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杨荣昌

好友杨荣昌病故多年，我时常会在心中怀念，却一直没有动笔为他写上一篇文章，心怀歉意，是因为觉得这文章难写。

首先因为他不是什么高官富商、大家名士。二是因为他为人低调，从病重到离世都让家人隐瞒，不让人去看，所以我对他后期的事不甚了了。三是我对自己看重且喜爱的人心怀敬意，怕写不好玷污其形象。不过随着时间推移，觉得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我必须将自己眼里心中的好友用文字呈现记录，因此提笔书写。

杨荣昌其实是早年活跃于文坛，中年活跃于教坛、讲坛的名士、名嘴，不过世事变更太快，如今已为陈迹，甚至没留下多少痕迹，许多人几乎已不知道他。我对此有些无言，只能感慨时光无情、人世无情，它几乎埋没了一个不该被遗忘的人。

我与荣昌的认识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那时我是云南省社会科学院《云南社会科学》杂志的编辑。他的一篇谈文艺评论家心理素质、知识结构的文章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张力四射、思路清晰的表述加上遒劲工整的钢笔字吸引了我，因此我乐意推荐这篇文章刊登，并乐意结识他。他很快就成为一位让我内心重视的好朋友。荣昌思维敏捷、写作勤奋，他的文章仿佛泉水奔涌，创作数量多而速度快，大大超过我，令人惊讶。我是科研人员、专职编辑，他是大学教师业余写作，我俩同龄，但我写不过他，这令我惭愧。荣昌初期的文章，见识新颖、生气勃勃，虽有不够精致需要打磨的问题，但他进步极快，不知不觉间就克服了自己的问题，变得让我难挑毛病。

不过他好像并不太在意文坛，慢慢自己就淡出文学圈，兴趣转到教学和演讲方面。有一段时间，我再也看不到他的评论或理论文章，但每每见面，他总会送我新书：大学生修养、公共关系、领导艺术方面的，演讲与辩论艺术方面的，大学生如何成才方面的，还有做人处事、品德修行方面的，等等。他的创作涉及领域很广泛，让我瞠目结舌，自叹不如。由于厌恶文坛的孤芳自赏、排斥异己和小圈子狭隘，他期望到更广阔的天地去大显身手。

荣昌聪明能干，很快又在讲坛崭露头角。除在学校上课大受学生欢迎，成为一位教育名师之外，他越来越多地被社会各界邀请去上辅导课、办讲座、开讲坛。他的时间经常被安排得满满的，几乎就没有空闲。他变成一位四处奔波的社会贤达，而渐渐远离学校。起先我曾怀疑他能否胜任大型演讲——他平时并不爱多说多讲，不是那种好出风头、夸夸其谈的人，又是出身于地州的白族，我担心他的普通话都不一定标准。不料，参加了几次他主办的辩论赛，我的担忧完全消散，变成了满心钦佩。记得他组织了许多场辩论赛，行业的、地区的、学校的，从辩论题意的設计、选定到人员的培训、主持人的辅导，他统统一人包办、精心组织。包括事先到场地观看、座次安排，他毫无敷衍将就，没有一样不操心的，就像是在办自家的事那样认真负责，极为挑剔。他虽然请我去帮他（因为评委、导师至少要两人，不能一个人独断专行），但到了现场，他总是让我去休息，所有繁杂的事，全由他一人去操心处理。

一切事毕，荣昌才安心地稳坐评委席，指挥辩论双方展开斗智斗勇的竞赛厮杀、随机应变的口舌争锋。彼时，他像一个指挥若定的统帅，波澜不惊，察言观色，掌控节奏，辨识输赢。与京津沪那些发达地区不好比较，但在云南昆明，杨荣昌绝对是设计、主持、指挥辩论赛的大腕，没有人能与之匹敌：一是他操持过的赛事最多，二是他最负责，三是他最能干。因为那是一件劳心劳力的苦差事，从最早的计划构思到比赛的最终实施，时间通常要耗一两个月。光有本事还不行，还得吃苦耐劳、细致专心，多少细节、多少琐事安排不好就会出漏子。他为这种费时费力的工作耗损很大，主持操办的比赛少说有十多二十次，他也因此成为被多个主办方争抢热聘的不二人选。

当激烈紧张的辩论赛结束，评委的点评总结就是最后一场压轴戏。那个时候，荣昌就成为辩论队员与观众翘首以待的“大王”，一言九鼎，一语定乾坤。只见他跃步上台，笑脸盈盈地端坐，目光四射，口吐莲花，对刚过去的那场“充满硝烟的战争”做最好的分析评定、概括总结。这往往是最精彩的评语、最巧妙的发挥。他不光讲“好”，细数辩手的最佳表现、机智发挥;也讲“丑”，批评辩手的失误、错乱，毫不留情。他的评点不偏不倚、尖锐深刻，析理论证精彩好听，许多关键话语他能清楚复述，重点讲评。他鼓励辩手要加强思考学习，要志存高远、心向卓越;指导人们要超越辩题，学会洞明世事、高瞻远瞩、修炼人生。他的每次评点总结，如同一场大戏的结尾再次迎来高潮，也是一堂精彩的专业课，一种让人听过便难以忘怀的人生教益。别说辩手们听得目瞪口呆，连我都听得如醉如痴，巴不得他多讲，再讲，别停。每次讲完，他还要站起来，深深地向所有观众弯腰鞠躬。顿时，雷鸣般的掌声更是响成一片，让人动容。我虽然是他的副手，也要打分评讲，但他的评语无论是判断分析还是总结结论，总是让我心服口服，自叹不如。

如果说杨荣昌主持辩论赛是顶呱呱的话，那他的演讲和讲座同样是让无数人过耳不忘的。抛开专门的个人演讲不说，有一次楚雄州州庆，主办方请他去做一场演讲报告。他拖上我一道出席，让我先讲城市文明与城市建设的问题。虽然我事先做过准备，写有讲稿，但面对数百听众，口不由心，讲得枯燥干瘪。渐渐会场骚动，秩序紊乱。我见状愈发心慌，愈发讲不好，有不少人失望离场。我自知失败，草草收兵，心情懊丧。杨荣昌见状不好，马上救场。他那庞大的身躯往主席台上一坐，首先就气势非凡、不言自威，及待开口，那磁性的声音加上抑扬顿挫的表述，如同勾魂摄魄，立马将一个个散去的人聚拢，把一个个专心的听众迷住。滔滔不绝的语词表述，博古通今的知识储备，再点缀些故事笑料，硬生生吸引了几百人，把他们听呆、震住了，形成一个巨大的向心磁场，再也无人走动，再也没有杂音。除荣昌那娓娓动听的声音在流淌、震荡和环绕，整个会场静得甚至能听见一根针落地的声音。

事后我向荣昌说抱歉，检讨自己无能，辜负了朋友的期待。他像没事似地告诉我，演讲要注意听众的反应，不断调整自己的内容。听众反应好，可以继续放开深入讲;听众反应差，马上改变方向内容，用更新鲜有趣的内容事例打动人心，争取听众。话不多理不深，但我知道这极难做到。因为这不光需要懂得听众的反应和表情，更重要的是你要随机应变、满腹经纶、见多识广，才能用事先根本未准备的知识和故事去喂饱听众，让人爱听、乐听且从中受益。

杨荣昌的本事就是博览群书，大量储备各方面的知识，你出什么课题、你定什么内容他全都可以应对。所以多年来，他应社会各界邀请，演讲的题目五花八门，大约有一百多个，内容涉及政治、经济、教育、历史、道德伦理、文学艺术、领导艺术、成才途径甚至企业文化、安全管理等。许多时候，人家是慕名请他，有随他自定题目内容的，也有指定题目不容选择的，他统统接下，准备几天或马上上场，就能将所讲内容梳理得一清二楚，讲得头头是道。最具挑战性的是，全国一些会议和培训班面向全国招生，同时也面向全国聘请名家名人讲课，荣昌是其中的常客。他以自己三寸不烂之舌，纵横驰骋于广阔疆场，先后到北京、上海、深圳等地演讲，连新疆、甘肃、东北这类边远省区都有人发函邀请他，可见他讲得好，已用自己的实力打出一片天地。他偶尔与我交谈说，这种跨省区全国演讲就是一次擂台大赛，凡能受邀者必是行业内的佼佼者，到那儿开讲，只许成功不能失败，否则下次人选就不会有你的份了。因为残酷无情的淘汰，根本不讲情面。办会者必须以经济效益为重，只能请那些最强的雄辩家、演讲家，才能保证会议和培训的成功。若是让滥竽充数者混入，惨败的最终下场就是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杨荣昌之所以能一次次受邀，一次次载誉而归，全是凭他的真才实学、雄辩口才，凭他那种全力以赴的踏实可靠和做人做事的真心诚意。

别以为杨荣昌那么竭尽全力是为了丰厚可观的演讲报酬，他只是因为喜欢智识类挑战，从根子上热爱演讲事业。早在二十年前，他就与蔡朝东、董保延、郑益生、苏升乾等好友发起组织成立了云南省演讲学会，并担任副会长。这个学会发展迅猛，会员一度超过万人，成为全省乃至全国最红火的一个民间社团。在接洽演讲内容时，他只接受符合心意的，不能自由发挥的不接。即使被邀请，也决不随人指命，而是有原则地服务，从不降志以求。我最有幸的一次是与他同时担任云南省电力公司辩论赛的评委。在临近结束时，他在台上做总结，台下偶然莅临现场的公司老总身坐头排。不知为何老总一直在大声打电话。荣昌一忍再忍，最后爆发了，他直接批评，只差指名道姓了，弄得那老总尴尬万分，只能起身道歉，对着数百名自己的下属表示自己做错了。那一刻，所有人都惊呆了，不敢出声，为自己的领导，为直言不讳的批评，为“犯上狂言”的奇观。这一幕充分显示出荣昌超凡的胆量和直率，即：我虽是你请来的客，但你既然犯规，便休怪我不讲情面。这种犯颜直斥正厅级官员的事，未见者几乎不信，但我相信这件事肯定会在那个公司内外广泛传扬。经过那一事件，我更加钦佩荣昌的风骨硬气。那是中国人最为稀缺的品质。

还有一次杨荣昌应邀到思茅做评委，他点名让我参加。路上，他专门给我打招呼说，下面的单位非常重视此次比赛，可能有人会来送礼，巴不得以此获得格外的关照，必须小心。我俩才被专车接到宾馆，就有不少他的熟人朋友来套近乎。主人的热情劲让我感动，我看到荣昌那种受人尊敬、重视的情景为他高兴。果然，才安排分配了房间，就有人来敲门，与我聊天结识，拉拢关系，然后硬将一个装钱的信封，塞进床上的被子里。我坚决阻止无果，只好等那人走后，将信封交给杨荣昌。他告訴我，他也遇上了同样的事，让我别慌，把钱保管好，结束后还给他们，要注意方式方法，莫影响他们的比赛心情。当比赛顺利结束，一切按客观公正的评分宣布后，我看到杨荣昌坐在主席台上无比自信地总结评点，获得了比平时更多的热烈掌声，更感觉他处理问题周全、细心、妥帖，比我高明。

荣昌凭个人一次次的成功演讲成为云南高校的“四大铁嘴”之一，他与其他名嘴不同的是，他特别注重演讲内容的学术质量和思想含量。他并不“玩嘴”，不喜欢搞笑，而是在思想内容上扎实挺进、授人以渔。他的演讲建立在大量阅读思考的基础上，进行逻辑分析和思想探讨，内容像一篇学术报告，可信可靠，不花哨、不卖弄，或许不如其他人的演讲那么好听，但绝对能给人可靠的信息知识，帮助人启发思想。所以对我而言，他是学术性的“铁嘴”，不是逞一时之快的玩家，特别值得重视。从他像一本书似的装订得整整齐齐、“板板扎扎”的演讲稿上，你就可以看出他是倾注了不少心血、功夫的。而上场后，他基本也不翻看那些讲稿，仅此一点你就知道他所下的功夫是很深的，非常人所能比。

每个人在漫长的学习成长过程中，肯定听过不少的师长讲课、名人演讲，不管当时是如何地精彩、感动和喜欢，但大多数皆会随着时光冲洗、社会变迁而渐渐被遗忘。杨荣昌的演讲理性务实、理直气壮，却不易忘怀，因为其中有他最真诚的知识交流、思想谈心和情感寄托。而且由于他爱思、善思，对事物和问题的认识了解往往比别人更多、更深、更高明，因此他常常能讲出别人心中没有的东西、比别人更高一筹的东西。要知道现在的人都很忙，没有功夫听你闲扯。你必须有真知灼见，有高人一等的想法，别人才能从你那里获取思想珍宝。杨荣昌的演讲不但能讲出别人心中所有但口中所无的东西，而且能讲出比别人更明澈、更根本的道理，抓住人，打动人，征服人。那是一种特殊的以唤醒民智为目的的人格演讲，所以能入心入脑、长久不衰。

我怀念老友，更怀念听他讲话时的爽朗笑容、睿智目光。

编辑手记：

左中美在《阑珊记》里回忆了自己在鲁迅文学院学习生活的时光并由此引发对生活、人生的种种思考和感悟。在作者平静甚至琐碎的叙述背后，生活的意义从日常生活中脱去遮蔽，显露出诗意。一、秩序感能给人带来安全感。从初入鲁院到学习结束回家，作者都在对生活物品进行重新归置、补充，努力建立（恢复）生活秩序，“借以获得安抚和慰藉”。如果说在去鲁院之前作者追求的只是生活上的外在秩序，那么在此之后，她所追求的便是“一种关于文学、人和这世界的秩序”。二、关于仪式感的思考，作者对鲁院开学、上课、吃饭等日常活动进行描写，挖掘其中的仪式感，并在结尾说明了仪式感的重要性：“以期通过这样的仪式，抵达更好的表达，以及更好的自己。” 仪式感能为每一种普通的生活状态赋予精神内涵，让人能感觉到自己是在生活，而不是仅仅为了活着。“阑珊”意味着零落、将尽，但并不意味着消失或是不存在，本文题为《阑珊记》也许就是暗示着鲁院学习的时光虽然结束了，但它确实存在过，并对作者的人生产生巨大的影响。也许在作者“蓦然回首”时，也会看到这段停留在“灯火阑珊处”的记忆。

读刘绍良的《门外的时光》，首先会被作者认真生活的态度所打动，作者在山上开辟了一方梨园，过着自耕自种自建的生活。充满治愈感的山地田园生活中并非都是鲜花和硕果，也隐藏着诸多烦恼，但作者的语言始终是冷静克制、不动声色的，偶有抱怨却不见怒与哀，更多的是被生活淘洗、沉淀之后的平静、淡泊。其次，作者在文中表达了自己的时间观和自然观，时间总会无差别地“攻击”人类，许多现代化的事物在取代旧事物的同时，也对自然造成了破坏。对土地的坚守，激励着他在改造自然的过程中遵从自然时序，顺应植物的生长天性。“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这在自然环境日趋恶化的今天也依旧显示出其现实意义。

蔡毅在《怀念杨荣昌》里，以逝者生前好友的身份，用第一人称的叙述角度回忆和怀念为演讲事业奉献一生的大理籍著名演讲家、作家、教育家杨荣昌，语言真挚纯朴，叙述杂而不乱，人物事例紧凑而充满代表性，在看似平静的叙述中透露诚挚、动人的情谊。作者高度赞扬了荣昌先生组织、参与、点评辩论比赛的专业性，以及经验丰富、虑事周全、敢于“犯颜直谏”、坚持原则的优秀品质。文章最后独句成段作结，寥寥几语便让一位老学者开朗智慧的形象浮于面前，点题的同时含蓄地表达对逝者最深切的怀念，言有穷而情不可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