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卞之琳诗歌中的“距离”

2021-09-01曲宏一

河北画报 2021年12期
关键词:卞之琳人际时空

曲宏一

西南交通大学中文系

在中国新诗史上,卞之琳是承上启下的重要一环。其中《距离的组织》(1935)因晦涩、冷凝、注释密集的特色,历来为各家解读。本来是对立的意象被联系在一首诗中,弥合了时空上的距离。纵观卞之琳的创作,一直存在对“距离”的书写。鉴于1938年后卞之琳的写作与30年代前中期有很大的风格差异,本文主要选择卞之琳1930-1937年的作品进行研究。

一、卞之琳诗歌中普遍存在的“距离”

卞之琳诗歌中的“距离”可以划分为具体和抽象的距离。在30年代前期,他首先书写的是空间中的具体距离,如《航海》(1935)中,轮船一夜二百里的长途与多年前的“蜗牛银迹”形成对照,这一长一短的空间距离暗含着传统与现代的碰撞。轮船行进的速度甚至让人产生“时间落后了”的错觉,似乎人类已经摆脱了自然规律的束缚。但是“多思者”又对距离差距感到疑惑,面对现代文明带来的变化,他仍需要转换思维。

此外,诗人还采用回忆追溯的方式,弥合了时间的距离。如《还乡》(1933),在孩子兴奋的讲述中,成年人的感叹反复插入,“绿带子抽过去”暗示成年人不能重拾对未来的兴奋感。诗歌虽联系了两段时间,却不能使其中的距离感消失,反而凸显了成年人对人生旅途的失望。

在进行不同时空的转换跳跃时,卞之琳显示出他精神上的迷茫。诗人将自己的心情概括为“小处敏感,大处茫然”[1]。自己与激昂的时代风气格格不入,而个人命运的难题在永恒奔走的时间面前犹如沧海一粟,于是他只能像“倦行人”一样在各个时空中徘徊。

1935年是卞之琳向“主知诗”转变的年份。江弱水曾说:“从1月的《距离的组织》开始,就像是一道分水岭,将卞氏的战前诗划为前后大异其趣的两个部分。……是因为卞诗从情景的写实一下子转入观念的象征。”[2]卞之琳对“距离”的书写上升到了抽象的高度,分界在于“距离”传达出的意境不同。

在书写具体的时空距离时,诗人传达的意境可以被读者捕捉,而在抽象时空距离的书写中,卞之琳以自己脚下的位置为圆点,将思维抛射到四面八方,让思维探索梦境、深入微观世界、延伸到历史长河中,形成一个半径无限的球体。他想表达的不再是某种具体的情感,而是通过距离的构建展示意识的流动与思维的美感,表现内心艰涩的探索过程。写诗对于他是一种生命体验,一种沉思与独白,他并不要苏息与逃避,而是要直面生存的痛苦,从而结晶与升华。[3]

此时卞之琳还书写了另一种抽象的距离——人际距离。张枣在解读卞诗时说:“这个世界上没有陌生人,人与人之间玄妙的关系对于一些人来说就是诗意点,仿佛一条珠链上的珠子相互映照。”[4]如《泪》(1937):

巷中人与墙内树

彼此岂满不相干?

岂止沾衣肩掉一滴宿雨?

人并非无泪,

而明白露水姻缘,

你来画一笔切线,

我为你珍惜这空虚的一点。[5]

即使人际之间存在物理上的距离,也会因“肩上的宿雨”产生联系的机会。“泪”象征着人们心灵相通的结晶,哪怕相通的可能性如“圆上的虚线”一样无望,诗人仍想珍惜人际联系的一瞬。

可以看出,卞之琳从具体的时空距离转向了抽象的象征,表现的诗境也有了极大地拓展。这既是符合他性格的自然选择,也体现了他作为一个现代人的独特体验。

二、“距离”与存在:卞诗中的性格与现代体验

在北大读书时,卞之琳受法国象征主义诗派的影响,写下了散文《流想》。(1930年发表于《骆驼草》,署名大雪)文章捕捉了日常生活中的细微感受,并进行思维的联想与发散,与波德莱尔的《应和》有异曲同工之妙。在敏锐感受力的基础上,他却选择了抒情的节制:“我写诗,而且一直写的抒情诗,也总在不能自已的时候,却总倾向于克制,仿佛故意要做‘冷血动物’。”[6]受这种抒情方式的影响,有人认为他的诗歌“不够宏大”。对此,卞之琳很有“自知之明”:“如果说我还有点自知,如果说写诗是“雕虫小技”,那么用在我的场合,应该是更为恰当。”[7]这显然只是诗人的谦辞。如果他的胸怀不够宽广,又怎么能写出《距离的组织》这样包含广阔宇宙距离的诗歌呢?相反,卞之琳是一个具有“候鸟性格”的人。请看他的《候鸟问题》(1937):

你们去分吧。我要走。

让白鸽在铃在头顶上绕三圈——

可是骆驼铃远了,你听。

……

我的思绪像小蜘蛛骑的游丝

系我适足以飘我。我要走。

“那种生来就有候鸟习性的人,关在四壁中永远也不会快乐。”[8]虽然身在北平,诗人的思绪早已飘到了远方。最终他坚定了信念:“我要走。”他明白,要像候鸟一样飞走,才能超越现实生活与个人喜怒,获得真正开阔的精神世界。

“距离”也反映了卞之琳的现代性体验。1932年,卞之琳翻译了T·S·艾略特的《传统与个人才能》。艾略特提出“将传统视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即艺术家将眼光、审美趣味、创造的潜力局限于当下是远远不够的,他们必须要培养“历史的意识”,理解传统的过去性与现存性,在矛盾中认识到自己在时间中的存在方式。

卞之琳发现,“相对”的哲学观可以将不同时空中的事物用联想与想象联系起来。《音尘》(1935)就是最好的体现:当我想象自己坐在泰山顶“一览众山小”时,朋友眼里庞大的火车站只是“金黄的一点”。在大自然中,一个人的存在就像“虚线旁那个小黑点”。人类实际上无法占有自己存在的空间,也不能永存于时间长河中,那么不如无为而治,将自己融入大环境中,达到个体与自然界的合一。这首诗的传统题材被赋予了“历史的意识”,将传统与现实合二为一,“咸阳快马的蹄声”与“绿衣人的门铃”将上千年的时空距离骤然缩短,在相对性的宇宙中,几乎所有对立的概念都互相抵消,被共同引向一片和谐的静谧。[9]

但是卞之琳逐渐对这种去主体化的存在方式产生了疑惑。在散文《成长》中他说:“把一件东西,从这一面看看,又从那一面看看,相对相对,使得人聪明,进一步也使得人糊涂……”[10]“绝对的相对”使他能穿梭于时空中,但又找不到个体存在于世上的必要性。诗人转向儒家哲学寻求解释:“何妨平均一下,取一个中庸之道?何妨来一个立场,定一个标准?何妨来一个相对的绝对?……我们不妨就人立标准,我们脚踏实地,就用脚来量吧,一脚一foot,两脚两feet。”[11]于是他写下了“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诗句——“黄色还诸小鸡雏,青色还诸小碧梧,玫瑰色还诸玫瑰,可你回顾道旁,柔嫩的蔷薇刺上,还挂着你的宿泪。”[12]此时卞之琳已经坚定了自己的信念:虽然“相对”能使他的思维自由地穿梭于时空之中,但他仍选择脚踏实地,在世界上留下一点存在过的结晶。这是他1938年后诗歌创作的理论先声。

除了对存在方式的思考,卞之琳还注意到现代社会中的人际距离。

传统儒家思想认为“礼”是人际交往中必须遵守的准则。在一个人说话做事之前,重点是“做什么、怎样做才符合伦理规范”,目的是将人际交往纳入统治范畴,以维持封建政治的秩序。这样的结果是只建立了个人与社会的联系,而忽视了真正重要的“我和你”的联系。[13]

在现代社会中,传统的人伦关系被经济关系接手,这种关系的问题是:人与人的联结主要靠物质上的契约,情感联系则越来越稀薄。人们在面对彼此时感到陌生、在相遇时有意疏远,降低了理解与沟通的可能性。但这并不意味着现代人排斥亲密的人际关系,只是现代人通常会将自我意识放在首位,害怕过近的人际距离会侵犯自己的精神独立性,因此只能僵持在可望不可即的矛盾位置。卞之琳的《无题》五首就反映了这种复杂的现代人际关系:

在第一首中,诗人将自己喻为“一道小水”,恋人的到来使他的心犹如春潮。然而他是犹豫的,不敢贸然拉近二人的距离,又期盼她能发现自己炽热的情感——“南村外一夜里开齐了杏花”。在第二首诗中,诗人陷入了热恋:“门上一声响,你来得正对!” 他将自己的痴念分担在室内的物品上,当恋人来到这个房间,自己的心才活了过来。“点金指”、“门上一声响”都代表的是二人精神距离消失的一瞬。但二人的精神联系并不是紧密的,第三首诗人写到“月台上的绿旗”,代表二人在精神上无法消失的距离。但他心中仍不能释怀,在第四首中表示“我想要研究交通史”——跨越遥远的距离,将远方的信物带给心上人,使二人的心灵得以沟通。诗人的心情是矛盾的,如果二人更进一步,朦胧的美感就不复存在;如果拉开距离,这段联系注定消散。诗人在其中不断徘徊,咀嚼着人际交往带来的矛盾感受。

本文通过分析卞诗中的“距离”,探究了卞之琳的个人气质、现代意识与哲学观念。限于学力不足,文中的分析仍很浅薄。笔者希望,随着自己学识的不断积累,在今后能继续进行研究。

猜你喜欢

卞之琳人际时空
跨越时空的相遇
卞之琳《断章》
微信聊天自我表扬的人际和谐管理研究
镜中的时空穿梭
人际自立特质、人际信任与合作行为关系研究
搞好人际『弱』关系
玩一次时空大“穿越”
卞之琳的苦恋
沈从文:帮人无须更多理由
时空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