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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义的生成与价值转换

2021-08-30程明社

当代文坛 2021年5期
关键词:孙少平平凡的世界读书

程明社

摘要:1980年代读书热成为社会风潮,并被许多作家反映在小说中。在路遥的作品里,主人公几乎都迷恋读书。《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在异常艰难的处境中,借助读书不断思考人生、突破自我,展现出一种超越苦难的精神。读书让孙少平有了高尚的品格。在黄原市,孙少平通过将现实世界转换为书中世界并对其赋值而让其产生意义。孙少平的读书图式展现了“青年”将追求和信仰与现实结合,与群众结合的新的价值路径。在当下也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

关键词:《平凡的世界》;孙少平;读书;价值转换

一  读书的希冀与追求

《平凡的世界》聚焦于1975—1985年的社会生活,此时期,社会转型的大幕正徐徐开启,孙少平这样的农村青年渴望融入社会发展的大潮中,突破自己身份的限制和思想的局限,在更广阔的舞台上拼搏闯荡一番,实现人生价值。对孙少平来说,实现这个愿望最有效的途径就是读书。体力劳动可以让他成为一个出色的农民,但通过读书进行思想的锻造改造才能让他适应并创造新的生活。同时,读书热也是这一时期的社会氛围,“从上世纪80年代初,直到1989年后,整个近10年时间里,中国都处于全民饥渴阅读状态之中。”这种读书热的兴起与改革开放的思潮有关,改革开放需要新思想、新知识的介入,读书成为人们改变命运的重要途径,读书热也在这个背景下产生了。孙少平读书比这种社会风潮还略早了几年,对于物质资源异常匮乏的他来说,只能从书中去汲取精神力量了。他读了比周围的人更多的书,其中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红岩》《创业史》《马丁·伊登》《热爱生命》《马克思传》《斯大林传》《居里夫人传》《艰难时世》《简·爱》《苦难的历程》《复活》《欧也尼·葛朗台》《白轮船》《简·爱》《热妮娅·鲁勉采娃》《一些原材料对人类未来的影响》等书籍以及报纸《参考消息》。在这些书中,文学书籍占据了绝大部分,这并非孙少平一个人的偏好,而是因为文学往往承担着更多的社会功能,特别是在社会转型期,“文学都是第一个跃出战壕的冲锋者”,当未来社会图景的理性构建还不是十分清晰明了的时候,文学用形象的方式提供了诗意的想象性图景。

孙少平从书中得到了什么?他在读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之后的感受给我们提供了一些线索。“天黑严以后,他还没有回家。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禾场边上,望着满天的星星,听着小河水朗朗的流水声,陷入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思绪之中。这思绪是散乱而飘浮的,又是幽深而莫测的。他突然感觉到,在他们这群山包围的双水村外面,有一个辽阔的大世界。而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朦胧地意识到,不管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不管人在什么样的境况下,都可以活得多么好啊!在那一瞬间,生活的诗情充满了他十六岁的胸膛。他的眼前不时浮现出保尔瘦削的脸颊和他生机勃勃的身姿。他那双眼睛并没有失明,永远蓝莹莹地在遥远的地方兄弟般地望着他。当然,他也永远不能忘记可爱的富人的女儿冬妮娅。她真好。她曾经那样地热爱穷人的儿子保尔。少平直到最后也并不恨冬妮娅。他为冬妮娅和保尔的最后分手而热泪盈眶。他想:如果他也遇到一个冬妮娅该多么好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孙少平接触的第一本文学书,这本书对他产生了巨大影响,这种影响可以概括为三个方面:对群山环抱的双水村外面辽阔的大世界的向往,对充满诗意的生活的期待,对美丽爱情的渴望,这三个方面最终凝聚为对幸福生活的追求。

孙少平的生活太苦了,但是苦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他向往的是独立而满是希望的生活,只要能像男子汉那样去过一生,再苦都没有关系。毕业回家后,孙少平老感觉远方有一种东西在向他召唤,他在不间断地做着远行的梦,这是他所读的书中一个个人物对他的召唤。孙少平决定离家揽工的时候,农村生活已经变得充满希望,他家里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而且看起来前景辉煌,他却急迫地要开始一段新的旅程,他害怕自己会被生活的小山村消磨掉了勇气和梦想。

那么什么是他要追求的幸福呢?孙少平在黄原市东关大桥底下等待揽工受挫的时候心里想,和过去战争年代牺牲的人相比,现在自己能安然立在桥头,准备劳动和生活,这就是幸福的;幸福不仅仅是吃饱穿暖,而是勇敢地去战胜困难。在田晓霞去省城工作之前,孙少平在古塔山上第一次拥抱并且亲吻了田晓霞,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幸福,觉得从此以后就可以自豪地说自己没有在人世间枉活一场!在煤矿工作一段时候之后,孙少平第一次去了省城,他认识到:幸福,或者说生存的价值,并不在于从事什么工作,在艰难困苦之中,同样包含着人生的幸福。对孙少平来说,幸福就是在自由意志的支配下,既脚踏实地,又不断超越自我。孙少平在读完《白轮船》之后,与田晓霞见面时激动地朗诵着吉尔吉斯人的那首古歌:“有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耐塞”,这正是孙少平一直以来所追求的:宽阔的胸怀、苦难的处境、自由的意志。《白轮船》是孙少平所读书中,继《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之后又一本深受触动的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为他打开了寻找幸福生活的一扇窗子,《白轮船》则让他愈加热爱现实的生活、发现现实生活中的伟大意义和幸福之处,正如他在离开黄原前向黄原告别,称黄原是幸福之邦、神圣之地!

在双水村,他厌倦周而复始被动地生活,厌倦了自己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顾忌周围其他人的想法的瞻前顾后。在出走的路途中,他不断思考着人生的意义,足迹不断向远方延伸。止步铜城并非孙少平奋斗的终结,而是他在广阔的天地里找到了人生的意义。来铜城之前,他日复一日地揽工,同时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去帮助小翠、帮助萝卜花,现在,他找到了自己奋斗的方向,他可以学习新的知识去提高煤矿现代化生产能力,去帮助更多的人。从铜城开始,他的幸福不仅僅属于他自己,而且属于更多的人,这种转变是根本性的、更高层次的。

田晓霞是孙少平的精神导师,师傅王世才则是孙少平现实中的导师。田晓霞引导孙少平不断从书中汲取精神力量,孙少平认识到了能勇敢地去战胜困难就是幸福的。田晓霞也给了孙少平浪漫的爱情,偶尔一次的见面,成为孙少平一段时期内另一种精神力量的源泉。如果说田晓霞大部分时间在引导孙少平前进,是孙少平成长中的引路天使,那么王世才则给了孙少平另一种认识生活的视角。在王世才这里,一切都平平常常、普普通通,但是温馨与幸福展现于生活的点点滴滴,日子虽然不富裕,但是依然崇高,王世才对妻子的爱、对儿子的爱、对少平和其他工友的爱,让他随时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这种平凡中的幸福、苦难中的幸福与孙少平的人生处境和精神追求是内在契合的。田晓霞和王世才都为了救别人而牺牲了自己,孙少平失去了自己的人生导师,但他也意识到了人生的意义,是到了自己去继承的时候了。他最终选择回到了铜城,继承了王世才的工作,也承担起照顾王世才妻儿的责任,爱情升华为博爱,博爱的胸怀让他再一次超越了自己,而超越自己,本身就是幸福的归宿。

二  读书与个人成长的互动与张力

孙少平作为双水村的读书人,他一边劳动一边读书,他对劳动和读书都有深刻的认识,那就是只有劳动才能让人获得尊严。无论是在双水村劳动还是在黄原市揽工,或者是在铜城煤矿工作,孙少平不仅没有厌恶、没有逃避过劳动,他甚至珍惜每一次劳动的机会,抢着去干最重的体力活,他“热爱”自己的劳动,劳动不仅仅是生存的需要,这种充满牺牲精神的劳动方式使他能尽快融入每一个他要面对的新的群体。《平凡的世界》中除了孙玉亭、王满银、金富等少数几个人之外,整个社会大都有吃苦耐劳的精神。孙少平不仅仅是个劳动者,还是个思考者,读书让他能不断地反思生活,也反思自己。他在极端艰难的条件下思考劳动的意义、人生的意义,他不断超越自己,越走越远,给予他力量的是书本、是知识。孙少平不断读书,他从书中汲取了战胜困难的信心和力量。乡村和城市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劳动和知识的意义也因此变得不同,在乡村、甚至在城乡结合地带,劳动是最好的通行证,孙少平在黄原市揽工的时候,不得不隐瞒自己读过书、做过老师的经历,在这里,读书与体力活毫不相干甚至相互冲突,但是在黄原市、在省城,读书的经历更容易获得认同感,他靠读书赢得了贾冰、甚至田晓霞周围人的好感。

《鋼铁是怎样炼成的》是孙少平读的第一本书,也是他思考的逻辑起点,作者安排它在作品里早早出场。虽然当时图书十分匮乏,孙少平读的书大多是从不同渠道借来的,但是他读的书既有苏俄文学,也有欧美文学,而且除了他在课堂上看《红岩》被老师提醒之外,其他时间他可以自由阅读他借到的书籍,说明当时读书的氛围已经比较宽松和自由。文学书籍让孙少平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向往和期待,而让孙少平不断反思自己生存处境的还有文学之外的书籍,孙少平阅读视野的扩大,田晓霞起到了关键作用。

田晓霞是孙少平很长一段时间的精神导师,孙少平觉得每次和她交谈,都能使自己的头脑多开一扇窗户。田晓霞向孙少平推荐了《参考消息》《各国概况》《马丁·伊登》《热爱生命》等书籍,引导孙少平进入一个更广阔的的世界。少平把《热爱生命》看了好几遍,晚上做梦都梦见他和一只想吃他的老狼抱在一块厮打,这只狼成为他以后在生活中经历各种苦难的隐喻,成为他战胜苦难,不断超越自我的力量支撑。读了田晓霞推荐的书籍后,孙少平开始用更广阔的目光看待自己和周围的事物,对生活增加了自信和审视的能力,开始用各种角度从不同的侧面观察自己生存中的各种境况。从表面上看,这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实际上他已经挣脱和超越他出身的地方。他不甘心在农村度过自己的一生,即使外面的世界充满了风险,他也要出去闯荡一番,这不是为了金钱或荣誉,而是出于青春的激情,出于自己决定自己命运的冲动。之后,孙少平出走、接受苦难的磨砺、思考人生的意义,最终让田晓霞觉得孙少平已经反转成为自己的引路人。

孙少平读的书大都包含有个人自我奋斗的精神,保尔·柯察金、牛虻、简·爱、于连、马丁·伊登等主人公,都有着坚韧、在苦难中不断突破自我的特点,孙少平从他们身上不断汲取力量,不断超越自我。这种超越是一个复杂的过程,书本可以给孙少平以力量,也同样给他带来了痛苦,他越是渴望超越平凡的生活,越是觉得自己的生活平凡无奇,越是觉得生活平凡无奇,越渴望超越,所以他急迫地从双水村出走。

与牛虻、简·爱、于连、马丁·伊登等小说主人公不仅是自我奋斗的英雄,而且也是愤世嫉俗的青年不同,孙少平选择性地继承了前者,拒绝了愤世嫉俗这一面,表现出了极强的社会适应性。他可以轻松在农民、揽工汉、煤矿工人之间进行身份切换。他在艰难的生存条件下可以跳进洪水不顾安危地去救曾经给他难堪的跛子姑娘侯玉英,可以把自己靠揽工辛苦赚来的血汗钱给受包工头欺负的做饭丫头小翠,可以冒着生命危险在煤矿底下救遇到危险的工友安锁子。也可以低下头去诗人贾冰家里借宿、去亲戚马顺家里求助。孙少平没有传统意义上读书人的清高和执拗,他有着自己的高尚情操和灵活变通。孙少平不像高加林那样去谈什么国际问题,他也顾不得像田晓霞的同学们高谈阔论或愤世嫉俗地忧患人类的命运。在头顶着星空的同时,他也在脚踏实地地生活。

作者路遥可能认为,早期的读书经历不足以支撑孙少平走得更远,文学书籍中人物教给他的是在与苦难斗争的精神力量,而不是开创新天地的现实技能。兰香考上的是北方工业大学天体物理专业,金秀考进了省医学院,也许在路遥看来,进入高等教育的殿堂才能使一个农家的孩子真正改变自己的命运,融入更为广阔的世界。所以孙少平第一次到省城,就感觉自己像一片飘落的树叶一般渺小和无所适从,他难以想象,一个普通人怎么可能在这样的世界里生活下去?但是路遥用孙少平选择回到铜城证明了:农村青年实现自我价值还有另一条路,那就是在实践中磨炼自己,与生活紧密联系,与群众紧密联系。路遥让孙少平回到铜城,是让他最终选择了更有尊严的、更有意义的人生,选择了进一步改造自己,重拾数理化,自学科学知识,立志用先进的工艺和先进的技术装备煤矿,提高中国煤矿生产效率,为更多的人谋幸福。他在通过读书不断超越周围人的同时,也在不断超越自己。

三  书中世界与现实世界的价值转换

卡尔·曼海姆在谈到作为知识社会学前提的视角之获得时说:“一个农民的儿子如果终生生活在他村庄的狭小天地里,就会认为那个村庄所特有的思维方式和言谈方式都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去了城市并且逐渐适应了城市生活,就不会再把农村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视为理所当然了。”出身农民家庭的孙少平没有鄙视农民的想法,相反,他不断提醒自己、也告诫妹妹兰香,出生农民家庭会让人受益一生。孙少平也不像高加林,高加林回到农村后先羞于见人,后又去田间进行发泄式的劳动;去集市上卖馍馍喊不出口,感受到了屈辱、苦涩、悲愤。孙少平回到农村后则显得平静许多,他待人接物、劳作和生活处处显得一个出色农民应有的样子。但上学的经历和读书的思考,让孙少平警惕“安于现状、固步自封”的“狭隘性”,追求更高的生活意义。高中毕业的时候田晓霞叮嘱孙少平,“不管怎样,千万不能放弃读书!我生怕我过几年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满嘴说的都是吃;肩膀上搭着个褡裢,在石圪节街上瞅着买个便宜猪娃;为几根柴禾或者一颗鸡蛋,和邻居打得头破血流。牙也不刷,书都扯着糊了粮食囤……”孙少平回到农村后,一直在坚持读书中坚守自己的梦想,并最终走上了一条追梦的道路。

孙少平在追梦路上去过三个地方:黄原、铜城、省城。这三个地方与他生活的双水村、石圪节公社有着天壤之别,他无法用以往的经验去体察三种不同的生活,于是他将这种生活与书中的世界进行比较和转换,去辨识其中的意义,从而做出价值判断和人生选择。

初到黄原,孙少平感到的是短暂的眼花缭乱和恍惚,但是他知道这是他的“新大陆”,他不能退缩,经过炼狱般的奋斗,他在黄原站稳了脚跟,甚至将户口也迁到了黄原。在黄原揽工的过程,是一个艰难而心酸的过程,但是孙少平在离开黄原去铜城煤矿之前仍然含泪向黄原市做了庄严的告别,他将这里看作自己的幸运与幸福之邦,因为“你用严酷的爱的火焰,用无情而有力的锤砧,烧炼和锻打了我的体魄和灵魂,给了我生活的力量和包容苦难而不屈服于命运的心脏!”这是孙少平将黄原生活纳入他自己的知识体系中并进行赋值后作出的价值判断,他所读的书成为价值判断的依据,现实中的客观事物被纳入他的知识体系之中并通过联想而获得意义。田晓霞也是这么判断孙少平的,她把墙上的《伏尔加纤夫》送给孙少平:她觉得孙少平在工地上劳动时那种艰辛,那沉重,几乎和伏尔加纤夫一模一样。这种通过现实世界与书中世界的价值转化而赋予对象以意义的现象在《人生》中同样存在,“高加林第一次认真地注意到巧珍的美,便即刻把她和自己看过的一幅俄罗斯油画中的带红头巾的姑娘联系在一起,他后來送给巧珍的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礼物就是一块红头巾。同样,亚萍被高加林所吸引,也是因为觉得他‘颀长健美的身材,瘦削坚毅的脸庞,眼睛清澈而明亮,有点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插图画里面的保尔·柯察金。”

如果说孙少平在黄原揽工,将现实世界转换为书中世界从而赋予其意义,那么在铜城,孙少平放弃了这种转换,他发现了现实生活自身的价值。大牙湾粗放、杂乱和单调,没有鲜花、没有喷泉、没有林荫道,只有黑色的煤,灰色的建筑,各种机械粗野而嘶哑的声音,房层染着烟灰,树叶蒙着煤尘,连沟道里的小河水也是黑的……其他人看到这种景象灰心失望的时候,孙少平却觉得高兴,他在这里看到了街道、商店、机关、学校,应有尽有,看到了雄伟的建筑和不尽的煤堆,觉得这是一个能创造巨大财富的地方,一个令人振奋的生活大舞台!在铜城,孙少平日益感受到了他与田晓霞爱情的虚幻性,而在师傅的小院里理解了幸福的另一种意义,这并不是身份差异产生的认知割裂。在黄原,孙少平是个衣衫褴褛、生活没有着落的揽工汉,田晓霞是个大学生;而在铜城,孙少平是个正式的、生活有了可靠保障的煤矿工人,田晓霞是个省报记者,他们的身份差距在减小而非拉大了,但是这个时候孙少平却越来越感觉到他与田晓霞爱情的不可能,因为在黄原,他用通过想象性的价值转换,填补了身份差距的鸿沟,而在铜城,他看见了现实,也开始认同这种现实的价值和意义。

在铜城,孙少平重读了《红与黑》,结果这本书在给工友们讲书中故事的时候被安锁子扔在了煤溜子上,于是那本《红与黑》就被溜子拉走了,滚进了机头那边的溜煤眼……这个情节是个象征型的叙述,被煤溜子带走的,不仅仅是本《红与黑》,还有孙少平的一种生活方式。从此孙少平开始阅读数理化,他买的最后一本书是《一些原材料对人类未来的影响》,科学理性取代了文学幻想,现实取代了浪漫。正因为如此,孙少平第一次去省城觉得无所适从,他拒绝了兰香利用吴仲平调他去省城工作的机会,拒绝了上大学的金秀对他的求爱。孙少平与田晓霞的交往更多的是一种心灵契合而引发的精神交流,两个人在一起交流最多的是思想而不是感情,谈论最多的是未来而不是现在,田晓霞是孙少平的天使、是导师。后来孙少平对苦难的认识让田晓霞感受到了孙少平的深刻,但是浪漫也好、深刻也好,它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艰难时世》《简·爱》《苦难的历程》等世界的延伸。在铜城、在煤矿、在惠英嫂这里,孙少平体会到了温暖、温馨和欢愉,不由得发出对生活的感激之情。一切安安稳稳,踏踏实实,这正是他这个煤矿工人应该有的生活。每一个个体都渴望身份认同,特别是孙少平这样的出走者。在黄原,理想的生活存在与想象中,现实与理想有着巨大的鸿沟,孙少平漂泊的心无处安放。到了铜城,理想回归到现实生活当中,二者合二为一,这正是孙少平一直在寻找的。个体寻求身份认同是一个双向的过程,首先是个体对群体观念和意义的认同与追求,其次是群体对个体价值的认同与接纳,孙少平选择了煤矿,回到了煤矿,这是他对煤矿生活的认同,也是煤矿对他的接纳。个人身份的变化会产生新旧身份的冲突,如果不能解决这种冲突就会引发身份危机,泰勒认为,“身份认同主要来源于两个方面,一方面依赖于与自己的对话,另一方面依赖于他人对我们的承认”,而且后者更为重要,他在其《承认的政治》一文中指出:“我们的认同部分是由他人的承认所构成的,如果得不到他人的承认,或者只是得到他人扭曲的承认,会对我们的认同构成一种压迫形式,会使人囚禁在虚假的、被扭曲和被贬损的存在方式之中。”孙少平在黄原市始终是一个流浪的打工汉,曹书记对他的赏识并没有给他带来在黄原稳定下来的机会。在铜城他得到了副区长雷汉义、师傅王世才一家、安锁子、工友等一干人的认可,这种认可使他们也为自己的新身份而感到骄傲,从而完成了自我认同,并最终完成了身份确认,完成了回归。从此,孙少平将自己的幸福与铜城联系在了一起,也与国家的另一种改革大潮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1980年代的读书热中,路遥也是其中一份子,人们对知识的渴望与急切,既产生了关于知识的种种幻想,也有现实的转换与新的价值认同。这两种方向在孙少平身上都得到了清晰的呈现。读书是目的还是方法?是读死书还是将书籍转化为人生的精神与动力、转化为现实人生的精神食粮?这不仅是孙少平走过的两个阶段,也是当下青年人“读书”中需要解决的重大问题。孙少平在读书中产生的认知方面的矛盾与张力、价值转化的自觉与新变,在当下仍然具有非常重要的现实意义。

注释:

①张放:《风情万种的80年代读书潮》,《中华儿女》2016年第8期。

②裴毅然:《1980年代的文学热》,《光明网》,2013年02月21日,https://epaper.gmw.cn/wzb/html/2013-02/21/nw.D110000wzb_20

130221_7-06.htm。

③④⑥⑦路遥:《路遥全集·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13页,第278页,第352页,第459页。

⑤⑧倪伟:《平凡的超越:路遥与80年代的文化症候》,《文艺争鸣》2019年第3期。

⑨焦龙保、龙宝新:《从自我认同到他者承认:乡村教师身份认同危机的化解》,《当代教育科学》2020第11期。

⑩何怀宏:《从现代认同到承认的政治——身份政治的一个思想溯源》,《当代美国评论》2019第2期。

(作者单位:榆林学院文学院。本文系2020年陕西省教育厅重点基地项目:“‘米脂婆姨文化群像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20JZ108)

责任编辑:杨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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