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诗歌中的“情”与“恨”
2021-09-05刘蕙心
刘蕙心
木心是近年来颇受文坛关注的当代作家,其文学高产时期正值晚年游历海外的阶段。这样一位画作被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收藏的画家在本世纪之初以文学家的身份横空出世,随之受到许多“文艺青年”的追捧。他们将木心碎片式的具有敏感才思或人生智慧的话语奉为圭臬,引起了一阵带有小众色彩的热潮。然而,放眼更为广阔的社会各方,人们的评价却莫衷一是。陈丹青力荐:“木心可能是我们时代唯一一位完整衔接古典汉语传统与五四传统的文学作者。”作家邱华栋则表示:“这么一个小里小气的老文人文字,顶多六七十字,但被陈丹青托成一百分,实在不理解。”两种评价大相径庭,孰是孰非如何评断?评判一个人的作品不能脱离他的经历,而木心堪称传奇的人生际遇与赤子之情正是其文学作品最厚重、最华丽的底色,或许当你了解了他的一生,就很难像之前那样草率地发出近乎轻佻的言语。
一、借我平凡一生—“黑暗里大雪纷飞的人”
木心原名孙璞,1927年生于乌镇。幼时涉猎中西文学,少时专攻绘画,有过短暂的当兵经历,家道中落后教书谋生,后成为上海工艺美术品厂设计师。在此期间,曾被扣上莫须有的“策划偷渡”罪名,被捕前木心曾拼死跳入海中以求自我了结,正如后来他自己所说,“即使死,我也要跳入大海,死得体面”,“体面”对木心来说是一种很重要的东西。入狱期间他获悉母亲去世的噩耗,木心回忆说,“我哭得醒不过来,为什么不等我出去以后再告诉我呢,非要跑进来对我说:你妈妈死了”。当时狱中的少年不会想到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精神打击法”,他们想要摧毁木心的意志迫使他认罪,但未成功,两年后木心因查无实据被释放。1966年,陈伯达在会上嘲笑德国诗人海涅,忍无可忍的木心拍案而起,结果是长达十年的第二次牢狱之灾。1978年,木心迎来人生的“转机”,不仅担任了上海工艺美术品厂总设计师,还兼任交通大学理论教授,同时也是人民大会堂的十大设计师之一。1982年,别人看来“功成名就”的木心毅然放弃眼前的一切,怀揣40美元只身前往纽约,靠给别人修理古董维持生计。对于此举,木心说了这样一句话算是解释:“我要在我身上克服整个时代,我不可把人生荒废在俗套的生活里。”1988年,他偶然结识陈丹青,阴差阳错地开始了口授“文学回忆录”的沙龙式课堂。2006年,木心回到乌镇隐居终了。
《借我》
借我一个暮年,借我碎片,借我瞻前与顾后,借我执拗如少年,
借我后天长成的先天,借我变如不曾改变,借我素淡的世故和明白的愚,
借我可预知的险,借我悲怆的磊落,借我温软的鲁莽和玩笑的庄严,
借我最初与最终的不敢,借我不言而喻的不见,借我一场秋啊,可你说这已是冬天。
对于这首诗,共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木心遗作,另一种说法是文学爱好者樊小纯在2014年前往乌镇探望木心后所作,其中“借我一场秋啊,可你说这已是冬天”一句,据说是由木心给樊小纯落款时将“秋”写作了“冬”所引发,于是有了这首诗。但我倾向于相信后一种说法。在我看来,木心的骨子里是有一股傲气的,所带来的教养与行为准则是不允许自己表达“借我”这样一个主题的,他的克制与隐忍不同于周梦蝶那种生性腼腆,而是“不愿给这世界添麻烦”。哪怕心中有多么深重的不平与不甘,呈现给世人的永远是坚定凛冽的脸,在木心的眼中看不到丝毫认为命运不公的戾气,他至死都是一个纯真的少年。
二、隐忍下的多情—旧时光里的桀骜“少年”
《从前慢》
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从前慢》可以说是木心最早为人所知的一首诗,严格来说,它甚至不是以诗的形式走红,而是通俗歌曲的歌词。许多人被那句“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所击中,向往“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的古典而悠长的爱情。诗的结尾“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或许才是无意间表露诗人心迹的法门。木心的“心”应当也是为谁敞开过的,不然何谈“锁”?只是这身不由己的人哪来的从心所愿的心呢?只好落上一把锁,将可能的痴心与等待拒之门外,假装心如止水。
木心的情感经历在官方给出的资料中几近空白,因此人们默认他终生未娶,但他的诗作中又不乏关乎情欲的书写,这不禁引人好奇想要一探究竟。从二十多岁遭受无妄之灾后,木心几乎告别了按部就班的人生,前半生在狱中蹉跎,中年后选择放弃荣华远走他乡。有人曾经问木心是不是“流亡诗人”,他回答:“我只是散步走得远了些。”如此自我放逐,于诗人自己是一种弥补,于那个时代,是一种无声的反抗。但木心始终不曾控诉过命运的不公,甚至在时过境迁,人们劝说他为昔日遭受的不公正待遇“平反”时也拒绝这么做。后来他说:“诚觉世事尽可原谅,但不知去原谅谁。物是人非,那些人也早已化为烟尘,究竟该原谅谁呢?”
《眉目》节选
你的眉目笑语使我病了一场,热势退尽,还我寂寞的健康。如若再晤见,
感觉是远远的,像有人在地平线上走,走过,只剩地平线,早春的雾迷濛了。
所幸的是你毕竟算不得美,美,我就病重,就难痊愈。
你这点儿才貌只够我病十九天,第二十天你就粗糙难看起来。
你一生的华彩乐段也就完了,别人怎会当你是什么宝贝呢。
木心终究是木心,再多的磨难也无法将他“调皮”的孩子气改变,哪怕白发苍苍也会在动情的时刻宛如少年。大病初愈的“少年”并不想拥有此刻“热势尽退”后这“寂寞的健康”,仍对她那令人病入膏肓的“眉目笑语”念念不忘,可倔强的“自尊”又不允许自己耽溺于失恋的悲伤。于是咬牙转念道“你这点儿才貌只够我病十九天”,如此虚张声势的恶语反而是内心苦痛的欲盖弥彰,如果不再心伤,为何还没遗忘?被这样一位稚气的少年爱着的滋味怕是不好受的,他像扎满针尖的刺猬,自以为横冲直撞可以伤害对方,殊不知那针也在自己的皮肉间愈发深陷。一副自以为“大仇得报”的模样令人又恨又怜,唯有祝福这桀骜的少年快快长大,早日明白每一段情都曾經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因为到那时他会明白:没有怨恨的青春才会像山冈上的明月,了无遗憾。
三、千帆过尽至死方休—“克己”之下的智慧与雍容
《五岛晚邮》
一月六日,你尚未出现时,我的生命平静,轩昂阔步行走,动辄料事如神。
如今惶乱,怯弱,像冰融的春水,一流就流向你,又不知你在何处。
唯有你也,也齐了,懦了,向我粼粼涌来,妩媚得毫无主意。
我们才又平静,雄辩而充满远见。恰如猎夫互换了弓马,弓是神弓,马是宝马。
木心的诗没有太多晦涩的典故,大多浅白如话,在诗人或是追求较高层次阅读体验的读者看来,这样的表现形式或许会在一定程度上消解“诗意”。但另一方面也形成了木心独特的风格,他的句子透过对微妙情绪的精确捕捉,展现出那些你我共有过的,却往往“力不从心”去记录下来的感受,从而在引起读者的共鸣之余带来恍然大悟的惊喜。这首《一月六日》就曾在初读时给笔者带来哑口无言的奇妙感受,甚至不忍心一口气把它读完,想来是一种知音难觅的欣喜,一种如获至宝的珍惜。因此对于这首诗几乎无法做到理智的分析,从一开始就不由自主地陷入深深的陶醉。它就像来自心底的声音,被木心遥遥勘破,我仿佛还看到他用充满智慧的眼睛冲我眨了眨。
陈丹青回忆过的一个细节令人印象深刻:八十多岁的木心偶然看到自己年少时的照片,起初还讲“这帅小伙是谁?”这般俏皮的话,转瞬间捂着脸哭得像个孩子。或许在他的心底,多想不顾一切回到最初的少年时,那时一切尚未陷入泥潭,生命看起来那样灿烂。可他只是呜呜地哭泣,多余的话一个字也不曾说。直到弥留之际,意识不受控制的木心才终于吐露了纠缠他一生的折磨,他拼尽力气喊出一句:“叫他们不要抓我!”每每想起这句话,木心就会鼻酸落泪。他不是没有怨憾,只是不肯说。这样的苦痛他默默背负了一生,只留下赏心悦目的“碎片”给这个世界。木心在《哥伦比亚的倒影》中曾说:“生命的本质就是时时刻刻地不知如何是好。等你知道了生活将要到来的一切,那就不是生命了。”诚然,他把人生仅仅当作一段旅程、一种存在的姿态,并不奢求从中得到什么或是领悟什么时,反而可以感受到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