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华作家陈政欣的“交替复合式”中国书写
2021-09-05许涵
摘 要:陈政欣是一位驰骋马华文坛近50年的老将。从其创作道路和创作倾向来看,“中国性”与“本土性”之间的张力,始终是陈政欣无法清除也不想抹去的“结”。正因为有了这个“结”,才使得他的中国书写是“复合式”的。陈政欣的写作并非是“模式化”的,而是“创造性”的。这种期望超越的“雄心”,使得他的中国书写并非是单调的“复合式”,而是多姿多彩的“交替复合式”。这位老作家已经用“交替复合式”的中国书写给读者带来了很多的惊喜和审美享受,我们完全有理由对他未来的创作充满期待。
关键词:陈政欣;中国书写;本土性;中国性;交替复合式
自20世纪80年代出版诗集《五指之内》至今,陈政欣共出版了《树与旅途》等十部小说集和一部散文集《文学的武吉》、一部杂文集《风中文字》,还翻译了《大骗局》等一批小说。作为马来西亚的华裔作家,陈政欣的作品不可避免地涉及其对本土及原乡的体验、思考与想象。对马来西亚华人而言,他们经历了由渴望“叶落归根”的移民到“落地生根”的遗民的过程[1],由此带来了文化认同/身份认同的变化。朱立立曾提道:“所谓的独特性或马华经验,不仅仅指涉地方色彩和南洋特色,也不单是抒写传统意义上的乡愁,而是倾向于做多向度的文化探寻,以及个体与族群复杂缠绕命运的沉潜书写。”[2]以此观之,在陈政欣的马华性操练中,也隐含着对另一维度——中国书写的探索。通过分析陈政欣的作品,可揭示其中的中国书写大致经历的三个阶段:一是认同暧昧阶段的中国书写,主要以《树与旅途》等早期作品为代表;二是对现实中国和文化中国的批判性反思以及超越想象,主要以《荡漾水乡》为代表;三是在回归马华本土的同时重新客观审视中国历史阶段,主要以其近作“武吉三部曲”为代表。
一、“文化中国”与“现实中国”
在探讨“文化中国”之前,必须先谈一个与之密切相关的概念,即“中国性”。“中国性”的概念是多元繁复、玲珑立体的。长久以来,王赓武、李欧梵、王灵智等学者从“中国想象”“文化传统”“文化认同”等角度对“中国性”进行了独到的阐述。王赓武认为,所谓的“中国性”必须是因地因时制宜,一种在地的、权宜的中国性。这个中国性也只有当你在某一个地方定居下来,落地生根之后,把个人所承载的各种各样的“中国”文化信念付诸实践,与客观因素协商,才能展现出来。相比于王赓武强调的“在地”,李欧梵则有不同的阐述。他在1990年提出“游走的中国性”一词,认为作为一个20世纪末的中国人,哪怕是在天涯海角,只要觉得“我”是一个能够传承、辩证甚至发明“中国”理念的主体,哪怕多么地洋化,也能把“中国性”显现出来。王灵智面对中国性的问题,则强调“双重统合结构”,一方面关注离散境况里华人应该保有中国性;一方面又强烈地意识到华人必须融入新环境,并由此建立其(少数族裔)代表性[1]。应该认识到,“中国性”理应是一个中性词汇,但一些学者却将其贬义化,并提出了“去中国性”“断奶论”等论调。他们认为,“中国性”令马华作品失掉创造性和主体性,使马华文学成为大中国文学中心的边缘点缀。
上述几种表述不乏冲突,但这些学者阐述的共通之处在于,他们都认可“中国性”有别于(现实)中国而指向一种文化层面的意义,是文化想象的产物,是基于华族文化认同之上的。因此,我们可以说,“中国性”有别于地理、政治上的现实中国,而更多指向精神层面的文化中国。
笔者认为,“中国性”包括语言(即中文)、文化风俗或文化符号、民族历史记忆和想象构建、中国立场等;而这些带有中国色彩的,并且有别于现实、地理、政治中国的元素都可归属于“文化中国”的范畴。由此,亦可确定“现实中国”指涉的范畴。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作为一位马华文学作家,陈政欣笔下的“中国书写”必然带有一定的本土色彩,纵观其三个阶段的中国书写,无不在以马来西亚第三者的眼光审视中国。即,陈政欣本质上仍是马来西亚土生土长的华裔,他对中国的书寫甚至是后期的理解、接受,均不妨碍他对马来西亚的认同与归属。反之,正是在第三者的眼光下审视、书写中国,陈政欣才展现了他对于马华文学、马来西亚处境的独特思考。下文将以此分析陈政欣作品中的中国书写,并探究作者隐含其中的对于中国的情感态度。
二、纠葛的中国性
20世纪80年代,随着东南亚各国的独立以及经济的发展,东南亚华文文学脱离了早期对中国文化的狂热崇拜与追随,许多华裔的本土经验有所增加。相较之下,他们对远在生活经验之外的文化母国则显出渺远疏离的复杂情感。
陈政欣早期作品多以马来西亚本土为创作土壤,但零零星星的中国书写仍散布其中。或许是由于移民身份,到他这一代已变成地道的马来西亚公民,在他的笔下,中国性书写始终混合着暧昧且式微的气息。显而易见,在带有本土色彩的中国书写中,本土性和中国性并非“势均力敌”,而是以本土性为前提和优势的,由此体现出陈政欣早期的文化情感倾向。
(一)血缘话语下中国性的式微
“家族”“血缘”这两个在中国传统儒家文化中极为重要的词语,成为海外华人中国情结的一种象征。对家族血缘根深蒂固的坚持与追溯,也是华人保持对中国文化认同的途径。反之,在马来西亚本土视野下对家族血缘的疑虑疏离甚至拒绝,则是对中国文化认同的巨大挑战。
1.对父权的阉割
在陈政欣的小说中,父亲的背离、缺席(去世)以及“我”与父亲的爱恨纠葛等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化意蕴,隐含的是作者对于中国性的弱化。例如在小说《回归》的开头便设置了父亲的缺席,主人公陈明智对父亲的态度亦十分淡漠,甚至产生了抗拒、厌恶父亲的病态心理。陈明智对父亲的极度忽视以及感情上的冷漠,也是对父亲所代表的华族血缘的陌生感与排斥感的呈现。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父亲”一直是以强权、威严的形象出现的。消解传统父亲形象则是削弱华族文化认同的方式之一。在《回乡》和《奖金三千元》两篇小说中均塑造了父弱母强的形象,借由这种倒置隐晦地表达了对中国性的削弱。“父亲”形象衰微懦弱的倒退趋势,在一定程度上体现的是华人文化空间被压缩与排挤的社会现实。
相较而言,在陈政欣的创作中,“母亲”常以一种强大(精神、肉体)的形象出现,一反自古以来人们对女性“柔弱”特点的设定。而在人们的认知中,母亲常与大地、家园等生命起源的意象相联系。如此,陈政欣小说中强大的“母亲”形象便指涉丰富。对于东南亚华裔而言,所在国便是他们的故乡、母国。他们对于马来西亚的眷恋,如同孩子对于母亲的眷恋。在强大的母亲形象与懦弱的父亲形象的对比中,马来西亚文化认同与华族文化认同的强弱、作者内心倾向也随之凸显。
2.无法摆脱的华族印记
在陈政欣的小说中,“祖父”比“父亲”更直接地代表了中国形象。相比于父亲形象的缺席和懦弱,祖父的形象表现为一种无法摆脱的、强大的控制力量。
具有代表性且极具张力的一个形象依然是《回归》中塑造的祖父形象。主人公陈明智被祖父(中国人)强制切断与陈家的血缘关系,由此加深了陈明智对中国血缘的厌恶与否定。祖父代表的强大家族势力使得陈明智无法反抗,并在心理上产生了抵触情感。这种强大而又无法摆脱之感,也是第二代、第三代华裔群体内心对于中国文化认同的感受:对他们而言,中国是断绝不了的血缘,而血缘之下却是文化心理上的陌生、游移甚至否定;而其强大又导致了挣扎摆脱的无效。二者的胶着状态正体现出中国性的式微。
无论是父亲形象还是祖父形象,男性话语面具下是文化身份认同的实质,前者的式微与后者所形成的强大的血脉、文化影响笼罩圈之间构成了一种张力。陈政欣一方面对华族印象采取了淡化、弱化甚至抹杀的方式,另一方面也无法彻底摆脱华族在血脉、文化上依旧存在的影响力。在这种张力的作用下,华裔群体表现出国族认同、文化归属选择上的艰难与暧昧。
(二)文化传统、文化符号的淡化和消失
毫无疑问,一个民族的文化習俗兴盛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该群体的凝聚力与认同感。中国文化传统、文化符号常嵌套在陈政欣的创作当中。吊诡的是,陈政欣一方面不断地使用中国元素,而另一方面又压抑着这些元素流露出的浓厚文化认同感。
1.文化传统的丧失
《回归》鲜明地体现了陈政欣作品中文化传统的丧失。在主人公陈明智的家中,既没有祖宗牌位,也没有父亲的灵位。陈明智家也不过华人重要的传统春祭节日——清明节。著名学者孔飞力认为:“祭祀祖先的牌位,既是往前维系与自己祖先的血缘关系,同时也是往后延伸与自己后代的关系,而下一代则再通过祭祀父母亲的牌位,继续延展家族的血缘纽带。”[3]传统文化作为华族的一种隐喻,代表着华族群体的内在凝聚力与认同感,而其淡化或消失则意味着对华族文化认同的削弱。
《送上山去》同样体现了这点。小说表面描写了一则亲情在金钱欲望的膨胀下被无情吞噬埋没的悲哀故事,实则隐含着对孝亲敬亲这一华族传统美德消失的审视。主人公是个处于垂死边缘的广东老人,他两个孝顺的孩子在战争中丧命,而漠视亲情、期盼老人死去以便继承遗产的三儿子却活了下来。孝亲敬亲这一传统美德的消逝隐含华族传统文化影响力的淡褪,而金钱至上观念的膨胀则是对华族传统美德的挑战。
2.零星呈现的文化符号
陈政欣早在第一本诗集《五指之内》中就对传统中国元素进行了想象和再创造。《后主,你的碑矗立着》一诗罕见地运用了诸如“三千青丝”“秦淮的灯火”“朱颜”等意象,极具中国古典韵味。《如来》一诗借《西游记》如来五指之典,融合作者超越时空的幻想。在这里,作者无意借中国元素寻求传统文化的复归,只是表达自己超越、掌控时空的憧憬想象。当然,也有如《青天白日凉飕飕》《龙的长城》等诗歌涉及中国传统文化:前者主人公金莲嫂在弥留之际盼望落叶归根,回到家乡唐山;后者则运用“龙”这一中华民族的图腾来礼赞长城。
虽然这些元素如荣格所言是“集体无意识”,代表着作者的中国情结,但归根结底,陈政欣的中国意识并不强烈。在陈政欣早期作品中,更多的是对这些意象符号模棱两可甚至消解其意义的态度,委婉曲折地流露出作者本土经验、本土色彩占主导地位的情感倾向,这也是他蓄力建构马华本土特色的“前奏”。
三、中国的在地体验
正如李有成在《荡漾水乡》的“序文”中所言,改革开放后,尤其是进入21世纪的上海,已经成为包括东南亚各国在内的全世界同中国贸易往来的重要聚集地。而陈政欣既是作家,也是商人。多年的经商经验使得他也创作了一批带有商战色彩的小说,讽刺揶揄贯穿其中。巧合的是,陈政欣也曾多次前往中国并作停留,可以说,他的中国在地经验使其“中国世界”完成了从想象到现实的建构过程。
朱文斌在论及东南亚华人诗歌创作时,曾经说道:“在中国经验阶段,东南亚华文诗人开始获得对现实中国的直接感受,可是现实中国的种种状况与他们从前的想象有很大出入,当他们以自身的本土经验对现实中国加以观照时,他们的感受显得异常复杂。”[4]与朱文斌提到的东南亚华人诗人不同,陈政欣对文化中国并无太深的情结。陈政欣曾坦言,《荡漾水乡》一书更多地是他以自身马来西亚的本土经验看待、审视中国,书写一系列海外华人在中国土地上的生活遭际。显然,这样的中国书写带有马来西亚的色彩与眼光,而陈政欣却无意在书写中国的同时建构了一个“大马世界”。这种相对客观的态度,既有别于有着浓厚中国情结的东南亚华人作家作品,也有别于着力书写马来西亚本土风情、人物等的作家作品。
(一)反观商业中国
《荡漾水乡》让我们看到了中国商场的众生相。这群人既有党内政治高干,也有地道的精明商人。他们在上海这座巨大金融城市中的沉沉浮浮、勾心斗角,折射出了陈政欣心目中上海商业文化的形象。
《见到梅芬时》一文塑造了一个贪婪弄权的高干形象。小说中的父亲钱红军是个县委书记,他利用职权进行一系列违法行为。钱红军的锒铛入狱却与儿子脱离不了关系,父子亲情在金钱利益面前被洗刷得荡然无存,读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冷风迎面刮来》写的是几个马来西亚商人为同中方经理谈判而开会商讨对策的故事。情节十分简单,却写出了中国商场的法则,流露出些许讽刺的态度。安华遇上了棘手的问题:“中方的总经理在没有我们的认可下,把我们运进来的机械当着抵押品,向银行贷款。”[5]最终由CS提出“跟中方搞好关系”的圆滑对策,得到了一致认可。表面是两种不同商业文化的碰撞摩擦,实则暗讽了中国商业文化中不守规则的一面。
(二)畸形的男女关系
相比于黄锦树、黎紫书大胆暴露的性描写,陈政欣笔下的“性”显得有些洁癖,这也许与他的创作动机有关。陈政欣写《荡漾水乡》的直接目的并非为了揭示人的心理变态和性扭曲,只是为了描绘在实地经验下他的“中国世界”的方方面面。
《墨镜与墨镜之旅》的主人公“你”在一趟火车途中,在一位女人的引诱下回忆了自己同时跟三名女性有不正当关系。小说通篇都因为这种畸形的男女关系描写而弥漫着情欲的味道,让我们窥视到改革开放背景下,在商业竞争白热化的另一面,作为情绪宣泄产物的畸形男女关系是如何在中国上海这个多元社会里上演的。
《到九寨沟旅游去》同样写了一对拥有不正当恋情的男女。“你”陪同情人孙晶去旅游,而在旅游途中却意外得知孙晶已和她有了小孩。孙晶在“你”和家庭之间毅然选择了家庭,离开了“你”。“你”的被背叛感愈加凸显了和孙晶这段关系的畸形。尽管它较《荡漾水乡》中其他文章的情色描写更为暴露浓艳,但仍未脱离展现传统中国社会的主流,避免了过分“媚俗化”[6]的感官刺激描写。
(三)文化反思与超越
除了对中国社会现实的反映外,陈政欣笔下的中国体验也包括对于中国文化的省思,而对这方面的思考又远多于对社会现象的描绘。
《三城》是《荡漾水乡》的第一篇。笔者认为,这篇小说是整个集子中最具特色的一篇。不同于简单的商业和情色元素的结合,该文的挖掘点在于描写了第三代海外华裔双重离散的过程,具有高度的文化认同性质。麦克林的三城生活经历,也是他从对中国的不了解甚至抗拒走向逐步接受、喜爱的过程。“我”与印尼老人、苏珊娜、梅芬间的对比则凸显出“我”由接受中国文化走向世界身份認同的过程。
在《三城》的最后,“我”开始学习俄语,这也表明了“我”对于纯粹中国性的超越。其实,在《荡漾水乡》中,类似的文化反思与超越比比皆是。语言问题便是这种反思超越的另一种展现。有学者曾经提道:“一个民族文化的形成、发展、吸收其他文化都要通过语言去实现,因而语言的历史往往同各民族文化的历史相辅而行。”[7]在《走过上海》一文中,来自印度的姬丝汀娜便企图用编程共同语言来瓦解语言间的差异,消解每种语言的特殊性,从而达到一种语言上的世界性认同。又如《墨镜与墨镜之旅》同样试图借由语言打破中文作为中华文化载体的传统,使华文成为多元文化社会里的一种沟通工具。
我们讨论陈政欣对中国性的反思与超越时,深层意义仍指向作者对于文化认同的看法。黄锦树曾经就马华文学的发展给陈政欣回过一封书信,全信探讨的集中点仍在于如何突破马华文学发展的困境[8]。笔者在此并无意对黄锦树的观点做过多陈述,虽然无法得知陈政欣对此的具体回复,但从陈政欣这个阶段关于中国的书写可以看出,他并没有所谓的“中国文化中心论”,反而是在实地认识、体验、感受中国后,做出了接受中国文化并超越中国文化的决定,试图以多元融合的、超越民族界限的世界性超越单纯的中国性。
四、中国的再呈现
陈政欣早期作品对马华本土有许多描写,近期作品“武吉三部曲”更是对大马本土的大规模聚焦书写。尽管如此,笔者仍然发现在陈政欣头尾两个阶段的大马本土书写当中,中国历史的影子始终没有抹去。基于此,笔者用到了“再”字,目的在于说明两个阶段的中国呈现意义的不同。
在某种意义上,陈政欣在早期创作中对中国历史、中国元素的呈现更多是将其作为故事主体的背景与衬托,而非故事的主要元素。但在陈政欣晚近期创作中,中国历史不再作为背景式的存在,而是作为重要组成部分正式纳入故事。中国性和本土性在陈政欣的这个阶段的书写中实现交融,本土性中有中国性、中国性中见本土性,这正是陈政欣的创作蓝图。
(一)以点带面的中国历史
从2009年起,陈政欣开始以家乡武吉镇为主场背景进行创作。在序文里,陈政欣提道:“武吉镇是个以潮州人为多的小镇,潮州话是镇上最常听到的声音。”同时他郑重声明,自己是个潮州人[9]10。作为一名土生土长的马来西亚华裔,陈政欣在书写马来西亚本土的同时强调自己是个潮州人,这不是本土与中国的纠葛与对立,而是经过了时间洗礼之后大马本土与中国的有机结合。可以说,陈政欣在马来西亚和中国间找到了一个平衡点,这个平衡点就是武吉镇,而中国移民的历史也得以在这个小镇中延续。
《我爸1948》是《小说的武吉》的第一篇。全文围绕“我”父亲出生的那一年——1948年,对中国抗日期间华人移民东南亚的经历、马共和英国之间的历史展开层层回忆。小说中的阿嬷回忆了她1947年拖儿带女到东南亚“逃荒寻夫”的故事,而这段记忆恰好指向中国国内国共两党战争的史实。小说中以曾祖父为代表的老一辈华人,仍然抱存在南洋打拼后回到潮汕置地养老归根的希望,与祖国距离的遥远并未削弱他们强烈的中国文化归属感。这种离散经历的伤痛还通过华人被边缘化的政治身份呈现。“我”的父亲以及其他的华人同胞的政治利益在Persekutuan Tanah Melayu与Federation of Melayu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国家名称间被典当、被出卖、被牺牲。毋庸置疑,这是真实的中国历史,也是华人无法抹去的伤痛史。
《我的老三叔》一文更具有国族寓言的色彩。小说中“我”为了探究老三叔的人生经历而了解到中国远征军这段历史,对于蒋介石、杜聿明、戴安澜等著名中国将军的描写直接呈现出一幅战争岁月的中国历史图景。老三叔的人生经历充满了神秘色彩,而由地道的中国士兵变成殖民官吏,更像是一则海外华人在马来西亚生存的寓言,真实地反映了当时华人移民面对历史文化以及现实生活困境两难抉择时的纠葛内心和无奈选择。结尾老三叔去世时,仍以中国国民党军人的身份长眠,他的传奇一生以及落叶归根的文化归属发人深省。
(二)走向多元化的融合
陈政欣晚近的中国书写,既有对宏大中国历史的状摹,也有对日常微小生活细节的经营,双管齐下对中国进行回望和审视。正如陈政欣自己所期待的:“我要书写武吉。用文学的韵律来书写武吉。”[10]
武吉镇是个潮州人聚集的小镇,加上陈政欣与生俱来的对于潮州的集体无意识,均使得潮州话、潮州的风俗等在其笔下得到丰富呈现。在《我爸1948》一文中,阿嬷便是用生肖纪年法来组织她的记忆的:“你爸肖鼠。鼠年出生的。我们是猪年来的,猪年那年来过番的。”[9]10“那年是牛年。你二姑肖牛(1949),我还抱在怀里喂奶……要被赶进移民区了。”“直到虎年……一家一家迁移到殖民新村里……兔年的冬节后,移民区这种哭爸死妈的杂事,才慢慢平息下来。”[9]18华人南下的历史、中国历史、大马历史均在浓浓潮州味道的文字间展现出来。
在陈政欣的武吉镇中,唐山的文化符号已融入大马生活,成为了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武吉镇巴刹里,经营各式各样的杂货店多是潮州人和福建人,中国各式菜脯、咸鱼、潮州面条、甘蔗等吃食都成为了武吉镇居民的日常食物,两地的交融通过食物展现出来。具有潮州色彩的汇款单据,俗称“批子”,在今天的潮汕地区一带仍可以在博物馆甚至潮汕居民家中见到。“批子”不仅是维系两地亲情的纽带,更是一段历史的见证(《唐山“批子”》)。武吉镇的坟山更是一代又一代华人的归宿。当年南渡的华人心中始终期待总有一天叶落归根、回到故土,但最终却长眠在马来西亚的坟山里。华人的生与死便在这片远离母国的土地上不断上演、循环;风水、择日等典型的中国习俗也在马来西亚华人坟山上保存下来(《最初的坟山》)。类似的中国元素在陈政欣的武吉书写中不胜枚举,如承载着华人移民历史、充满着中国地点的南下路线图,居住大量华人的中国街,以及无数成为小说主人公的地道华人,都是马来西亚土地上一抹不可抹去的独特色彩。
总而言之,相比于早期的中国书写,在陈政欣晚近作品中,中国性与本土性已无明显的纠葛或冲突,二者达到了水乳交融、互不分割的状态。陈政欣对中国历史、中国味道的正视其实恰好回应了中国对于马来西亚的影响问题。即使陈政欣的晚近作品将视角聚焦到了大马本土书写,仍然离不开对中国历史、带有中国印记的人物事的描写。毕竟,无论是文学或者历史现实,这都是马来西亚无法逃避的一部分。从更深层次来讲,对于中国性的反思、接受、与本土性融合,非但不会使“中国中心论”反弹,反而是借“他山之石”来发展马华本土特色。正如陈政欣本人所言,他要借中国这个文化载体,来表现马来西亚自己的东西,诉说马来西亚的人事。这种融合既使马华文学有了新的发展活力,也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中国性”的内涵,也正如朱崇科所言,“区域华文文学可以建构自己的中国性,从而发展和丰富大中国中国性的面貌”[11]。
五、結语
综上所述,陈政欣是一位颇有建树的马华作家,其创作题材之广、创作手法之多,值得称道。而从创作道路和创作倾向来看,“中国性”与“本土性”之间的张力,始终是陈政欣无法挥去也不想抹去的“结”。正因为有了这个“结”,才使得他的中国书写是“复合式”的。就其在不同时期表现出来的“中国性”和“本土性”的消长而言,陈政欣的写作并非是“模式化”[12]的,而是“创造性”的。正因为有了这种期望超越的“雄心”,使得他的中国书写并非是相对单调的“复合式”,而是多姿多彩的“交替复合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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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许涵,中山大学中文系(珠海)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