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吉
2021-09-06柳营
1
小吉是做房地产中介的,每天一堆杂事。
白天带客户看房,晚上还得趴在电脑前做大量的准备工作。根据客户提出的要求,海量筛选出房子后,和客户约时间,再一一发邮件给对方的中介,按照客户的要求,预约看房。有时客户临时改变主意或者行程,之前的准备工作也就等于白做了。待到房子看了不下几十套,有的甚至百来套,终于选中了一套,谈了几轮的价格,准备签合同时,仍可能生出各种变故,有房子本身的问题,也有买家突然换了思路、换了工作或者卖家以更高的价格卖给了别人,反正会有种种不可测的原因让合同泡汤,这全部的时间与精力的投入,通通白费了。
不过万事有因有果,因为始终态度真诚无怨,那些虽在她手里没成交的客人,仍会介绍想买房子的朋友及亲戚给她,有些人只看一两套,就称心如意地成交了,这也算是意想不到的收获。
小吉勤勤恳恳,十分善于学习,很懂得反思与变通,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慢慢做得顺风顺水,有了自己的房地产中介公司,手里跟了十多个房产经理人。
除了认真做事,小吉开朗爽直,但习惯与人保持相当的距离,她的理论是,越靠近,越危险,越生是非。特别是移民到美国后,随着生活环境的改变与年岁的增长,更觉得生活越简单越好,人际关系也是如此。
来美国之前,她在国内的某政府机构工作。机构里人事关系的错综复杂,让她深受折磨。曾被莫名其妙地卷进人事之争中,她身在其中,毫无知觉,别人却拿她的名字当枪使。很长一段时间,她总有一种想从办公桌前站起来,大声号叫,然后像个泼妇一样把那些无聊无能却又喜欢玩弄权术的小人痛骂一番。即使在梦里,她都会梦到小时候见过的泼妇骂街,言语直接痛快,声音酣畅淋漓。小吉就想,做个“泼妇”其实挺好,至少不会得抑郁症。
小吉母亲是个文静且不愿与人争是非的人,她常说的一句是,百辩不如一默,有些事,争不赢说不清,再说了,争赢了说清楚了,又能如何?
小吉在曼哈顿读书时认识一个女子,她脾气直,性格火暴,却与小吉相交甚好。有次知道有同学故意在背后刻薄地造谣生事,她将那同学从椅子上直接揪起来,一顿骂。
事后小吉问她,你不怕结仇吗?她好奇地看着小吉,反问:“难道还想和这样的人做朋友?不给她一点教训,她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小吉总是有太多的不安,遇到事习惯退让,害怕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她连自己都不怎么喜欢自己,却不得不每天与这样的自己待在一起。不过,她隐约期待,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时的自己,肯定会在时间的长河里有所不同。
2
有一天,以前的同事W,突然从国内打来电话:“小吉,我朋友遇到点事,特别需要你的帮忙。”
W在电话里说得非常动情,将朋友的难处表达得淋漓尽致,小吉因此特别能感受到他朋友的不易。
W的朋友,中国人,中年女性,独自带俩孩子,在费城生活,遇到自己难以解决的事,急需要得到某类专业人士的帮助。
W知道小吉因工作关系,认识这一类的专业人士。
W在电话里诚恳求助:“你得帮帮我的朋友。”
小吉很快就在W给她描述的故事里,几乎没任何犹豫就翻出纽约的某个专业人士的电话号码给了W。
W连声感谢。举手之劳的一件小事,对于小吉来说,挂了电话就算是结束了。
小吉照旧每天出门忙碌,周末与一群喜欢旅游的人开车出城走上几个小时。中间出了趟远门。所谓远门,是指得坐飞机才能到达的地方。等坐飞机回到曼哈顿时,她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是“专业人士”打来的:“某某人与我在一起,找时间一起吃饭如何?”
接到电话时,小吉正在回家的地铁里,周围人多,信号不是那么好,有干扰的杂音,电话里的声音并非那么清晰,所以,小吉就半帶疑惑地问:“谁是某某人?”
她说:“你介绍的呀,半个月前。”
忙碌了一天的小吉站在一群看起来是东欧来的游客中间,满脸疲倦,她回:“噢,那是我之前一个同事的朋友,我与她不认识,你们对接上就行。”
她很热情:“本该特意请你吃饭的,这次她专门从费城开车来找我,会待两天,明天一起吃自助餐或者火锅如何?当然,也可以到韩国城吃烤肉,或者到上东城吃西餐,随你选,听你的。”她坚持道。
本来与那位专业人士并非那么亲近,也不想因为这样的小事而靠得更近。更何况,这个城市,去见一个人的时间成本太大。小吉犹豫片刻,回道:“不用了,这几天我手里一堆的杂事,哪天等我空些,我们再找个安静的地方坐坐。”
3
教师节这天,远在曼哈顿的小吉,突然又想起高中老师曾说过的一句话:“人最怕开眼界。”
细想,教育的本质是什么呢?每位老师都有自己的看法和见解,有些老师甚至从来都没有看法与见解,他们将书里明确规定的那点知识,经过他们的嘴,转喂给板凳上的学生。
其实,教育的本质就是让人开眼界,让人拥有自己的思考方式。开眼、开脑,完成自我的发展。尤其对于心理处于劣势的女性,如果意识不到这一点,将会被陈规旧习压制而不自知,甚至助长压制。
同样也是这个男老师,有天当着还是高中生小吉的面,在走廊上和别的老师聊天时,说过另一句话:“不会生孩子的女人,算啥?母猪不如。”
这话对当时的小吉很有刺激,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老师会说出这样的话。可是,老师说这话时,那张脸没有任何表情,就像说“人最怕开眼界”一样自然。
几年后,小吉也成了不会生孩子的女人,成了高中老师嘴里那个“猪都不如”的女人。
小吉曾经有过深爱的人。
爱情,这是个如此迷人的词。小吉当它是宗教,是避难所,是天堂。
男人知道她缺少安全感,知道她需要保护,知道她需要被“爱”。因此他知道如何对付小吉。他给足了脆弱柔软的小吉足够多的甜蜜之言,多到满屋子都塞不下去,稠密得到处都是甜腻腻的。他用嘴给小吉吹出无数多的大饼,五颜六色的,在小吉的面前片片闪现。
小吉深陷在绵软的甜蜜之言与多彩的大饼里,如置梦境,明知耀眼,却深信不疑。在一起的日子,他总是不习惯用安全套,总是希望她可以证明她的爱,让她更加赤裸地相待。小吉在他面前,完全无力对抗,明知不对,仍想证明自己。有时候,她甚至想让他看看她心脏的颜色。她说,你想看吗?他笑起来回,不想看,吓人。
小吉怀孕了。很开心。她说,她想有个家。
他回,我就是你的家,我的爱就是你的归属。只是现在,绝不是生孩子的时候,钱不够多,房子不够大,事业还没成功,没法结婚,没法有小孩。他握着她的手,非常真诚地说:“爱也是责任,生孩子更是责任,我想给你们更好的。”
小吉的身体在对“更好”的期待中,变得越来越虚弱。六年里,她那“伟大”的子宫在多次的“牺牲”中,失去了孕育的功能。她深爱着的、想给她更多的“爱人”,某一天走到她面前,安静地看着她:“非常抱歉,我想我们还是分手吧。”
她如五雷轰顶,白了脸,睁大眼,颤着声:“为什么?”他直截了当地回:“你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好。”
她被黑暗吞噬,如淹水之人。
他失联,然后彻底消失。
他的甜蜜之音仍如蜜蜂在春花丛中的嗡嗡响,不分白天黑夜地绕在小吉的耳边,一阵又一阵,一浪又一浪,如风,如潮,不止不息。那些一日日积下的甜蜜言语,多到几乎像树一样植入她的身体,在他消失后的很长时间里,仍旧铺天盖地,从小吉的梦里生长出来。她知道,需要时间来清除,可是,时间如此稠密与缓慢,水一样劈不开,山一样挪不动。
小吉觉得自己很糟糕,不如他想象中的那么好,她内在的那个与自信有关的“核”,被他捏得粉碎。他消失了,他把消失的原因归责给小吉。“小吉很差劲。”“小吉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好。”小吉每天都生活在无限放大的反省中,脆弱得像只虫子。
他将她埋在一个巨大的黑洞里。在那个黑洞中,受伤了的小吉深信,她是脆弱的,她是无能的,她不够能干,不够美,她的屁股太小,她的脸太圆,她不够性感,她的工资太低,她一无是处。
小吉感觉身体里有个漏斗,内在的元气在无形中一点点漏下去。现实如此残酷,除了熬,还能如何?熬过白天就是黑夜,熬过黑夜又是白天。
一天,小吉在朋友家遇到一位神态安详的老妇人。朋友在厨房里告诉她,这老妇人是她大姨,在中学做老师,早年丧夫,独自养大的女儿几年前突然查出心脏病,男友随即就抛弃了她,女儿不久后在抑郁中去世。
小吉想,身边每一个看似面容安详的人身后,或许都有过深海一样不可探测的经历,有过波涛汹涌无法入眠的黑夜。
那天,小吉从朋友家离开时,走到老妇人面前,轻轻地抱了抱她。老妇人稳稳地接住了她的拥抱,她像老母亲般拍了拍小吉的肩膀,在小吉耳边轻声道:“你那么年轻,得努力把自己活好。”
小吉自深爱着的“爱人”消失后,从来没有流过半滴眼泪,身体僵硬着,心境一直处于灰暗之地。反倒是这会观人相懂体贴的老妇人的一句话,让她在转身出门进电梯时,热泪满面。
滚烫的热泪,柔化了僵硬阴冷的身体内部,感觉那个无形的漏斗正在关闭,某些细微的新鲜的能量正在缓缓生长出来,关于告别、勇气和希望。
不久后,她给远在美国纽约的舅舅写了封信,告之她想出去求学的愿望。小吉先是办了探亲,飞到了纽约,然后在社区大学选读了一个冷门的专业,毕业后,找了份半死不活的工作,不过很快就改行,做起了房地产中介。
4
小吉与朋友去SOHO参观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展览,居然有个穿黑大袍的星相师坐在一个巨大的鸟笼里让参观者抽塔罗牌。
小吉的朋友抽了张牌,黑衣星相师告訴她:“你脑子转速比常人快,这可能导致很多人跟不上你的思考速度,你前二十年大运,阴阳需要平衡,因此你得注意身体,不要受周围环境的影响而生病。”
小吉也抽了一张牌,相师送给她一句话:“专注事业,你的财运会大幅提高。”
离开画廊后,小吉朋友说:“这星相师说的都是什么屁话。下次,我披件红大袍,摆个超大的红灯笼,在红灯笼里开个窗,也可以坐里面装大神了。”
小吉的朋友叫Christine,她曾是小吉的客户,两人脾性甚是相投,成了朋友。
Christine的中文名叫“来弟”,一听就是父母亲盼男孩的名字。她说,小时候被人唤“来弟”“来弟”,就像想发财的人,唤他们家狗狗叫“来富”“来富”一样。她说,我是一条能唤来弟弟的狗。唤了几年,母亲又生下两个女孩,全被父亲送人了,到来弟八岁时,母亲终于生了个带把的宝贝。
来弟八岁时,周围的小伙伴都去上学了,她却被要求待在家里干活儿,照顾唤来的弟弟。母亲生弟弟时身子骨受了挫,病怏怏的,经常起不了床,常年需要吃药。
到十二岁时,来弟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来弟心里急,死活吵着要去学校。父亲拗不过她,便将她送去了学校。
学校里,来弟是个奇怪的存在。她与矮她半个头的七八岁的小朋友坐在教室里学ɑ、o、e。来弟没有朋友,也不讨老师喜欢。她几乎每天迟到,时常旷课,她得做完家里的一堆活儿之后才能去学校。遇到母亲起不了床时,她就得整天待在家里,不然,父亲的巴掌很可能会落在她的脸上。稀里糊涂地在学校待了三年,母亲突然病重。家里乱成一团。父亲不再让她回学校。来弟怕父亲的拳头,也担心生病的母亲,便停了去学校的念想。一年后,母亲身体转好,可以下床做些简单的家务。母亲的病,拖累了一家人,欠了一堆债。十六岁的来弟,出门去厂里做小工,补贴家里日用。
现在的来弟,住在纽约郊区的大宅里,前院有十几棵笔直的松树,后院有鱼池和游泳池。那天,来弟与小吉在院子里喝茶,聊起最近读的书。小吉说,她喜欢读历史,不过最近在重读《了不起的盖茨比》。
“你应该读一读这本书,小说里的故事,就发生在你所在的这个小镇。”小吉道。
“噢,女儿推荐我看过这部电影,盖茨比做了一个巨大的梦,泡泡一样美丽单纯,我很喜欢这部电影,看了心里难过了很久。书还没读过,哪天找来读一读。我小时候的三年学校时光,最大的收获是学会了拼音和查字典。离开学校,很多字不认识,就边看书边查字典。最早的时候,看书像吃书一样,喜欢看一页,背一页,撕一页。读懂了,撕掉了,结束了,这样才觉得踏实,像得了怪病一样。读完一本,必须撕完一本。”
“哈哈,人的行为很是奇怪,但仔细想,也都合理。我有一个朋友,有一只毛绒玩具小狗,已经陪她睡了十五六年了,很珍惜,没有小狗放在枕边就睡不着。结婚后,她老公尊重她,特别小心地爱护这只小狗。有一次婆婆来家里住几天,这婆婆是勤快人,见小狗太脏了决定给它洗一洗,把里面的棉花掏出来,晾晒后塞回去。可我这朋友老觉得那只玩具小狗变胖了,手感不对,整夜睡不着。第二天去问婆婆,婆婆说原来的旧棉花太脏了,觉得里面有细菌,就帮着塞了些新的棉花进去。朋友觉得,玩具狗已经不是原来的那只了,心里难过,一整天上班都心不在焉。回家后,去抱那只玩具小狗,发现手感对了,有了之前熟悉的踏实感。原来是婆婆在她上班时,从小狗的肚子里掏出了一些棉花,小狗不再那么胖了,回到了原来的样子。你早先的撕书行为,也是一种安慰的方式,这样让你觉得安全。”
“你这样说,我想起小时候曾经有过一条小毛巾,多年后旧了,仍带在身边,都有破洞了,还不能扔,一直到工厂上班后,才慢慢适应没有我的小毛巾。工厂里争先进以及用全部的业余时间学习,代替了我的安抚物。”来弟说,“这么多年来,一直学学学。知道自己无知,觉得越学越害怕,不过很好,因为害怕,就想多学一点,因为无知,就不敢随随便便地自以为是,就喜欢观察别人怎么做事。在工厂做小工的时候,有空余就跟人出去摆夜摊,后来工厂倒闭了,自己出来开门店,赚了钱,与人合伙办电子厂,自己跑业务,积攒了些钱,与人一起投资做商业地产,似乎每一步都踏对了。从一个半文盲,风里雨里二十多年,到现在似乎还是觉得不懂的东西太多,老觉得世界很大,得去探索。四十岁后,突然想要换个活法,特别是孩子教育的问题,就决定收了生意上的事,带四个女儿来美国生活。”
“很不容易呀,一个人,四个孩子,另一片天地,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小吉回道。
来弟说:“我这个人,泥鳅一样,小时候苦惯了,什么事都禁得住。来了就来了,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学英文,一日日适应新的环境,完全踏踏实实地就待下来了。人的弹性很大,以为很难的事,真的跳进去,一件件面对,也就过来了。”
来弟经常会讲起她的母亲:“我母亲是个胆小的人。一辈子听从和依赖自己的丈夫,生了一堆孩子。生下来的女孩被送人,也全由丈夫说了算,后来因生儿子身子骨得了病,变得更弱,丈夫在外面有人,瞎玩,她仍旧是闭一只眼睁一只眼。偶尔也会找别的女人出点气,在对方经过的路边站着,指桑骂槐几句。丈夫面前,她胆小如鼠,连大气都不敢出,完全没有自己。她害怕一个人过日子,更害怕自己养不活孩子,所以自动地把自己当成一只缩在暗处的老鼠。我很小的时候替她难过,看着她畏畏缩缩的样子,就反复告诉自己,长大后绝对不要成为那样的女人。
“有一天,我从公司回家,母亲给我热了一碗汤,她坐在我对面专注地看着我喝汤的样子,表情奇怪。我问她:‘怎么啦?她回:‘你不像我,你不用害怕一个人。那个时候,我的生意已经做得很好,大环境好,运势旺,赚了很多钱,有了很大的房子,将母亲接来同住,白天有阿姨在家照料她的生活。我抬头,看着一辈子活得胆战心惊、小心翼翼的母亲,回道:‘有什么好害怕的,你生我之前,我不知道我要来,知道有我自己后,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走,来世间一趟,怎么活都是活,我这条泥鳅皮实,禁得起太阳晒,禁得起土埋,挺好……”
小吉喜欢来弟。她不装腔作势,更不藏着不掖着,有老练里的通达,更有受过巨压之后的放松。
与来弟交往后,小吉才知,一个有悟性的人,在经历苦难与磨炼之后可以活得如此明亮洒脱和通透。这种通透里,含了浓浓的烟火味,就像她手脚麻利地包出来的美味水饺。
5
专业人士邀小吉吃饭后的第三个月。
某天早上,小吉在中央公园慢跑,贴挂在手臂上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
小吉停下来,取出手机,看电话显示出来的是“专业人士”的名字,犹豫了会儿,对方很坚定的样子,不接手机便一直响。接起,听得她在那边大声说道:“某某又来这里办事,明天准备带她去郊区农场玩,一起去吗?”
小吉疑惑道:“谁是某某人?”
专业人士:“呀,你又忘了?是你介绍的朋友呀。”
小吉听后,噢了一声,想起是W的朋友。有人从小吉的身边快速跑过去,风一样,轻盈又健康。她突然莫名其妙地觉得有点烦躁,本能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所站之地正对着大都会博物馆西面的餐厅,整大片的落地玻璃窗,可见里面用餐的人,用餐的人也可见中央公园的风景。
小吉想起上次与来弟逛博物馆时,也曾与她在那里用过餐。来弟还特意选了靠窗的位置,这样中央公园的景色,就成了一整块大型的活动着的幕布。
窗外的景,四季不同,季季变化。
冬天时,小吉也常来用餐,喜欢穿过博物馆里那些几千年的文物,进得餐厅,置身在温暖处,一边喝蘑菇汤,一边看公园的雪景。她曾用手机拍下一对在公园里打雪仗的母女,那对母女俩为了这场大雪,似乎专门戴了同款的红色围巾,因此,当她们出现在餐厅对面的那片雪地时,就显得格外耀眼,跳跃时的姿势也因了红色的围巾,更为动人,小吉不由得拿起手机,拍下了一组让她觉得满意的照片……
小吉拿着手机,想起那对在雪地里玩耍的母女,耳边听着“专业人士”在电话那头用粗厚的嗓门道:“喂,听得到我说话吗?要一起去郊外的农场吗?”
“不好意思,已有了别的安排,谢谢邀请。”
小吉的原则是,给过电话就行了,举手之劳。专业人士提供帮助,收钱。需求者得到咨询,付钱。专业人员与客户的关系,非常简单明了,干嗎非得一起吃饭,还要一起去农场?难道一见倾心,彼此快速成了朋友?
对于女人间某些快速而可疑的热乎劲儿,小吉宁愿保持着距离。她更不喜欢在工作关系里随便越界,让一切变得模糊不清。
6
难得有空的周末,小吉除了和多年一起“爬山队友们”去郊外爬山,就是找来弟玩。来弟似乎对什么都懂,生活中的大小事,她都了如指掌。有朋友电话来问她哪里可以买雪茄,她会告诉人家在哪条街哪个店。又有朋友电话来问该如何买床上用品,她会告诉对方什么牌子的比较好。有人问,如何做投资,她会真诚地给人推荐她的理财师。聊着天时,有电话进来:“什么面膜比较好用,什么眼霜比较适合中年人?”她就将知道的一一告知对方。甚至如何找做卫生的阿姨,也有人会打电话来找她。她精力充沛,热情洋溢,周围有各种各样的朋友,她总能热心肠地尽自己所能给人提供帮助。
她大方、爽快、好客,常在家里招待朋友。热情利索地做了满桌子的菜,吃不完,就让人家打包走。
她的屋子很大,可她身上的磁场以及能量,总能让大屋里充满浓烈的生活气息,一副热气腾腾的样子。
她虽然一个人过,但养了鱼,养了猫,养了狗,养了四个女儿,还有一大堆性情不错的朋友。来弟说,进我屋的,都是我中意的。
来弟看人眼毒,拿眼扫一下,差不多知道一二。这个眼毒,是时间里积下的经验,是自己在生活中受过伤受过挫后得到的智慧。只是她不世故,仍旧怀着一颗热诚的心,对待她周遭的人和世界。
她总说:“这世界有很多问题让人困惑,但好在有负的就有正的。我们普通人,先把自己修好,让身体里住下好的能量,你自然会遇到与你同频道的人。”
小吉喜欢午后与来弟安静地坐在她的厨房里,透过有游泳池、有阳光房和桑拿屋的院子,看着窗外被阳光照得明亮的小树林,听来弟有一句没一句地讲故事。那些源源不断地从来弟嘴里生长出来的人和事,怎么听都听不完。
来弟说:“我十八岁就嫁人了,也不太懂嫁人是怎么回事,看身边人嫁,自己也就嫁了。也不知道生孩子是怎么回事,反正就怀孕了,几乎每隔一年就生一个。五年里,稀里哗啦就生下了四个孩子。婆婆说,继续生,得生个男孩。”
来弟说:“还生?不生,打死都不生了。”
“生完第三個女儿的时候,我已被丈夫家暴了几次。怀老四时,别人介绍我去见一个半仙。那半仙家里几代都是风水师,因时代原因,歇过业,虽对外歇了业,但屋内却一直在传承着。半仙看了我老公(生下老四后离了,成了前夫)的八字。告诉我说:这男人六字里没有水,五行极不均衡,八字无财,身旺无依。此人烦恼暴戾,思考问题具有冲动性,会有暴力倾向。该男八字中有两柱为魁罡。可以想象,婚姻宫里,本来是妻子癸水的家,却住着一个比肩。根本没有妻子癸水的立足之地。”来弟道。
“离了后,四个女儿全你养?”小吉问。
“嗯,反正不离也全是我养。他嗜酒,好吹牛,还大男子主义,看我赚钱比他强,看我上进,他横竖不舒心,满嘴说的都是大话,自尊心却脆如纸,一点小事就上纲上线,又号又叫,跟他说理,他却说我爱顶嘴,不服管,顺着酒劲儿一巴掌就打我脸上。”来弟道,“这我可受不了,委曲求全、忍辱负重的事,可以求一时可以忍一阵,没必要坚持一辈子,是吧?图什么?孩子也未必喜欢待在一个为一丁点儿小事就粗嗓子冒硝烟味的屋子里。你知道,那种屋子,冷、压抑,更别谈什么爱。干脆利落地从一段不舒服的让人痛苦的关系中解脱,真是人间最好不过的事了。我发现,与他分开后,我根本不想再进入任何婚姻关系,我对男人似乎天生没什么太大的兴趣。为什么非得要有个男人?孩子已经生了,赚钱做生意的事,自己挺在行,孩子与我关系不错,家里没让人心烦的吵闹声,干净。”
“听起来也是这个理,可别人总觉得尽可能要圆满。”
“这世上几十几亿人,每个人的命都不一样,什么是‘好的‘圆满的?硬拉个人结了婚就算圆满?依自己的方式,就是好的。我朋友一闺女,近四十岁了,曾在国外读过博,回国创业,一切都挺好,就是不结婚,不交男朋友,给她介绍,左右不合适。最初母亲拍着大腿愁得要死,后来也渐渐接受了,只因有次她生病去医院,路上还忍不住抱怨,女儿回她一句话:‘我没在小时候的大病中死掉,没在该独立的时候依赖你们,没在你们生病需要我的时候不顾你们,我健康地活着,爱着你们,每天醒来有自己的事可做,为什么天天要为那些我不想要的或者没有的东西愁天苦地?人能活两百年吗?珍惜有的,多好。”
“珍惜有的。”小吉捧住了这句话。
7
是个周末,难得放松,小吉躺沙发看电影,电影节奏相当缓慢,却散发着青苹果般青涩的滋味。影片开始时,火车进山森的场景,很是迷人,让她不由得想起自己长大的南方。正沉浸电影当中时,有电话进来。
是W的电话。小吉暂停了电影,接起电话。
W开门见山地道:“你介绍的那个专业人士告诉我朋友,你给电话号码,她是要付你介绍费的。”
小吉听了,半天没反应过来。
W在那边不管不顾地继续道:“我朋友一直在我面前絮絮叨叨的,告诉我和那个专业人士打交道的感受。”
小吉喘过一口气后道:“我从不知道介绍费这事,当初给你电话,压根儿也没想过介绍费之事。”
W说:“是那个专业人士亲口告诉我朋友的,在谈到价格时,专业人士顺口就道‘我其实也没赚几个钱,我还得给你朋友介绍费。我那朋友很不舒服,那口气和表情,弄得好像我也与你合伙拿了什么狗屁的介绍费似的。”
小吉听了,百口莫辩,只能在电话这边有些无助地呢喃道:“我确实不知道介绍费的事。”
除此,能说什么呢?
8
小吉租住在上西城,靠近哈德逊河。是一幢老式的六层公寓楼,没有电梯。小吉住四楼,爬几层,热热身,似乎没什么问题。小吉似乎挺享受每天在楼道里爬上爬下的生活方式,这让她想起家乡父母最早住的公寓楼,母亲的房间有个阳台,正对着一条河,秋天的时候,时不时会有练龙舟的船队从河上划过去,发出惊天响的鼓声与呐喊声,声声震耳,阳刚十足,让人莫名觉得沸腾。现在小吉所住的老公寓,在高楼耸天的曼哈顿,所剩也不太多了。小吉每天早起打开公寓的窗,可以隐隐闻到不远处哈德逊河里散发出的气味,小吉每每会深吸一口气,并且在这样的气息里,想念起自己远方的父母。
公寓旁边有个老教堂,时时能听到教堂悦耳清脆的钟声,让人心静。街的转角处,分别有家咖啡馆和小超市,隔条街有药店,药店里也卖日常生活用品和鲜花。药店旁边是小吉喜欢的墨西哥餐厅,有很好吃的烤肉。再走一条街,就是地铁站,地铁站对面,是家健身房,健身房的左右,分别是快递公司和美甲店。
小吉在这里已经住了有几年了,对每条街、每个商铺都相当地熟悉。她很满意自己的房间,虽是一室一厅,但客厅宽敞,可以看街对面的树梢,晨光与夕阳在树梢前移动的样子,很美,时常会照得客廳一片斑驳。小吉已经习惯了这片安静的街区,也常爱在黄昏时,去哈德逊河边跑跑步。
不久前,楼上搬来了一个三十岁出头的新邻居。自他搬进来后,不分昼夜,咆哮式的音乐震耳欲聋。白天还行,躲远一点,可晚上无法安心入睡,原本就神经敏感的小吉常常被楼上的声音折磨得头痛欲裂。有天晚上实在忍不住,披衣上楼去敲他的门:“可以把声音调小一点吗?很晚了,我需要休息。”
对方顶着一大光头,手里拿着酒杯,上下扫了小吉几眼,冷漠地回:“我是弄音乐的,我得靠它活着,这算响吗?你不喜欢,你可以不住在这里呀。”关上门,把声音调得更大了。第二天,小吉发现,他竟然把垃圾通过他的窗口扔在了自己的阳台上。
小吉气愤得不行,想报警,警察来了后,担心他会留下黑名单。也担心真报警,他可能找机会报复,还会时不时将音乐放得更响。总不能每天打电话报警呀,能不麻烦警察就尽量不麻烦,这同一幢楼的楼上楼下住着,很多事,靠警察也不能完全解决得了。小吉决定再忍几天,也许他那股疯劲儿就下去了。真不行,干脆搬家。
可不承想,没两天,就发生了有趣的事情。这个光头下楼倒垃圾忘了带钥匙,把门给关上了。他被关在门外,只穿了一条薄薄的沙滩裤和一件短T恤在曼哈顿零下二摄氏度的楼梯里,靠跺脚取暖,冻得半死。他按小吉的门铃来求救时,嘴唇都被冻白了。他叽叽咕咕道,这楼另几户人家似乎都没在屋里,敲不开门,他希望小吉借手机给他打电话找人来开锁。开锁的人告诉他,上门一趟,300美金,另外还得加上换锁芯的钱,最低400美金。这光头听傻了,他站在原地气愤地喃喃自语“怎么那么贵,怎么那么贵”。小吉看着他,也觉得400美金真的有点贵,就对他说:“要不你从我房间的阳台沿着消防铁栏爬上去?”
小吉的提议似乎正中他的心意,他当即就非常开心,兴奋起来,眉飞色舞的,轻声哼出小调来,转身就去阳台准备爬上去,却发现他个子太大了,而他卫生间的窗户太小,根本就挤不进去。他气得在上面哇哇大骂起来,慌里慌张的,踩空一脚,差点从阳台上掉下来。小吉在楼下看着,被他弄得无比紧张。等他回屋时,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就说:“要不我去试试?”
小吉的身体小,很容易就爬进了窗户,进到客厅,帮他开了门。这光头站在门口等着,见门打开,开心地跳起来,搓着双手,一直说谢谢。片刻,表情突然又尴尬起来,先挠了挠头,然后搓着手,结结巴巴开口:“抱歉,前几天的事,以后音量会尽量小。”
小吉看着他的表情,暗想,看起来粗糙凶巴巴的一个人,也有这般尴尬羞涩的时候。
第二天早上,小吉在门口发现一个小袋子,里面装了一瓶红酒和一张印了五楼租客头像的CD。还有小卡片,上面写着:“谢谢。”
小吉想,时间里充满了很多矛盾的因素,有好的和坏的,只是先后的问题。无论怎样,暂时不用考虑搬家的事了。
9
每年圣诞节,小吉都去来弟家。
这一年,来弟做了一个很大的蛋糕。除了蛋糕,还有饺子。除了饺子,还有鸡、鸭、鱼、豆腐、海参、龙虾。像极了过中国年。
来弟说,无论中国年或者圣诞节,要的就是满桌的菜,图的是喜庆和热闹。
去之前,来弟要求,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吉穿了条黑裙子,配了珍珠首饰,外加一件长羽绒服。到了来弟家,来弟从满是香气的厨房里跑过来开门:“啊,我买了条新裙子给你,我们穿红的。”
小吉换了来弟给买的红裙子,站在镜子前,气色看起来立马好了许多,心里莫名就新增了自信,有点小兴奋,不由得对着镜子笑了笑,从随身的包里取出口红,重新再抹上一层,红红的唇,衬得两颊与眼睛都亮亮的,真就有了过节的气氛。
一大家人围坐在长桌子旁,热切地举起杯,动起筷子。那晚,桌前除了来弟和她的四个女儿,还有另外几个朋友,都是独自在纽约过节的中国人。其中一个叫韬。韬比小吉小两岁。
来弟介绍说:“韬的父母早年与我一个厂上班,后来出来一起办厂。韬大学时来美国,研究生毕业后,留在纽约自己创业,原本父母准备让他回去接替事业,韬不想回,父母只能将手里的事一点点收缩了,准备搬来和儿子一起生活。”
大家坐一起聊天,小吉发现自己和韬的很多观点超出意料的一致。来弟讲到她朋友的一个女儿,疯狂喜欢上一个大叔(她父亲的同事)。大叔结婚了,有老婆小孩,只能利用出差时间带上女孩。久了,大家都知道了。熟悉的人问起,大叔很无辜地回:“我也是人哪,最先也是拒绝她的,可她固执,缠着我,我也没办法,那么年轻漂亮,那么真诚火热。”就这样,大叔和女孩好了十多年。从女孩读大学,读研究生,一直到在医院上班。这女孩在十多年里,就像世界上没其他别的男人似的,认定了大叔。女孩的父母最初拿孩子没办法,就自我安慰,孩子大点就清醒了,可不承想,女孩固执得像斗牛见到红布般,扑进去就不想出来了。三十岁出头仍旧没清醒过来。现在,大叔的女儿也上大学了,大叔还与女孩好着,却仍与太太生活在一起。女孩父母就差人去向大叔的太太打听,需要什么样的条件才可能离婚,没想这太太说,不需要任何条件,只要大叔提出离,她就离。原来这么多年,这大叔压根儿没提离。后来又知道,是女孩不让大叔离,女孩说:“我不想破坏别人的家庭,我想爱他,我不想占有他,不想左右他,如果让他离,他会很为难的。”就这样三个人,理不清道不明地拉扯着。唯有女孩的父母,愁得没法子,横竖都不是,只叹老天不如人意。
餐桌前的旁人都说,这女孩真是有病。唯有韬说,这大叔才欠揍,如果一开始就态度坚决,女孩还会强奸了他不成?这大叔就是想占便宜,利用女孩的爱,不占白不占,如果我是女孩他爹,自己揍不动,早就派人去打断他一条腿,看他还敢不敢得了便宜还卖乖。
小吉暗自心疼这女孩的倔强痴迷,在乱网里爱得苦,却还用一套她自己设定的理论,让爱看起来“纯洁与高尚”。听了韬的那番话,小吉倍觉酣畅痛快,当下就多看了韬几眼。
食物的热气在故事里一点点散尽,家里的帮佣收拾完桌子,捧来蛋糕,大家吃过蛋糕后,从大餐桌前撤下来,各自在客厅里散坐下来,继续喝茶聊天。小吉恰又与韬离得近,两个人就单独说了会儿话,聊到最近的书和电影,竟然两个人先后都看过了,于是讨论起来,很是投缘。那晚离开时,韬问小吉要了联系方式。
10
很久没收到W的任何消息。
圣诞节之际,小吉就像往常一样给她发了短信。她的回信极为冷淡。原本一起工作了那么多年的朋友,小吉自以为,是知根知底的。
应该是介绍费的事,小吉又觉得,不应该是介绍费的事。W知道自己的为人,不会因为几个介绍费,随便给人电话号码。也暗自思量起来:你认为了解别人,其实并不一定真的了解。你认为别人是朋友,事实上,别人也不一定当你是朋友。反之亦然。
这日与一帮人出门爬山,傍晚回家冲完澡,见窗外夕阳余晖,金灿灿的,美得动人,小吉突然就想起了W,想起以前在国内也常与她以及别的几个朋友一起爬山,过往的细节让人柔软,于是拿起手机,给W打了个电话过去。
W的那边是早晨,她懒洋洋地道:“其实也想与你通电话的,但怕说太多,伤了你。我告诉你,你太天真,有些人,你该远离的,他们不值得你交往。你这样下去,还是会被人伤害的。”
小吉问:“我被谁伤了?做错什么事了?”
W说:“没有。”
小吉就讲:“为何有此一说?”
W说:“我也是心里觉得烦。我朋友的事没办下来,各种细节材料仍在纠缠之中,她每次去见你介绍的专业人士,回来都要找我吐苦水,说一堆抱怨的话。她告诉我,那个专业人士事实上看起来非常不专业,言谈举止,都很粗鲁。”
小吉回:“她应该有办事能力的。”
W在那边轻蔑地哼了一下:“这个专业人士嘴巴好碎好碎,扯东扯西,喜欢议人是非,也讲你是非。”
小吉心想,女人的毛病真是多,便道:“事实上,我与那个专业人士并不那么熟,周围的人找她办过事,认为她办得挺不错。那次你在我面前说起你朋友的难处,我就随手给了你电话号码,希望能帮上忙,她讲我干吗?”
W回:“要讲一个人,还怕没话讲?讲一个人穷的还是富的、穿着打扮、行为习惯,要讲,什么都可以拿出来评论一番,咬舌头的人咬习惯了,不咬是很难过的。你不知道,咬舌头是很多人的爱好。”
小吉心里郁闷着,却又忍不住笑出声:“还有人拿咬舌头当爱好的?”
W回:“你不说别人,不等于别人不说你。我见过太多的人,聚会时,屁股还没坐到凳子上,就开始打听别人是非,一副迫不及待的劲儿,那种要拿别人的生活当零嘴尝的难看吃相。”
世间那么大,咬来咬去的,咬的还不都是身边几个人,多无聊呀。小吉就在电话这边叹了口气。
W说:“你不知道,当一个人坐在那儿张开嘴道人是非、评人头足时,觉得自己像是大法官,是上帝,一旦享受过站在高处评判他人的感觉,如不节制,就像喝酒抽烟吸毒一样,是会上瘾的。”
小吉听了,心里不由自主地寒了一下,回道:“这人很脆弱,动不动就上瘾。”
W说:“你知道‘活着的‘活字是怎么被人造出来的吗?不就三点水的唾沫和一条上下翻转的舌头。不咬舌头,你让他们怎么活?”
小吉听了吓一跳,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这般的解释:“这解释,真是生动。”
W说:“我年长你一点,也算是给你一个忠告,这世上,恶人恶语者多,得小心对待。”
11
一个人安静的时候,仔细想想,真遇到事,谁会站在你身边?偌大的世界,数一数能有几个。前段时间,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给小吉打电话,说是先生在国内做传销,被公安带走了,也不知道要找谁说话,似乎也没什么人可以找,唯一想到的也就是她了。那一瞬间,小吉的鼻子就酸了。看起来世事纷纷扰扰,其实世界真的没那么大。
圣诞节之后没多久,那个叫韬的男子几次约小吉出去喝咖啡。第一次,小吉没时间。第二次,小吉恰又没时间,就与他约了自己有空的另一天。那天,韬也刚好有空,于是两个人定了中午,在十四街附近的咖啡馆见。
那天太阳很好,虽然冷,但没有风。小吉穿了一身黑。黑毛衣,黑裤子,黑靴子,黑大衣,戴了银色的金属项链和耳环,戴一个宽大的银手镯,背一个银色的包包。从地铁里出来,走向咖啡馆的路上,心里却是不安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安,总觉得有那么一丝不自在。韬是来弟朋友的儿子。韬比自己小两岁。
咖啡馆在十七街,小吉比韬先到,自己点了咖啡,在靠书架的那面墙墙角坐下。抽了本书,随便翻起来。一个母亲,在试图做正常人和拿生活费买酒求醉之间挣扎,最后自杀。小说里写母亲自杀后,儿子如何独自生活的故事,读了几页,便被作者讲述故事的方式所吸引,埋头进去入了迷。
书翻了一半,抬头,还没见人来。手机里却有几个未读短信,是韬发来的,说是有急事,临时得去趟公司,可能会迟半个多小时,又说路上堵车,一直在抱歉。
小吉索性一心钻进书里,快速往前走,没多久,便把一本书给翻完了。又去续了杯咖啡,才见他红着脸,喘着粗气,快步朝她过来。一屁股坐下,滿脸抱歉的样子。第一次在白天与他见面,那脸看起来比圣诞节晚上所见的还要年轻些许,带了孩子气,而嘴角横着的肌肉,却肉眼可见地呈现出了内心的小倔强。比起圣诞节的西装,眼前这身牛仔裤、蓝毛衣和灰色围巾更适合他,看着让人放松。给他叫了杯黑咖啡,等咖啡的时候,小吉与他讲起了刚才书里的故事。他说:“我大姨年轻时也自杀了,留下三个孩子,都是我妈帮着照看大的。”
“为什么自杀?”小吉好奇。
“好像是因为邻居在外面造谣我姨与她的丈夫有私密的来往,说我姨勾引她的丈夫。我姨心里气不过,争吵了几次后,自杀走了。那个年代,经常以死证清白。其实,她的死,没谁在乎,也没谁真关心她是否与邻居的丈夫有关系。人死了,趁死人在人间的热气还没彻底散尽时,议论几句后,各家的日子照样过着,只是可怜那三个还没真正长大的孩子。”韬说。
“你大姨的性子够刚烈的。”小吉说。
“是,一个样,我母亲也差不多,脾气又倔又急,我父亲这一辈子有她,也不得消停。爱起父亲来,恨不得心掏出来递给他,恨起他来,也恨不得一刀就立马结束了他。她对我也一样。我是能躲多远就尽量躲多远,哈哈哈。”他笑得很真诚。小吉忍不住去看他的眼神,很干净,不游离,不复杂,离“浊”还非常遥远。
喝完咖啡,他提议出门走走。
往切尔西的方向,没走出几条街,小吉看到旁边的RUBIN博物馆。这是小吉特别喜欢的博物馆之一,里面收藏了很多佛像,大都来自喜马拉雅地区。
两个人走进博物馆,买了票,顺着旋转楼梯上一楼参观。每次去,小吉都会在博物馆内的一间祈祷厅里默坐十来分钟。那里气场圣洁宁静,是特别好的自观自省之处。有韬在,小吉也不例外。小吉在厅里坐着的时候,韬先是站在旁边,随后也挨着小吉坐下,然后自然地牵起小吉的手,握着。
小吉心里乱了下,呼吸变得短促,因为本来就微闭着眼,便定了定,很快恢复了平稳的呼吸。几分钟后,小吉站起来,手仍旧在韬的手里,想抽回,韬用了劲儿,握住。小吉便由他牵着,看完剩下的展。
再从博物馆出来时,手仍旧是互相握着的,走在一起,看起来像情侣一样。时间还早,两个人走去切尔西市场吃龙虾,又在高线公园散了步,才各自分手。
这次之后,两个人又约在一起吃了几次中饭,还一起听了场音乐会。关系开始变得温暖和亲密起来。韬每天都会道早安晚安,聊天的内容也更为现实和开阔。韬时常会谈起自己的事业,未来的发展。有天晚上,韬在短信里聊到将要搬来与他一起生活的父母。
小吉写:“你不是一直想逃离父母吗?”
韬在那边回:“孙悟空再多变,再能耐,也逃不过如来佛的掌心,父母,特别是母亲,就是那个如来佛。”
小吉写:“一个人生活久了,再与父母住一起,会习惯吗?”
韬回:“我想最好不要住在一起,可以同一个城市,甚至可以同一幢楼,但得各自分开来住。”
小吉写:“母亲会乐意吗?”
韬回:“我已经不再是男孩了,我是个男人。再说了,我母亲也不习惯与我奶奶住一起,我也不想我未来的那一半与父母长久生活在一个屋里。如果是你,你愿意吗?”
韬问得非常突然,带了明显的暗示,小吉心里惊了一下,犹豫了会儿,回道:“那得看具体情况。”
12
下雪天,韬约小吉去中央公园滑冰。滑完冰后,两个人坐下来喝咖啡。
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韬说:“这来自世界各地的人,来了后,住下了,把纽约当家了,一点点经营自己的生活,每个人都需要勇气。”
小吉回:“是呀,每个人都是异乡人。事实上,每个人,都是人间的异乡人。”
韬笑起来:“对,人间异乡人。”
小吉说:“来世间一趟,都留不住,个个都得回去。”
韬认真地看着小吉:“你知道吗?为什么我喜欢和你在一起?”
小吉被看得不好意思起来:“不知道。”
韬回:“你长得娇小,可清澈的眼睛里,有一种特别的东西,很吸引人,忧伤里藏着平静的力量,明亮里有看待事物的通透感,反正和你在一起,让人心安。”
她喜欢看韬笑起来的样子,酒窝里洋溢着年轻和活力,充满了未来。每次看他笑得灿烂,小吉心里反而多了份沉重感。她知道,韬是个真诚的青年,没有什么轻浮之举与甜蜜之言,认真且有分寸感,含蓄里,也有热烈。小吉总是在关键时候,本能地往后退一步。她知道,有一道无形的、海一样深的距离,隔在她面前。
他喝着咖啡,看小吉不说话,便握住小吉的手:“我希望,我们不是彼此的过客。”
小吉不觉得心里沉了沉,想说什么,忍了忍,笑着,没开口。
他又道:“纽约的冬天实在有点长,下午四点,就已经是黄昏了。我想,以后还是得要在郊区买个房子,种树、种花、遛狗、遛娃,晒很多的太阳。你知道吗,亚洲人大多缺维生素D,得多晒太阳。郊区房子大,需要有人气,可以与父母住在一起,一大家人,围着吃东西更香。父母打拼了一辈子,很不容易,晚年来这里也没几个熟人,还是想要与儿孙在一起的,猫呀狗呀小孩子们呀,多热闹。你觉得呢?”
小吉认真听着,心里沉甸甸的,有隐痛,也不想随便插话。
喝完手里的咖啡,才下午三点多,天已有灰暗,雪还在飘着,整个城市被雪雾笼罩着。韬提议去吃火锅。“这样灰蒙蒙的下雪天,正是吃火锅的好时候,热气腾腾,辣油弥漫,想想都觉得来劲儿。”韬拿出手机,搜出下城一家新开的火锅店,递给小吉看。
小吉只想回家:“今天滑冰有点累,我们下次再找机会去吃火锅吧。”
韬说:“那我送你回家,我去给你做晚饭,我会做麻辣香锅。”
小吉回:“家里没有做麻辣香锅的食材。”
韬继续热情着:“冰箱有什么,我就可以做什么。”
小吉回:“下次吧,累了,想一个人放松地待著。”
看着韬失落的表情,小吉觉得难过。有种比难过更为复杂的感觉,一直积蓄到小吉回家独自吃晚饭的时候。小吉煮了白菜牛肉蘑菇汤。喝着汤,蒸着热气,眼睛突然湿润了起来,长长吸口气,定下心来,算是做出了决定。
韬再来约时,小吉便冷淡了很多,找出各种理由拒绝。
韬反复问:“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吗?”
小吉说:“没有。”
韬又追问:“那为什么一下子变成这样的态度?”
小吉想了想,直接回道:“我觉得我们是不可能的。”
韬问:“为什么不可能,试都不试怎么知道不可能?我们相处得不是很好吗?”
小吉没回话。小吉想,知道既然不可能的事,也就不用说出真相了。一个不会生育的女子,如何可能与韬这样的家庭生活在一起?
走得太近,只会彼此伤得更深。
小吉半夜醒来,看到韬发来的留言,会觉得不好受,但也不那么疼。又想,如果当初的自己能够像现在这样果断干脆多好,看得见美丽的泡泡,知道它会破,也就不会在六年时间里,持续地帮着他人一起欺骗和伤害自己。
13
愿意长久与一个人交往,通常在一起是舒服的,同频率的。或者她身上有你没有的,有你喜欢的。可是凭什么别人要靠近你呀,因为你身上也有她没有的,是她欣赏的。
像韬,小吉给得了爱,但给不了韬需要的。郊区的大房子,遛狗遛娃,与儿孙围坐大桌子前一起吃饭,真是再普通不过的场景。奋斗了一辈子的韬的父母,值得拥有这人间的场景。
女人与女人做朋友,其实与谈恋爱有相似之处。与来弟在一起,小吉觉得自在。她似乎总能感知到来弟身上的某种能量,这能量让小吉安心,能够被充溢和鼓舞。
小吉还年轻,人生阅历与来弟相比,差得远。很多不顺心的事,在来弟面前说说,也常能得到指引和合理的建议。小吉在纽约虽然还有几个同龄的女友,但来弟似乎更像是一面镜子,可以让小吉清楚照见自己。
就像某次,有人小心问来弟:“外面有人说你四个孩子是不同父亲生的,是吗?”
小吉在旁邊听了心里一惊,一边想这世人的想法实在“奇妙”,一边觉得实在太无理。
没想到来弟听后,哈哈大笑起来:“想说几个都行,说一百个也没关系。”
事后小吉问来弟:“你为什么没解释?”
来弟反问:“傻子,需要解释吗?”
来弟很是为四个孩子骄傲。大女儿早已经大学毕业,在纽约某大公司做设计师,在SOHO开了自己的品牌店,一边事业一边恋爱,很是有声有色。二女儿大学快毕业了,学计算机软件,已经与几个同学开发出一款产品,准备在市场上应用。三女儿读大二,学的是数学。四女儿与来弟长得最像,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安静,专注,聪明,能弹一手非常好的钢琴,坚持学法语,想以后做法语教授。来弟在四女儿身上投入的精力,应该是所有孩子中最多的。“之前太忙,老大与老二,几乎没精力管,后来意识到再不管就不行了,才决定停了大部分生意,将主要精力转向孩子们的教育。”来弟道。
有时想,同性之间的友谊比“爱情”来得可靠。
在男女关系上,小吉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心态。关系中带来的彻骨伤痛,是另一种形式的教育,同样让人开“眼界”。
这个城市,什么都有。最贵的房子,最多的美食,最帅的男人,最有才最有名最美貌的女人,还有最多的机会。只是,自己的价值,最终还得自己给。即使最亲密的两性关系,真正的平等与尊严也得靠自身争取。年轻美妙的身体,满大街都是,身体里的那个内核,才是关键。不然,谁又是谁的救世主?
小吉在自己这行,遇到过真正厉害的高手。她五十岁左右,转行前在华尔街做投行,有过一年卖出十五个亿的高端房产的记录,是整个曼哈顿的销售之星。她为人低调,少言少语,但当小吉代表买方与她谈判时,才真正感觉到,她身上有着常人不可具备的力量。
小吉在来弟面前说起这个女人时,来弟道:“要记住,在你看到她现在的样子之前,相信她也曾同样蹚过千山万水。”
小吉问:“来弟,你之前那么苦,白手创业也如此艰难,现在回想,有没有后怕过?”
来弟道:“我不太回想过去的苦,每天都觉得珍惜,偶尔会生出一种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自在感,于是更想把眼前的日子过踏实了。就像你,努力工作就是踏实生活。”
小吉想,不努力能行吗?必须得独立地活着,至少,现在不要成为已经老去的父母的负担,将来不要成为孩子的负担。
孩子?
将来会有孩子吗?
来弟认真地看着小吉:“领养一个吧。”
这是小吉之前不曾想过的事情。她曾经那么想做母亲,想闻到婴儿的味道,想陪着小小的婴孩长大,想站在家门口看着他或者她独自走去学校或者走向社会的背影。
来弟的话,让小吉心有所动。她想,原来拼命工作,除了独立的活着外,还可以有能力做出更多的选择,譬如选择做一个陌生婴孩的母亲。
14
这天黄昏,又接到W的电话,她的那边,是清晨。
她在电话里直截了当地道:“我朋友的事情还没有办好,她已经愤怒到了极点,她甚至明言,说是你为了那不要脸的介绍费,合伙与专业人士欺骗她的。”
小吉胸口隐痛,嘴唇微麻,本能地张开嘴,试图说清楚:“这话让人难过。我还不至于沦落到要为一点介绍费去欺骗别人的地步。”
W说:“我知道,可是,专业人士之前红口白牙地明说,要给你介绍费的。”
小吉说:“我不知道介绍费一事。也实在不太明白她为何要与你朋友说这介绍费的事,也许是想让你的朋友帮她介绍别的业务?”
她说:“我朋友现在就是认定你也在欺骗她。”
小吉定定神:“当初仅仅只是出于好意给了电话号码,如果这是我的错,我认了。但是,事情从头再来一次,在听了你的描述与一再要求下,让我再次做选择,依了我的本性,仍会给出电话号码帮助她。对于我而言,提供一个电话号码,只是为她提供了一个选择,这个号码绑架不了任何人。至于她见了专业人士后,做出怎样的判断,是否要进一步与她合作,是她自己的事。她既然认为那个专业人士看起来很不专业的样子,为何还要与对方合作,为何还与对方那么热乎,又是吃饭又是去郊区农场的?”
她回:“你太天真了,不知人心复杂。你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想?”
小吉无话可说,挂了电话,头疼胸闷。坐在办公室里,手里原本还算顺利的活儿却变得让人烦躁和难以承受。她发现,自己的能量被方才的电话几乎消耗了大半。
坐在下班回家的地铁上,小吉看着那些上车下车、不同语言、不同肤色的乘客,暗想,这世界,究竟有多大呀?
这世间有那么多人,每一个人背后都有一个世界,这肉眼可见的大千世界,会在不同的人心、人眼里,又幻化出多少亿万全然不同的大千世界?
小吉“跌”坐在地铁里,在耳边各种语言的嗡嗡嗡声里,小吉在无穷大的不着边际的思绪中,茫然失神起来,一站接着一站,人们上来下去,待她意识清醒过来时,已经多坐了两站。
像是做了一场梦。醒来时,已站在一个对小吉来说完全陌生的站台。她看了看周围的人,完全一样的肤色,意识到就她一人是异族。她如置异境,着急地盼着她要搭乘的那趟地铁快点到来。一个高大威猛手臂上文满了图案的男子盯着她。小吉将手放进袋子,握住手机,她想,无论怎样,她至少可以第一时间打出报警电话。又想,该利用时间去学点防身术了。她脑子里快速转动起来,忆起之前朋友教过她的某个招数,于是将脚站稳,试想着坏人来攻击她时,如何一拳打掉他的鼻子致他晕倒。小吉偷偷地瞄了眼那个盯着自己看的高大文身男,在他面前,自己和一只小鸡没什么两样,至于如何打掉他的鼻子这件事,几乎是个笑话。
大脑在神游时,地铁来了。她一脚跨进地铁,就像从黑暗直接跳进光明。车厢里人不多。车子很快启动,小吉转身去看,那个文身男在站台上继续立着,他与她等的不是同一趟车。
回家冲了个澡后,烤了个紅薯。
楼上的光头来敲门,说是有几个朋友,让一起上去喝酒吃东西。自那次帮他爬阳台进窗开门后,光头只要有朋友来,便会下来邀请她上去一起坐坐。小吉去过几次,坐着一起聊天听音乐,偶尔也帮大家点中国外卖来吃。小吉慢慢发现,光头其实是个纯粹率真的人,对他便也显得亲切起来,有时从中国城回来,会给他带几样他喜欢吃的中国熟食。
这天,小吉拒绝了,身体觉得疲惫,早早上床躺着。躺在床上的小吉隐隐能听到楼上传来的说话声与嬉笑声。窗外黑透了,可见对街人家的灯光。就独自暗想,这茫茫世界,人来人往,聚散无常,有些人,该散就散吧。人生如同坐地铁,每个同趟列车的人,都将以不同的方式说再见,不经意的,悄然无声的。这般想时,就生出类似于秋天掉落叶的心境,虽有落寞,但也清晰明朗。
这一生,终究是一个慢慢习惯不断告别和不断迎接的过程。
15
小吉陪来弟参加她二女儿的毕业典礼。
天气很好,太阳很大,坐在学校的操场上,被晒得晕乎乎的。来弟穿得很正式,化了妆,大太阳都快把妆给晒化了,但她始终是喜气洋洋:“等四女儿考上大学后,我的任务基本就算完成了,我得重新去找些自己爱做和想做的事。”
“似乎只有母亲这个职业,永远无法退休。一路相伴,早送晚接,平日里还得斗智斗勇,几乎是一个成系统的大工程,好不容易上了好的大学,又得担心毕业后的工作,然后婚姻大事,以及婚后的种种。”小吉在一旁笑着道。
“能够有人让自己牵肠挂肚,挺好呀。”来弟回。
“来弟,你觉得人生有意义吗?”小吉看着来弟,突然问。
“意义?像我这样的人,基本不想这类复杂的问题。千年前的人,千年后的人,好像都与我们没什么关系,但我们是其中的一环,承上启下。如果真要说作为个体有什么意义,我想,就是去感受生命。问问自己,想要什么,然后花点时间去感受这个东西。就像我每天早上迎着晨光起来去喂鱼的时候,在厨房里煮咖啡闻到咖啡香的时候,都觉得很美好。就像现在这个时候,我也觉得很美好。你呢?”来弟回问小吉。
“除了父母外,我想让自己有牵肠挂肚的人。”小吉笑起来。
“其实有意义无意义都是相对的,永远没有答案。答案是自己走出来经历出来的。首先,人到这个世界上来,不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既然来了,就好好过,爱自己,然后有能力去爱别人。将来走的时候,不那么后悔。”
此时,校长的讲话结束,掌声雷动,鼓完掌的小吉顺势握了握来弟的手:“眼下的样子,像是树上结出果实。”
那一刻,小吉脑子里出现一幅画面,有一天,自己就这样坐在台下,去台上领毕业证书的,是某个陌生人家的孩子,却是自己一点点陪伴养大的。
16
又过了一年,小吉戴着口罩与光头在公园里慢跑。
现在,光头是小吉的男朋友。他们换了公寓,住在了一起。光头是在美国出生的,父母原先都是从法国移民过来的,他们早年分开后,各自有了家庭。他的母亲嫁给了美国黑人,光头与他的黑人继父关系很好。他的父亲也结婚了。两对父母都已退休,竟然时常会结伴一起出门旅行。那次,光头第一次带小吉回老家奥兰多,他的父母各自带着自己的另一半,来机场接他们,一大家人吃饭时又唱又跳和谐相处的样子,让小吉觉得又奇妙又感动。
正跑着,小吉看对面跑过来一个人,很像自己的朋友来弟,定眼细看,却不是。知道肯定不是来弟。再也不会有那个叫来弟的女友了。
她今年的突然离开,像块冰一样,冻在小吉的身体里。来弟给过小吉太多的温暖,想起她,就会想起她的屋子,她的饭菜,她的声音。她走得很孤独,在医院里,没有亲人可以被允许陪伴在她身边。因为特殊时期,小吉甚至无法去送她。
来弟就那样在人间消失了,小吉时有恍惚感,空荡荡的。事实上,这就是人命的某种真相。突然来到世上,某一天,突然消失。
经过一个小小的湖,之前常年有人带着孩子在湖面上玩模型帆船,现在湖面只有落叶和映着的高楼与白云,倒是有另一种荒凉的寂寞之美。湖边有个小小的咖啡馆,现在关闭着,咖啡馆外的木桌椅倒着。当小吉的目光扫向咖啡馆左侧那张她之前常与来弟坐着喝咖啡的长椅时,泪水瞬间溢满了眼眶。
有些思念,总是冷不丁地,咬疼全身。某种友情,就以这种缓慢地将凝在心里的冰一点点化成热泪的方式,细细长长地流淌在身体里。
这一年,似乎所有人都被一种荒诞且失重的感觉牢牢所控。世界总是有更为厚实的、多层次的荒谬在不断地、以不同的形式涌现。很多曾经的人和事,就如一滴被蒸发掉的水珠,而新生长出的空间和事件里,有更多的事件凝聚起来,变成更大的更猛烈的荒谬。
当一点点意识到并看到那些荒谬在外部世界存在时,小吉反而发现自己拥有了一种被夹在其间的温柔感,就像来弟说的一样,时不时会生出一种“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小小放松,不如此,又怎能面对连呼吸都得使把劲儿的现实?
跑步的时候,小吉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嘣嘣嘣,这声音,听起来很强劲,似乎也很脆,嘣脆嘣脆的,随时都会停止的样子。
小吉一边听着心跳,一边就与光头慢跑到了大都会博物馆的后侧。抬头可见一整面玻璃墙的餐厅。玻璃墙积满了灰尘,餐厅内的桌椅杂乱地摆放着。
不知还要过多久,博物馆里的餐厅才会重新营业。即使哪天营业了,小吉想,也再无法与来弟一起在餐厅里边喝热汤边聊天了。
去年,来弟在四女儿考上了梦想中的大学后,又与人合伙开了家公司,并且报了名去学开飞机。
小吉曾问:“为什么想着要开飞机?”
来弟告诉她:“有一天,看了个视频,一位近百岁的老人,用四个月时间自制了一架小飞机,第一次试飞就成功了。人这辈子,就该忘记年龄,做点之前不曾想过的事。小时候,不曾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开上汽车,不曾想过能有自己的事业,不曾想过会离家万里另建家园,更不曾想过现在自己的样子,所以未来,仍旧要做点不曾想过的事。你曾问过我,什么是意义,我想,也许经历就是意义。”
流着泪的小吉,一边想象着来弟开着飞机在这个城市上空旋转的样子,一边突然忆起那对系了红围巾在雪地里玩耍的母女,几年前,小吉曾隔着玻璃,给她们偷偷地拍过一组照片。
“领养一个小孩子吧。”耳边又是来弟的声音,那么清晰。
領养一个孩子,育她,养她,陪伴她,有一天,带着她,像那对母女一样,系上红围巾,在雪地里打滚戏耍。这一年里,面对周围的一切,有紧张与慌乱,也有不安与疑惑,但领养一个孩子的念头,却在小吉心里发了芽。身边的光头也完全尊重小吉心里的这颗芽,他无数次温柔地拥着她说:“我支持你,我会与你站在一起。”
小吉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在一记又一记的脚步声里,突然想起曾经某人说过的话:“活,什么叫活?你知道‘活字是如何造出来的吗?三点水的唾沫和一条上下翻转的舌头。”
小吉想,活,不是唾沫与舌头。活,是喝下去的每一口水,是舌尖的每顿饭,是用勇气与耐心去告别,去迎接,即使在这人人戴着口罩出门的艰难日子里,活在其中,仍旧得像水一样流淌起来,在一个旧环里,迎着另一个新环的到来。
责任编辑 张烁 刘升盈
【作者简介】柳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生于浙江。著有长篇小说《阿布》《小天堂》《我之深处》《姐姐》以及《阁楼》《蘑菇好滋味》《辣与蜜糖》等多部中短篇小说集。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并被改编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