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方传统书籍“豪华装”之比较

罗嵋

东西方书籍都经历了从卷轴到册页的转变，中国传统书籍经过卷轴装、经折装、旋风装、蝴蝶装、包背装、线装等若干形式的演变，其中线装被认为是最完美的中式装订。西方书籍也经历了卷轴装、羊皮册页装、手抄本、平装书、袖珍书、王室特装书、精装书等若干形式的变化，精装书被认为是最先进的西式装订。

一般认为，豪华装属于精装书中一种特殊的装帧加工方法，也称艺术装或特装，这种装订法不完全依赖机器，需要依靠手工制作来完成整个装订工序。而本文谈及的豪华装不只是一种特殊的精装书，它应该比普通的精装书做工更考究，材料更贵重，工艺更精湛，样式上也更别致。它基于对纯手工制书的推崇上，可以是任何传统装订形式中最完美样式和最精湛工艺的代表。

一、传统豪华装的界定

东西方书籍装订历史上，都出现过豪华装订的精彩篇章，特别是传统书籍装帧时期，仅凭手工技艺就可使书籍装订达到奢华、贵重、精致并存的艺术高度，实在令人惊叹。因此，我们把传统书籍装帧时期作为研究豪华装的时间界限，区别于以印刷为基本手段的现代装帧时期，中国传统书籍装帧指19 世纪末20 世纪初，西方现代印刷尚未传入我国时，中国本土化的手工装订技术。西方传统书籍装帧，基于西方各国的工业化进程，以维多利亚时代的结束为开端，即1900 年以前产生、制作的手工装订书，又被称为西式古典装帧。凡是豪华装必然成本价格昂贵，必然是手工艺术的精品，也必然为少数人享有。从适用范围来看，中式豪华装主要指内府藏书。内府是中国古代宫廷中收藏珍贵图书的地方，也叫秘阁。这类书籍是皇室贵族、达官贵人的私玩，存世数量很少，普通百姓基本见不到。西式豪华装主要是宗教用书，尤其是为祭坛和教堂制作的福音书，中世纪时期数量较多，供神职人员、皇室贵族、富有阶级使用，同时也受普通百姓的瞻仰膜拜。由此可见，不同的社会背景和历史因素下，传统豪华装的功能和用途并不相同，而在不同的文化思想和审美心理作用下，东西方豪华装在装订材料、装订工艺、装饰艺术上也都呈现出明显的差异性。

二、装订材料的差别

（一）中式豪华装低调奢华

中国传统书籍在材料、色彩、样式等方面均有明显的等级性，中式豪华装的装饰材料包括绸、缎、绢等贵重丝织品，楠木、紫檀等名贵木材，以及金、玉、玛瑙、珊瑚、犀角、象牙等珍贵材料。

材料的等级决定书籍的品级，这一点在古代卷轴装上就表现得很明显。卷轴装以轴、牙签和飘带的材质来划分书籍的档次，普通的卷轴用原木做轴，豪华装则用珍贵的材料做轴，如琉璃、象牙、珊瑚、紫檀、金、玉等。如《隋书·经籍志》记载：“炀帝即位，秘阁之书，限写五十副本，分为三品：上品红琉璃轴，中品绀琉璃轴，下品漆轴。”据说，王羲之、王献之在缣帛上写字，以珊瑚装饰轴头；在纸卷上写字，以金属装饰轴头，最次的也要以玳瑁、旃檀装饰轴头。此外，豪华装卷轴的卷首一般会粘接一张质地坚韧的绢锦，称为“飘”，飘头系丝带用来捆缚书卷，并用象牙书签固定。有些卷轴外面还包着一件锦绣制成的书衣，更加显示出书籍的尊贵。

自缣帛书以来，丝织品的使用成为中国传统书籍装订的装饰特色之一，越有品级的书使用的丝织品越华丽、越名贵。以清代内府线装书为例，它与普通线装的制作方法一样，先把书衣和书页平置叠齐，一起穿孔打眼，再用丝线订成一册。特别之处是，书衣（封面）上要覆以锦、绫、丝、绢等柔软的丝织材料，甚至是价值昂贵的缂丝，织绣纹样大多繁复而绮丽。有些书籍用绫锦包住书角，有些则附加了名贵的木质函套，函套外再包上锦绫等织物袋，（图1）一层层的似乎很烦琐，但也显示了对书籍的尊重。实际上，传统书装对丝织物的色彩也有严格规定，豪华本线装书的封面多为黄色，体现“钦定”之书的尊贵。红色也是内府线装书常见的封面用色，象征贵人的身份至高无上。至于传统的青色，则多用于儒家经典、经解、正史以及科技方面的书籍。

图1 蜀石经毛诗残本，宋拓本，经折装，清黄丕烈重装本，书衣是明双矩地四合如意花卉四达晕锦，书匣上有钱坫手题书签

中式豪华装材料上以素色名贵的原木和精美丝织物为主，珍宝的使用并不显眼，如昂贵的轴头只露出一点或基本藏在卷子里，卷轴不展开根本看不到，显得格外低调。而且，丝织品不耐保存，随时间变化会逐渐磨损或褪色，加之纸张轻薄易发生霉变，经常需要重装。传统中式豪华往往被掩盖在一层灰色的调子中，等待人们拨开层层迷雾去发现它的真实价值。

（二）西式豪华装闪耀夺目

西式豪华装的封面一般用牛、羊等真皮材料，也有用绸缎、刺绣、亚麻等贵重织物做封面的，并且使用金、银等烫印材料，象牙和宝石等镶嵌材料。西式豪华装形式和风格多样，包括珠宝装订、腰带书、袖珍书、连背装等，其中最显奢华的当数珠宝装订（treasure binding/jewelled bookbinding)了。

珠宝装订又称宝石装帧，在中世纪一度盛行，它的书芯制作和中世纪其他书籍一样，都是将皮纸对折成书页，用锁线的方式把书页缝缀在一起，装订在木质的书壳上，然后在书壳上覆盖真皮或织物，作为书皮，并用烫金、镶嵌等技术手段把那些贵重的金、银、珠宝、象牙装饰上去，这些金银珠宝通常组成一些特定的图案，在书壳上被堆砌的凹凸有致，繁复奢华。（图2）

图2 林道福音书，中世纪的泥金手抄本，镶嵌珍珠，钻石，蓝宝石，祖母绿和贵金属，约875 年，摩根图书馆与博物馆藏

西式豪华装样式和风格繁多，它们各有用途也各具特色。9 世纪时，一些奢华的珠宝装订被作为宗教领袖的“圣遗物”存放起来，不做普通书籍之用。12 世纪初，豪华装的设计上出现了珠宝或凸纹金属制成的搭扣和系带，也出现了一些镀金镀银、镶有珠宝的书套或书盒。它们曾被作为一种圣物带进战场，像护身符一样被士兵戴在脖子上，用来存放小型的《古兰经》。16 世纪流行过一种小开本祈祷书“金之书”，以珠宝或珐琅装饰封面，或者是纯金银装饰，用作腰带或颈饰，是供私人使用的祈祷书，例如上层贵族女性一度流行的《时令之书》（图3），也被称为“腰带书”（图4）。16 和17 世纪，西式豪华装订的封面材料变为天鹅绒、缎子、丝绸和帆布，装饰上珠宝用得越发少了，改为用刺绣、金属线、珍珠和亮片来装饰封面。（图5）

图3 时令之书，封面镀银，部分镀金和镶嵌搪瓷，法国，16 世纪，文本包括一份礼拜日历以及一系列祈祷文，有插图

图4 腰带书，英国，16 世纪，上方的金属环是用来挂绳子的，系在腰带上随身携带的祈祷书，当时在贵族妇女中特别流行

图5 红色天鹅绒装订，德黑兰，1670 年

西式豪华装主要是精美的手抄本、福音书，它们是富有的私人收藏家、教堂、高级神职人员和皇室成员委托制作的奢侈品。西式豪华装毫不掩饰对金银和宝石的热爱，因为金银和宝石不仅显示出财富，而且在宗教背景下，某些特定的宝石在科学、医学和魔法方面被赋予了强大的功能。除此之外，这些用金、银、宝石装饰过的书籍，熠熠闪光，可能也代表了某种特殊的象征意义。

三、装订工艺的差别

（一）中式豪华装造型别致

中国纸张的生产主要依赖自然，纸张轻薄、质地柔软，只有叠在一起整体装订才能保持书籍的坚实耐用，装订时纸张对折从开口处装订，书籍不适合做得太厚，翻阅时也不能完全摊平。因此，即便是最精美的蝴蝶装、线装的封面仍然是软质的，无法在封面上进行更多的装饰美化，同时保护功能也欠佳。于是古人别出心裁地设计出书具这个附件，包括书匣、书箱、书函和书套（也称函套）等，材质是坚实的原木和厚纸板，对这些硬挺的书具进行装饰美化就容易多了。

豪华装的书匣在材料上选用名贵的楠木、紫檀，既防虫防潮，又彰显品位。受中国传统审美观的影响，木材多选取本来的颜色，也没有在上面雕梁画栋、镶金砌银。外观上做成箱式，或者做成盒式，由于开启方法各不相同，开关的设计也颇含机巧。（图6）豪华装的书函和书套则用厚板纸作里层，外面用布或锦等织物装裱，制成盒式外套。当书册装入其中，以牙签作为封装的系物。函套有四合套和六合套两种。裹绕全书四面而露出书顶和书根者为四合套，将全书六面全部包裹起来的叫六合套。通常在开启处精心设计了各种富有寓意的形状，如月牙形、云头形、如意形等等，（图7）造型上往往别出心裁、工艺上精雕细琢，擅长用金线镶边。此外，豪华装书具的箱盖、匣身上镌刻的书名往往出自名家手笔，这一点足够显示书籍的奢华与贵重了。

图6 四欧宝笈，红木镶边，宋拓本，册页装，吴湖帆重装本；书衣为各色织锦面板，楠木书匣、书箱，书箱上分四格，每一格置一书匣，箱盖上刻有吴湖帆手书“四欧宝笈”

图7 唐文粹，宋姚铉辑，线装，云头纹函套，明嘉靖三年（1524）徐焴刻本

清代宫廷内府御用书籍，造型上更为新颖别致，制作上更为精湛考究，通常使用髹漆、镂刻、雕琢、镶嵌等工艺。（图8）不过，那些雕刻书画、镶嵌珠宝、富丽堂皇的样式，民间是难得见到的，这一类书籍算是中式装订中别具一格地存在了。（图9）

图8 御笔知过论，清内府，18 世纪，红漆封面，雕刻龙纹，为乾隆皇帝的书法作品

图9 进瓜记 · 江流记，清内府线装书，玉石镶嵌

（二）西式豪华装工艺繁复

西方传统书籍用皮纸做内页，皮纸质地坚挺，装订时先把折好的书页分成若干小叠，在锁线架上一层层地将这些书页连缀在一起，这种方式使西式豪华装能够做成很厚的册页本，而且无论开本大小都可以完全摊平，在开本厚度上、翻阅方式上都和中国书籍明显不同。

西式豪华装随着西方手工制书技术的成熟而逐步产生、发展起来。公元4 世纪，西方手抄本由卷轴变为册页形式，人们开始裁切书页，在书页边缘穿孔缝缀成书，形成了现代书籍的基本样式。公元5 世纪开始，封面和封底开始使用木板做内衬，用皮条把书页缝缀得更牢固，这些皮条与封面封底的木板系在一起，再用皮革完全包裹住。木板为封面提供了装饰的机会，金、银或铜片等金属外壳被覆盖在木头上，成为完整的一块镶板，可以用来镶嵌贵重的珠宝和珐琅。这时西式豪华装的基本形态就出现了。

西式豪华装常常使用压印、烫金、镶边、彩绘、镶嵌、浮雕等工艺。其中镀金、烫银的金属工艺在中世纪需求量非常大，（图10）除了制作大量的金属外壳、镶板，还包括一些金属扣，（图11）和一些装饰皮革或布料的独立金属配件，如印花的金属包角、徽章、纹章、凸台等等。这种金属装饰品工艺非常复杂，专业性非常强，不是普通的装订工能完成的，只有专门的镀金工匠才能做出非常优质的金属工艺。高超的金属工艺使得西式传统书籍熠熠闪光，如果没有人为破坏，历经千年仍然坚实牢固，豪华如新。

图10 银制封套的福音书，凯撒利亚，土耳其东部，1755 年

图11 金属扣工艺，丹麦，1670 年

除了金属工艺，西式豪华装的浮雕、彩绘工艺也自成一绝。幸运的是，豪华装工艺并未止步，今天，仍有不少人在继承豪华装工艺。在中国，传统豪华装工艺用于修复、重装古代的珍品书籍，并辅助完成现代书籍艺术特装中的某些必要工序。在西方，除了用于修复古籍，在东正教占主导地位的地区，豪华装仍以多种艺术风格而存在。

四、结语

综上所述，豪华装代表了传统书籍装订的巅峰水平，体现了人类高超的手工装订技艺。其中，中式豪华装精致典雅，西式豪华装繁复奢华，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风格。它们在材料、样式、工艺和装饰上的差异，归根结底在于东西方社会历史、文化思想、审美心理以及造物观念的不同。

如中式豪华装虽多为皇室贵族的私藏，代表了地位和财富，但也受到当时占统治地位的儒家思想的影响，受到东方人本身的性格、喜好、审美心理的作用，因此，书籍装订以“不在华美饰观，而要护帙有道，款式古雅，厚薄得宜，精致端正，方为第一”为制作标准。西式豪华装主要服务于基督教文化，为皇室贵族、神职人员日常所用。受宗教思想的影响，制作象征圣物的书籍必然要奉献出最昂贵的珍宝，并用虔诚之心来创作。即便普通百姓不能近观，远远看着神职人员捧书布道，也会被那些错彩镂金、珍宝镶嵌的华丽所打动，生出对上帝的崇拜之情。

今天，这些豪华装书籍已经成为不可多得的艺术品。当我们从历史中翻阅这些珍藏时，不仅被它的样式、花纹、材料、工艺所震撼，也被它所蕴含的文化思想和艺术价值所折服。感触最深的却是豪华装书籍背后，那些传统手工艺人的精湛技艺和勇于奉献的劳作精神。这对当代的艺术设计者来说，是一份宝贵的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