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哀愁
2021-09-06安宁
夏天,我最喜欢爬到平房上去,那里是我的乐园。
通往平房的“路”,是父亲自己做的竹梯。我人小胆大,不等父母爬上去晾晒粮食,便猴子一样嗖嗖嗖爬到了房顶。粮食不好搬运,父亲便在上面用一个绳子一袋一袋地拽上去。我负责解开口袋,将玉米粒、麦子或者地瓜干,全部倒在平房上,并将其薄薄地摊开。平房中间有个水泥台子,隔开左右两边。我干完了活,等着大人下去了,便将麻袋摞好了,铺在水泥台子上,躺下来看书,或者听旁边香椿芽树上的两只喜鹊对话。香椿树长得枝繁叶茂,这让晾台的一角特别清凉,而且因为下雨,还长了很多的青苔。一株枣树早早地就将枝干伸过来了,并用小小的白色花朵诱惑着我,让我躺在水泥台上,忍不住畅想秋天枣子变红的时候,我会怎样拿了钩子,将高高低低的红枣,给一个一个地钩下来。
我还畅想隔壁胖婶家院子里的核桃树,那树已经很多年了,年年都结下丰硕的果实。而且总有那么一个枝子,是伸到我们家平房上来的。胖婶为此绞尽脑汁,想要用诸如绳子捆绑的方式,甚至砍掉枝干的方式,将核桃全部归拢到自家院子里来。偏偏那核桃不听指挥,总爱干“红杏出墙”的事,或者它就是跟我看对了眼,所以要千方百计地越过胖婶的监视,非要每年给我几个核桃尝尝不可。我因此特别偏爱那株核桃树,并在它的身上刻了我的名字,看看明年那名字会长多大。我还提前就侦查好了,属于我的那株枝干上,会结多少个核桃。我跟每一个核桃都亲密犹如知己,我知道它们身上细密的纹路,熟悉它们叶子上芳香的味道。我还会摘下几片叶子,夹在书本里。等某一天翻开书本的时候,便会有好闻的香气,似乎将整本书都给浸润了。
我躺在平房上,仰头看着一架飞机从高高的天空上滑过。一群鸟儿排队飞过树梢,又在青瓦上抛下一行白色的粪便。那粪便热烘烘的,犹如此刻二蛋家的庭院。那里,夫妻俩正酣畅淋漓地吵一场有始无终的架。我无须歪头,就能用余光看到二蛋家的墙头上,骑满了小孩子。他们像看一场戏一样斗志昂扬,内心充满了希望那戏朝更高处发展的渴望。而女人们呢,则在嘴上奋力地阻止着好戏的上演,试图拿言语的灭火器将大火扑灭,却一心一意地期待高潮一波又一波地涌起。我听着喧哗声浪一样一股股传来,有些累了,闭上眼睛,在二蛋家的吵闹声中慢慢睡了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二蛋家的好戏已经落下帷幕。我继续躺在平房上,听各家各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这里面最清晰的,当然是自家院子里的动静。母亲跟父亲也接着二蛋家的戏,打了起来。我不想下平房自寻死路,但也不想待在上面。因为同学王小新的火眼金睛,将一切都窥到了眼底,过不了片刻,我想她就会下平房告訴她的爹妈,而后再用半个小时,传遍整个村子,并遭来一群苍蝇一样的多嘴女人们,以劝架的名义,把我们家那点私事全部挖掘出来。我第一次觉得平房是一个毫无秘密的所在,它再也不是一个自由的天地和无约无束的乐园。我在毫无遮拦的平房上窥视别人家秘密的时候,别人家也正跟我一样,窥视着我们庭院里的喜怒哀乐。
我有些讨厌王小新,尽管院子里一片狼藉,父母打闹累了,丢了武器,各自回屋睡觉去了,可没了梯子的我,却不知如何逃下平房,躲开王小新幸灾乐祸的目光。我平躺下来,让自己缩小成一团,仔细窥探着周围的一切。
就在这时,我发现了庭院里那棵靠近平房的正好可以搂抱的梧桐树。我小心翼翼地抓住梧桐树的一个枝干,而后迅速地用四肢抱住。就在我想像猴子一样顺着梧桐树滑下庭院的时候,无意中一抬头,看到前院的王小新,正捂嘴咯咯笑着朝我看过来。
那一刻,我对整个村子的平房,都生出了哀怨。
安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首届华语青年作家奖、冰心散文奖、冰心儿童图书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等奖项,现为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内蒙古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