋妍忽地用力一咳,与此同时,周遭的嘈杂清减大半,教室里忽然归于寂静。
时雨预感不妙,果然,班主任老吴幽灵般从背后冒出来,敲了敲她桌子:“来我办公室一趟。”
她回到教室时,已经是第二节自习课,蒋妍忙写了张小纸条推过去:“没事儿吧?”
时雨看了一眼,只是摇头。蒋妍急了,凑过去同她耳语:“我刚想和你说就被老吴截胡了,昨天翻墙那事儿你猜怎么着?”
时雨正觉得奇怪,班主任逮着她口头训了半天,末了竟语重心长道:“知道你也不是自愿的,这次就算了,还有啊,以后有事儿别憋着,我们作为老师肯定会公正处理的。”
怎么就不是自愿了?
看她不吭声,蒋妍自顾自道:“就翻墙那事儿,我觉得你们确实点儿背。你说说,一个文科学霸,一个理科学——”蒋妍顿了顿,想起贺岭南出众的数理化以及一塌糊涂的语文和英语及时改了口,“不对,他也算不上学渣。你俩那样实在是有些招摇过市,人家教导主任昨天就当场破案了。”
“我刚去了趟厕所,碰见理科班的小姐妹,她说贺岭南被拎去田径场了,还说他们班主任的脸啊,黑得那叫一个厉害。”
“……”
余下的话,时雨听得有一搭没一搭的,她无意识地在稿纸上涂涂画画,好不容易挨到晚休时间,铃声一响她便起身往操场的方向走。
西南地区入秋迟,到了十月仍暑气未散,天色暗下来后,地面依然蒸腾着热气。这会儿大家都往食堂去了,借着朦胧的暮色,时雨一眼瞥见了绕着操场挥汗如雨的少年。
在他跑过眼前时,时雨开了口:“岭南哥。”
贺岭南跑得專心,闻声转过头,像是才看到她。女孩子纤细的身影安静地杵在路灯下,看上去乖得不行。他冲她招了招手,脚下却没停:“还有一圈,待会儿说。”
罚跑完了,又有五十个俯卧撑在那儿等着。
时雨帮不上什么忙,就在一旁帮他计数:“二十七、二十八……岭南哥,老师为什么只罚你?”
“别打岔,数漏了我多亏。”贺岭南咬着牙关继续,摆明了不愿说的模样。
时雨抿了抿唇,当真老老实实地数下去。过了一会儿,两人并肩往教学楼走,贺岭南这才察觉她有些不高兴,绕到她前面倒着走:“生气了?”
时雨连个正眼都没给他,他败下阵来:“好好好,我说就是了。”
贺岭南摸摸鼻子,像蚊子哼哼似的吐出几个字,见时雨皱眉,才不情不愿道:“我和他们说,是我威胁你翘自习的。”
没等她抗议,他抢先一步举起手做投降状,没心没肺道:“你也知道,我爸给学校捐了个图书馆不是?他们也就罚我跑跑步、做做俯卧撑而已,多大点事儿?”
他这一抬手,掌心的几道红痕暴露出来。时雨倏地想起,去办公室时,看见有些老师的办公桌上备着教鞭,平时用来上课,偶尔用来训人。
她刚要伸手去抓,他却反应极快地将手藏到身后:“早说这破操场该翻修了,石子真硌人。”
时雨撇撇嘴瞪他,瞪着瞪着,眼眶一点点儿地红了。
贺岭南看不得女生哭,更看不得眼前人哭,正不知所措时,远远传来一道欢快的女声:“小雨,你等等我。”
时雨一怔,抬手飞快抹了把眼睛,蒋妍走近时,已看不出一点儿端倪。
因为时雨的缘故,蒋妍同贺岭南也算认识。彼时她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一番,似是猜到什么,冲贺岭南扬了扬下巴:“还没吃晚饭吧?给。”
说着便把手里的面包塞过去,贺岭南挑了挑眉,笑道:“谢了,不过……”他看了看蒋妍,把面包抛到时雨怀里,半开玩笑道:,这儿有个快饿哭的,还是给她吧。”
没等时雨说话,他抬脚便走,走出几步,又回过头道:“别不开心了,周末带你去个地方。”
鉴于头一次早退就以失败告终,这周六,时雨安安静静地待到了放学铃声响起。
这会儿赶到实验中学也错过了放学高峰期,她不紧不慢地收拾完,一出教室便撞上了像是等待已久的贺岭南。
这两天气温骤降,他穿着秋季的校服外套,袖口随意挽到臂弯处,长手长脚地倚在围栏上,侧着脸不知在看什么,清隽的轮廓在人群里格外打眼,轻易就赢得一票注目礼。
在她出门的瞬间,贺岭南似有所感应地望过来,嘴角勾起笑意:“走吧,小雨点。”
“去哪儿?”时雨反应了一会儿,才记起几天前她并未放在心上的许诺。
贺岭南长臂一伸拎过她的包,眉梢轻挑:“去了就知道了。”
时雨不肯去,说要帮母亲收摊。贺岭南想了想,点头道:“行,我和你一起,反正还早。”
由于放学有一会儿了,不同于上次来时的热闹,每个摊位前只有零星的几个学生。贺岭南养尊处优好些年,却丝毫没有少爷架子,手脚利落,也不嫌油腻,惹得时母颇有些不好意思。
“阿姨,我可以问您借一下时雨吗?”他向来会卖乖,说完立刻拍胸脯保证,“就占用她小半天时间,保证安全送到家。”
说的什么话!时雨脸一红,轻轻踹了他一脚,他不动声色地拉开些距离。得了时母应允,他用余光瞥她一眼,一双动人的桃花眼里水光潋滟。
后来很多时候,时雨都在想,如果没有沦陷在那双眼里就好了,如果她坚持陪着母亲回家就好了。
可惜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贺岭南带她去的地方,是榕城新开的一家生态主题公园。临近入口,他一把覆上她的眼睛,执意要给她一个驚喜。片刻后,时雨睁开眼睛,猝不及防地跌进了萤火虫交织而成的星海。
时过境迁,很多画面都像老照片般褪了色,她却始终记得少年温热的掌心覆在眼皮上的触感,以及他孩子气的邀功:“怎么样?好看吧?”
好看,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夜色了。时雨默默地想。
回家的路上,时雨才知道,贺岭南之所以能找到这处新开业的公园,是因为他爸也参与了投资。
她低低地“哦”了一声,贺岭南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在她面前站定:“别想有的没的,我爸有钱是他的事,你不许因为这个躲我。”
他这话说得霸道,仔细听却带了点儿恳求的意味。时雨没应声。半晌,听见他的声音低下去:“还是你和他们一样,觉得我不过是土暴发户的儿子?”
就像穷人很难融入富人阶层,富人阶层内部也同样存在鄙视链,譬如有文化的瞧不起没文化的,白手起家的瞧不起走狗屎运的……很不幸,没文化和走狗屎运,贺父占了个齐全——他能跻身富人阶层,全靠老家那栋房子的拆迁款。
要不怎么说贺父运气好,这些年他四下投资,赶上大环境景气,倒也赚了不少钱,旁人便静静观望着,看老天几时将砸在他头上的好运收回,连带着,贺岭南也听了不少风凉话。
“算了,我——”
迟迟没等来回答,他正要转身,手腕却忽然被人抓住,时雨秀气的眉头皱得紧紧的:“岭南哥,别听他们的,你很好。”
似是怕他不信,她又强调一遍:“真的很好!”
贺岭南看了看她,倏地就笑了。
郊区的夜是昏黑的,快到巷子口时,自行车碾过小石子颠簸了一下,贺岭南忽地一个急刹停下来,轮胎擦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动静引起了前方围观人群的注意,有邻居眼尖地看到时雨,老远就喊:“啊呀,丫头可算回来了,快来看看你妈吧!”
时雨顿生不好的预感,几步走过去拨开人群,眼前忽地一阵眩晕——下午还好好的时母,此刻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着什么,小推车上的东西也凌乱地摔了一地。
“妈!”时雨脱下外套抱住她,听清她不断重复的话:“陆风,我和你拼命,我和你拼命!”
周围人七嘴八舌地传递信息,时雨听了个大概,才知时母收摊回来,遇到一个过路的中年男子,后来不知怎的就和人当街撕打了起来,后来男人把她推倒在地,一边骂着“疯子”,一边跑没了影。
时雨一个激灵,她抱住母亲,哄小孩似的想带她回家,却不防女人一个耳光扇过来,下一秒拽住她的头发,状似癫狂地去掐她的脖颈。
熟悉的窒息感扑面而来,时雨有一瞬认命地闭上眼睛,忘了挣扎。
颈上力道一松,新鲜的空气得以灌进胸腔那一刻,她猛地睁开眼睛,看见母亲被推得一个趔趄,少年瘦削的背脊坚定地挡在她身前。
她条件反射般要去扶母亲,贺岭南却拽住她,破天荒发了火:“你干吗?!她刚刚差点儿掐死你!”
“她不会,她是我妈!”时雨吼回去,眼泪不争气地落下来。她紧咬住唇,越过他,伸手抱住受惊的女人,拍着她肩胛骨突出的背部低声哄慰,“妈,是我。”
“小雨,小雨……”女人像从梦中惊醒过来,茫然地看着时雨的脸,待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女人痛苦地捶打自己的脑袋,“对不起,对不起……”
刻意遗忘的噩梦却像潮水般涌来,压得时雨几乎喘不过气。
时雨打小不爱和同龄人玩,是因为听他们说过不止一次:你妈妈是神经病。
她想反驳,脑海里却全都是自己缩在墙角,战战兢兢地看陷入狂躁的母亲摔东西、砸房门的画面。她咬着唇,记起隔壁王婶说的话,妈妈本来是富贵人家的女儿,为了所谓爱情,不顾家人反对下嫁,却换来对方抛弃妻女的结局。
那个年代,流言蜚语便能压垮一个人,更何况当初与娘家人闹翻,丈夫又人间蒸发,时母彻彻底底没了依靠,独自一人带着年幼的女儿,没过多久就出现了时好时坏的躁狂症状。
这么些年,她以为母亲已然痊愈,却没想到,只是一个神似父亲的人,便能轻易激起母亲心底蛰伏的困兽。
第二天去学校,贺岭南在上课前把她叫出来,沉着脸给她昨夜擦伤的地方上药。
凝结的血痂又被药水抹开,时雨忍着痛,小声解释:“岭南哥,我妈平时不这样的……”
“笨死了,别说话。”贺岭南想起她毫不挣扎的模样就来气,生气的同时又心有余悸。他原本想严肃地教育她一顿,却被她抢先打断:“以后放学你就别等我啦!我和学校申请了走读,不上自习了。”
怕母亲再发生什么意外,她要回家住着才安心。
贺岭南手一顿,继续若无其事地涂药膏:“知道了。”
只是没过两天,时雨刚出校门,一辆黑色小车就停在了她面前,后排的车窗缓缓摇下,贺岭南又恢复成往日没心没肺的样子,朝她耸了耸肩:“没办法,本来想骑自行车,我爸死活不同意。”
“你这是……”
时雨话没说完,车门已经从里打开,贺岭南不由人说地把人推上车:“我也申请走读了,以后每天我顺路送你回家。”
一个城南一个城北,究竟顺的哪门子路?时雨哭笑不得,却被他抢先一步堵住话头:“不管,我说顺就顺。”
时雨清楚他的脾性,好半天才转过头看着他侧脸,认真地说了句:“谢谢你,岭南哥。”
谢谢你很多年前把我从一个人的世界拉进人群,也谢谢你现在嘴硬心软为我好。
“谢什么?怪客气的。”贺岭南拧巴地转过头看向窗外。夕阳的余晖洒满大地,他的心也忽然柔软得一塌糊涂。
他从未对她说过,七岁那年,也是这样的黄昏,他因为太过顽劣,被贺爸关在家门外,这一关,就关到了幕色沉沉。
他小小年纪却看重面子,明明饿得不行,却拉不下脸来认错,肚子咕咕叫时,恰逢时母牵着小小的时雨回家,路过他家门前。
她走了几米,大抵是听到了那阵让人难为情的响动,没过多久,又“噔噔噔”地跑回来,胡乱塞了什么到他怀里,声音细弱蚊蚋:“哥哥别哭,这个给你。”
说完便飞快地跑远了,贺岭南借着灯光摊开手,看清了静静躺在手里的巧克力饼干。他抬手摸了摸脸,有些莫名其妙:哭了吗?他怎么不知道?
后来,无意间看到她躲在小平房一角偷偷哭鼻子,而屋里传来噼里啪啦乱砸东西的响声,他才突然明白过来,不是他哭了,而是她经历过太多类似的场景,因此想当然以为他哭了。
大概就是从那一刻起,生出了想要对她好的念头。
时雨无从确定那人是否就是母親口中的“陆风”,也就是自己不愿承认的生父,可自那天起,母亲时好时坏,隔三岔五便要发作一通。
好在她已不是几岁的小孩,可以学着安抚母亲的情绪,而不是一味躲藏。
一眨眼,又是一轮四季交替。
高三开学没多久,老吴找时雨面谈的次数超过了上学期的总和。他生怕文科班的宝贵苗子出岔子,每每谈到最后,都不忘劝她住校。
这一年来母亲发病的频率低了许多,时雨不是没考虑过住校的事,可到底是放心不下。只是她还没想清楚,命运已悄然帮她做好了决定。
这天她因为赶作业回去得晚了些,不成想还没到家门口,便闻见一股大火过后特有的焦味,现场一片混乱,母亲已经被救护车带走了。
烧得最严重的地方是厨房,现场还残留着砂锅的碎片。众人猜测是时母想为女儿煲一盅汤,谁知汤水溢出浇灭了火,泄漏了满室燃气。她许是糊涂了,见火熄灭,转身拿起了点火枪……
时母保住了性命,全身却严重烧伤。学校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暂且为她们母女提供了教职工住宿,可后续的治疗费用是一笔巨额开销,时雨绝望之际,贺岭南找到了她。
“里面是我从小到大攒的钱。”他递过去一张卡,整个人不似平时的少年意气,竟同她差不多憔悴,“不算多,但应该够撑一段时间。”
时雨摇了摇头,还没开口,眼泪已扑簌簌掉下来。贺岭南不由分说地把卡塞过去,转身就走,不知是安慰她还是说给自己听的:“会有办法的。”
如他所言,很快,同学里有人自发组织了一次募捐,平日里寡言的沈知洲交给她一个厚厚的信封,说是同学们的一片好心,请她加油。
再后来,本地的电视台报道了此事,有更多的社会人士进行捐助,时母终于做了首次局部植皮。时雨万分感激所有人的善意,却也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
这时,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站到她面前,字句清晰地说道:“我是你亲小姨,以后你母亲的治疗费用和你工作之前的生活费,都由我承担。”
时家定居在新西兰,自称她小姨的女人行事利落,很快替她们分别安排好了对接的疗养院和学校。时雨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土地。
而这片土地上,她想好好说再见的那个人,却接连好长一段时间都躲着他。她想,他大概是气自己毫无征兆便要走。
直到离开那天,好友蒋妍为她送行,即将过安检时,蒋妍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忽地叫住她:“贺岭南说,请你再等等,他想见你。”
那一瞬,时雨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比如不走了,至少留下来念完高中;再比如,和他约定朝同一个方向前进……
她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嘴上念叨着怎么偏挑这个时候,转头却离开了安检口。
那一年,时雨没有自己的手机,自然也不知晓贺岭南的联系方式,她只能站在原地等啊等,等到天光黯淡,等到匆匆赶到机场的小姨将她强行带往飞往大洋彼岸的航班,才彻底浇熄了心底那簇期待的火光。
“原来是这样。”蒋妍无意识地搅着咖啡,忽然明白了多年前,那个失魂落魄的贺岭南从何而来。
时雨心口紧了紧,下意识问:“你……你为什么觉得他会来找我?”
毕竟当年,失约的一方,明明也是他。
蒋妍低下头,张了张嘴,视线却兀地落在时雨的左手上。
无名指的位置,有一枚精致的钻戒。
她想说,贺岭南并非有意失约。如果时雨留意过那天的新闻,就会发现其中一则是“货车自燃引发严重事故,高速紧急封路”;又或者,如果她曾试图打听贺岭南的情况,就会知晓自她走后,他变得沉默寡言,发了疯似的去学并不喜欢的英语。
话到嘴边却转了弯,蒋妍苦涩地笑了笑:“毕竟他是真的喜欢你。那样骄傲一个人,当年一个个班地跑去为你筹款,却又顾及你的感受,辗转托人把钱款交到你手上,甚至你小姨,听说也是他费了不少力气打听到的……”
少年的付出,隔了七年的时光才被当事人知晓。
趁着时雨愣神的空当,蒋妍状似不经意地试探:“你手上的戒指,很漂亮。”
时雨低头看了一眼,让人辨不出情绪:“我的未婚夫,兴许你也还记得,”她抬起脸,目光不知飘向何处,“是沈知洲。我出国后,他也申请了新西兰这边的大学。”
前不久她接受了沈知洲的求婚,因此这才打算回国定居。
谁能想到,原以为青春里无可替代的那个人就此离散,过客般匆匆一瞥的人,却在长久的陪伴里占据了生命里的一席之地。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直到周承回来才打破沉默。分别前,蒋妍回过头:“小雨,也许我今天不该和你说这些……不论当年如何,我希望你能更好地往前走。”
时雨抿了抿唇,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轻轻道了声“再见”。
和蒋妍,也是和遥远时光里的那个人。
只是有些事,蒋妍不知道,她大概也永远不会知道了。
比如,高三那年,贺父投资被骗,工厂的资金链也全部断裂,贺岭南自顾不暇,却始终坚持要帮她一把,所以整个人比她还要疲惫几分。
又比如,上大学那年,贺岭南边工边读,好不容易攒出往来澳洲的机票钱,却在临动身前,看见校网上有人发出她与沈知洲的合照……
他们之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像总是有一步之遥的时差。
只是迟一步,便误一生。
(编辑:白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