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2022 冬奥会和冬残奥会体育图标篆刻风格创作谈
2021-09-07张洺贯
张洺贯
2020 年12 月31 日,在“迎冬奥环球跨年冰雪盛典”上,北京冬奥组委发布了北京2022 年冬奥会和冬残奥会的奥运图标(图1)。图标整体以中国传统的篆刻艺术风格呈现,使“汉字”这一中国文化的载体与传统篆刻艺术的顶峰“汉印”结合,构成了冬奥史上首套篆刻风格的动态体育图标。本次冬奥体育图标总共30 枚,由24 枚冬奥会体育图标和6 枚冬残奥会体育图标构成,代表北京冬奥会的30 个奥运体育项目。这些图标将会在冬奥会期间现身冬奥场馆、特许产品、交通工具、城市景观当中,成为冬奥“代言人”,更掀起冬奥“新国潮”。这30 枚冬奥体育图标的创作,是图标设计团队经历了数千次的图形设计创作尝试、数百次的篆刻创作实践和动态方案思考后,最终得以完成的。而我作为冬奥体育图标设计团队的主创人员之一,主要负责冬奥体育图标的篆刻呈现。
1.冬奥体育图标篆刻“汉印”风格的选定及其合理性
本次奥运图标的设计创作,是在冬奥组委确定了以“文字”作为灵感来源后,经历了书法、皮影、剪纸等20 多个方向的尝试后所选择出的。林存真教授在采访中说:“最开始的创意是用书法表现,但有的图标缺乏力量,比如很难用毛笔把冰球激烈比赛中的力量表达出来,于是我们就想到了篆刻。笔法和刀法比较的话,刀法的力量感更强。”
北京2022 冬奥体育图标的篆刻风格选择,有其不可替代的合理性。首先,篆刻艺术作为中华民族文化的结晶与象征,有其丰富的文化内涵和巨大的文化魅力,是中国传统艺术的重要代表,也是中国人悠远文脉和情感寄托的独特印记。奥运体育图标作为奥运会重要的视觉形象元素之一,不仅具有很强的功能性,也是传达奥运会举办理念和主办国文化的重要载体。因此,冬奥体育图标“篆刻”风格的选择,不仅可以通过传统与现代的结合使古老的篆刻艺术焕发出新的魅力,更可以在国际舞台上展现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与独特魅力。
图1
图2
图3
其次,2008北京夏季奥运会的会徽“舞动北京”(图2),即选用了“篆刻”的风格呈现,当时的体育图标则选择了象形性较强的“秦代篆书”(图3)作为图标创作的主要参考风格。本次冬奥会体育图标“汉印”风格的选择,一方面是对2008 年夏季奥运会 “舞动北京”篆刻风格会徽的致敬与传承,另一方面,从文化内涵上用“汉印”对应“秦篆”,从汉字演进的角度将秦汉时期最具有代表性的两种典型艺术形式对应。因此,2022 北京冬奥会体育图标的“汉印”风格选择,既是对2008 夏季奥运会会徽和体育图标的致敬,又是一种文化的传承。
第三,从创作方式角度来说,篆刻艺术中“刀刻石”这一主要的创作生成方式与冬奥冰雪运动的“冰刀切雪”相对应。二者无论从运动原理、视觉特征等方面皆有着极强的联系性与对应性。无论是奏刀冲刻石花崩于印面之上的篆刻(图4),还是冰雪迸溅空中的冬奥冰雪运动(图5),刀、刻、切削、石花、雪花、冰花、迸溅等运动特征与视觉效果皆与篆刻和冰雪运动有着极强的关联性。因此,用篆刻的艺术特征表现冰雪运动的激烈性与运动性,有其不可替代的合理性。
2.冬奥体育图标的创作过程与难点解析
2022 北京冬奥会体育图标的创作,主要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林存真教授与设计团队进行30 枚体育图标的图形创作。第二阶段,我与图标创作团队完成冬奥体育图标的篆刻表现。第三个阶段,靳军副院长与其团队完成冬奥体育图标的动态呈现。在冬奥体育图标篆刻风格的创作阶段,我与设计团队遇到了诸多难点。
2.1 篆刻风格的选择
纵观篆刻艺术发展史,在这三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出现了种类繁多的篆刻风格类型。其中较为典型的有:春秋战国时期的古玺印风格,秦代的秦印风格,汉至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汉印风格,宋元时期的“蟠条印”、九叠文、花押风格以及明清流派印各家各派的风格类型。经过多次、反复的思考与讨论,我们最终选择了“汉印”作为此次冬奥体育图标的主要参考风格。之所以选择“汉印”风格作为此次冬奥图标的最终呈现风格有这样几点原因:首先,秦汉时期的印章是中国篆刻发展史上的第一座高峰,“印宗秦汉”成为后世篆刻的金科玉律,而秦汉时期的印章尤以“汉印”风格最具有代表性。汉印的艺术特色也是中国篆刻艺术最重要的代表。其次,汉印作为中国篆刻发展史上最受推崇的风格类型,大致分为两种风格。一是庄重典雅、大方流美的“铸印”风格。二是生动活泼,仓促成趣的“将军印”风格。后者多出于凿刻,有着较强的运动性。从汉印总体的艺术风格上看,汉印的整体面貌体现出庄重典雅、生动活泼、自然流美的风格特色,有着较强的运动性。而春秋战国的古玺印与秦代的印章文字大多以象形性极强的大篆为主,在运动性上较汉印更为突出,而从庄重典雅、大方流美的艺术特征上较汉印则多有不足。隋唐宋元时期的印章艺术在篆刻发展史上不受推崇,而作为篆刻发展史上第二座高峰的明清流派印风,虽风格多样,异彩纷呈,但大多偏于印人篆刻家个人风格的体现。
图4
图5
图6
2.2 传统篆刻艺术与现代设计的融合问题
以往篆刻艺术范畴内的艺术创作,主要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为“篆”,即印稿设计,是印人在印章刻制之前,在印面方寸空间内对文字的点画、结构、字内字外的空间等元素的经营排布,体现的多为印人篆刻家自身的审美趣味和艺术追求。第二阶段为“刻”,即创作者用刻刀将设计好的印稿通过不同的刀法体现在印面之上的创作行为,同样体现出的是艺术家自身的审美情趣及艺术追求。篆刻艺术在发展至明代文人“自篆自刻”之前,印章的生成或铸造或凿刻,多由两人甚至多人完成,而当代的篆刻创作,是艺术家“篆”“刻”技艺的高度集中。印章中点画与空间等元素更是相辅相成,互生互证的。上文中我们提到,由于冬奥体育图标的特殊性,在体育图标的篆刻表达创作之前,图标创作中“篆”的部分,即体育图标的运动人物图形设计创作,已经由设计团队基本创作完成(图6)。由于在人物图形的创作期间尚未确定其最终的表现风格与呈现形式,考虑到“篆”与“刻”这两个有着极强关联性的创作过程,所以在契刻表现的创作部分,增加了创作上的难度。
我作为一个书法、篆刻专业的传统艺术从业者,从传统艺术启蒙开始,受到的传统艺术教育都是从临习古代的经典作品入手,再经过临创转换,反馈到自身的艺术实践这样一个过程。在个人的篆刻创作中,对印章的风格、刀法、点画形态、文字结构、章法布局、空间关系等关键要素的关照、考量与计较是根深蒂固的。由于冬奥体育图标的特殊性以及创作目的和应用场景的变化,冬奥体育图标的篆刻表达不能以个人的审美情趣和艺术追求作为最终的衡量标准。因此在体育图标的篆刻表达创作中采用了我与林存真教授合作完成的形式。这种创作中的合作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由我根据体育图形完成契刻风格创作初稿,林存真教授根据初稿进行修改,其间吸纳了诸多各方面专家的修改建议,我再根据修改意见进行再契刻的方式完成。另一方面,在契刻实践的过程中,根据篆刻艺术本身的特点与特性,对冬奥人物体育图形进行符合篆刻审美需求与艺术特征的修改,最终经过几百稿的反复契刻与修改调整,完成冬奥体育图标的篆刻表达创作。
2.3 篆刻创作内容上的改变。
冬奥体育图标所需要篆刻的内容不是汉字,而是冬奥体育图形,是30 个冬奥体育项目概括后的人物运动图形。是人物,不是文字。以往的篆刻创作中,汉字作为最主要的表现对象,印人篆刻家的艺术处理多集中在对印内文字结构的构建、空间的排布以及点画形态的控制等方面。而篆刻不同于书法,并没有像书法中点画流动性较强、运动性突出的“草书”风格,因此用篆刻来表达“运动”的人物图形,是非常困难的。之前自身篆刻创作中对文字结构、章法、空间等要素的艺术处理经验皆不能直接使用,仅可作为参考。但最终的图标创作又必须体现出汉印典型的风格特征,这就需要进行大量的实验性篆刻实践与强大的艺术概括能力。如果单看这部分的图标篆刻创作,一方面需要参照汉印的艺术特征,总结其艺术风格,参考汉印中某些与图标运动的人物图形较为接近的风格类型,如汉代的肖形印(图8)等。另一方面需要进行大量的艺术创作实践,从表达运动人物图形肢体部分的点画出发,其粗细曲直、结构与远近关系、空间结构分布等诸多方面进行大量的创作尝试与调整,从中选择最合适于方寸空间表达、最能表达人物动态特征、最接近汉印艺术风格取向的图标创作实践,再根据所收集的意见进行调整、修改,最终达到所需的效果(图7)。
图7
图8
图9
图10
例如“自由式滑雪雪上技巧”“自由式滑雪坡面障碍技巧”“自由式滑雪U 型场地技巧”“自由式滑雪大跳台”“单板滑雪大跳台”(图9)等体育图标人物图形中运动员身体形态相近的图标。在视觉上这些图标中不同运动项目的直观差异体现在各自项目 “道具”的区别上,但艺术处理的难点则体现在每个图形人物造型的轻微差异上。这些轻微的差异通过人物躯干与双臂、躯干与大腿、大腿与小腿之间的空间关系传达出来。仔细观察不难看出,项目图形中人物动作表现总体视觉差异较小,但仍能通过控制人物肢体的点画形态、刀法、布局、细微处的留白关系等表现出来。对不同运动项目中的人物肢体造型进行了明显的差异化处理,很好地传达出了不同运动项目中人物肢体动作的运动特征及其轻微差异。
2.4 透视效果的表现
冬奥体育图标篆刻创作内容上的变化,紧接着带来了另一个难题:“透视”。“透视”是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产物,即符合科学规则地再现物体在空间中的实际位置。中国的传统艺术、传统绘画中并没有“透视”,而此次奥运体育图标的创作中,由于创作对象由文字转变为运动的人物,部分图标内的人物动作则涉及了透视。这在冬奥体育图标的篆刻创作中无疑成了新的挑战。纵观汉字发展史、篆刻艺术发展史,很难发现与“透视”有关的参考资料。即使汉字之初“随体诘屈”的甲骨文,其文字造型的生成多以描绘具体物象开始。虽“象形性”极强,但其文字结构特征中对物象外形及特征的描绘多以人与物的正面或侧面形象采取平面无透视化的线性构成形式表达。随后逐渐向“符号化”发展,其“象形性”特征逐渐减少,至秦小篆对“古文字”的终结,也很难找到与“透视”相关的例子。此外,在秦汉时期的“肖形印”(图8)中,虽然其表达内容多以人与动物的造型为主,但仍难找到与“透视”有关的例子。这种情况在整个中国古代艺术史中普遍存在。
而此次的冬奥体育图标中,如“速度滑冰”(图10)项目的体育图标,选取的是运动员正面冲刺的形象。从图像上看,图标中向右上方延伸出去的白色条状图形表达的是图标人物由于向前冲刺而向上、向后扬起的手臂,这在初期不涉及篆刻特征时的人物图形创作中更易于表达,而进行到篆刻风格表现的时候,这种带有透视的向后、向上扬起的手臂则难以表达清晰。因此针对“速度滑冰”中人物扬起的手臂,进行了反复、多次的契刻,力图找寻传统篆刻点画造型与透视之间的合理表达形态。
2.5 体现篆刻“金石气”的崩残效果运用。
从艺术效果上看,印章的“金石气”,是印人篆刻家在篆刻实践中所追求的绝佳艺术效果。即古代印章在经历了久远时间洗礼后所形成的斑驳古拙、苍茫浑厚的艺术特征。在以往个人的篆刻实践中,奏刀切石所形成的天然崩残有助于“金石气”的表达。这种天然的崩残存在于印章文字的诸多部分。而冬奥体育图标的篆刻创作与个人篆刻实践不同,随机的、过多的崩残虽一方面有助于汉印“金石气”风格特征的体现,但另一方面却使运动的人物特征变得模糊、抽象,从而阻碍冬奥运动项目的运动性与激烈性表达。因此,如何有效地控制崩残出现的位置及程度成了冬奥体育图标篆刻创作的重点之一。从篆刻实际操作的角度出发,我一方面尝试尽量控制刻刀与印石的角度,在体现人物身体结构特征的部分多使用角度较小的冲刀与切刀,放慢速度,小心而为。另一方面在体现运动人物与冰雪接触碰撞激烈的部分加大用刀的角度与速度,多使用冲刀制造崩残,加大刻刀与印石的矛盾对抗,从而得到崩残较为突出的艺术效果。如“高山滑雪”(图10)这一奥运体育图标中运动人物腿部与运动器械之间出现的崩残,经过反复的契刻实践,在最终定稿的图像中恰到好处地提示了运动员向右下方高速下降的速度感。而其中较大的一块崩残则位于运动员的运动器械与运动员腿部的连接处。这种位于关键节点的带有极强速度感、力量感提示的崩残是最理想的状态。反之如果这些崩残出现于运动员的腿前侧或胸前,则与人物的运动方向相悖,破坏图标整体的速度感与力量感。又比如“自由式滑雪障碍追逐”(图10),体育图标中两个人物分列前后,在人物肢体动作的设计中,前面的运动员选取伸展的体态特征,后方的人物则选取了蜷曲的特征,而崩残的出现恰好位于前方运动员脚部发力处。此处崩残的出现极好的体现出了前方运动员的速度与力度。
2.6 长方形印面空间的选择。
从印面空间形式上看,此次冬奥体育图标的长方形印面空间形式不同于汉印典型的正方形印面。在图标设计之初,考虑到此次篆刻创作的主体为“人物”,而非“文字”,运动人物与代表运动项目的图形部分多以竖向组合分布,因此使用方形的印面空间会使整个图标内的人物与项目图形空间压缩,在图标的空间体验上给人以局促、压抑的感受。而竖长的印面空间形式一方面可以使图标中人物图形与运动项目图形的上下关系更加合理,另一方面长方形的竖向印面空间给人以舒朗、自由、开阔、延伸的空间体验。竖长的印面空间是秦“半通印”的典型制式,又类似中国传统书法与绘画艺术的“竖轴”呈现形式。这种竖向的方形空间可以使印面空间内的人物与项目图形获得纵向的空间延伸,类似传统山水画中“深远法”的表达手法。人物图形背后的大块“留红”也能给观者以更广阔的空间延伸体验(图7)。此外,这种长方形印面空间的选择,利用其竖向与横向的空间摆放(图1),可以更好地、更巧妙地区分冬奥会与冬残奥会的奥运体育图标,使观者可以从视觉上直观地区分二者。同时,竖长的印面空间形式也为之后的动态体育图标人物动态创作提供了一定程度上的便利。
最后,回顾整个北京2022 冬奥会体育图标的创作,从最初林存真教授的团队在数以千计的设计尝试后完成冬奥体育图标基本图形部分的创作,到我加入团队,奏刀契刻了数以百计的篆刻风格实践尝试后完成了冬奥体育图标的篆刻表达,再到靳军副院长带领团队夜以继日地完成体育图标的动态呈现,我们克服了重重的困难,吸取了各方专家和国际冬季单项体育联合会的诸多修改建议,反复修改,最终得以使冬奥体育图标呈现出今天大家所看到的面貌。回顾2022 北京冬奥和冬残奥会体育图标的创作过程,这正是一个“传统与现代融合,艺术与设计互鉴”的创作过程体现。通过这次的奥运图标篆刻创作实践,以及动态体育图标发布后所掀起的“新国潮”,使我对“入古出新”等这些耳熟能详的词语有了新的理解。我们所处的是一个科学技术高速发展,知识经济快速兴起的时代。我们的年轻人生活在这样一个信息高速交换、各种新鲜事物不断涌现的时代,很多时候可能觉得 “书法与篆刻”“传统与经典”等这些跟“古人”有关的文化与艺术离我们自身较远,甚至可能毫无关系。通过此次的冬奥体育图标的发布,作为冬奥体育图标创作团队核心成员之一,我希望能以这样一种崭新的形式,将我们本国的、民族的经典与传统,传达给现代的年轻人,让他们也可以感觉到,原来我们的传统文化也可以这么“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