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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飘来桂花香

2021-09-06余一鸣

莫愁·小作家 2021年8期
关键词:桂花树桂花外公

余一鸣

在见到桂花树之前,我只知道有一种花叫桂花,老鼠屎大小,金黄,而且喷香。对于一个对花香嗅觉不灵敏的男孩子而言,对乡村的菊花桃花石榴花只记得花的模样,花香记忆几近淡漠。我从小生活在圩区,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居住的村庄没有一棵桂花树,以致我误以为,桂花只是长在山区。我知道桂花不是从桂花树上看到的,而是從我外公的茶罐里,从黛玉葬花的概念出发,我见到的是桂花的“尸体”,而且是“干尸”,晒干的花瓣。但是那个香,那种不需要耸动鼻孔就陶醉了你的香,让你惦记它如惦记初恋的姑娘。外公说,再差的茶叶,哪怕只是茶叶杆子,放上几颗桂花粒,也成了入肺入心的香茶。

嗅到桂花香,我就想念外公。

外公姓葛,这在圩区算得上赫赫有名的大姓,绵延几华里长的一个村庄,老少几千人全是一个姓氏。外公的辈分在家族中属最高,据说他穿开裆裤时就有一半村人称他为叔,幼时常常听到白发苍苍的老人尊他为爷爷或叔叔,我大感不解,外公却大大咧咧地应着,一脸长辈的自得。其实,辈分越高,说明支脉发展越慢,家境越贫穷,结婚生子耽误下来了。外公的童年极其不幸,太公太婆相继谢世。十一岁的外公就独当门户,吃力地举着远比他高一倍的铁锄,侍弄太公太婆留下的一亩薄地,但外公最不能忍受的却是独居的孤独,外公在漆黑的深夜,蜷缩在太公太婆睡过的那张大床一角,常常被无边无际的寂静压迫得几近窒息。因此,夏天,他在自己的小茅屋中放满了聒噪的蝈蝈,冬天,他将为他守门的老狗追打得鬼哭狼嚎,驱逐孤寂的奋斗。多年后外公还记忆犹新,以致在给小学生忆苦思甜时一发不可收拾,冲淡了他控诉地主罪行的主题。成长为少年后的外公开始投身家族的活动,耍龙船,舞龙灯,逐渐成为小伙子们的主心骨,并且长得人高马大,孔武有力,下河能罱泥,上岸能扶犁,出落得一手好农活,十六七岁时已是村内村外地主们抢着雇的长工。

外公的茅屋开始成为村里最热闹的去处,外公在人群中找到了一个全新的自我,热闹久了,便惹出事来,外公和一群村里人上县城赶庙会,渴了便往沿街的茶室里坐,不想人家嫌他们寒酸不让进,便偏偏进去,坐定了倾囊所有,还是无人上茶。外公他们终于耐不住寂寞,将桌上的茶杯掷出灿烂的音乐,等待掌柜的来论理。掌柜的出来,左手架一把紫砂宜兴壶,只冷笑一声,右手顺势将一桌的壶盏杯盘一扫而光。外公来不及惊愕,立即,跑堂的伙计们也跟着将茶室所有的器皿砸到青砖地上,一时间茶室中银瓶乍破,光流彩溢,有见过世面的只来得及在外公耳旁嘀咕一声“糟糕”,便见门外冲进一帮端着枪的县署警察,外公不知道畏惧,发一声喊与另一个伙伴招架住这支队伍,居然一人打趴下七八个,枪口抵到腰上才罢了手。

茶馆是县长家开的。外公这一次自然吃了大亏,领头的两人被关进大牢,外公当然逃不脱,后来经村里头面人物担保才出来,赔偿茶馆的财产损失,当然包括掌柜带领伙计们砸掉的在内。不过,这事却为外公的拳脚功夫增加了传奇色彩,新中国成立后被光荣载入公社革命斗争史。

我私下里问外公那时怎么有那么大的胆子,外公嘿嘿一笑,说,都说那家茶馆的桂花茶沏得香,本来贪那一口茶,后来是咽不下那口气。

从我有记忆起,外公有一个黑亮的瓷罐里总装着桂花粒,每年下半年他去镇上开会或者办事,他有可能忘掉别的事,却忘不了去桂香街买桂花粒。

外公绝不是乡村里仅有力气的莽汉,那样最多能赢得村里男人的佩服。我目睹外公的洒脱飘逸,是在暑假劳动的水田里,那时代小伙子栽秧都有个讲究,穿长裤着长衬衫,闲时挽起袖子,露出白皮肤的那一段就在姑娘们面前十分抢眼,但也带来了新考验,在泥水中待一天下来,收工路上浑身泥渍斑斓的小伙子往往成为大姑娘小媳妇的取笑目标。老辈人都夸过外公栽秧的活儿,但年轻人不服,有麻利的小伙子向外公挑战。外公已是年近花甲,在一片起哄声中居然也笑着点了头,外公穿一身中式衫裤,袖管锁住腕子,裤管挽得离水面仅寸许,手起手落,不溅出星点儿水花,双脚移位,平稳竟惹不起细微的涟漪。一趟秧将小伙子们甩下一大截,女劳力们在白衬衫上找不到一颗泥星,若干年后我知道了跳水运动的评分标准,我才知道外公练就的不仅是插秧技巧,还是一门手指压水的轻功,我无法想象,年轻时的外公为了博得这排山倒海的赞叹,要比别人多流淌多少汗水。

无独有偶,在莫言先生的评传中我也读到了相似的一幕,莫言的富农爷爷为了给做农活的孙子励志,破例下地割麦子,也是一身白裤衫一尘不染,也是一马当先甩劳力们多少身位。我猜想,他们可能是农耕时代最后的明星。

这样的长辈,这样的领头人,当然可以端着桂花茶,站在田角上指挥他人,筹东画西。

土地改革时,三十岁的外公顺理成章地成了村里的贫协主任,接下来当了三十年的党支书,用不着猜想,外公在村里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拥有全村老小的拥护和敬重。互助组、“大跃进”、“文化大革命”,浩浩荡荡的群众运动中外公领导的全村一直是上级表扬的先进,外公作为干部,白天要参加各种大会,但外公又是村里屈指可数的犁把式之一,离了他,生产队的春耕秋播就会误农时。白天,外公走几十里风风火火去县上公社开会,晚上则领着犁把式们不歇气地干通宵。深夜里田野上一串响鞭伴一串山歌,倒将一村人诱得睡不成觉。开始揪斗资本主义当权派,外公主动将自己绑了到台上挨批,一村人默默看着他却无人肯上台批他,无声无息的冷场,恼得外公昂起头来祖宗八代地骂村人不争气,俨然是又在村里大会上做报告。

外公沮丧的是,镇上的茶馆早就关门了。尽管茶馆早已归公,喝香茶这种资本主义生活方式还是关门大吉。我奇怪的是,他还是能从镇上带回桂花粒,那条桂香街上有谁还在替外公攒桂花?高中毕业我考取了江苏师范学院,在苏州学习生活。开学的秋天,校园里满是扑鼻的桂花香,食堂门口的桂花树茂盛蓬勃,枝头的桂花摇曳闪烁,华美璀璨。冬至节,苏州人喝的冬酿酒也充满桂花香,喝一口,唇齿间居然有桂花粒。苏州也属于江南水乡,既然苏州能金桂飘香,我的老家圩区也一定能栽植桂花树。惭愧的是,这样的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却不知道从哪里去弄桂花树苗,最后还是耽误下来了。

外公不喜欢寂寞,大名葛昌旺,命运却偏偏与他作对。外公只有我母亲一个女儿,尽管他送我母亲读完了卫生学校,把我母亲培养成了能拿工资的人。但没有儿子,这在当时的农村是他莫大的隐痛,好在我的父亲是城里来的教师,结婚后就住在外公家,让他能遗忘些许家脉的孤寒。

外公内心的孤独何时从一叶锯齿草陡变成一把噬咬他生命的大钢锯,或许应该从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算起。外公不习惯一个人站在偌大一块地里干活,感觉自己是那戳在田野中的孤单的电线杆,外公不喜欢村里的年轻人春节后候鸟一般飞散,再无小伙子醉心田里的庄稼,外公披着一件军大衣,徘徊在村巷,晚辈人依然恭敬地立在一边让路,同龄人依然殷勤地让烟,外公却忍受不了村庄的宁静,怅然若失,外公的热血在静悄悄中变冷 ,常常独自将一壶桂香茶捧在手中忘了啜饮。

外公在任时唯一的遗憾,便是上级不许村里习拳舞龙。等到政策放宽,外公已是风烛残年,时值腊月,村里的年轻人络绎回村。外公辈的老人们一夜之间恢复了青春,村头的稻场上又悬起雪白的汽灯,铿锵的锣鼓声响彻村庄的上空,打击每一个人的耳膜。外公担任教练的角色,老胳膊老腿已变得僵硬,但精力充沛,自始至终守在那里张罗,在家里外公鹤发童颜,饭量陡增,走起路又能脚下生风,母亲回忆外公这段日子,总说这是外公去世前的回光返照。外公死得很偶然,回家吃饭的路上一脚踏空便倒地中风,一个星期后撒手而去。

外公终究没有看到村里他教授的拳术表演,也没能看到村里扎成的大彩龙,外公临终前的要求,是不要把他葬在按辈分安排的祖坟地,将他葬到公路边,让他能天天看得见公路上喧闹的车水马龙。

外公是希望死后也能凑一下热闹。我懂,那时我已经大学毕业在镇上的中学教书。我的宿舍就在桂香街,桂香街就剩街角一棵古老的金桂树,据说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秋天,我几乎天天看到一位老人,她将报纸用砖块压在树根下,然后在自带的矮凳上坐下,等待着花瓣在风中飘落,等,似乎等一百年也不厌倦。我常常疑心,外公那些年的桂花粒就是从她那里购买。我遵嘱将外公葬在公路边,将外婆移过来合葬,在土堆的坟前,我种上了一株金桂树。

有人喜欢暗香盈袖,有人喜欢清水无香,我的外公喜欢浓香四溅,枝闹花颤。

每当听到刘德华的那句歌词,人多时候最寂寞。我会不由想起我的外公,我忽然觉得外公其实活得远比我们乐观,他一生都在驱赶孤独,并执着至终。外公追求的欢乐是一种踏踏实实的欢乐,他害怕的孤独就是伸手可触的孤独,而我们生活在今天,孤独如同雾霾,我们心无斗志止如枯井,即使权倾山河腰缠万贯,又有几人能享受到那处在人群中的欢乐,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洒脱地将心灵自拔于孤独?

我们现在追求宁静,是因为我们闹腾得太累,我们躲避喧闹,是因为我们害怕在喧哗与强劲中失去面具,我们习惯了在欢乐的节日冷眼欣赏荧屏上明星制造欢乐,习惯了在喜庆的日子去燃放没有硝烟没有纸屑的电子鞭炮。

前不久去发小葛总的茶场玩,发小告訴我一件事,有一年他去山中旅游,忽然梦见了我外公,我外公说,小子,你得把车子开慢一点。第二天他下山,车到山下公路,突然爆了胎,让他惊出一身冷汗。回村后他将此事说给年过九旬的老父亲听,老父亲说,老支书在那一方土地保佑子孙后代,哪怕你们远在天边。发小说,奇怪,你外公怎么会进入我的梦境?我笑着说,我时常梦见我外公,嗅到熟悉的桂花香味。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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