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蜜得了抑郁症
2021-09-06君婷
每天早晨起床后,我会从明黄色的药盒里拈出两粒肉粉色的颗粒,而后吞下。
这一系列动作,我已经做了十一个月。而那肉粉色的颗粒,叫作“帕罗西汀”。药盒里的说明书上清晰罗列着它的种种功能——能够有效改善“广泛性焦虑症、惊恐障碍、社交障碍及创伤后应激障碍”。一切似乎都和一种叫作5-羟色胺的脑神经递质有关。它是一种能产生愉悦感和安全感的情绪信使,调节着一个人从情绪、精力、记忆力到人生观。而我的5-羟色胺“库存”显然告急。
“5-羟色胺水平低的人群更容易发生酗酒、自杀、攻击及暴力行为。”
一年前,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医生是这样对我说的。
“我必须服药吗?”
“可以不服。但不服药也许会越来越严重。”
于是我服药,持续一年。周遭无一人知道我在用药,包括我的父母,更无人知道我是重度焦虑症患者。很多人叫我“梁总”,他们只知道我是一个每年至少去四次“北上广深”做路演的上市公司“投资者关系总监”,手底下高效运转着一个六人的team,甚至连“证券事务代表”都是我面试招进公司的,站队也站在我这边。都是我的人。
半年前,如果路演的会议室比较逼仄,我便会浑身发冷汗,手脚止不住颤抖;在飞机经济舱若坐在中间座位,便会有心脏要跳出喉咙的濒死感;有时在出租车后排我会突然憋闷得喘不上气,只想马上跳车;在办公室偶尔接待前来调研的分析师时,我会觉得双腿双脚如被捆缚,好几次都在桌子下面默默脱掉高跟鞋;电梯迟迟上升的过程中我会有想尖叫的冲动,而公司恰巧在那遥遥无期的写字楼顶层——三十层。
所以,这药,不是我想吃,是必须吃。每每焦虑难耐的时候,我都很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却从未成功地挤出眼泪。
此刻,一个头顶稀疏的男人枕着我的腋下。他是寸头,但发量已极其告急,说是半秃也不为过。此人是“天泽证券”的首席分析师,离异,前妻带着八岁的女儿。我当然不够喜欢他,他也没有再娶的明显意愿。我们只是每隔两周便这样睡在一起。即便做爱途中,我也会叫他“刘首席”,他则叫我“梁总”,这与其说是增添闺阁情趣,不如说透着成年人深不见底的虚伪。我们也会在偶尔共进晚餐后牵手散步,但我心中的感觉却丧气得如同滑入一个破罐破摔的无底洞。当然,这样手牵手的时候毕竟少数,我们自然是谁也不想让上市公司市值管理负责人与卖方首席分析师睡觉的事迹公之于众。
他睡着后的脑袋仿佛一个铅球一样,越来越重。我不管不顾地猛地坐起身来,大口地喘气。医生叮嘱我的腹部呼吸,此刻都抛在脑后,我只是让空气一次一次急促地涨满我发颤的胸腔。
“怎么啦——我把你压痛啦?”刘首席温和地问。他长得一派温暖,整张脸毫无棱角,戴上无框眼镜更显得斯斯文文。我瞄了一眼他大势已去的头发,感觉他真像个彬彬有礼、滑溜溜的鸡蛋。
“憋得慌。”我说。
他万分关切地看着我,紧接着问道:“还有哪儿不舒服?”说着手便在我后背上上下下地胡噜。这种廉价的关切我不会当真,也不觉得受用,几乎像是在拍戏。双方演员的对白都如此老套无味。
“胸口堵,而且心悸。”我说。这不仅是我安排的台词,也是实情。
我瞥了一眼写字台上自己的手包,那里正静静躺着所有我需要的药片——其中有一种淡蓝色的,医生嘱咐我在惊恐发作时可吃下两片。此刻,心脏无法归位,上蹿下跳着,我很想吃药。
“和你睡了半年了,你们‘天泽也还没‘覆盖我们公司。”
我覆蓋你不就得了。我猜想着他所能接的下半句。
“我覆盖你不就得了。”刘首席果真一字不差。
他一直轻抚我的后背,我只觉着痒、烦。
得赶紧吃药。
我裸着身子下床,拿起手包,直奔客房的卫生间——“我去收拾一下自己。”
身后的男人似乎鼻腔里“哼”了一声,又嘟囔着:“别走嘛——”
我丝毫不理会,一进卫生间的门,便像个毒瘾发作的瘾君子一样,迅速用颤抖的手指捏住那两粒淡蓝色的小药片,连水都没就,一仰脖便硬吞下去。我不可抑制地大口深呼吸着,想着下周即将到来的高负荷差旅。
走出卫生间,刘首席也已穿戴完毕,像个标准的衣冠禽兽,而且挂着暖洋洋的笑容。也许,这毫不认真的床上活塞运动和虚情假意的安慰才是眼下的我最亟需的。我冲着衣冠禽兽嫣然一笑,他将我搂入怀中。
“怎么办,又想了——”他不怀好意地说。
“使劲儿想,想去吧。”
“你们——几号发中报来着?”
“中期业绩?这个月底26号。”
“没有几天了啊——梁总又要奔忙了。”
“每年不都是这样。一天五场的路演——我还做过六场的,想想都脑仁儿疼。”
就在我说“疼”字的音节时,我感到自己胸腔似有扇门,霍地打开了,一阵阵清爽的风吹进来。整个胸膛一下顺畅并平复了。
我在心中默默感恩着如此靶向精准的淡蓝色小药片。
也许,这长着鸡蛋脑袋、滑头滑脑的刘首席,也是我进行自我治疗的一种药物吧。如果三个月算一个疗程,我和他已经进行了两个疗程。目前,毒副作用尚不明显,药效嘛,算时好时坏。
我从小就喜欢住酒店。簇新的洁白床品,完全遮光的窗帘,喷头里热腾腾的水花——一切都只为舒适和休眠而存在,没有生活中的一切琐碎和麻烦的善后,就像活着时便拥有的一方天堂。愿意见刘首席,很大原因也是因为有了住酒店的借口;出差路演带给我最大的安慰也是独住酒店的夜晚。
离开刘首席后,我检查手机,意外地发现没有一条新信息——不仅没有公家的,也没有私人的。后者,只有孟甜,我自大学一年级便相识的闺密。我俩以每一天为频率互发着信息。但三天了,我忙乱得没顾上她,却也没收到她的只言片语。
我的心脏又开始发紧,一片焦虑的阴影遮蔽胸腔。
孟甜长得漂亮,笑起来下巴上还有两个微小的梨窝。若不是大一新生报到第一天她主动和我搭话,我一辈子也不会主动和比自己标致的女人做朋友的。在相识的漫长十八年里,几乎每隔几个月,我就会望着她精雕细琢的侧颜,确认自己是否还在嫉妒她。而后,我会提醒自己,她离过一次婚。似乎这个事实,可以让我获取些许心安。自己有焦虑障碍并服药的状况,我当然不会让她知道——虽然,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孟甜的日子要比我滋润得多。三十岁那年,她便裸辞了工作,开始了Freelancer——自由撰稿人的生涯。她每个月给六家女性刊物与自媒体供稿,不必通勤,不必坐班,更没有令人挠头的冗长会议。孟甜自然是有过人的文字才华,而那六家女性媒体的稿子,都是些俗称“how-to”类别的文章,旨在教导女人如何处理两性关系以及如何应对职场挑战。这些小儿科的文章议题,孟甜驾驭起来简直白玩儿,一个月里顶多用掉六天就可以搞定全部工作。而我,算上双休,一个月真正休息的时间都达不到六天。
她,自在极了。
“没有孩子的离婚,就像失个恋。没啥区别。”
就连离婚这样的挫败,在她口中,都渺小得不值一提。当初她结婚结得草率,与大学的恋爱对象儿戏般便扯了证,而发现男方偷腥的证据短信后,又离得十分干脆利索。常规的失恋,都要比她的婚姻解体来得惊天动地。
每当端详她的侧颜和那一侧的梨窝,我总觉得她真能这样潇洒无虑到天荒地老。于是,频频拎着旅行箱苦哈哈出差的我,伴在慵懒的她身边,频频看着她又恋爱了,又失恋了,三十六岁还一脸胶原蛋白饱满的样子。
然而,还是有人弹响了不和谐乐章的第一个音符。
如今想来,那篇“how-to”文章的题目大概是“分手旧爱如何继续职场合作”,孟甜因此而采访了一些朋友,包括朋友的朋友,直到一位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是个文物修复师——专修古画,让孟甜来了兴致。
“如果分手了,还能在一个工作间修文物吗?你会把你的刷子借给她吗?”孟甜调戏着对方。
然而修复师却一本正经地认真作答,“我认为,”他说,“如果你是那个‘被分手、心脏还滴着血,却依然与旧情人一起工作的一方,我奉劝尽早‘壮士断腕。一份工作远没有健康与舒心来得重要。”
孟甜几乎完整地将修复师的话写在了文章里,也在当晚完整地将修复师整个人运到了自家床上。
这是一场完美的恋爱。男方性情温厚和缓,如对待古代珍品藏画一般,细腻入微地在床上与床下服务着,也“修复”着孟甜。孟甜如一幅无价的《清明上河圖》,被温柔的手指徐徐展开,并反复抚摸把玩。有时,我正面对着十来个基金经理抛来的关于ROE——投资回报率的问题,便收到孟甜发来的恋爱心情——“五个小时,我整个人都化到床垫里了。”
五小时,奥特曼战怪兽也用不了那么长时间。
我常常吞咽着那肉粉色的药片,兀自想象着这出世间幸福至极、完美无瑕的恋爱。
如同我司半年报里大幅下滑的业绩一般,这出恋情还是迎来了折腰的拐点。
“离过婚——这年头谁他妈还在意这个啊?”
“我又没有拖油瓶!”
“我跟你说我分分钟可以把那离婚证在煤气灶上烧了!”
这些都是孟甜咬牙切齿的狰狞言语,说的时候,她那两个梨窝,仿佛就要接壤法令纹,而演变为两条皱纹了。
一切都源于孟甜向修复师透漏了自己“结过一次婚”,或者说“离过一次婚”。后者和煦的脸色骤变铁青,将女方直接弃在街上,打车扬长而去了。
故事的后续十分绵延,孟甜不停地拨打追索电话,二人甚至还不断见面。但修复师就是磐石般岿然不动,且毫不松口——无法接受离过婚,无法继续恋爱。直到这时,孟甜才发现自己写的那几百篇“how-to”稿子里的锦囊,没有一个好使的。
剧情反转后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而她杳无音信也已到了第四天。我终于敲开了她的门。
“梁茜——”她直接搂抱住了我,一边喊出我全名,一边抽抽搭搭地哭。
她的头顶有股异味,像是半周以上没有洗头了。我几乎无法相信眼前看到的景象——屋内窗帘紧闭,床上散落着威化饼干和火腿肠,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污浊的、富含二氧化碳的睡气。
闺密穿着打蔫儿的成套蓝格子睡衣,颧骨处略有干涩起皮,鼻翼两侧却泛着油光。她向来胶原蛋白充溢的脸此刻是一派土灰。眼睑肿胀,眼袋沉重。似乎已经半个世纪未曾安眠。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轻抚她的后背。我分明感到那单薄的背上蝴蝶骨的突兀。
“睡不好吗?”我问。
“睡不着,”她答,“根本。”
“多久了?”
“断断续续一个月,没睡觉。”
她答得干脆,我反而不知所措起来。我将她搀扶到近旁的沙发坐下。自己不由自主地开始叠她散乱四处的内衣和袜子。
“稿子还在写吗?”我又问,无法想象眼前的她还能在那六个刊物的“how-to”专栏里为广大妇女指点迷津。
我没有听到回答。只见闺密诈尸一样霍地起身,而后开始在我面前焦躁地来回走着。
“刚还有编辑和我约稿。发来的背景描述有——那么长,”她夸张地比画着,“简单极了的一篇小稿子。”
“你接了?那太好了。”
“没接。”孟甜面无表情地说。“我已经,写不了,任何东西了。”她一字一顿。“哪怕让我用两百字描写下刷牙的步骤,我都做不到了。”
她又缓缓坐下,目光呆滞,了无生气。
“我从没失过这样的恋,”半晌,她说,“就那么冲向喜乐的巅峰,却突然‘砰的一下,被重重摔在地上。”
“我从来没有恋爱得这样开心过。”她继续,“我也从来没有失恋得这样伤心过。”
“与其说他是‘修复,不如说这人是来‘摧毁的!”她义愤填膺,语调高升,但气力却跟不上,大口大口地急促吸气。
我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带你上医院查查吧?”
“查什么?”
“心理专科去看看。也许,就是给你开点助眠的药。”
她瞪着空洞的眼睛看我,仿佛我说的是斯洛文尼亚语。
“一个月没怎么睡觉了,别再强撑了。”
她突然乖乖地坐到我旁边,枕着我的肩膀。我则打开就医软件,迅速浏览着合适的时间与科室。最终,我选取了自己就诊的同一家医院的不同主任医师,时间则安排在我出差路演前。完美。然而,闺密家的空气如此混沌憋闷,一瞬间,我感到自己想要大声嘶吼,或夺门而逃。
“你稍等我一下,去个卫生间。”
我背靠着紧闭的卫生间的门,迅速仰脖吞下两粒淡蓝色小药片。
“深呼吸——”我告诫自己,“梁茜,你给我深——呼——吸——”
待感觉平静下来后,我方才离开卫生间。接下来,我给闺密点了一些粥与炒青菜的外卖,将她散乱四处的脏衣服一股脑儿塞入滚筒洗衣机,开到“快速洗”的一档,又把她扶到床上的靠垫处,让她尽量舒服地仰卧。她不说话,也不肯闭眼,就那样看着天花板,仿佛能把文物修复师的轮廓从那上面看出来。
手机上突然传来刘首席发来的一篇负面文章,标题耸人听闻,事关我司,赫然写着“股价过山车”及“大股东欲套现离场”的字眼。我给刘首席发了个感激的小表情,而后,立马命手下的财经公关经理追根溯源找到源发媒体谈条件,并联动法务部门出具不实信息的法务撤稿函,同时开启全网24小时舆情监测。一连串的响应动作我做得轻车熟路,内心毫无一丝涟漪。
这些旁人看来复杂高难的举动,于我,都算不得什么。倒是床上的呆滞女人,和她那不再现身的梨窝,牵制住了我的心。
我点开了吴博士的预约页面,极快速地定下明日的时间。在带女友去看病前,我还需要见一个人,那便是我的心理医生。
这已是我第八次见他。我从不叫他吴医生,而是叫他“Doctor Wu”——他是斯坦福大学心理学专业的博士,而这几个字,则成全了他四十五分钟收费一千六百块的底气。
我总在自己内心最落魄、最惊惧或最混乱的时候找他。与其说他是位医生,不如说,他是我一个价格不菲的情感备胎。我在他身上得到轻柔的抚慰和看似无条件的倾听——这也许像极了孟甜和那位文物修复师。对,Doctor Wu也细腻入微地修复着我,而我,甘心一次次转账给他那一千六百块,如同付费一场过分昂贵的约会。
我严格遵守预约时间,奔赴与吴博士的“约会”。
他系着有小圆点的蝴蝶領结,指甲修剪得极为洁净,跷起二郎腿而露出的深咖色袜子上布满彩色的小降落伞。他不戴眼镜,鼻梁英挺,一双眼仁如同黑葡萄,似乎一转就是一个妙主意。真是男人中的个中精品,我在心里猛嘬着牙花子,看得有些呆了。
“还是经常惊恐发作,伴有每天数次心慌。”我坦陈着近期情况。
“我们还没有完全挖掘到引起你广泛性焦虑的root cause——根源因素。”
其实,自从就诊吴博士,我已经连我太姥爷的事都交代过一遍了。然而所谓的root cause依然摸不着边。
“我觉得现在服的药,越吃越心慌——您觉得我是否该调药,或者——干脆停药呢?”
他微微低头一笑,说:“我没有开药权,这点,你知道的。所以无法给你更具建设性的建议,sorry。”
他那一笑,简直蜇了我的眼,又让我的心如小兔子般突突猛跳几下。
“现在,你看着我的这根手指,眼睛追着我手指的摆动而转动。请尽量去想让你焦虑的人、事、场景,然后,请任思维自动联想,将你联想的一切——任何东西,告诉我。”
一根干燥的、修长的、修剪精细的手指在我眼前开始如钟摆晃动。
路演时面对四五十个机构投资人在频频举手发问业绩预期,刘首席发给我的一条条肉麻短信,飞机起飞前被空姐检查安全带和座椅角度,还有,蓬头垢面盯着天花板的孟甜……我的大脑像疯马疾驰在思维的高速路上。我瞥了一眼吴博士身后的圆形挂钟,我还有二十五分钟。与其说是前述元素让我焦虑,不如说吴博士身后的钟表更让我焦虑。
钟表上的时间总是所剩无几。很多时候,我都不确定自己究竟是该专注看吴博士,还是看他身后的表。只有四十五分钟的会话时间,而他那职业利落的笑容不会让渡给你多一秒。
那根手指还在距离我鼻尖不远处晃动,它显得越来越粗壮,充满肉欲。
“对不起,我联想不到什么。”
“不用在意,”手指回到了裤线褶皱处歇息,“尽力了就好,不要给自己任何压力。”
我突然在他面前自卑起来——谁会是吴博士,这完美的吴博士牵肠挂肚的女人呢?他给我的四十五分钟,身后急行的钟表,还有一千六百元人民币,如同三堵厚墙,干脆地隔离了我与他的心。然而,我的全身心都几乎拜倒在他的跳伞袜下,五体投地地倾心于吴博士。曾有一度,在我焦虑障碍最严重的时候,我觉得世间唯一能依靠和投奔的,只有Doctor Wu。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和最后的港湾。天哪,难不成,我已确凿地爱上了吴博士?
约会是如此完美,一如往昔,一如春风沁人心脾——只可惜太昂贵,且掐断在四十五分钟。
我已不再收到任何一条孟甜主动发给我的信息了。她仿佛成了一口哑掉的枯井,失去了与外界交互的能力。只要是不加班,我便会来到她的住处,将脏衣篮里的一切扔进滚筒洗衣机,再将脏乱差的她摁进浴室里冲澡。
“我是没孩子吧?”孟甜一边擦头,一边两眼空洞地问我。
“你没有,真没有。这点我向你保证,咱没错乱。”
“那离过婚——又有什么干系?和失个恋不是一样吗?”
我知道,她这个回路的车轱辘话又要开始了,即“无孩离婚等同于失恋,既然不在乎前男友,就不该在乎什么前夫”。
“可人家修复师不这么认为,”我及时截住了她的无限循环,“人家就是有过不去的坎儿,这个……我们没办法的。”
“我去找他妈了。”孟甜苦笑了一下,那梨窝依旧绽开来,“你猜怎么着——连他妈都说支持我,不在乎什么过往结没结过婚呢,但是他——他就是冥顽不灵,食古不化,他……他他他——”
孟甜气得自己的舌头都搅在一起。
其实,我是有些理解修复师的。据孟甜透露的信息,这男人的妈,在他年幼时便给自己父亲戴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出轨并离婚。所以,保不齐人家修复师就是对“离婚”二字和离过婚的女人有复杂心结。这里,大概率也许还能扯上弗洛伊德和荣格。我突然很想将自己的心理医生也介绍给文物修复师。
真是人人都有病。
带闺密就诊的日子终于到了。我搀着纸片一样轻飘飘的她钻进了出租车。一路上,她都双眼出神地盯看窗外,像个头一次坐火车的幼小女童。最近几天,她的话更少了,卧床成了唯一的状态,连穿上拖鞋的机会都少得可怜。因为忽略饭食,她的体重至少下滑十五斤,整个人都枯槁起来。唯有那两个微小的梨窝,偶尔散发一丝生命力,转瞬即逝。
心理科的候诊区十分静谧。一排一排的椅子上几乎清一色坐着年纪轻轻的女人。有的插着耳机在听音乐,还有的在手机上看视频——看上去几乎个个都很静好平常,然而,一定都有病。没病谁坐在这里?年轻男人是没有的——难道男人不受内心的煎熬与苦痛吗?我一边自问,一边安置孟甜坐下。
“我要离开这儿。”孟甜小声说。她似乎变回了大一新生时的幼稚样子。
“听话,”我胡噜着她脑袋,“马上就叫到咱们了。至少——至少先开些能让你睡好的药。”
与她这样贴近,我却感受不到她一丝一毫的吐纳。闺密仿佛独自深深沉入了海底。
“孟甜——”
主任医师在屋内叫喊。
“唉!”我大声答应着,将闺密从座椅上拔起来。
时值盛夏,她的手冰凉无汗。
医师是位中年妇女,眼镜后的眯缝眼让人无从判断其喜怒。
“你是家属?”
“对,是家属。”我忙不迭让孟甜坐在唯一的椅子上,自己站着。
“怎么不好,自己能叙述吗?”
有一瞬间,屋内无任何响动。半晌,孟甜吐出一个音节:能。
紧接着,她颇具逻辑地将自己如何陷入恋爱又如何失恋,男方如何多情又如何绝情都道了一个明白。
“所以,虽然是分手了,但你们现在还没断联系?”医生困惑地问。
“没有。我每天都会打电话骂他。”
“而且他还接你电话?”医生更困惑了。
“对,”孟甜从鼻腔内发出冷笑,“谁让他是暖男呢——暖男就是黏黏糊糊、叽叽歪歪、拖拖拉拉——暖男就是中央空调!对谁都他妈送暖!”
“你平静一下。”医生说。
然而孟甜更加激烈起来——“他不是文物修复师吗?但他彻底把我毁了,废了!我要是一幅画,他直接就把我画芯给捅破了!没的修复了,画芯坏了就全完了!”
医生又说了两句不痛不痒的话,而后让孟甜去隔壁房间做测试题。
她仿佛去了很久,我在门外的等候区趁四下无人,吞下两片淡蓝色的药片。
老板的信息在叫嚣,质问我何时能处理掉那篇动摇市值的负面文章。我早有准备,条分缕析罗列了四条“to-do”和我对事件走势的积极预判。好比隔空摸了摸他的头,老板也老实并安静了。
什么能难得倒我——除了我的焦虑。
孟甜从测试室出来,捧着一大沓结果。
“很明显,抑郁症。目前判断——是中度到重度之间的一个抑郁状态。”女医生说道。
我刚想问应该如何服药,孟甜便将话接了过去。
“我知道起床穿衣服只需要四个步骤,但我就是无法起床。”她盯着女医生的胸牌继续道,“我知道刷牙只需要三个步骤,但我就是做不到。我知道要洗个澡,只需要九步,但我就是完成不下来。”
“对啊,这就是典型的抑郁症——失去生活意愿。需要赶紧治疗的。”
走出医院大门,我的背包里多了名叫“西酞普兰”“奥氮平”和“思诺思”的好几盒子药。有的主攻情绪低落,有的抑制躁郁状态,有的可以一粒便将人放倒,睡死过去。
陪闺密回到她家中,我将药一一拿出,摆放好,并将服药时间与用量清清楚楚为她罗列在一张纸上。
“病了咱就吃药——要按时按点按量给我好好吃药。”
“谈恋爱谈出抑郁症的女性,人数肯定比欧洲一个小国的总人口还多。”我继续道,“你放心好了。”
她发着呆,什么也没说,而后,一头栽进床里,背对着我,拉上了被子。
走出她的家门,我没有打车,而是漫无目的地軋着马路。
她离过婚,还得了抑郁症。
我谈不上恋爱,患有焦虑症。
我头一遭,感受不到对闺密那微妙的嫉妒了,只感觉,我俩似坐在跷跷板的两端,那样无意义地上下起伏摆荡着。
后天就是半年报业绩路演了。我推掉了刘首席“温柔同眠”的邀约,将时间给了梦中情人——需要花一千六百元才能见到的吴博士。
咨询室的沙发与鲜花突显格调,让我内心温热荡漾——若是砸碎那块向着四十五分钟挺进的钟表就好了。我与吴博士再度开启了寻找我焦虑的“root cause”的旅程。
“所以,你的意思是——母亲怀你的时候,曾遭遇重大车祸而一直卧床?”
“是的。”
“这也许是一个不能忽视的原因。你在胎儿时期曾遭遇过超过你系统可以承载的外部惊吓。”吴博士温文尔雅地谈吐着,“想象一下,一个在母体子宫内舒服安稳的小生命,突然——”
“明天你有空一起吃个晚餐吗?”
我也被自己的突然发问吓了一跳。但是问了就是问了,怎么也收不回来了。我分明在约眼前这个男人。
然而,吴博士却面不改色,完全像个升腾到屋子上方纵览全局的观察者。
“Sorry,”他依旧那样平和地说,“我的回答不是接受,也不是拒绝。你面临的是心理咨询中常见的‘情欲移情。作为你的咨询师,是有伦理要求的,在你我结束咨询关系三年,或两年内——根据国家地区不同,你我都不允许有任何形式的私人关系。”
你我,你、我——如此清晰切割的字眼。
我呆坐原位,用力地抠着自己的指甲。
他的袜子今天是深褐色的,上面布满小兔子。
他身后的钟表正分秒必争,又一个四十五分钟,倏忽便要过去。
我仿佛吞下了一团羞辱,胸腔剧烈跳动,只想采取某种暴力——也许砸碎那块钟表,也许掀翻他的茶几,也许干脆抽他一个大耳光。
然而我终究只是钉在原地,而后,我起身,没头没尾没响动地走出了房间。
而出了房间第一件事,便是将一千六百元的阿拉伯数字转账给他。
一切都是分析——分析你的八辈祖宗,分析你小学一年级的第一次偷窃——然而,我需要的不是分析。我一直要的,是两颗心贴在一起。然而,举目望去,根本不存在一个心贴心的设定。即便条分缕析地分析出一沓五千页的我的前尘往事,于我,又何干、何用呢?它能告诉我我是谁,能让我的心跳平实下来吗?
当晚,我来到孟甜家。她行尸走肉的模样着实无法让人放心下来。门敲得我中指都快断了,才勉强打开一条缝。
“你家钥匙给我一套吧。”
“好。”说着,她面无表情地从玄关摘下一串钥匙递给我。
餐桌与床上都是开封的巧克力派、沙爹味牛肉干和多力多滋玉米片。
“药按时吃了吗?”
孟甜用力点下头。
“你这两天还不停打电话骂他?”我问,实在是好奇。
“对,每天至少打一个。”
“他还坚持接听和捡骂?”
“对——活该他暖男,我就让他老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我将散落在四周的胸罩、睡裤等脏衣服一股脑儿塞入了厕所的滚筒洗衣机,打开了“强快洗”按键。
洗衣机开始有节奏地呻吟、呜咽,听来让人不胜心烦气躁。
与此同时,我又听得孟甜在打“那通电话”了——一瞬间,我感觉自己仿佛与电话另一端那位修文物的男人一道,原地捡着骂。
“我离过婚条件不好——你别以为自己条件就多好,男的三十六岁还单身未婚,基本铁定就是有毛病,不是心理就是生理!”
我不想继续听,但耳朵一直竖着。
“我跟你说,你是不是特得意——觉得自己未婚未育美少年,选结婚对象就跟揣着一百万进菜市场——都挑花眼了是不是?!嫌我结过婚、岁数大是不是?!”
我想象不出电话那端的人是否已原地爆炸或就地涅槃,总之,我的心脏在上述谩骂声中慢慢踩乱了节拍,而洗衣机又在近旁叮咣五四地响着,我感到有什么活物就要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一般。
慌乱中,我从包里摸索出那明黄色的小药盒,并步入卫生间,带上了门。
我的指尖在不住地颤抖,药盒掰了半天都掰不开。
这时,身后卫生间的门被霍地推开,是孟甜。
在我闺密诧异的目光里,我终于掰开了药盒,而里头的内容也失控地散落了一地。
肉粉色的小药片、淡蓝色的小药片,还有洁白的安眠药。
全撒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眼睁睁看着几个蓝色的小圆药片还在嗖嗖行进,排着队滚进了下水道。
一粒也不能丢,我不能没有这些五颜六色的小药片,它们已经跟了我一年了。如果没有它们,我可能会失控,我可能会发疯,可能会在公司全员大会上尖叫,可能会对着刘首席的腮帮子出拳,可能……
“你怎么……吃这么多药……”孟甜陌生而费解地看着我,仿佛第一遭相识。
“都、都是些维生素……刚手一抖……”
“那白色的,和我吃的一种药,不是一样吗?哪有这个形象的维生素?蒙谁啊?”孟甜的一对猫眼冷冷地审视着我,就像一只猞猁面对一只颤抖的小白鼠。
“啊——”我尖叫,歇斯底里,喉咙喊破了音。孟甜的后背迅速贴住了卫生间的门。
洗衣机兀自切换频率,开始了聒噪的甩干动作。
“对!我有病!这些都是我的药,吃了一年了!治我的精神病的!你满意了吧!”
“一年了——你、你一直都没有告诉我?!你还把我当朋友吗?!”
“你不要高高在上像个大小姐——你颜值爆表、才华横溢,随便freelance就可以衣食无忧。我呢,天天到处飞,动不动让老板骂滚蛋,大姨妈都他妈不来了!你得个抑郁症,整个宇宙都要围着照顾你,听你训斥。我呢,做着一份压力大到谢顶的工作,还在不停浪费着四十岁之前仅有的几年年华,连个可以称得上恋爱对象的人都没有!”
我終于四肢瘫软,如断线的木偶,无力地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
半晌,我的闺密蹑手蹑脚地走到我身旁,也一屁股坐下了。
她伸出一只手,开始轻抚我的后背,一如几天前我对她所做的那样。而后,她开始一粒一粒地帮我捡起四处散落的药片。
而我,终于失声痛哭。
“虽然是分手了,但你们现在还联系?”心理医生困惑地问。“没有。我每天都会打电话骂他。”孟甜坐在我身边唯一的椅子上说。“而且他还接你电话?”医生更困惑了。“对,”孟甜从鼻腔内发出冷笑,“谁让他是暖男呢!暖男就是中央空调啊!对谁都他妈送暖!”医生目瞪口呆。我却想:孟甜离过婚,得了抑郁症;我谈不上恋爱,患有焦虑症。我俩似坐在跷跷板的两端,那样无意义地上下起伏摆荡着。
【作者简介】君婷,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西班牙语系,后赴美获新闻学硕士。曾供职外交部、中央电视台及《华尔街日报》,后于TMT板块上市公司负责投资者关系业务。曾出版并发表多部聚焦国内“新中产女性”及“一线都市症候群”作品,包括长篇小说《女北京》《朝阳门》《我心中被删除的姑娘》,中篇小说《女神牛开丽》《在巅峰上高潮》《一次失业》,以及杂文集《我忍无可忍的青春》《从矫情小公主到欢乐老母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