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清照评小山词“苦无铺叙”、秦观词“少故实”
2021-09-06王童
王 童
一
词人李清照于《词论》中提出“别是一家”的观点,强调音律对于词之创作的重要性,以此为标准对晏殊、苏轼等词人大加批评,最后提出:“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这段话先是肯定了晏几道、秦观等人对词之认知与成就,随后批评几人词作之弊病,其中“晏苦无铺叙”即批评晏几道创作手法上缺少铺叙。这里要先提出一个问题:何为铺叙?
刘勰在《文心雕龙·诠赋》中道:“《诗》有六义, 其二曰赋。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即是说赋为铺陈,有铺陈辞藻、刻画物象、书写情志之用。后则演变为一种文体,铺陈也成为“赋”最典型的特征与艺术手法,该手法对后世的诗词创作亦具有深刻影响。那么,晏几道的词作是否真如易安所说没有铺叙?试看其代表作《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 微雨燕双飞。
这首小令上片铺叙眼前实景,透出一种酒后梦醒的懒散愁绪,“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取自五代翁宏《春残》,“落花”为春尽之感伤,“双飞燕”乃相思之缱绻,加之“梦”“楼台”“酒”等意象,营造出一种幽媚迷蒙的意境。随后下片再写与故人初见场景,自然推及相思之情,亦暗含身世坎坷的悲叹。铺叙手法让《临江仙》沉着自然,可称为佳作。除去小山最负盛名的小令外,其他作品中也能够发现其运用了铺陈手法,如《鹧鸪天·十里楼台倚翠微》《蝶恋花·庭院碧苔红叶遍》等。
因此,李清照批小山“苦无铺叙”就显得夸张且不准确。但是此批评是否毫无可取之处呢?倒也不见得。中国古诗讲究“含蓄蕴藉”,一切情语皆融于景致当中,小山词情感多直接外放。但是为何小山词作中虽有铺叙但数量甚少?究其原因大约可从小令内容与词人生平进行解释。
首先,晏几道的词作以小令为主,受体裁的限制必然留给铺陈的空间要比长调少得多。直至周邦彦出现,才将小令与铺叙较好地结合一起。除去体裁之外,小山之词表露的情感较为单一,主要为相思倾诉、坎坷悲叹,且叙事性强。词人在《小山词自序》中说道:“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或垄木已长,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记悲欢离合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迁,叹镜缘之无实也。”即从主观意愿而言,词人并非意在词作创作手法的探索,仅将其当作日记本般进行情感倾诉,当然,这也成为清人陈廷焯评其词作“既闲婉,又沉着”的主要原因。
二
无意多用铺叙的晏几道“工于言情”,较五代词、大晏词都更为直接奔放,被评为“情溢词外”,例如《菩萨蛮》“相逢欲话相思苦。浅情肯信相思否。还恐谩相思。浅情人不知”之句,三个相思道尽相思,其热烈之情不一定就弱于普希金之“我曾经爱过你”。宰相暮子,家道中落,小山为人疏狂,是类似宝玉般的人物,留下词作的风格多与中国古代文论普遍倡导的“情在词外”“含蓄蕴藉”不相符合,所以与李清照的审美价值无法达成一致,遭易安批评也属正常。
但是,即使缺少蕴藉与平和,小山词也自有小山词绝妙之处:多重空间转换。请看《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这首小令浅白直露地表达了词人与魂牵梦绕的故人重逢之惊喜,晏几道写“梦”,常构建多重空间,此词就是梦境、回忆、现实三重空间的重叠结构。上片属于回忆的空间,使用“彩袖”“玉钟”“颜红”等明丽的意象追忆与歌女饮酒歌舞的快乐;再写多次与故人在梦中相见,正是久别时日对故人的思念之深,这是梦境的空间;最后峰回路转,回到现实空间,今日就算举着烛火相见,我也不敢相信是真的呀,表达相见的喜悦之情。李清照小令中也有叙述性极强的代表作,如脍炙人口的《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 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 却道海棠依旧。知否, 知否, 应是绿肥红瘦。”与晏几道的多重空间变换不同,此小令仅有一事一空间,委婉平淡,从容不迫,别有韵味。
而小山词中三重空间的交叠使得层次分明又多转折,情感变化也犹如波浪般多次起伏,“犹恐相逢是梦中”一句将现实与梦境两个空间交错,难辨真假,多有“周公梦蝶”之虚幻感。正是两个虚景与实景的重叠,才得以将词人多年来苦苦的盼望与渴求,以及与故人相见之艰难更加深刻、真诚地表达了出来。黄庭坚评晏几道词“寓以使人句法,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正是此意。虽有学者认为小山词在小令中进行多重的空间转换会使得作品“急迫促狭”,但是多层次的情感比对也由此得以成就。
三
多有专家学者考证,李清照《词论》作于其婚前少女时期,骄傲之气显而易见。在其评论中,北宋几家无一幸免受到了批评,但是当时李清照年龄较小,稚气犹在,且词论篇幅短小却不精致,大约也有偏颇之处,以下对此进行思考与反驳。
李清照批评苏轼“不协音律”,苏轼不协音律在当时也多有人提出,吴增《能改斋漫录》引晁补之语:“东坡词,人谓多不协音律,然居士词横放杰出,自是曲中缚不住者。”正是东坡词不拘泥于音律反而成就了词作的一气呵成、文不加点。又评秦观“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认为秦观不善用典,词作缺少实际的内容,因此不够饱满而显得干瘪。那是否秦观的词果如李清照所言“情感单薄”?请看秦观词《浣溪沙·漠漠清寒上小楼》:
漠漠清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中国文论强调“文以载道”,情感多要融于社会、国家,个人化情感往往不受儒家文论的青睐,秦观词最可贵的地方就是他抓住了生活中突如其来又会随时消失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态度。小山词内容不广,思想境界不够幽深,但其时空转换的迅速与尾句意蕴之悠长的处理是十分到位的。而李清照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优秀词人,《词论》虽有过激评论,但拥有毋庸置疑的价值,另外,李清照于《词论》中提出的种种观点都在自己的词中得以实践,亦十分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