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花正红

王剑英

5月，措勤公安在進行日常训练

青藏高原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高原，地处高原北部、西藏西部的阿里地区，平均海拔4500米，被称为“高原上的高原”“地球第三极”。上天赐予这里绝美的高原“秘境”风光，辽阔空灵，野性自然;但也赋予其严苛的生存环境：年均降雨量仅50-100毫米，空气含氧量不足平原地区的50%，最低气温可达零下45摄氏度，又有“生命禁区”之称。

阿里的冬季长达半年，野生绿色植被是极珍贵的资源，自然界娇艳的鲜花更是难得一见。但这里盛开着一种高原精神之花，红艳绚烂，常开不败。

忠诚担当铸警魂

2020年12月，一条令人震惊的消息从阿里措勤县公安局传出：该县政法委书记、公安局局长蔺江平因过度劳累，牺牲在工作岗位上，年仅39岁。

12月17日晚11点，在基层检查工作一天的蔺江平回到公安局，颇觉劳累，便进入值班备勤室休息。18日上午，两名副局长珠扎和魏立敲门，数次均无应答，二人破门而入，发现蔺江平倒在了室内。

泉水湖检查站海拔5118米， 是西藏海拔最高的国道检查站。这里没有夏天，年平均气温零下20摄氏度。

很快，医生赶来，结论是：“过度劳累引发高原性脑水肿和肺水肿，造成窒息，已没有生命体征。”

“太突然了。”魏立回忆，此前一天上午他还和蔺江平讨论工作。

750公里之外，阿里噶尔县公安局南城派出所所长刘书兵感到震惊，8年前他和蔺江平曾在狮泉河派出所搭档数年，分任副、正所长，“怎么会？他年纪跟我差不多！可能他太劳累了……”

在措勤县措勤镇达东村，村民拉吾石曲难过地念叨：“这么好的人，怎么就没了呢？”他是蔺江平在下基层督导脱贫、结对帮扶活动中结的一位“亲戚”，屡受其帮扶之益。

在众人眼中，蔺江平是位壮实的硬汉，正处于人生黄金时期，他关爱基层民警，对公安岗位无比热爱，工作成效有目共睹。

12月10日，蔺江平从成都休假返岗——这是他工作20年来第一次休满假——便连续加班，出外勤。17日当天，他先后带队前往江让乡（海拔4800米）和美朵公安一级检查站（海拔4800米）检查、指导基层工作，慰问执勤民警，半夜方归。

此时，距离他到措勤县上任整一年。措勤是阿里下辖7个县中平均海拔最高的县，达4700米，部分地区更高，条件极为艰苦。

蔺江平上任后，大刀阔斧进行改革。局里共有正式民警101人、辅警36人，在经过半年调研、多次和班子成员讨论研究后，蔺江平调整了60人的岗位。

作为一名新调任的领导，这么干需要勇气，需要识人的眼光，需要操作技巧，也需要心底无私。否则，极易影响队伍整体的战斗力和凝聚力，继而影响自身前途。但事实证明，他是成功的。把合适的人放在了合适的岗位，局里的工作效率、工作作风明显提升。

“他确实敢想，敢干，有魄力，有能力。” 魏立说。

魏立后来为蔺江平整理个人材料，愕然发现，这位领导虽然职场生涯屡受重用，却连份荣誉证书都没有;几番询问之后才知道，每到评奖，他都让给了别人，“他好像对荣誉不感兴趣，心思都在干事上。一般人真做不到，毕竟荣誉和待遇是挂钩的——连我也有不少证书。”

蒋步轩是措勤公安局的一名警务站长，在他心中，“蔺书记很像一株红柳。红柳是阿里高原上最常见的一种植物，坚韧，遍地生根，默默奉献，但从不索取。”

魏立认同蔺江平有着红柳的坚强，但他觉得，蔺江平更像一棵劲草，并不“高大上”，却无惧风寒，扎根高原守护一方平安，“而且，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阿里像他那样的英雄会不怕牺牲、前赴后继” 。

泉水湖“雪域雄鹰”

蔺江平是从阿里日土县的泉水湖一级公安检查站调任措勤的，此前他在那里当了两年站长。在阿里乃至西藏的公安系统，泉水湖检查站大名鼎鼎。如果说措勤的环境为艰苦，泉水湖则属恶劣。

泉水湖检查站海拔5118米，是西藏海拔最高的国道检查站。这里没有夏天，年平均气温零下20摄氏度，空气稀薄，五六级大风是家常便饭，七八级大风也不少见。2021年5月中旬，南方已经入夏，这里却飘着鹅毛大雪。另一个名字可映射其环境恶劣程度——2013年以前，当地人一直唤此处为“死人沟”。

站里24小时值班备勤，肩负登记检查过往车辆、服务群众、紧急救援、处置应急事件等任务。“挑战死人沟，唯我泉水湖。”这是写在检查站大门口的豪气口号，也是站里每一个人心中的坚强信念。

魏立没有去过泉水湖检查站，但他听蔺江平动情讲过：“那里好像有什么魔力，环境那么恶劣，但同志们都个顶个的精神抖擞、干劲十足。他们真的是雪域雄鹰，真的是用自己的青春守护一方平安！”

2020年10月8日，一只年轻的“雄鹰”为了抢救群众财产，不幸折翼。

当天，一名驴友的随身重要物品连同帐篷被强风刮入泉水湖中，向检查站请求帮助。站里派出4人赶往现场。“我年轻，让我来！”23岁的民警拉巴平措不顾个人安危，绑了绳索下水打捞，但由于风浪太大、湖水太寒等多种原因，不慎被卷入湖中，因公牺牲。此时，距离他主动申请进驻泉水湖检查站仅3个月，距离他加入公安队伍仅5个月。

所有人无不为这位年轻战士的热诚、不畏困难、急群众之所急的精神深深打动。“拉巴平措这种毫不犹豫、挺身而出的奉献精神，是所有公安干警的榜样。”阿里公安处政治处主任李学亮说。

令众人动容的，还有拉巴平措家人的举动。他家并不富裕，父亲早年去世，姐姐已经出嫁，母亲只是普通牧民，且身体不好。但母亲将儿子的抚恤金全部捐了出去，分文未动。

母亲说：“我不要钱，我的儿子当了警察，又这么勇敢，他为救别人献出了生命，我以他为傲。”

在阿里公安心中，泉水湖的“苦”已经成为某种标杆，泉水湖的精神也已成为标杆，这里充满挑战，也充满吸引力。接受过泉水湖的磨砺与考验已成为一种荣耀。

29岁的蒋步轩说：“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去那里接受锻炼。”

阿里公安不好干

“阿里公安不好干。”阿里地委委员、政法委书记沈照山说，2019年阿里公安系统因公牺牲5人，2020年牺牲3人。

公安本就比一般职业辛苦，但阿里公安“不好干”还有自身的独特原因。

一是无法改变的高原环境。

高原低压、低氧、气候干燥寒冷、太阳辐射强，普通人在海拔3000米以上就会出现高原反应，如气喘、胸闷、血压升高、嘴唇干裂等，睡眠不好则是通病。

阿里的平均海拔为4500米，空气含氧量不足平原地区的50%。可参考的数据是，拉萨市区海拔为3650米，成都为500米，北京为44米，宁波为5米。

身高1.8米的魏立是体育生毕业，身体底子极好，在措勤县工作12年后，血脂高、头痛、肺水肿等诸多毛病找上了他。

泉水湖检查站更具典型性。蔺江平的牺牲，和他在泉水湖积攒下身体隐患不无关系。现任站长多吉加布上任一年，不仅掉发，还掉了两颗牙。曾有两名年轻民警在这里患上尿毒症。

2020年初，蔺江平（左）在慰问基层民警

因为自然环境艰苦，许多阿里公安干警的家人、尤其是外地汉族家人无法适应，导致长期两地甚至多地分居，看似平常的家庭温馨场景——团聚，于他们是宝贵的奢侈品。

蔺江平的父母、妻子和孩子都在成都;

沈照山的妻子在拉萨，父母在成都，孩子在南京上学;

李学亮的妻子在拉萨，父母在遵义，孩子在北京上学;

魏立的父母、妻子都在西安;第一任妻子因为长期两地分居而离婚，老父亲肝癌晚期住院，魏立因工作未能见其最后一面……

“对家人愧疚太多了。”这是他们共同的心声。

地广人稀是另一大挑战——地域广，战线长，辛苦奔波是常态。阿里辖区面积达34.5万平方公里，总人口12.3万，平均每平方公里仅0.3人。其下辖的改则县，面积和浙江省相差无多。

面积很广，但警力配比较低。

措勤县公安局的警情热线5部座机需24小时值守，但整个部门只有3个人。值班民警普穷说。“人手不够，压力确实大。”

阿里地区位于我国西部边陲，北与新疆相邻，西南与克什米尔地区及印度、尼泊尔等国毗邻，边境线长达千余公里，居住着藏族、汉族、蒙古族、回族、维吾尔族等27个民族。

在阿里，需面对反分裂、反暴恐、反蚕食斗争，维护边境地区和平与安宁，维护和发展民族平等、团结、互助的和谐关系，公安责任重大，压力也就更大。

守护万家灯火

令沈照山骄傲的是，阿里公安虽不好干，但阿里公安干得相当好。

2016年至今，阿里有3名干警被授予全国公安系统二级英模称号;2017年泉水湖检查站被国务院授予“全国模范基层单位”荣誉;2020年，在西藏自治区“平安建设”检查考评中，阿里位列7个地市区的第一名。

“最欣慰的，是老百姓的认可。”沈照山说，他曾走访多地市场商户，发现其晚上将货物堆放在门口，一点都不担心被偷，“因为社会治安好，大家安全感强。”

阿里公安干得好，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这里是英雄辈出的地方，红色精神代代相传。

先遣连精神和孔繁森精神是阿里精神的代表。

1950年，西北军区第二军独立骑兵师派遣一支由汉族、回族、藏族等7个民族共135人组成的进藏先遣连，从新疆出发，翻越海拔6400米高的昆仑山，克服各种难以想象的困难，63名战士光荣牺牲，于次年8月将第一面五星红旗插上了阿里地区。

“我从来没想到过，还有这样一群人曾过着这样一种生活……因天气恶劣，指挥长三根手指冻伤被切掉，还坚持做记录工作，还把药物让给其他战友……他们的精神深深触动着我的心，成为了我工作上的动力。”2021年4月，蒋步轩在参观进藏先遣连纪念馆后，写下心得体会。这样的参观、学习，阿里公安系统每年都会组织多次。

蒋步轩老家在山清水秀的桂林，来阿里的头两年，一度觉得条件太艰苦而情绪低落、想回家。现在他已在措勤公安局待了11年，成为青年骨干。

“干得好”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阿里的建设发展越来越好，人民生活越来越幸福，守护万家灯火的动力也因此越来越强。

魏立曾经不解，蔺江平的父亲曾在阿里从警30年，以他的人脉和个人能力，有不少机会能调离这个“苦地方”，为什么非得扎根于此？

蔺江平回答：“我在高原生活、成长，亲身经历了阿里的发展变化，目睹了阿里的日渐繁荣，更深知阿里当前安定和谐的成果来之不易，这里就是我的家。”

几个数据可一窥阿里的“日渐繁荣”：2018年，全地区15-40周岁人口的人均受教育年限达12年，是1978年的6.6倍;2015年全地区的贫困发生率为28.7%，2020年下降为0，历史性消除绝对贫困;2020年，地区生产总值完成68.6亿元，为2015年的1.8倍，年均增长13.1%。

在一段资料视频中，蔺江平曾讲述因为陪伴家人太少，6岁的儿子对他说：“我长大也要当警察，但不想当爸爸这样的警察，要当一个天天晚上能回家陪妈妈的警察。”蔺江平当时泪花闪动：“我们当警察，就是舍小家顾大家。等你长大了，做了真正的警察，就会理解爸爸，就会知道爸爸为什么回不了家。”

花兒为什么这样红？因为一代代人用青春、热血和忠诚浇灌着它。

进藏先遣连纪念碑（司源/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