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儒林外史》中“痰”的象征意蕴
2021-09-05范正峰
范正峰
《儒林外史》生动形象地刻画了儒林中知识分子的神情百态,作者“以功名富贵为一篇之骨”揭露了功名富贵败坏世风以及对人性的异化,借“痰”字表现了儒林士子特有的两种气质,一是“痰迷心窍”,即“疯”症,二是“痰气”,即“佯狂玩世”。“痰”症的实质是儒林士子内在精神自我与外在世界的高度冲突,对功名富贵的极致追求乃至疯癫,“天”与“人”的关系彻底失衡,所谓“人”也就得了“疯”症。作者笔下之“痰”带有丰富的审美意蕴。
一、“痰”即“痰迷心窍”
《儒林外史》中关于“痰”的描写极为丰富,儒林士子如周进、范进、严监生、鲁编修、牛布衣乃至于王太太等,无不由一“痰”字点出疯魔之本质。“气郁生痰”以致郁结在心,士子汲汲于功名富贵,以致自我与外在完全失衡,“痰”症因此而生。
周进是楔子后的第一个重要人物。他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童生出场,黑瘦面皮,花白胡子,他的心酸更是在秀才梅玖和举人王慧的嘲弄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年过半百却因未曾“进学”,被调侃为“小友”。他赖以为生的村塾先生的饭碗也因“不懂承谢”而被夺取,最后只能跟着一群商人当账房先生,这也宣告着周进“科举之路”的正式结束。然而当他在省城路过贡院的时候,看到“两块号板摆得齐齐整整,不觉眼睛一阵酸酸的,长叹一声,一头撞在号板上,直僵僵不省人事”。黄评:“入手写功名富贵之毒中人如是。”科举之毒正是透过“痰”字表现了出来。更可笑的是,周进在院试的环节蹉跎半生,而众人“捐监”之后却乡试、会试、殿试一路畅达,殿试三甲,升为御史,被指派为广东学道。由读书人变成了“官”。所谓“科举制”具有强烈的讽刺意味。范进是周进的继承者,他比周进更为落魄,“在十二月的上旬,还穿着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缩”。而参加乡试更是雪上加霜,等他回到家,家里早已无米下锅,饿了两三天。颇为戏剧的是,放榜那日,范进正在街上卖家里唯一的一只母鸡来换米,当得知自己中举后,“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着,往后一跤跌倒,牙關咬紧,不省人事”。天一、天二评:“周进之跌倒以怨,范进之颠倒以喜,王太太之跌倒以怒,合而言之曰痰。”这“痰”象征的正是儒林士子痴迷于功名富贵的心理,周进、范进对科举功名越热衷越可怜,讽刺的意味就越深刻。
而同样“一肚子痰”的王太太在本质上和周进、范进这两位“腐儒”是相得益彰的。王太太对科举功名的热衷丝毫不亚于周进与范进,她原是布政使司“衙门”胡偏头之女,十六岁便被卖到北门桥来家做小,但却一直有一个“太太”梦,她自称“太太”,也处处是“太太”的派头。“人叫他‘新娘,他就要骂,要人称呼他是‘太太”。而复嫁王三胖之后,更是把“太太”这一作风做足了,“把大呆的儿子、媳妇,一天要骂三场;家人、婆娘,两天要打八顿”。至于她与鲍廷玺的结合则完全是被沈大脚所骗,命运的捉弄以及王太太对功名之痴迷也是透过一“痰”字表现得淋漓尽致。当得知鲍廷玺并非举人时,她一向企盼凤冠霞帔的“太太梦”也化为泡影,“怒气攻心,大叫一声,望后便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就连苏醒之后的症状也跟范进、周进如出一辙:“大哭大喊,满地乱滚,滚散头发;一会又要扒到床顶上去,大声哭着,唱起曲子来。”气成了一个“失心疯”,医生诊断为“一肚子痰”。
周进、范进与王太太其实在身份上具有同构性,他们三人本质上都是底层人物,希冀于通过科举考取功名,实现社会阶层的跨越,他们渴望在社会当中做一个有尊严的人,而在一个“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或者应该说是“万般皆下品,唯有官位高”的社会形态中,他们被封建专制所困,“痰迷心窍”正是作者的隐喻。
鲁编修与杨执中死于“痰”症,这是作者对儒林士子更加深刻的批判。鲁编修出身于世家旧族,年近五十,却只能供职翰林,徘徊在官场的边缘,于是他将“科举之梦”寄托于女婿蘧公孙。然得知女婿不肯做举业时,更是晴天霹雳,“商量着要娶一个如君,早养出一个儿子来叫他读书,接进士的书香”。夫人劝他不必,他便“着了重气”,“跌了一跤,全身麻木,口眼有些歪斜”。郎中陈和甫切脉:“老先生这脉息,右寸略见弦滑,肺为气之主。滑乃痰之征。总是老先生身在江湖,心悬魏阙,故而忧愁抑郁,现出此症。”杨执中是封建士子的另一类典型,他号有“管、乐的经纶,程朱的学问”,却终与科举功名擦肩而过。迫于生活,他去为盐商做管账先生,却不肯用心料理,“在店里时也只是垂帘看书,凭着这伙计胡三”。东家盘账出了亏空,他又“咬文嚼字,指手画脚地不服”。于是稀里糊涂地被投入监狱,后来又懵懵懂懂地被放出来。蹲了一年半监牢,一出来竟想的是“且下乡家去照旧看书”。他看似痴迷于“读书”,实则科举功名对其之异化极为深刻。他与鲁编修都反映了封建科举制对儒林士子之“异化”,“儒林士子”完全把科举功名当作自我价值实现的全部,闲斋老人评其为“鬼”。“杨执中老年痰火疾”,更是凸显了整个社会文化心理的病态。
“痰”字看似普通,却有其丰富的审美意蕴。更为重要的是,不仅是儒林士子,甚至王太太也痴迷于“功名富贵”,将其作为唯一的价值评判标准。“痰”症的实质是整个社会价值观的病态,儒林士子把“做官”当作自我价值实现的最高标准,产生的结果便是自我的丧失以及内心的虚无。
二、“痰”气
在文本的后半部分,作者提到了“痰”的另一方面,即“痰气”。“‘痰气,申二本作‘瘟气。”黄评:“唯有此法,‘痰气者,正佯狂玩世也。”而有“痰”气之人正是虞华轩。虞华轩的出场就与“五河县”格格不入,出身世家大族,虞家曾是赫赫扬扬的科举大家,先辈家曾出过尚书、翰林。他自幼聪慧,熟读经史子集,却始终与科举无缘。腹中草草,连拜帖都看不明白、写不明白的唐二棒槌竟中了举人,而且还当面奚落虞华轩“不曾中过”,不懂官场上的礼仪。此外,在家族中他也处于一种尴尬的地位,他出面张罗送叔祖母入节孝祠的仪式,家族人却都忙着逢迎暴发的盐商方家,无一人响应,剩下他独自面对着“冷冷清清,一个客也没有”的尴尬局面。家世衰退的悲凉,世人嘲讽的尴尬,都促使虞华轩看透了科举制度下人性的可悲。他近似“恶赖”一般地戏耍成老爹,更是将这种对抗推向了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