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快门
2021-09-08何极轻
何极轻
直升机航拍不仅能忠实地记录景观全貌,还能提升照片的格局和气势,以广阔的视角带给观者强烈的视觉冲击。
同时,直升机航拍工作被喻为“行走在天使与恶魔的边缘”,是一项危险性与艺术创造力并存的技艺,直升机航拍摄影师也被封为“死神摄影师”。
但随着无人机的普及,直升机航拍渐渐淡出城市的天幕。
旧忆:执镜头的史官
城市档案局宣传科的老沈,虽然离退休还差几年,却早早闲了下来,因为他是一名直升机航拍摄影师。这个职业十几年前还是很新奇风光的,如今,倒比他这个老科长还“旧”了。镜头蒙尘,航拍支架上锈,他很少再出门外拍,取代它俩陪他开启一天工作的,是一个大容量保温杯和一份当天的市政新闻报纸。
“中国这二十年,变化实在太快了。”每当把那纸新鲜事慢悠悠地合上,老沈便难免感慨。年轻后生们正摆弄着新到的无人机和VR设备,没功夫陪他叹气。
时代的变化,实在太快了。
一闭上眼,老城厢推平了。前一代人上学时在这里抄小路走,都要捏住鼻子,那是后一代人用尽想象力都无法填上的画面:臭河浜,猪圈,本地农户往菜地里浇气味难闻的肥料……
一睁开眼,密密麻麻的大厦平地而起,在天幕下争夺声势。悬索桥迈开步子,轻巧地跨过城市的母亲河,把川流不息的此岸输送到一片荒芜的彼岸。大吊车的臂膀从城市的中心伸到角角落落,没有一处不在密谋着一场巨变。
也是在那个时候,档案局兴起一股空前强烈的使命感,要全面记录城市的发展变迁,修一部关于镜头的“史书”。
老沈恰逢其时,成为这名“史官”。工作地点陡然上升了一千多米,从蹲在建筑前按快门,变成紧挨着飞行员吹风。拍摄时,他的两条腿悬空荡在机舱外,人绑在舱门边上,各式镜头满满当当地绑在颈子上。
从此,那些伟岸建筑,全变成老沈镜头里的小小一点。瞧,去年,这栋大厦还是全城最接近天际的那个点,今年再路过此地,已有成群的“后来者”破土而出,将它衬成了上一个时代的缩影。
在这寰宇之中,一切都是泡影,太匆匆,只来得及抓住一个背影。飞行的一小时里,他有幸打开这上帝的视角,却和死神共享这时刻。在飞机上,老沈感觉自己的血液流淌得格外快,是兴奋,全无一丝恐惧。
“从这么高的地方看下去,你不会慌吗?”每次老沈走上直升机,妻子都格外紧张。档案局为了安抚家眷情绪,特意为老沈购买了一份价值百万元的人身意外保险。妻子却更焦心了,人坐在家里,魂跟着老沈一起上了九天云霄。
“有啥好慌的,我这样‘稳,不会出啥事情。就是每次换胶卷都要解开手套,强烈的风灌进袖子里,实在吃不消。这不,每次上飞机前,我的脖子都要挂好几台装满胶卷的相机。单位买那个意外险,还不如雇个师傅给我按按头颈实用。”老沈气定神闲地为胶片点上药水,看整座城市荡漾在药水的波纹中,一点一点,慢慢显现出轮廓。他转过身冲妻子笑笑,安慰着她的情绪。
第二年,舱门另一边多了个胆子小的航拍摄影师——新来的美术学院毕业生谢斌。直升机航拍的费用极高,多上去一个人就能多带回一些镜头。一卷胶卷拍完,谢斌把眼睛从取景器移到现实里的高空,立刻感到一股剧烈的眩晕感,以为自己已经脱绳失足,身体控制不住地打起颤来。
结果手一滑,刚拍好的36张照片一下子从高空掉回人间。他这一小时等于白受罪,又要按原航线再飞一遍。飞行员刚一原地调转,谢斌就“哇”的一声,吐了一镜头。
“斌斌啊,不要硬撑。我和你的领导说明一下,气流太急了,这趟就结束了吧。”飞行员合作几次下来,已是老相熟,看谢斌一副滑稽的可怜相,又好笑又不忍。
“不要紧,不要紧。”谢斌赶紧捏起袖管擦镜头,另一只手伸向老沈,“师父,下次我就记牢了,上机前一定多备几台装好胶卷的机器。不过,您能不能……先借我一台补拍啊。”
老沈递过去一个白眼,以及挂在颈子上最好的一台设备。
整个航程里,谢斌反复晕眩,又一次次被能吹皱脸皮的强风激醒。他这么半睁着眼拍满了一组胶卷,终于心满意足。老沈突然转过身来,取下谢斌已经盖上的镜头盖,指给他看前面的宝华寺。
天已经大亮了,一轮巨大的太阳迫近他们头顶。谢斌下意识用手去挡,从指缝漏出的视线瞥见了宝华寺。
清晨留下的最后一层薄雾敷在黄色庙宇上,原本灼目的阳光软和起来,使清晨的朝霞有了晚霞般明丽温柔的色彩。
在这佛光破晓一般的灵性瞬间,视野里的一切都变得奇妙。极目望去,宝华寺在阳光中显得高大而宏伟,它不再是一个“点”,倒像整個广阔无垠的世界。
谢斌迅速换上新胶卷,按下快门,一气呵成。
看着他满足得有些傻气的笑容,老沈也忍不住笑了:“现在,你又不抖了。”
这次航程结束后,档案局办了一场城市航拍展,原本是为了行业内部交流学习,却引得大批市民跑到档案局展厅参观,轰动一时。有年轻白领相约来看,也有放了学的学生冲进展厅,甚至深居弄堂的老爷老太也相互搀扶着过来。老老少少们长久地驻足在这些照片前,伸出手指找寻家是哪一个点。能从这个角度看自己的城市,让他们激动得快哭出来。
二十年过去,那幅《佛光下的宝华寺》最终变得无人问津。城市上空频频飞过家用无人机,人们按下手机就可以拥有“上帝的视角”,一切变得不再稀奇。偶尔有人路过,把手指点在照片的署名栏上,问档案局员工:“‘谢斌这个名字上加一个框是什么意思?”
标准回答通常是:几年前直升机出了事故,这位航拍师和飞行员都牺牲了。
这也是为什么,档案局从此再无如此震撼人心的直升机航拍作品。老沈自己写的申请信,要求购置无人机,即使当时的无人机技术并不成熟。
“老沈,老沈?”后生拍了拍老沈,他才从这漫长的回忆里解脱出来。这批后生不会亲亲热热地喊他一声“师父”,正是因为无人机的易用性。
“老沈,我翻了你们以前的素材,发现无人机拍出来的照片,与人拍出来的照片到底是有差距的。现在都不能上直升机拍了,你会不会很遗憾?”
“不遗憾不遗憾,我觉得用无人机很好。”老沈笑呵呵地说。
行当:直升机航拍摄影师
专业的直升机航拍摄影师是一个门槛极高的职业,能够从事这一职业的人非常少,也没有院校设置相应的学科。
萧洒原来在中国传媒大学南广学院就读广播电视编导专业。毕业时,怀揣纪录片梦想的萧洒,赶上了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在即,也赶上了中央广播电视总台新址建成启用。
时代的机遇之下,萧洒承担起直升机航拍的工作,一次次在空中记录下这个时代最精彩的镜头。在无人机如此普及的2021年,作为首席直升机航拍摄影师,他仍是中央广播电视总台最重要的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