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自题写真》赏析
2021-09-05魏淑丽
我貌不自识,李放写我真。
静观神与骨,合是山中人。
蒲柳质易朽,麋鹿心难驯。
何事赤墀上,五年为侍臣。
况多刚狷性,难与世同尘。
不惟非贵相,但恐生祸因。
宜当早罢去,收取云泉身。
—白居易《自题写真》
白居易字乐天,号香山居士,且死后葬于洛阳香山。白居易大多数的诗歌通俗易懂,刻画了较为真实的生活,是杜甫之后唐代偉大的现实主义诗人。对当时、后世以及日本的诗歌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白居易在此诗题下自注“时为翰林学士”,并由他在《香山居士写真诗》序中的描述知此诗作于元和五年(810年)。此诗作后五年,白居易把自己的诗歌分为讽喻诗、感伤诗、闲适诗和杂律诗四类。此诗表达了一种想要隐逸的思想感情,当属闲适诗。这类诗凸显了陶渊明对白居易的影响,而《效陶潜体诗十六首》则为更有力的证明。隐逸的背后又何尝不是对现实的无奈和苦痛呢?
“我貌不自识,李放写我真。”李放(780年-820年),是当时有名的画家,写真精妙传神。李放奉旨为白居易画像,白居易却说画像中的容貌不为他所识。这就不禁对李放的技艺水平产生怀疑,真的是如此吗?显然白居易也不相信,于是他“静观神与骨”,仔细端详。终于找到了“不自识”的原因,李放画出了“我”不曾察觉出的神韵。而内在的精神气质是不容易在画中表现出来的,李放真不愧为大家。“我”也重新地认识了自己,即“合是山中人”。“合”即本该。“山中人”易使人联想到“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此句的山中人当然是指山鬼,但也指出了他有如杜若一般的品质。山鬼尚是如此,更不论南朝的“山中宰相”陶弘景,他孩提时读葛洪的《神仙传》,就生发了养生之意,15岁时写《寻山志》表达对隐逸的渴慕,做官之后也常游历名山、寻仙求药。永明十年(492年),辞官隐居在今江苏茅山,开茅山宗。梁武帝时“国家每有吉凶征讨大事,无不前以咨询,月中常有数信,时人谓之山中宰相”。 而“我”也是那该在山林中隐居的人啊!开篇这四句是诗的第一层次,从这幅写真图中作者意识到一个更趋向本质的自己,由表及里,透过现象看本质,总领全诗。
中间六句具体表明了“合是山中人”的因由。首先,“蒲柳质易朽,麋鹿心难驯”。蒲柳,落叶灌木,它的生长特性就是在早秋开始凋零。《世说新语》中记顾悦之以“蒲柳之姿,望秋而落”自比未老先衰。白居易在此也以蒲柳自喻身体衰弱。麋鹿,又名四不像,对湿暖的沼泽尤为喜爱。白居易《首夏》中也写道:“麋鹿乐深林,虫蛇喜丰草。”麋鹿的本性是向往葱郁森林深处的那片沼泽,所以野性难驯。“我”的心也同这麋鹿一样。这两句是作者从身体状况和自身秉性发现的原因,但作者写此诗时正值壮年,这是作者的自嘲之语,同时也流露出儒士的傲气。“何事赤墀上,五年为侍臣。”赤墀是皇宫中用赤色丹漆涂抹的台阶,这里代指朝廷。侍臣指皇帝身边的近臣,据《旧唐书》言:“章武皇帝纳谏思理,渴闻谠言,二年十一月,召入翰林为学士。三年五月,拜左拾遗。”这里认为“近臣”指白居易任职翰林学士时期。唐朝初年的翰林院,是供奉内廷的部门,以他们自己的特长等待皇帝的召见。经唐玄宗改革,开元二十六年(738年)翰林学士拥有撰写诏书的权利。安史之乱之后,诏书多出于翰林院,所以翰林学士的位置愈加重要。唐宪宗时期,翰林学士不仅负责起草文书诏制,还分割宰相议政之权力。白居易此时任职的翰林学士相当于皇帝身边的机要秘书,是绝对的近臣。白居易作此诗时任职翰林学士并没有五年的时间,大概取约数。在这五年中,“我”在朝堂上又做了什么事?居易拜为左拾遗后,曾向皇帝上疏想要粉身碎骨来报答恩宠。白居易也正是这样做的。在此期间他关心民生疾苦,《奏请加德音中节目二件》是向皇帝请求减少对损州县遭旱灾百姓的税收和拣放后宫中的宫人;因同情囚徒的遭遇写《奏阌乡禁囚状》请求皇帝赦免他们。安史之乱后,藩镇势力不断增强,割据一方,是造成国家动荡不安的主要因素。白居易主张限制藩镇势力的发展,上奏《论王锷欲除官事宜状》《论于頔所进歌舞人事宜状》《论裴均进奉银器状》等劝诫皇帝拒绝他们所进贡的人或者物,阻止奸佞图谋。宦官专权是唐中后期的又一大弊病,白居易反对宦官对朝堂之事进行干预。元和四年(809年),唐宪宗任命宦官吐突承璀为招讨使,去征讨叛军。白居易在《论承璀职名状》中用尖锐的言语劝谏皇帝。《旧唐书》记载宪宗大为不悦:“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无礼于朕,朕实难奈。”甚至连皇帝都得罪了,这都是因为“况多刚狷性”,白居易狷介的个性在他的诗中也多有表露,如《折剑头》中“我有鄙介性,好刚不好柔”,以剑自比,“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愿快直士心,将断佞臣头”。白居易希冀唐王朝能够繁荣如前,但安史之乱后显现的一些弊病,难以革除,党争也日趋激烈。理想与现实往往是事与愿违,而居易狷介的性格使他疾恶如仇而不能随波逐流,所以“难与世同尘”。中间这六句是诗歌的第二层次,从自身和外部环境两个方面论述了想要隐逸的原因,承接第一层的意思,也为诗的最后四句做了铺垫,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
“不惟非贵相,但恐生祸因。”不是非要李放在画中画出“我”的富贵相,相反还要感谢他传神的画技让我“重新审视”我自己,因为“况多刚狷性”,直言进谏,得罪了权贵、宦官,甚至曾使宪宗不满而龙颜震怒。且白居易文采斐然,关心民生往往通过作诗来指出政策得失,达到讽谏的目的,又不知暗暗重伤多少人?这怕都是祸端的来源,他由此产生了避祸的心理。居易有此心理大概与他早年的生活经历有关。根据《襄州别驾府君事状》,我们确切知道,白居易的父亲在年纪上比他的母亲大26岁。况且居易的父亲因工作经常要在外地,居易自小得到更多的是母亲的悉心照料。母亲对他的影响更为巨大,对外界的感受更为敏锐、细腻。白季庚于贞元十年(794年)在襄阳病逝,白陈氏带着居易兄弟艰难度日,并因操劳过度而患病。白居易要为家庭的生计和个人前途而各处奔波,在他的《伤远行赋》中亦有体现。居易做官之后他的俸禄更是一家人主要的经济来源,如祸及自身对家庭也是致命的打击。“宜当早罢去,收取云泉身”,所以应趁早辞官归隐,保全自己。在那葱茏苍翠的山林间,一汪清泉映着蓝天,朵朵白云在其中自在飘浮,漫步其旁,岂不美哉?最后这四句是诗歌的第三层次,写的是作者由这一系列的思索而得出的结果,即及早归隐云泉。同时也和诗的第一层次相呼应,云泉边才是“山中人”的归宿。
这首诗从题材上来说是题画诗,但全诗没有一句是用来描述画中的具体内容,而是超脱出去,借着这幅画,抒发作者渴望归隐的情思。关于白居易思想的分期,学界的说法不一,本文暂不讨论,但白居易受儒道释三种思想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唐初,唐太宗等人亲历了隋朝的灭亡,又筚路蓝缕开创了一个崭新的朝代,他们深刻感受到人心向背的重要性。他们越是渴望王朝长久就越要从人民的角度考虑问题,并制定了一系列相关的政策,“在思想领域里,既提倡儒学,又尊崇道教,同时不排斥佛教,儒、道、释互相影响,互相吸收,思想较为活跃”。到白居易所处的时期,这种影响更甚。白居易的思想是儒道释并存,但并不是三种思想同时产生同样的影响,同一时期内三种思想侧重不同由此产生的影响也不同。此诗写于元和五年(810年),这时白居易的儒家思想处于主要地位,但佛道思想亦对他产生影响,就如上文分析唐王朝确实存在着许多弊端,当白居易的用世之心收效甚微,再加上他耿直的个性和他早年为生计、前途疲于奔波的经历使他产生了归隐之思。这是他在思想上的自我调节,是合情合理的。
本文作者魏淑丽,内蒙古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2020级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