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冈子规的疾病意识及其社会意义
2021-09-10冷巧霞
冷巧霞
摘 要:日本近现代文学中出现过不少关于作家患病经历以及疾病意识的具体书写,特别是有关肺结核和精神疾病方面的作品,不仅体现出作家的疾病叙事策略,还包含着重要的隐喻意义和伦理意义。本文拟以正冈子规的散文《小园记》《墨汁一滴》和《病床六尺》为考察对象,阐释其疾病意识的同时,揭示疾病意识所蕴含的社会意义。
关键词:正冈子规;疾病意识;社会意义;隐喻意义;伦理意义
中图分类号:I2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9052(2021)08-00-03
正冈子规(1867—1902),日本明治时代的和歌、俳句作家,本名常规,别号獭祭书屋主人、竹子乡下人。1889年被诊断为肺结核,并发展为结核性脊髓炎,后期甚至无法站立、完全卧床状态。他在“子规庵”的“六尺病床”上,以日记随笔形式描述了自己与疾病斗争的过程。明治维新以来,日本文坛出现很多关于作家患病经历以及疾病意识的作品,这些作品不仅记录了作者饱受疾病折磨的身心痛苦,也反映出当时的社会文化氛围。本文主要围绕正冈子规的三篇散文,考察子规疾病意识的变化和心态,透视明治时代的社会文化状态,进而揭示疾病意识蕴含的社会意义。
一、正冈子规疾病意识的变化
正冈子规在1898年创作《小园记》中写道:“从军一年,回金州的途中患病而在须磨养病,半年周折后回到故乡的家里时正值深秋。”这是子规患病的发端。此时的疾病状况是已经不能站立、不能出门以及腿部还有疼痛和发热症状。文中阐述“一直以来苦于疾病和寒冷,极其衰弱的我在此时像被赋予了生命的幼儿,从此要和荻花的幼苗一起健全成长。”由此可见,回到故乡后的正冈子规重新找回了希望,认为自己处于“健全”的状态。而在《墨汁一滴》(1901)中,已经发展到了结核性骨髓炎,腰部开始疼痛、出脓。其言“不能忍受病痛卧床之苦,挣扎、呻吟、痛不欲生的感觉。”尽管如此,通过此句“我才知道健康的人会看别人的耳朵之类的。”可以看出现在他以“健康的人”为镜像,认为自己是“不健康的人”。然而后文又写道:“然而希望的缩小并没有就此止步,且不说坐立,哪怕一个小时能舒服地没有痛苦地躺着,也是开心的事情啊。”忍受不住疼痛的子规只能躺卧以缓解疼痛。
写作《病床六尺》(1902)时,正冈子规已卧床六年之久,渐渐出现疼痛加剧、麻醉剂开始失效的状况。文中记述道:“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引起精神上的烦闷,每日发狂的苦恼”,但还是“如病人一样”的自我认识、评价。又道:“到了患病第七年,成为真正的病人了,必须有人在身边从早到晚的看护着。”此时,经历疾病的痛苦体验与精神折磨,正冈子规内心曾挣扎和斗争过,但最终不得不认同自身为“病人”这个角色。正如美国作家、评论家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2018)中所说:“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尽管我们都只乐于使用健康王国的护照,但或迟或早,至少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每个人都被迫承认我们也是另一王国的公民。[1]”因此,对“病人”这一身份的认同需要一个过程,而且是一种痛苦的、从反抗到接受的过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类在与疾病斗争的过程中既显示出其智慧与力量,又不得不承认在疾病面前人类也有渺小与脆弱的一面。
促使子规接受“病人”这一角色的因素除了自身的疾病体验外,还有来自同样患肺病的朋友的影响。《墨汁一滴》中写到二十年之交的竹村黄塔因肺病而去世,《病床六尺》中的好友黑田如水也因病离世,他们对正冈子规的疾病意识都产生了一定影响。
二、结核病的隐喻意义
正冈子规在《病床六尺》中回忆到:“被置于蒸汽船的下等舱远洋航海的经历是非常不愉快的感觉。”福田和也(2012)在《疾病与日本文学》中也叙述到:“子规被安置在比士兵还要恶劣的环境里,所以才发展成为骨疽,造成起居不能自理、不能站立的结果。”可见,从军期间处于恶劣的环境之中,使正冈子规刚刚恢复的身体状况日趋恶化,从此缠绵病榻。正如“结核病通常被想象成一种贫困的,匮乏的病——单薄的衣衫,消瘦的身体,冷飕飕的房间,恶劣的卫生条件,糟糕的食物”一样[2],曾经的从军经历使子规铭刻在心,并伴随于此后的病痛之中。然而,结核的病痛和身体的不便带来极大的心理压抑,这种压抑只有在梦境中才得到暂时释放。比如,《小园记》中写道:“有时,看到黄色的蝴蝶飞来,在墙根处寻觅花朵,不知不觉我灵魂出窍,随着蝴蝶一起飞舞,寻花觅香,停留在幼苗上稍作休息,越过低矮的杉树篱笆,巡视隔壁的庭院,再次飞回来,或在松树树梢,或在水盆之上翩翩起舞,一阵风吹过,我被高高吹起,隐匿在对面的屋顶时无意间茫然自失。”梦境中的正冈子规自在轻盈地飞舞,暂时忘却了现实中的痛苦压抑。《病床六尺》中有关于梦境的描写:“做了这样一个梦,我告诉别人,梅花、樱花、桃花同时开放着,在美丽的冈上站立着到处走,没有比这更愉快的事情了。虽是睡梦中,却能暂时离开苦痛,如此病况下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如此梦境。”梦境和现实形成鲜明对比,愈加衬托出现实中的苦痛,说明梦境能带来身体和精神上的暂时解脱。
梦境中的梅花、樱花、桃花、子规庵中鲜红的鸡冠花,枕边画册里出现的很多關于玫瑰花等“殷红色”“桦色”“浓红”的颜色描写,都在寓示肺结核的咯血症状;“幼嫩鸡冠花,那堪飙风刮?”抒写对鸡冠花的怜惜酷爱之情,实则映射咯血症状下身体的虚弱。为入药,正冈子规庵里种植了很多丝瓜。丝瓜性寒、无毒、能消痰火,所以子规常饮丝瓜汁,还写下了著名的“绝笔三俳”:“痰一斗/糸瓜の水も/間に合わず”(喉头痰一斗,瓜汁难解忧)、“をととひの/へちまの水も/取らざりき”(前日丝瓜水,不曾饮入嘴)、“糸瓜咲て/痰のつまりし/仏かな”(丝瓜放蕊时,痰塞成佛去),这些俳句正是其与疾病斗争的客观反映。然而正冈子规已病入膏肓,生命如游丝,丝瓜也无法将他治愈。但是丝瓜已融入其感情和生命中,于是后世将纪念正冈子规的活动称为“丝瓜祭”。子规庵中还种有红白相间的牵牛花,花期较短,象征生命的无常。正冈子规作了俳句“朝顔や/紺に染めても/強から”(牵牛花色艳,染得晨雨亦紫妍)”,赞美牵牛花的清新和艳丽,表明自己渴望舒适而安静生活的心愿。
《墨汁一滴》中正冈子规收到标有国家版图的地球仪时写到:“赠送非实用的物品时,赠送者内心是轻松的,而接收者却兴致勃勃。”由此可见,此时的正冈子规仍对政治抱有极大的热情。他在《病床六尺》第二十三篇中这样评论日本:“不管将校多么腐败,但士兵都是爱国的民众。”像是以记者的口吻在报道日本情势。然而,结核病渐渐腐蚀着正冈子规的政治激情。但他在《墨汁一滴》中言道:“我的希望已经达到了小的不能再小的地步了。下一个阶段就是希望为零的阶段。”令人感觉到他内心强烈的政治热情,不到最后阶段,决不放弃。然而,后文不得不感叹道:“马琴已老,功成名就,现在正是《八犬传》的紧急扫尾时候。我的身体还没有开始却早早地接近尾声,从一开始就不能同日而语。”如同他在《感怀》(1896)中“忧国少陵空病肺,多情杜牧尚谈兵”那样,抒发自己抱病在身而无法施展才能的苦闷。肺结核不仅消耗着正冈子规的体力,也磨灭了他的政治激情,直到他对政治的绝望。
不只是政治激情,正值盛年的正冈子规对爱情的憧憬也被结核毁灭了。《病床六尺》中写到:“虽然小提灯的事情已经在心里不能忘记,但现在,没有魅力和光泽的病人在病床上作为忏悔物语来讲述以前自己和爱人的无聊事,也是一种乐趣。”对曾经萌发的悸动之情虽不能忘怀,但也只能回忆。然而,有一天,一名渡边小姐出现时,正冈子规本已平静的心再起涟漪。他本想和姑娘畅谈,却因体力不支睡着了,意料之中被姑娘拒绝。燃起的爱情火苗被浇灭,这种无奈和压抑,都寫在俳句“断腸花 つれなき文の 返事かな(断肠花簇簇,道不尽满纸情爱)”之中。正如结核之隐喻:“依据有关结核病的神话,大概存在着某种热情似火的情感,它引发了结核病的发作,又在结核病的发作中发泄自己。但这些激情必定是受挫的激情,这些希望必定是被毁的希望。此外,这种激情,尽管通常表现为爱情,但也可能是一种政治的或道德的激情[3]。”可见,身患结核的正冈子规对于政治和爱情无论多么执着都将注定破灭。
然而,正冈子规在结核面前并不是完全被动的。和中江兆民《一年有余》中关于疾病书写的意识形成对照,正冈子规在《病床六尺》中最终感悟到比起“放弃”“死亡”,更高层次的是“享受疾病”。其言“就算药物不起作用,心里已经变得不再烦恼。”与结核病斗争的七年间,正冈子规的身心饱受困苦折磨,最终精神上得到解脱。正如结核病既带来“精神麻痹”(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语),又带来更高尚情感的充盈,既是一种描绘感官享受、张扬情欲的方式,同时又是一种描绘压抑、宣扬升华的方式[2]。改变不了结核病痛的客观现实,更改变不了内心激情的破灭,唯一能改变的只有自己的心境,超脱病痛的束缚,使精神得到升华。
三、疾病书写体现的治愈作用及蕴含的社会意义
(一)疾病书写所体现的治愈作用
“常年身体的局部疼痛加上左腹部的疼痛加剧,子规担心握笔写作的能力也会失去,内心苦恼。于是开始写作《墨汁一滴》。”这是《墨汁一滴》的写作目的,文中明确写道:“然而,动手写的幼稚之物刊登起来并不是让大家看,而是每天早晨在病床上打开报纸的时候能够看到自己写的小篇文章,足以慰藉自己。”可知,能够写作这件事对于正冈子规来说是一种慰藉,是一种治愈身体痛苦、精神苦闷的手段。正如“疾病书写还可分为疾病叙事和创伤叙事这两种叙事方式,因而也担起了治疗的角色。”正冈子规通过书写患病过程,倾诉患病苦痛、政治抱负、爱情渴望,以及致力于“写生文”创作,起到了缓解病痛、治愈内心烦闷的效果。
(二)疾病书写所蕴含的社会意义
正冈子规是1889年被诊断为肺结核的,为什么《小园记》中记述的是从军归来之际患病的呢?1894年子规的病症刚有好转之时,甲午战争爆发了,日本国内开始鼓吹国家民族主义,贬低中国。在此背景下,子规作为随军记者被派往中国。可以说,这次从军加剧了子规病情的恶化,导致他的结核发展到骨疽。福田和也曾说,“就算在现代、结核也是可怕的疾病,但是发展到骨疽程度的几乎不可能。”可见,如果没有从军经历,也许子规的结核病不会加重,那么,也就不会如此痛苦地度过余生。在这里,子规的结核病复发乃至恶化似乎是一种道德审判的结果。正如“没有比赋予疾病以某种意义更具惩罚性的了——被赋予的意义无一例外地是道德方面的意义。”“疾病在文学作品中往往具有道德审判的作用,这其中把包括自我审判和自我净化两个方面。疾病作为一种自身人格的显现,无论是结核病还是癌症,患者都被认定自己对疾病负有责任。”[4]因此,正冈子规的患病过程显示出明显的道德审判意义,日本社会近代化带来的社会问题最终降落在个人身上,并使其为此承受患病的痛苦。
在《墨汁一滴》中,作为新年贺礼,朋友送给子规一个地球仪,“仔细看着直径三寸的地球,小小的日本被特别染成了红色。台湾的下面写着‘新日本’字样,朝鲜、‘满洲’、吉林、黑龙江都被染成紫色,而北京和天津没被标记,这让人很不安。”从地球仪上的标记颜色可看出当时日本军国主义者的野心,红色是热烈的颜色,和血液一样,它象征着战争带来的生灵涂炭的血腥场面。紫色是日本自古以来都尊崇喜爱的颜色,从标注紫色之处可看出日本对东北三省的殖民阴谋。
子规处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仍积极活跃在文坛上,但最终沦为牺牲品。柄谷行人在《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中指出:“并不是因为有了结核的蔓延这一事实才产生结核的神话化。结核的发生,与英国一样,日本也是因工业革命导致生活形态的急剧变化而扩大的,结核不是因过去就有结核菌而发生的,而是产生于复杂的诸种关系网之失去了原来的平衡。[4]”时代更迭,日本社会问题层出不穷,以栖身近代化国家行列为目标的社会背景下,成为牺牲品的何止子规一人,竹村黄塔、黑田如水、中江兆民等身患结核病的日本文人以及无数百姓都深陷其中。《病床六尺》中子规写道:“听说中国和朝鲜还在‘拷问’中,我从昨天以来昼夜不分接受着全身性的‘拷问’,真是不可言喻之痛苦。”子规正在承受的痛苦,令人联想到战争之下的民不聊生。也正如其言“仅仅用手指触碰脚趾头就会天地震动、草木嚎叫,女娲就要将此脚断掉,而不再练五色石。”那样,如果“说起结核带来了什么,那就是,疾病只有嚎泣,实乃近代的不幸。”近代化引起的结核大流行带给个人的是极度的痛苦,而近代化引起的战争带给国家和世界人民的则是更大的灾难。
四、结语
通过正冈子规患病过程的书写,分析了他患病意识的变化,展现出子规与结核做斗争的艰辛过程。由此可知,子规因体衰而不得不以“病人”身份生活着,但其热情和抱负已超脱病痛而鲜活呈现出来。疾病书写不但治愈了他精神上的苦闷,作为文学作品,也反映了子规所处社会的动荡,以及当时世界动态之一角。因此,发掘隐藏在肺结核背后的隐喻意义和社会意义更有研究价值,日本近代文学中关于疾病书写的作品值得人们去细读和探讨。
参考文献:
[1][美]苏珊·桑塔格著.疾病的隐喻(节选)[J].名作欣赏,2011(13):56-57.
[2]马小麒.肺结核在中西方文学作品中的隐喻意义[J].甘肃理论学刊,2008(3):125-128.
[3]钟琳.浅析奥尼尔《天边外》中的疾病书写[J].牡丹,2020(4):159-160.
[4]刘晓芳.病理学视域下的日本近现代文学疾病叙事研究[J].日语教育与日本学,2019(1):1-11.
(责任编辑:张咏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