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知觉回忆在《追忆逝水年华》中的审美功能

肖森博

云南民族大学

《追忆似水年华》共七卷，分为15 部，除了第一部《在斯万家那边》中关于斯万的恋爱故事采用了第三人称描写手法，其余都是通过第一人称叙述出来的，用回忆来贯穿全文。小说中的叙述者“我”是一个家境富裕而又体弱多病的青年，从小对书画有特殊的爱好，曾经尝试过文学创作，没有成功。他经常出入巴黎的上层社会，频繁往来于各茶会，舞会，招待会及其他时髦的社交场合，并钟情于犹太富商的女儿吉尔伯特，但不久就失恋了。此外，他还到过家乡贡布雷小住，到过海滨胜地巴培克疗养。他结识了另一位少女阿尔贝蒂娜，发现阿尔贝蒂娜是同性恋，便决心娶她为妻，以纠正她的变态心理。他把阿尔贝蒂娜禁闭在自己家中，阿尔贝蒂娜却设法逃跑，于是，他多方打听她，寻找她，后来得知阿尔贝蒂娜骑马摔死。在悲痛中他认识到自己的禀赋是写作，他所经历的悲欢苦乐正是文学创作的材料，只有文学创作才能把昔日失去的东西找回来。

普鲁斯特通过《追忆似水年华》给我们展示了他真实的自我，展示了他对世界独特的感知能力和表达方式的充满活力。在这人生长卷中，时间是第一主题。《追忆似水年华》以这个主题开端、告终。柏格森的时间理论对普鲁斯特的时间观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柏格森认为真正的时间是绵延，钟表似的机械时间是来自于某一个瞬间被提取、固化、空间化，这不是绵延。生命是由多个瞬间组成，转瞬即逝，它们构成了生命的延续性和完整，当我们把某一瞬间抓住并仔细分析时，就是把它空间化和固化，时间就被全盘抽出，从完整的生命之流中抽出了一部分从而生命变得不完整。[1]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我”在“现在”的叙述中随时回到“过去”，自如地穿梭在生命的每个瞬间，所谓时间，实际上是过去的延续。在这个追忆过程中，回忆并不是刻意的，不是人借助智力，通过推理、文件和佐证去重建的，这个过程是无意识地回忆，是在偶然某个当“我”发现某物的感受和童年的感受相契合时，旧日时光便陆续出现了。一杯茶、一首乐曲、散步场上的树木、钟楼等等。知觉回忆让普鲁斯特不再拘泥于现实主义的艺术法则，他重新构建了一个生命世界，他的生命不分过去与现在，意识可进可退，时间可进可退，在这些知觉回忆中最先叩开过去旧日时光大门的便是玛德莱娜点心。

一、知觉回忆——玛德莱娜点心

《追忆似水年华》以玛德莱娜点心事件展开了整个故事。贡布雷是“我”的故乡，是一切回忆的开端，在很长一段时间了，“我”在梦中所回忆到的贡布雷只有简单的情节和环境，“我”并不会自愿地去回想贡布雷的其他往事，但母亲递过来的一块玛德莱娜小点心却让“我”感到了情感和一些在无意识中出现的印象的闪回记忆，但这记忆并不是具体的，它所记录的是一种模糊的感觉和情感，一开始“我”以为这是茶水带来的，但“我”再三品味茶水后，并没有找到我追求的真实，然后“我”认为是在内心里，但“我”也未能从内心中找到答案，就在“我”苦苦思索时，“回忆却突然出现了：那点心的滋味就是我在贡布雷时某一个星期天早晨吃到过的‘小玛德莱娜’的滋味（因为那天我在做弥撒前没有出口），我到莱奥妮姨妈地房内去请安，她把一块‘小玛德莱娜’放到不知是茶叶泡的还是椴花泡的茶水中去浸过之后送给我吃。见到那种点心，我还想不起这件往事，等我尝到味道，往事才浮上心头；也许因为那种点心我常在点心盘中见过，并没有拿来尝尝，它们的形象早已与贡布雷的日日夜夜脱离，倒是与眼下的日子更关系密切；也许因为贡布雷的往事被抛却在记忆之外太久，已经炼迹依稀，影消形散；凡形状，一旦消褪或者一旦黯然，便失去足以与意识会合的扩张能力，连扇贝形的小点心也不例外，虽然他的模样丰满肥腴、令人垂渡，虽然点心的四周还有那么规整、那么一丝不苟地绉褶。但是气味和滋味却会在形销之后长期存在，即使人亡物毁，久远的往事了无陈迹，唯独气味和滋味虽说更脆弱却更有生命力；虽说更虚幻却更经久不散，更忠贞不二，它们仍然对依稀往事寄托着回忆、期待和希望，它们以几乎无从辨认的蛛丝马迹，坚强不屈地支撑起整座回忆的巨厦。”[2]扇贝形的玛德莱娜的点心是“我”生活中常常会在点心盘中见到的，但仅仅见到并不会激起“我”的回忆，只有关键节点的触发才能带来的无意识的印象的闪回记忆，普鲁斯特正是用文字完美地重现了这一时刻，当气味与滋味交织在一起时，一瞬间让人产生了时间立体的错觉，时间被找回来了，玛德莱娜小点心只是一个偶然的事件，现实的特质与它所具有的特质相同时，童年的贡布雷就被带到了现实世界。“虽然我当时并不知道——得等到以后才发现——为什么那件往事竟使我那么高兴，但是我一旦品出那点心的滋味同我的姨妈给我吃过的点心的滋味一样，她住过的那幢面临大街的灰楼便像舞台布景一样呈现在我的眼前，而且同另一幢面对花园的小楼贴在一起，那小楼是专为我的父母盖的，位于灰楼的后面（在这以前，我历历在目的只有父母的小楼）；随着灰楼而来的是城里的景象，从早到晚每时每刻的情状，午饭前他们让我去玩的那个广场，我奔走过的街巷以及晴天我们散步经过的地方。就像日本人爱玩的那种游戏一样：他们抓一把起先并没有明显区别的碎纸片，扔进一只盛满清水的大碗里，碎纸片着水之后便伸展开来，出现不同的轮廓，泛起不同的颜色，千姿百态，变成花，变成楼阁，变成人物，而且人物都五官可辨，须眉毕现；同样，那时我们家花园里的各色鲜花，还有斯万先生家花园里的姹紫嫣红，还有维福纳河塘里漂浮的睡莲，还有善良的村民和他们的小屋，还有教堂，还有贡布雷的一切和市镇周固的景物，全都显出形迹，并且逼真而实在，大街小巷和花园都从我的茶杯中脱颖而出。”一块玛德莱娜小点心让马塞尔以为的早已化为乌有的贡布雷往事又重新鲜活了起来，玛德莱娜敲开了贡布雷的大门，在贡布雷的周围伸展着一片既熟悉又神秘的地带，这个地带被分为了两“边”：斯万那一边，即斯万家的产业当松维尔，和盖尔芒特那一边，即盖尔芒特家的城堡所在地。[3]这两边对于马塞尔来说曾经都是陌生、迷人、秘密的世界，盖尔芒特、斯万夫人、希尔贝蒂这些一开始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名字代号，后来他进入了盖尔芒特家的生活圈子，这些名字就变成了有血有肉的人。玛德莱娜小点心将童年的贡布雷带到了现实世界。

二、审美功能

普鲁斯特的气质是神经质的，敏感到病态的程度，普鲁斯特的家境还算不错，母亲对他异常的宠爱，但是正是由于这种关系，才使得普鲁斯特不具备普通人的那种对于生活残酷的耐性和容忍能力，他迫切地需要补偿、解释和安慰。他身患哮喘病，虽然经过治疗病情达到了痊愈的状态，但是在他二十四岁的时候，哮喘病再次降临到了他的身上，他每年都必须有一段时间闭门谢客。他有着高于常人的对于外界事物细腻感知，而隐居有助于把生活转为艺术，在随后祖母、父母的相继离世更是让普鲁斯特失去了心理为数不多的寄托，而他的敏感让他更进一步地走向孤独，而且也正是由于这种孤独才会使得普鲁斯特更加在意回忆。玛德莱娜小点心作为知觉回忆，推动了情节，将童年的贡布雷带入了现实世界，音乐家凡德伊和他的音乐作品在小说的结构和主题上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不少批评家和研究者认为“小乐句”与小说中的两名重要人物角色斯万和叙述者马塞尔的爱情故事有关，被视为他们爱情的一个象征。两名人物角色均有被音乐唤起往昔爱情回忆的经历。在小说中断断续续出现，成为连接小说第一卷到最后一卷的线索之一。音乐在其中所具有的小马德莱娜蛋糕式的作用，成为唤起回忆、使过去复苏的助手，带领聆听者完成一次时间之旅。音乐与联想、回忆有关，并在小说中起到了类似锚点的作用：对于当时聆听音乐的斯万和马塞尔来说，他们借由凡德伊的小乐句回到了过去（爱情经历、以前聆听凡德伊音乐的经历）；对于作为《追忆似水年华》文本的叙述者马塞尔来说，则是以成长后的马塞尔的身份对过去的自己聆听音乐的经历进行了回顾和分析。[4]

一切的文学作品都应该是审美的，“审美”这一本体性质是文学之所以为文学的起因所在。《追忆似水年华》作为经典佳作，受到读者追捧，正是因为它具备审美功能，能使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可以获得精神的享受与愉悦感的获得，在马塞尔的情感流露宣泄时，沉浸其中，一同升华。时间是《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一主题，普鲁斯特知道自我在时间中不断解体，但并不是完全消失，人的过去的意识会浮现出来与现在的意识交织在一起，这就会重新组织人的时间感，形成一种在主观感觉中具有直接现实性的时间感。所以普鲁斯特的过去不是回忆而是召回，知觉回忆就是召回的关键触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来回的时空跳跃、现实与过去的交融正是依靠知觉回忆来完成的，在第一卷的结尾，普鲁斯特写道“在现实之中去寻找记忆中的图景是何等的矛盾，后者的魅力得之于回忆，得之于没有通过感官的感受。我当年认识的现实今日已经不复存在。只要斯万夫人不在同一时刻完全保持原有的模样到来，整条林荫大道就会是另一副模样。我们曾经认识的地方现在之处于这样一个小小的空间世界，我们只是为了方便起见，才给它们标出一个位置。它们只是构成我们当年生活的相邻的诸印象中的一个小薄片；对某个形象的回忆只不过是对某一片刻的遗憾之情；而房屋、道路、大街，唉！都跟岁月一样易逝！”[5]现实的时间是一逝不复返，但心理的时间是可以召回的，知觉回忆将现实与记忆连接，使时间链条绵延，建构起一种独特的时间艺术。这种创造不同于传统的小说叙事，普鲁斯特认为时间将回忆孕育于我们平常容易被忽略的细节之中。单个记忆所会引发出来的其他记忆，这些记忆会组合在一块形成多个记忆画面，成为连续不断的画面。读者跟随着马塞尔通过知觉回忆在现实与回忆中来回穿梭，故事前后看似没有直接的连续，但却是依靠回忆延展开的，使读者跟随回忆可以追寻的。知觉回忆带领读者冲破现实的束缚，以最为直观的印象感受马赛尔内心最深的情感，将生活升华为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