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少年
2021-09-06米可
1
这天清早,在一个群山环抱的边陲小镇,人们才走出门,准备和新的一天相爱相杀,有一个少年已用橡皮筋把19000元现金扎成捆,塞进斜挎包内,离开了自动取款机。
透过深色面罩,这个少年眺望农村信用社的大字招牌。这是第五笔,也是这单最后一笔取款任务。五个19000元,一共95000元,少年可以提200元的劳务费,前提是必须在两小时内把钱取完。
戴上摩托车头盔,蹬着二八大杠,车铃一路呼啸,就像俯冲轰炸机。小镇居民停下脚步,有的还指指点点。少年却心无旁骛,他的眼里只有时间和任务。少年本可以打开面罩,感受初夏的风,但他没有这样做。不要让别人看见你的脸。这是来自三舅的命令。
少年曾盘算过:再完成两单,就可以从二手货市场买一辆五羊踏板摩托车,125cc排气量,那样一单多取几次款,收入也能增加。可再多出的钱该怎么花?带母亲到市里看病,或是买一部可以“吃鸡”的手机?少年还无暇细想。
绿灯变成红灯,一辆大众牌轿车缓缓停了下来。少年认得驾驶座上的胖警察,但副驾座上那个留了一抹小胡子的男人很面生。少年伸长脖子,看到小胡子手上攥着一个对讲机。
少年的心一沉。
红灯还有三秒。少年紧了紧斜挎包,推着自行车,经过大众车头。胖警察摁响了喇叭。少年反倒停了下来。司机开始狂按喇叭。副驾驶的小胡子也探出头,要少年赶紧让开。小胡子说的是普通话。
少年退回到斑马线。大众车离开了,三辆车紧随其后,一同往山上驶去。望着车队越行越远,少年立即骑上自行车,调头向山上的大顶村狂蹬。
少年心里盘算着,如果这支车队真是去大顶村,那他们一定会走前山的路。可是那条路昨天被落石堵了大半,现在还在疏通,他们必须再绕到后山去。或许可以跑到他们前头去。少年给自己打气。
山高路远,少年没有片刻的松懈。临近目的地时,少年看到路边停着一辆又一辆轿车、面包车、大巴车,车头都朝向大顶村的方向。少年又一次紧了紧斜挎包,肩膀越发地沉重。少年本可以掉转车头,带着包里的四摞钱一路向下,先找一个地方藏好,等一切消停后,再去买摩托车、买手机、带母亲看病。但这些想法根本没有出现在他的脑袋里,他只是憋着一口气,骑上最后一个大坡,停在村委会广场那群看热闹的村民后面。
广场中央,十来个戴着黑色头套的男女排成一排,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与此同时,穿着制服的警察正将电脑、电话、手机、银行卡等物品摆在广场上。大众车上的那个小胡子在边上抽着烟,目光扫过围观的群众,然后停在了戴着头盔的少年身上。
看着小胡子便衣走过来,少年想跑,但不知道往哪里跑。小胡子用指关节敲了敲少年的头盔,用普通话问,你是镇上拦车的那个?
少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小胡子一把拉开斜挎包的拉链,看到里面码放整齐的四摞人民币。小胡子笑了。少年也松了口氣,像是终于完成了某项任务。他摘下头盔,还没来得及抹一把汗,黑色头套就套在了他的脑袋上。头套有点歪,两个眼睛根本对不上孔,少年索性便闭上眼睛,心想:剩下的事情就和我无关了。
等了一刻钟,大巴车开到小广场,电信诈骗团伙成员被悉数押上了车。少年排在队伍末尾,他瞥了眼围观的人们。有记者在摄像,有女人在哭喊着丈夫的名字,还有人牵着牛,不闻不问地走向远处的菜畦。一直到他踏上大巴的那一刻,少年才看到了人群后面的母亲,扶着二八自行车的车把,一脸的茫然。他的三舅站在边上,挥舞着胳膊,像是在说些什么。
大巴车在镇上的派出所外短暂停靠,少年被单独带下了车,胖警察和小胡子便衣正在一间办公室里等他。胖警察为他取下头套,解开手铐,还递过来一瓶矿泉水,笑着说,两个轱辘跑不过四个轱辘吧?
少年没有接水。
胖警察板起脸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
胖警察又问,你是车手吗?取过几次钱?是谁命令你取钱的?
少年始终沉默以对。
小胡子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少年面前,普通话字正腔圆,不出卖朋友,在你看来,或许很英雄。但如果你连自己的名字和年龄都不说,我只能给你买一张飞机票,把你带去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有看守所,有法院,或许你还得进监狱。我不知道你对这一切有没有概念,但我希望你明白我在说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
少年还是不肯说话,事实上,他似乎连呼吸都已经停止了。
最终,小胡子叹口气,拨了一通电话,要同事多买一张回程的飞机票。
临近傍晚,一行人被押到飞机场。过安检时,工作人员要少年摘掉头套,对着镜头。少年绷着脸,挺起了胸。为了不影响其他乘客,警察带着电诈分子提前登机,占据了最后几排位置。少年坐在中间,靠窗坐着的是小胡子。起飞瞬间,少年伸出胳膊,抵住了前排靠背。小胡子问,第一次坐飞机吧?现在正在爬升,过会儿就好了。
少年紧闭双眼,一边忍受着耳膜的鼓噪,一边想起被荒草掩盖的山路,想起洄游到湖里的草鱼,还有那些不知名的山歌,翻过一道道山麓,飘向云的方向。
小胡子拉开遮光板,似打开一道金色的门,少年不由得侧过脑袋。夕阳就在不远处,巨大、浑圆、温柔得像母亲的乳房。少年向上看,更高的天际披满了金色鳞甲,沉默得高贵;再向下看,乌云结成厚厚的痂,透过其中,只能看到点点灯火,令人心凉。少年盯着那些灯火出了神。
小胡子说,很美吧?
少年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飞机落地后,一辆大巴把他们接上,驶了一段高速,最后抵达一处高门大院。院外是连片的庄稼地,除了近处一个长了四条腿的窝棚,大地上再没有任何的凸起。穿过几道铁门,警察向远方的来客宣读《犯罪嫌疑人权利义务告知书》,说明这是临时羁押区,所有人先在这里睡觉,睡不着的就好好想想自己犯了什么罪,有什么需要坦白的,等到明天上午会有人来提审。
抓他们的那拨警察走了,另一拨年龄更大的警察接管了他们:检查身体、录入信息,然后是拍照、按指纹、采集血样,最后给每人发了马甲。
和少年关同一间号房的是个黄毛少年。黄毛刚想围过来,就有声音警告:老实睡觉!黄毛退回自己的床铺,故作老练地问,你犯了啥事?
少年看着黄毛,目不斜视。他不想流露出丝毫的畏惧,也不想显出半点儿的不屑。
黄毛摊开手说,我理解,来这里的人都说自己没罪,可管用吗,不到二十四小时就全得招。
少年保持着沉默,定定地看着摄像头。
黄毛压低声音,我明白了,你是不想让镜头后面的警察听见。要不这样,我来问,问对了,你就眨眨眼。
接下来,黄毛分别说了杀人、强奸、抢劫、盗窃、诈骗等几个罪名,说到诈骗时,少年的眼皮颤了颤,却没有眨。黄毛站起身,背着手兜了好几圈,才突然说出“贩毒”这个词。少年犹豫了下,眨了眼。
黄毛激动地说,看你面相,就像住在山里面的,对不对?对!你一定是送货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少年想了想,觉得黄毛说的和自己做的差不多,便点了点头。
黄毛感慨,怪不得这么淡定呢,原来是“做大事”的人。
少年的嘴角扯出了一个笑,随即又有些哀伤,他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离开这里。少年背过身子躺下了,黄毛却还在边上不停地说,说如何对抗审讯,说如何和牢头套近乎,说有了进局子的经历,以后会对混江湖有什么好处……
黄毛说的事情听起来很远,但一转念,似乎又都近在眼前。少年打了个哈欠,觉得这一天被撑得太满了,他试图从中梳理点什么,但发生过的事情就像黄毛的喋喋不休,没有个重点。又一个哈欠后,少年沉入了梦境的荒草滩。
2
吃过早餐,少年便等警察来提审,一直等到下午4点,小胡子才把他带到了审讯室。小胡子边上还坐了一位胖大妈,套了个直筒的花裙子,就像一个花水桶。大妈是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派来的,讯问未成年人时需要监护人在场,因为少年的父母不在身边,小胡子便把大妈请了过来,做一个见证。小胡子问,还是不打算开口?
少年点头。
你是一个哑巴?
少年摇头。
小胡子抱起胳膊,我现在不想向你普及电信诈骗的危害,也不会预测你会受到什么样的量刑处罚。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为什么直到现在我才来提审你?
少年还是摇头。
小胡子感慨,榆木疙瘩刻两个眼,脑袋真是不转圈儿。
胖大妈皱皱眉头,但没有提出异议。
你玩过一种叫“跑得快”的扑克牌游戏吗?小胡子问,玩家不断给对方挖坑,以便让自己胜利逃亡。警察统一收网、集中审讯也是一个跑得快的游戏。只有这样犯罪分子才会互相指认,甚至互相泼粪,想以此减轻自己的罪行。
胖大妈用指关节磕了磕桌面,表示对“泼粪”一词的不满。
小胡子抱歉地笑笑,当然,我不是教你当叛徒,更不是让你栽赃陷害别人。我只想讓你知道,人是多面的,既有君子的一面,也有小人的一面。当小人时,就不仅会诈骗那些陌生人,也会把身边的人往火坑里推。小胡子拿起一沓辨认笔录,每张笔录上面都印有十二个头像,而属于少年的头像上都被按上了红色手印。
小胡子解释,既然你不开口,我们就只能通过别人的供述来了解你的犯罪行为。你就是一个最底层的车手。你本可以在山里的派出所里坦白一切,我们也就不用费那么大劲儿把你带到这里来。但你的沉默,搞成了这个局面,你难道不应该从中吸取到什么教训吗?小胡子直勾勾地盯着少年,他真心希望少年能够说些什么,就只是认个错也行。
一如既往,少年还是保持了沉默。
小胡子叹口气,接着公事公办,他让少年在一式三联的《取保候审决定书》上签名,一份办案单位留存,一份交给少年,最后一份交给“关工委”的胖大妈——因为拿不出保证金,小胡子便请胖大妈做少年的保证人,确保他在案子审结前不重新犯罪。
随后办出监手续,没有机会和同监室的黄毛告个别,少年便像唾沫一样被高墙大院吐了出来。夕阳西下,“关工委”的胖大妈拦下一辆出租车,招呼少年快点上车。
两人先是到了火车站,胖大妈给少年买了回家的火车票:明早9点发车,中转两次,次日上午11点抵达。反复叮嘱了三遍行程后,胖大妈又领他到了售票厅边上的麦当劳,指着菜单上的图样让少年选。少年不肯选。大妈便买了个全家桶,热气腾腾的,像一份危险的资产。少年还是不动手。
好吧,舍命陪君子。胖大妈往嘴里塞了一个鸡翅,边嚼边抱怨,我可是有三高冠心病的。饭后,胖大妈领着少年看了三家宾馆,要么是价格太高,要么是管理混乱。穿过天桥时,少年停在一个弹电子琴的老头面前。胖大妈靠着栏杆,借机歇了歇脚。一曲终了,少年往老头的碗里放了五元钱。下天桥后,胖大妈告诉少年,老头的电子琴根本就没插电,音乐全是他屁股后面的小音箱里传出来的。少年看着大妈,有些困惑,也有些忧伤。胖大妈的心被戳了一下,觉得自己真是多舌。下一秒,她决定领少年回家凑合一晚上,就一晚上。
少年洗澡前,胖大妈的女儿打来视频电话,两人聊起了留宿少年的事情。少年把淋浴水量调大,遮住了客厅的声音。浴室有一面镜子,抹去上面的水汽,少年可以看到身上成排的肋骨。再往下看,是阴茎两侧几根鬈曲的绒毛。这些毛是春天长出来的,少年不知该拿它们怎么办,就像他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一样。
客厅没了声音。少年擦干身体,换上大妈为他准备的衬衫短裤,又端着一盆洗好的旧衣服出了卫生间,正好撞见胖大妈将贴在一幅国画背板后的小塑料包摘下,包里面装的都是黄金首饰。少年怔了一下,慌忙逃去阳台晒衣服了。
等少年回到客厅,国画又挂在了墙上,胖大妈说,晚上你睡次卧吧。
少年指了指沙发。
胖大妈说,下午那个警察说的,要当君子也要当小人。胖大妈进入主卧,关上门,停了两秒,咔嗒一声,门从里面反锁上了。
3
当第一声鼾声从卧室传出,少年起身,光着脚取走阳台的湿衣服,然后悄然离去。
少年并非感到了侮辱,更没有觉得愤怒。他只是认为自己的存在让胖大妈有些尴尬。他不喜欢那种尴尬,所以才选择离开。出了楼栋,少年四下张望。要去哪里,这是第一个要考虑的问题。一栋栋楼房就像老家层峦不绝的大山;一条条道路就像通往悬崖或村庄的秘径。少年从未被大山吞没,也没有被小径迷惑。少年开始信马由缰地走,于是,路灯成了秋千,将他的影子拖长,缩短,再拖长,然后交给下一盏路灯。
少年跑了起来,他希望摆脱这些路灯,却在蓦然间,迎面撞上了魁星阁。这座明代的石阁位于老城关中心,南来北往的道路汇聚于此,形成一个环岛,孤零零地把它圈在了中央。少年默读标志牌上的介绍,想起老家荒草滩里也有一座塔,没有名字,是他和弟弟攀爬游戏的乐园。后来,弟弟不在了,他便独自躺在塔顶,眯起眼看上面刻的繁体字,一晃大半天就过去了。
少年翻过护栏,发现石阁一层的大门是锁着的。少年把湿衣服系在身上,把旧鞋子挂在脖上,朝手掌“呸呸”两口,先攀上了第一层的石柱,噌噌向上蹿了两下,钩住了一道石梁,吊着身子挪到梁的尽头,便到了最难的部分。少年沉一口气,猛地一跃,双手抱住阁楼一角,腹部撑住劲儿,一只脚已经钩住了瓦当。下一秒,少年便连手带脚在瓦片上飞驰,几秒后就翻到了二层的回廊上,轻轻一推,朱红色的木门便开了。
二楼的大厅空空如也,三楼、四楼、五楼也都是如此,一直到顶楼,少年才看到一尊小小的护法金刚立在地上,圆睁着双眼,像是在质问来犯之敌。少年来到回廊,绕着圈儿,极目远眺:北面笼罩在一片黑暗中,想必关押他和黄毛的钢筋铁笼也在那里。南面是摩天大楼的所在,越是向上便越是熠熠生辉。东面和西面的景致区别不大,由高到低,由浓变淡,既像是城市的开篇,也像是城市的终章。
少年退回到塔内,蹲在那尊护法金刚前。黄毛说出狱后,一定要把衣服烧掉,去一去晦气。旧衣服还有些潮,少年耐心等待,一直等到月落星沉,等到整座城市的至暗时刻,他才掏出打火机把衣服点燃。
预想的那团火并没有升起来,倒是浓烟熏黑了护法金刚的脸,显得愈发凶神恶煞。与此同时,楼下传来了笑声。少年探出脑袋,看到有人在石阁下摆起了早点摊。
随后几天,少年以魁星阁为原点,揣着那张印有家乡名字的火车票,从不同方向走进这座陌生的城市。
于是,眼睛变成了嘴巴,对所有看到的画面都狼吞虎咽;脑袋成了肠胃,努力消化思考那些陌生的景致。单从颜色来说,他明白那些穿着蓝色或黄色夹克的骑手是给人送饭的。他也明白不同类别的垃圾应该丢进不同颜色的桶里。
魁星阁给了他俯瞰大地的视角,但他还嫌不够,便混进了人群,搭乘直达电梯到达一栋大厦顶楼的观光平台。刚转过吧台,整座城市便踩在了他的脚下。自那以后,少年便爱上了摩天大楼,总是想着法儿摸到大厦的顶楼,一次次俯瞰整座城市,如国王巡视陌生的疆土。有时夜里,当他从魁星阁的青石板上醒来,感到自己的阴茎直挺挺地冲着塔顶,他也会想起那些摩天大楼。
如果说大楼像是充血的阴茎,那地铁则像是人们的喘息。
不管是走进地下瞬间迎面的浊风,还是列车抵近前的那阵疾风,或是车厢内循环着的,带有消毒水味道的凉风,都裹挟着无数的行人,钻进一个又一个幽深的黑洞。身处这些陌生乘客当中,少年并不觉得温暖,也不觉得孤单。他只是沉默着,或坐或站,随着车厢微微摇摆着身体。
最后一班地铁抵达城关时,已是夜里11点1刻。少年还要再游荡会儿,直到小贩们全部散去,少年才会翻上魁星阁,吃一天唯一的那一顿饭。他还在护法金刚塑像前摆了一个苹果,又赶在苹果干瘪前吃进了自己的肚子。
就这样过了两周,在弹尽粮绝的那个午夜,一个卖烧饼的小贩请少年帮着把电烤炉搬到三轮车上。活儿干完后,小贩用手指着魁星阁,问少年是不是住在上面。之后,魁星阁周边的商户们纷纷招呼少年干起了杂活儿,还会借机和少年攀谈两句。少年当然还是保持沉默。商户们便传言少年是个小哑巴。
一家水果店老板试了少年几趟后,便把自己的小摩托车借给少年,让他负责周边会员的水果速递。摩托车也是五羊牌的,排量要小一些。打着火的那一刻,少年的心和车身一同颤了一下。毫无疑问,在那一刻,少年是幸福的。
但这种短暂的幸福又时常被紧张甚至是惊吓所打断。每次送货敲门,就像是和未知的外星文明建立起连接。对方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人会塞给他一瓶矿泉水,或是一根冰棍儿,然后拍拍他的肩膀或脑袋;有人会请他到屋里坐坐,让他陪着看一集电视剧,或是现场给他表演一段瑜伽操;有人会把他直接拉到酒桌上,给他倒一杯洋酒。还有一家,每次都是一只大金毛开门,当少年把水果放在玄关地上时,大金毛会递过来一只前爪,和少年郑重地握握手。
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少年从二手货市场淘来一个摩托车头盔。之后,当他再敲客户门时,他就戴着头盔,罩着面罩,就像一个蒙面劫匪。这为他省了不少事。等所有水果送完后,少年才会把面罩掀起,感受穿巷而过的风。有时他会走神,想起山里帮电诈团伙取钱的日子,想起爬高楼钻地鐵的日子。少年的心,如同一个装了几块小石子的易拉罐,有些空,却不时地丁当作响。
就这样,一个没留意,巷子口蹿出一个老头儿。虽然急刹住了车,老头儿还是一屁股坐在地上,扶着腰,哎哟起来。
4
少年合上面罩,盯着地上的老头。他听过“碰瓷”这个词,也确信没有撞到老头儿,但他又不知该怎样从中撇清关系。
老头先是哎哟几声,然后开始咒骂,不过是对着那些看热闹的路人:没长手啊,不知道扶我一下。
路人只是笑着举起手机,并不多废话。
老头儿又指着少年,别耍大牌了,把头盔先摘下来。
面罩下,少年喘息着,呼出的水汽模糊了视线。
看到少年没反应,老头儿从裤带上解下一个钟馗人像的面具戴上,骂咧咧着,别以为就你能装恐怖分子。
路人在边上哈哈大笑,老头儿嫌丢人了。
一老一少像两个棋艺不佳的对手,只想防守,不思进攻,时间便随老头儿寻阴凉的屁股,一点点向前挪着。
最终,少年还是骑着摩托车绝尘而去。老头儿站起身,躺在小卖部外的凉椅上接着等。半个小时后,少年步行回来,一手抱着头盔,一手捏着字条,上面写着:我带你去医院。
两人打车去了人民医院,开了全套心肝脾肺肾的检查单。缴费窗口前,老头把总价加了一下,得出个数,问少年,交得起钱吗?
少年摇摇头。
老头儿撕掉一个检查前列腺的单子问,这次行了吗?
少年还是摇头。
老头儿龇龇牙,摸出一张医保卡,说了六位数密码,让他刷卡缴费。
检查完身体,两人打车回到老头儿住的四合院。老头儿说一共检查了2125块8毛钱,抹去零头,护理费按一天100块算,管吃管住,少年得陪他三个礼拜。
少年愣住了,可一时间,他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也想不出更要紧的事,便扶着老头进了屋。老头儿要撒尿,两人又一起进了卫生间。
马桶边上,老头儿说,把扣子解了。
少年看着老头,没明白什么意思。
老头儿不耐烦说,大前门的扣子啊,我弯不下腰。
少年解开老头儿的皮带,把他裤子拉到腿弯。
老头儿骂,耍流氓呢!
少年没有理会。
老头儿降了音调,和少年商量,行行好,小孩才这么尿尿呢。
少年又弯下腰,刚拽着裤边往上拉,一泡没有任何章法的尿液便滋在马桶壁上,又星星点点溅在少年的手背上。少年不知所措。老头儿倒先埋怨上了,说是要检查前列腺吧,早就年久失修了。说着,还用手扶着那只老鸟,上下左右抖了抖。
那一夜,老头儿一共小解了五次,大解了两次。少年觉得老头在捉弄自己,他想逃,逃回到魁星阁的塔顶。但毕竟欠了老头两千多元钱,少年的心灌了铅,他逃不了了。
凌晨4点40分,老头儿坐在马桶上,告诉睡意昏沉的少年,他没法在拉屎的同时去尿尿,就像不能用鼻子吐气时用嘴吸气,完全是一个道理。
少年没有反应。
老头儿笑了,我的意思是,一次只能做好一件事。
天放亮后,少年看清四合院的全貌。除了南边三间住了他和老头外,其他屋里都堆满了破烂儿杂物,单是各种酒瓶就占了一整间屋子。洗漱完毕,老头儿拄着拐杖,让少年陪他到老街转转。走在路上,不少小摊小贩向老头儿打招呼。老头儿也不时拍拍少年的脑袋,像是在展示新养的宠物。
两人在一家烩面馆解决了早餐。吃完饭,老板非但没有收钱,反倒是贴着笑脸给了老头2000块钱。老头边数钱,边告诉少年,这些商户都是我的租客,包括这条街的门面,还有街后面那栋五层楼房,全都是我的。老头又说,你会不会觉得很惊讶,原来坐在你面前的是个土豪,所以,你是不是也该对土豪客气一点?
老头从包里取出一个账本,找到烩面老板的名字,在下面打了个钩,然后把账本扔给少年,今天是收租日,你带着这个账本,帮我把房租都收了。
少年愣怔了许久,桌上的账本就像一个更为陌生的世界,少年有些惧怕,但服从的本能,还是让少年拿起了账本,从沿街店铺开始收起了租。店主们即便没见过少年,但也认得账本,和气生财,因此并没有怎么为难少年。收完店铺的租金,少年来到那栋五层小楼。这里的住户多是打工者,底子虚,火气大。他们朝少年泼脏水,弹少年的脑奔儿。收不到几户后,少年便回到四合院,戴上摩托车头盔,又碰上一个醉酒的租户,非要拿啤酒瓶磕一磕少年脑袋上的“防弹头盔”。
到了晚上,老头儿看过账本,开始骂少年,你个没用的家伙,不知道赖着不走啊,不知道一吵二尿三踹门啊,不知道剪人家网线,砸人家玻璃啊。老头儿打电话叫来五个小伙子,自己又戴上钟馗面具,拉着少年来到一家欠租住户的门外。老头儿用钥匙开了锁,小伙子们一拥而入,把屋里的电器和家具都被搬到了走廊上。一个抹了黑色口红的女孩哭了一阵,又骂了一阵,看没啥作用,便用塑料布把家具电器罩住,拎着一包衣服离开了。那条大金毛犬坐在门前,冲着女孩的背影抬起了前爪,久久没有放下。
那一晚,老头儿带队赶走了七户租客,又给每一户重新换了锁。最后,老头还给那五个小伙子每人发了三百块钱劳务费。老头儿教训少年,如果你在白天把房租收了,我就不用花钱请人了,那些被赶走的住户也不会晚上睡大街了。老头摘下钟馗面具,你以为我戴上这个,是去装坏人吗?错。我就是一个坏人,虽然,我也是一个好人。我是一个大人,可我也是个小人。我想笑就笑,想闹就闹,一个人怎么可能就只有一面呢。你不是喜欢戴那个头盔吗?那个头盔就是你的一面,你最(song)的一面。你应该龇起牙,把最凶残的一面露出来。说着,老头儿怪叫了几声,张牙舞爪地回了院。
5
接下来的日子,老头儿不仅使唤少年做这儿做那儿,还会大段大段给他讲人生的道理,讲社会的经验,仿佛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需要注解,才会通顺和有意义。少年耳朵听着,心尖却闭着。有时,在老头兒长篇大论时,少年会想起魁星阁,想起阁楼里那尊小小的金刚。他宁愿做那个被人丢弃的金刚,自由而无所轻重的存在。
这天早上,老头交给少年一张银行卡,让他从卡里取10000元,汇到一个外地的账户上。少年瞥了眼账户名称,突然想起山里取钱的那些诈骗团伙的银行账户,少年的心沉重了,他觉得自己欠老头的已经不只是那两千多元的检查费了。
少年没有去银行,而是让脑袋和腿毫无目的地游荡。后来,他看见那栋对外出租的五层楼的过道上,那只金毛犬还趴在那扇紧闭的门外,少年的心这才算是钩住了什么。他上了楼,来到大金毛的身前。金毛抬起前爪,和少年握了握。少年在金毛的耳边小声说,那个女孩是你的主人吗?金毛犬呜咽了一声。少年拍了拍金毛犬的脑袋,走吧,我带你回家。
看到少年返回,老头儿扔过来一个手机,嚷嚷道,我还以为你卷款跑了呢,以后我给这个手机发短信,你要第一时间回复我。
少年点头。
老头儿问,钱汇走了吗,汇款凭证呢?
少年比画了一个丢弃的动作。
扔了?
少年低下了头,不敢看老头儿的眼睛。
好在老头儿转移了话题,老头儿指着院子里的大金毛,你怎么把它带回来了,我这也不是收容所啊!
少年抬起头,挡在老头儿和金毛犬的中间,一步也不挪开。
老头儿最终摆摆手,好吧,随你怎么办吧,反正我是不管它死活。
少年松口气,转身去了堆杂物的房间,从里面翻出一个木箱子,又在箱底铺上一层旧毯子,接着把大金毛领进了箱子。老头儿倚着门边站着,语带嘲讽,你是给它备床呢,还是备棺材呢?
少年手上的活儿停了片刻。
老头儿笑说,你不知道吧,这条狗少说也有15岁了,换算成人的年龄,那得有105岁。
这条金毛的确很老了,不仅下颌长了白胡子,牙也掉了许多。少年用肉汤泡了米饭,用小勺喂给它吃。和少年一样,这条金毛从不吠叫。大多时候,它只是趴在院里,呆呆地看着门外一小方街面。看得倦了,金毛便闭上眼,肚皮也没了起伏,少年用手指去探它的鼻息,感受它平靜的呼吸。少年不禁会想,若是按年龄算,这条狗和他弟弟的年龄相仿,但若是按照老头儿说法,大金毛又是一位一百多岁的老人家。在这样的高龄死去,对于狗来说,不知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还是一件哀伤的事情。
到了周末,老头儿要少年陪他去城南湖玩一天,还特意强调把大金毛带着。湖面不大,水也不深,中央有一个沙岛,几艘脚踏船围着沙岛转圈圈。老头儿租了一艘小黄鸭,要少年划桨,他负责掌舵。船行到湖中央时,老头儿问少年,你会游泳吗?
少年摇摇头。
老头儿似笑非笑,突然拽住大金毛的前腿,把它掀出了船,少年随即也跳进了湖里。老头儿悠闲地看着他俩在水里挣扎了会儿,才踩着脚踏,慢慢靠近少年。少年却躲着他,搂着金毛的脖子,艰难爬上了湖中央的沙洲。
老头儿的船靠不了岸,只能漂在几米外的水面上。老头说,要想学游泳,首先就得泡在水里面。
老头儿又说,你个傻货,狗是会游泳的,根本不需要你救。
少年转过身,屁股对着老头。
老头儿蹬着脚踏船绕到少年正面,好吧,刚和你开玩笑呢,回船上吧。
少年索性仰面躺在沙洲上,太阳晒得他睁不开眼,金毛也趴在边上,用舌头舔他的耳根。少年已经忘掉生老头儿的气,也不去想回岸的事,他只想享受现在的时光。
老头儿干等了会儿,骂骂咧咧地返回游船码头,劝住要去营救的船老板,说是孙子和他置气呢,晾上两个小时就好。太阳快落山时,老头儿才又蹬着脚踏船,再次靠近沙洲。晒了大半天,少年浑身上下油亮亮的,就差一根火柴把他给点着。老头儿向少年扔了一瓶可乐,少年咕咚咕咚喝完后,打了个饱嗝儿。
晚餐是在湖边一家民宿解决的。老头儿喝了半斤酒,早早地睡下了。少年觉得燥热,便牵着金毛爬到了民宿的房顶。头上的夜空,比大山里的要略显昏黄。少年想起这些天来小胡子、黄毛、胖大妈和老头儿试图告诉他的那些道理,林林总总,混沌不清。突然间,金毛撑起上身,耳朵支棱着,像是在谛听着什么。少年环顾,原来是起风了,弯弯的月亮在湖面上现出了明亮的影子。少年的心,也随之露出了小小的塔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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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走在路上,看到前面有染黄发的,少年都会走快几步,看那是不是黄毛。作为陪他在这个城市度过第一个夜晚的人,少年很想知道黄毛现在过得怎么样。
一次,几辆高头大马的改装摩托车呼啸驶过,其中有个背影很像黄毛。刚替老头儿缴完电费的少年原地站住了。几分钟后,车队绕了个圈子,从少年的身后驶来。其中一辆摩托车停在少年身边,车手摘掉头盔,还真是黄毛。
黄毛很兴奋,他拍了拍摩托车后座,让少年坐上来,接着带少年在城关兜了一圈,才来到城南的湖边,加入正在烧烤的伙伴们中来。
黄毛问少年,警察把你怎么着了?
少年从包里掏出取保候审的法律文书。
黄毛叹口气,兄弟,你的事情还没完啊,没准还得抓回去坐牢。
少年点点头。
黄毛告诉少年,一定要把这个文书收好,有了这个,大伙儿都会对你高看一眼。接着,黄毛便向大家介绍少年,说他是来自大山里真刀真枪的狠角色。
从那天起,黄毛便经常约少年一起出去玩。起先,黄毛惊讶于少年对于社交软件和网络游戏的陌生,但很快,黄毛便为自己找到了解释:毒贩嘛,肯定用最传统的联络方式,越少暴露自己越好。黄毛便劝少年放松,说这是城市,是法制社会,没那么多打打杀杀,要学会享受城市的美好。
黄毛带少年泡网吧、逛酒吧,吃喝玩乐都不需要黄毛埋单。黄毛还帮少年注册各种社交媒体的账号,其中就有一个号称“约炮神器”的软件。软件主页上全是女孩的照片,琳琅满目得像是进了蛋糕店。点开之后,手指向左划一下,便代表不感兴趣。向右划一下,系统便会自动加对方为好友,并把少年的资料和照片推送过去。
晚上睡不着,少年偷偷打开“神器”,向左划,向右划,却从来不主动发起聊天。如此过了几天后,少年在软件上看到了那个被老头儿从出租屋里赶走的,涂着黑色口红的女孩照片。女孩的网名叫“小姐姐”。少年把小姐姐的照片拿给金毛看,金毛伸出前爪,扒拉着手机屏幕。少年翻看“小姐姐”的网上动态,发现她经常去附近的一家奶茶店。少年便领着金毛到这家奶茶店外面等。等到第三天,小姐姐出现了,外带了份双皮奶。少年牵着金毛跟在小姐姐后面,越是向前就越是心慌。转过两条巷子,小姐姐突然回头发问,你干吗跟着我?
少年一惊,指了指牵着的金毛。
哦,就是你把我赶出了出租屋。
少年连忙摇头,同时把狗绳递了出去。
你想干吗,把我赶走还不够,还要把我的狗也赶走?
少年急得都快哭了出来。
小姐姐冷冷地说,这不是我的狗,只是我经常给它吃的,它才和我亲一点。再说了,就算是我的狗,我不想要了,你凭什么把它硬塞给我?难道它把你咬了?说着,小姐姐作势要掀少年的T恤。少年连连退后几步。小姐姐接着说,对了,你是暗恋本姐姐,但你不好意思说,才会牵条狗来跟踪我,对不对?
小姐姐哈哈笑着,转身离开。少年跟了一段,一直到一栋旧楼的单元口。小姐姐说,你是哑巴吗,怎么连和我说话的胆量都没有啊?
少年原地杵着没动,小姐姐哼笑一声,消失在了楼栋里。
那天晚上,少年失眠了。少年也曾暗恋过女孩儿,那感觉就像是绕操场跑了十圈,特别上头。但涂黑色口红的小姐姐已经不是女孩,她可以独自租房子,有许多爱慕者,或许还有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这些都是成年人干的事。
小姐姐给了少年一种陌生的冲动,黏糊糊,滑溜溜,很难抓住,或许不小心,还会被她给吞进了肚子。可也正是这种危险感,让少年忍不住在“神器”上手指右划,给她发去了好友申请。后半夜,少年从春梦中醒来,看了眼手机,发现对方居然通过申请,还邀请他晚上7点到家中做客。
挨过头脑发蒙的白天,傍晚,少年正要出门。老头儿把他喊住,在他的头发上抹了发胶,又给他的腋窝喷了香水,最后还扔给他一套衬衫西褲。打扮齐整后,老头儿把拴着金毛犬的狗绳交给少年,然后把他们推出了门。
少年被一团行走的浓香包裹着,这让他想起了大山里,那些包裹在松脂里的小虫,在挣扎中慢慢死去。衬衫的扣子太紧,少年有些呼吸困难。但他忍着,他想,或许他们说得没错,这就是城市的活法。
看到少年这副打扮,涂黑色口红的小姐姐也是一愣,才哈哈笑出了声,拽着少年的衣领,把他拉进了屋。
这是一个单间,电视柜上除了化妆品,就只有一个米老鼠样式的摄像头。一张双人床占据了屋子的中央,床的背景墙上贴了整面的3D立体画。床边还有一副帘子,一个简易的衣橱半隐在帘子后面,白色的文胸搭在帘子上。
少年忙把视线从文胸上收回,听到小姐姐在说,放松点,别紧张。说着,小姐姐躲进了帘子后面,窸窣一阵后,再出来时,已变身成一只衣不蔽体,却蒙着口罩的白色狐妖。少年后退一步,被趴在地上的金毛绊了一跤,后脑勺儿磕在了门闩上。
小姐姐冲着米老鼠摄像头说,这是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哑巴。说完,她把少年扶起来,又一把将他推倒在床上,开始脱少年的衬衫。
少年只觉得血往上涌,全身被封住了穴位。
小姐姐弯下腰问,这是你想要的爱情吗?
少年瞪大了眼睛,看见藏在她眉梢末端的黑痣。母亲也有这么一颗黑痣。少年喊道,不,不要!他的身体急着往后退。那条金毛像是得到了命令,也跳到床上,横在了这对年轻男女之间。
面对金毛的犬牙,小姐姐松垮下来,她嘟囔,原来你会说话啊。
少年紧闭双唇,躲回自己的世界。
小姐姐问,你不想吗?
少年摇摇头,嗫嚅道:我想我妈了。
小姐姐哼笑一下,然后鼻子抽了抽,忍住哭,谁不想妈呢?叹口气,小姐姐接着说,不要把我想成坏人,我也是第一次做这事,我得还债。
帘子被拉开,少年看到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显示“主播已离线”五个字。小姐姐往身上裹了一件睡裙,命令少年,你走吧,带着你的狗,不要再来找我。
少年坐在床上没有动弹,他对这样结束没做好心理准备。
小姐姐没好气地说,你还想怎样?向你道歉,然后重新开始,爱上对方或者彼此恨上一辈子?说着,小姐姐拽着狗绳,把金毛拖到了门外。少年护着狗,也跟着出了屋子。小姐姐最后问少年,你知道什么是爱吗?知道什么是恨吗?问完,她便关上了门。
7
在腐烂作呕的香气中,少年牵着金毛,回到了四合院内,看到老头儿正坐在堂屋,脸上罩着那副钟馗面具,笑声从面具后面传来,这么快,是不是战斗英雄白跑路了啊?
少年这才意识到什么,他用短信问老头儿:你怎么知道我要和她见面?
老头儿倒也不回避,指着少年的手机说,我得弄清楚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你知道那女孩是干吗的?
老头儿嘿嘿一笑,当然,进她屋的男人可不少,我来算算,你是今年第几个?
为什么?
我是教你什么叫狗屁的爱情,你信吗?
少年摇头。
老头儿摘下面具,嘿嘿笑道,我也不信,说白了,我就是觉得好玩儿。
少年摇头,表示还是不信。
老头儿拍了拍少年的脑袋,不错,有进步。依着现在的你,如果再看见摔倒的老头儿,应该不会去扶了吧。
少年犹豫了。
这是谎言的代价,它破坏了我们彼此间的信任。老头儿站起身问,你不是一个骗人的孩子吧?
少年隐约觉得老头儿话里套话,但他不敢去面对,他觉得自己被套进了城里人的话语牢笼中。在迫近的真相前,少年突然掉头逃跑,逃出了院子,穿过了街道,一直撞见了魁星阁,才停下脚步。少年没有犹豫,他翻过围栏,拽着横梁,两三分钟后,便爬上了石阁的顶楼。少年躺在青石砖地面上,感受着一种沁人的冰凉,他的脑袋也随之平静下来。城市似乎又变回了他初来时的模样。看着一脸熏黑的护法金刚,少年暗暗决定,要用自己的方式,在这个城市继续生活下去。
随后几天,老头儿几次牵着金毛犬来到魁星阁下,等了他大半天,少年却始终躲着没给面见。老头儿走后,少年才从石阁上翻下来,让水果店的老板把他欠的两千块钱还给老头儿。
这些钱是少年打工赚的。黄毛给少年提供了一份帮公司清债的工作。少年隐约觉得这份工作有问题,正犹豫不决时,黄毛的一句话让少年下定决心,他说这份工作就是督促欠债人履行自己的职责。是的,“职责”这两个字打动了少年。
因为职责,少年默许了黄毛把他的头发染成绿色,在脖子上文了图案,又在鼻翼上扎了铁环,最后,黄毛还给他挑了一套打满铆钉的夹克,还说这是工作服。如黄毛保证,他们不会采取暴力手段,只是借着晚饭家庭团聚时刻,敲开债户的门,换上鞋套,在客厅沙发上坐成一排,将那份贷款合同摆在茶几上。黄毛告诉少年要保持冷酷,一酷到底。但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家庭中,少年还是不由得走神,他有时会看镜子中的大伙儿,红橙黄蓝的头发,就像是一排不同口味的芬达。有时他还会瞟屋里的陈设,阳台挂着的衣服,地上趴的小狗。小狗凑过来,少年还会摸摸它的脑袋,被黄毛用眼神紧急制止。
黄毛是清债小组组长,这样的小组公司有十来个。作为组长,黄毛不仅把清债看成了一份工作,更把它当成了一份荣誉和责任。他始终强调大伙儿是一个团队,要发挥“吃鸡”游戏时高度专注、互相照应的精神,絕对不能有人拖后腿。就连公司团建活动,黄毛也要带领大家勇争第一。活动结束后,神秘嘉宾给黄毛亲自颁奖,少年举起手机,拍下了黄毛心中的荣耀瞬间。
真的荣耀吗?少年有些疑惑,他想起自己在山里帮诈骗团伙取钱的日子,想起那时也曾非常努力地跑更多单,取更多钱。伴着这份疑惑,少年和清债小组第五次到一户人家中讨债。男主人照例跳窗逃跑,只丢下老婆、女儿还有一只猫在家里。黄毛也是急了,把小女孩怀里的那只猫给抢了,带回到公司开了直播,威胁男人当晚若是不还钱,就把小猫就地正法,让女儿恨爸爸一辈子。少年不知道绑架一只猫违不违法,但黄毛的这种做法让他难以接受,他上前劝阻,被几个同伙儿轰出了公司。
在直播平台,虐猫事件像是一个导火索,把公安局一直暗地侦查的套路贷犯罪公之于众,引起了一片哗然。第二天,少年来到公司,想办理辞职手续,却看到一排闪着警灯的警车停在公司楼下。警察们正端着一箱箱合同、文书和票据下楼,过了一会儿,十几个带着黑色头套的人员也被警察押解下楼,推上警车。
少年在这群警察中寻找小胡子的身影,他想和小胡子说话,有什么就说什么。可还没等少年拨开人群,就被黄毛拉到了边上的一条小巷里。黄毛要他把公司团建的照片全部删掉。少年不懂为何这样做。黄毛拍了拍少年脑袋,老大命令的,照片里有幕后的大老板。少年想起了那个给黄毛颁奖的神秘嘉宾。黄毛已经用手去摸少年的口袋。少年往后躲闪,一直退到墙根,才将黄毛推开,跑出巷子,只留下黄毛在后面喊,我们是兄弟!我们是一个团队啊!
少年不管不顾地往前跑,好像每向前一步,都在逃离那个窝藏了电信诈骗团伙的大顶村。跑了一阵,黄毛发来一段视频。只见那条大金毛被硬拖上了三轮车。黄毛还发来语音:老大说了,狗和照片,只能选一样。
按照黄毛发来的地址,少年赶到城关外的报废汽车拆解厂。厂里三面被各种汽车躯壳和零件堆满,仅剩的一面被防洪的大涧沟横断,由于正在清污作业,几十年的污浊被重新翻出来,臭烘烘地压迫着所有人的神经。
刚进厂,少年便被一伙人上下里外摸了个遍,可手机并不在少年的身上。黄毛拨打少年的手机,语音提示关机。黄毛问少年是什么意思。
少年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我们应该承认错误。
黄毛急了,你是要我们投案自首?
少年点头。
黄毛哀求,我不想投案自首,我也不想你的金毛被咬死。
话音刚落,一个男人拽着三条斗牛犬从一堆报废车后面出现。三条狗体型不大,但黑色的嘴套却掩盖不了它们的血盆大口。少年认出这是公司经理养的三条犬,遇到难缠的债户时,就会派人把狗带去壮声势。另一侧,那条老金毛也被拖了出来。老金毛当然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它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三条狗。
这是老板的安排,不要怪我。黄毛的话音刚落,一条斗牛犬就挣脱了牵引,满院子狂奔,牵狗的男人一哆嗦,松开了另外两条狗。三条狗狂奔了一阵,终于摆脱了嘴套,向畏缩在墙角的金毛发起攻击。金毛眼见着摆脱不过,也拼命朝对方咆哮起来。
所有人都跳上了车顶,不敢搅和进下面的厮杀。唯有少年从报废车上掰断一对雨刮器,跳到了斗牛犬面前,用力挥舞手里的塑料兵器。两条斗牛犬稍一后退,便又扑了上来,一节节咬断了雨刮器,而另一条斗牛犬则迂回到少年侧肋,把他撞翻在地。少年刚起身,三条狗就都扑了过来。车顶上,黄毛开始尖叫,报警,赶紧报警啊,要出人命啦!
黄毛的尖叫,逐渐模糊成了城市上空的风,吹过魁星阁的塔尖,又吹过那些俯瞰众生的摩天大楼,浩浩荡荡,在通往大顶村的山路上蜿蜒,呜呜呜的,追赶着那个正在狂蹬自行车的少年。
8
少年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小胡子警察就站在他的床边。他是向我宣布死刑的吗?少年恍惚会儿,瞥见床头柜上的手机,他伸出手,看到手背被尖牙撕裂的伤口。少年想起发生了什么。
小胡子说,不要乱动,伤口得慢慢愈合。
少年没有理会,还是伸手去拿手机。
所有人都被抓了,包括那个幕后的老板。
小胡子接着说,那条金毛伤得很重,你的房东老头儿把它带去了宠物医院治疗,现在已经过了危险期。
小胡子转过身,招了招手,老头儿和“关工委”的胖大妈一起来到床边。两位老人家垂着脑袋,像是撒了谎的学生。
沉默许久,老头儿才鼓起勇气说,是这个“关工委”的大妈找到我,说她是你取保候审的保证人,但你从她家里跑了出来,会不安全,便让我想办法把你收留到家里。于是,我碰了你的瓷,还暗示我也被电信诈骗了,就是想让你一直陪在我的身边,保证你在取保候审期间不出事。
老头儿有些不好意思,便用胳膊肘拐了拐胖大妈的水桶腰,说到底,我也是受你教唆的。
胖大妈的脸红了,我和老头儿快要结婚了,你可别生我们的气啊。
少年想笑,是那种由衷的笑。但笑容牵动了脸上的伤口,少年只得朝二位老人眨了眨眼。
老头儿像是获得了大赦,他将一个崭新的摩托车头盔留在床头。胖大妈说,算一个小礼物吧,以后出院了,头盔可以遮掩伤口。
少年本想拒绝,但他不想让他们失望,便点了点头。
所有人走后,少年在想,为什么揭穿谎言的那一刻,他居然会笑。想了许久,他明白过来,不管是小胡子的法律课堂,还是老头儿和胖大妈的善意谎言,都是他们对自己的关心和爱。少年甚至不恨黄毛,也不恨涂黑色口红的小姐姐,至少他们都在做他们认为是对的事情。
住院期间,老头儿和胖大妈轮流到医院照料少年。面对少年,老头儿虽然还是一副犯了大错的模样,但两只眼睛却偷偷活泛起来。少年猜想老头儿又开始计划什么了。
又过了几天,小胡子来医院履行解除取保候审手续。小胡子告知少年:他参与的电信诈骗案件已经起诉到了法院,由于少年不滿16周岁,而且在案件中属于从犯,罪行轻微,检察院最终做出了不予起诉的决定,这也就意味着,少年获得了法律意义上的自由。
小胡子问少年,出院后打算去哪里?
少年摇了摇头。
小胡子又问,会回到老头儿那里吗?
少年耸耸肩。
小胡子故作叹气,给个面子,和我说句话呗。
少年咧嘴笑了。
出院那天清早,趁着老头儿和胖大妈还没赶到,少年的三舅突然溜进了病房。见到这位远方的不速之客,少年有些猝不及防。三舅先是打探了一番案情,发现少年沉默以对,便又一次说起了那段往事。三舅说,这一切都怨你爸,要不是他当年抛妻弃子,你妈也不会迷糊地错把农药当成咳嗽水喂给了你弟弟。当然,你是个好孩子,为了不揭发你妈,在警察面前装起了哑巴。真是个好孩子!
三舅夸完少年后,接着说,你也知道山里干的都是啥了,现在打击力度越来越大,国内肯定没法待了,老板们都转移到国外去了。这次来,就是受你母亲的委托,带你去缅甸,那里更安全,赚得也更多。到那里给你升级为话务员,对了,你可别再装哑巴了啊。
说着,三舅开始帮着少年收拾行李。父亲走后,他和母亲的家都是由三舅来当,之前车手的活儿也是三舅给介绍的。看着三舅雷厉风行的样子,少年仿佛又回到了大顶村,那个让他无力反抗的地方。十分钟后,三舅领着少年离开了病房。临走前,少年把老头儿送他的那个头盔戴在了头上。
两人离开住院部大楼,临近门诊大厅时,少年说要上厕所。三舅在厕所外边抽烟边等少年。一根烟抽完,少年还没从厕所出来,三舅正狐疑时,两个便衣警察已经一左一右钳住了他的胳膊。
把人带上警车,小胡子回头再找举报的少年,却也是没了影踪。与此同时,老头儿和大妈收到少年发来的短信,说他已经出了院,感谢他们这些天的照料。老头儿立刻赶到医院,看到了小胡子调取的监控视频,少年先是步行,然后又乘了公交车,再之后就消失在了午间放学的学生潮中。
小胡子问老头儿,少年可能去了哪里?老头想了想,领着小胡子来到了魁星阁。在小胡子和管理部门沟通后,老头获准进到魁星阁里,一层层爬到顶楼,看到端坐在青石砖上的护法金刚。有趣的是,护法金刚的脑袋上正扣着老头儿送给少年的那个摩托车头盔。老头儿怔了会儿,笑了,他明白过来:少年已经不再需要头盔去遮掩什么了。
喧嚣的夏天终于过去,傍晚,老头儿牵着那条老金毛出来遛弯。两个老家伙走得都很慢。有时,金毛会突然停下脚步,鼻子向前凑着,像是嗅到了熟人的气味。与此同时,一辆辆摩托车、电瓶车和自行车从老头儿的身后飞速超过。老头儿看着这些背影,却一次也没看清他们的正脸。老头儿相信,那个不说话的少年很有可能就在其中。或许某一天,少年会调转车头,和老头儿打个招呼。想到此,老头儿拍了拍金毛的脑袋,微微地笑了。
责任编辑 张烁 刘升盈
【作者简介】米可,男,回族,1986年10月出生,警察,鲁迅文学院第36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小说月报·原创版》《啄木鸟》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