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烟
2021-08-28海桀
海桀
1
哈强从东莞赶回家,办理完父亲的后事,已是二月中旬,新冠肺炎疫情正猛,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广东,只能懒在家里。眨眨眼,就到了七月初,疫情之下,外贸萧条,那边公司尚无订单,复工遥遥无期。无奈之下,他决定跟小舅进山。
进山是去当牛倌。
小舅钱永辉,在冷烟大坂雪线下,放养着三百多头牦牛。
年前一见面,他就抓着哈强的手说,小强啊,你总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就到东莞去抓你!
哈强看着身板精瘦、皮肤黑糙、一脸风尘的小舅,苦笑两声,算是回答。之前小舅再三给他打电话,让他回来放养牦牛,既可以照顾父母,又不少赚钱。他没理睬。事情明摆着,小舅的大女兒远嫁他方,小女儿在上大学,他自己岁数越来越大,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雪山下放牛力不从心,迫切需要信得过的人来帮忙。挑来选去,合适的人就只有他这个外甥。电话里小舅很直白很诱惑地说,小强啊,听阿舅的话,赶紧回来,我保证你赚得比那边多。现在不比从前,一头牦牛能卖七八千呢,种牛就更贵了。东莞是好,可你给人卖力打工,都二十七八了,还没媳妇。回来跟我干几年,手里有的是钱,啥样的媳妇不能娶!
小舅的话暖心,但不能让他动心。
可事不由人,几个月后,他还真当牛倌了。
两匹马行走在山涧小路上。
满眼都是茂密的云杉和灌木,近处青绿,远处斑斓。凉爽的风,带着山野的蓬勃,带着奔泉的欢快,带着花草的芬芳,扑打着他,撩拨着他。
恍然间,离家整整七年了。小时候,他没少放马放牛。二十年后,居然又回到原点,要在更远的雪山下放牧牦牛了。
小舅没话找话,你老实说,到底有没有对象啊?
没!他干脆明了。
年底阿舅给你找一个。你不信?阿舅说话算话!不但给你找,还能由你挑,还让你在省城买大房!
他瞄了眼小舅,随口说,小舅开玩笑啊?
你认为是玩笑?
他不吭声了,小舅昨晚喝多了,像还醉着。
好吧,就当是玩笑。你要明白,我带你来,不是玩儿的,是给你机会、给你运气。不就是钱嘛,想赚,简单得很!
他心说,笑话,就凭你,给我机会和运气?真有那本事,你干吗挣死累活上雪山啊!他不喜欢小舅,反感他的老驴嗓子,讨厌他身上熏人的腥膻味道,抗拒他居高临下的气势,好像他是所有人的老大。
我知道你不想上山,不愿养牛,也信不过我。小舅闷声闷气说,这都没啥。你是我外甥,我是你阿舅。俗话说,娘亲舅大。阿舅和外甥,打断骨头连着筋。我带你上山,不光是让你搭把手,主要是让你赚钱。这可不是瞎扯!只要听阿舅的话,大钱有的是,赚与不赚由你,赚多赚少也由你。
哈强不想说啥了,这些年,他经过见过的不算少。放养牦牛的事,他在网上认真查过,经济效益如何,心里有数。说到底,他上山就是给小舅打工做苦力,是身不由己,赚不赚钱是另说的事。
山沟越来越开阔,大片的针叶林高大的灌木丛,渐渐甩在身后。
骑行三个多小时,马的脖颈后背已被汗水湿透。久未骑马的哈强,裆胯严重不适。好不容易到了山沟尽头的垭豁口,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条更大的山沟。这儿海拔至少三千五百米,没了悬崖峭壁没了森林灌木的山岭,一直朝着白皑皑的雪山伸延过去。两侧的山坡上,可以看到圈养的牦牛,有的几十头,有的上百头,边里扎着养牛人的帐篷。
毫无疑问,圈里的牦牛是饲料喂养,人工育肥。这些年,牦牛的市场价格越来越高,肉价不断上涨,供不应求。然而牦牛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地方才好生存。一些人就此开启脑洞,在海拔高峻无人管控的深山沟里,用网围栏或木栅栏在山坡上圈起一块地,因陋就简,搞露天饲养,以求效益最大化。
哈强说,咱们的牦牛也是圈养吗?
小舅瞥他一眼,咧开大嘴似笑非笑道,咱们是咱们,他们是他们。
我问你是不是圈养?
到了山上你就知道了。
还很远吗?
得两个来小时吧。
雪山不就在前面吗?
小舅不再搭话,那模样分明在说,咋这么笨啊,不知道望山跑死马呀!
小舅不解人情,哈强也不再坚持,从马背上翻下来,躺倒在草地上。他肚中饥饿,口渴得厉害,大腿根火烧火燎。
小舅由着他躺了会儿,不耐烦地吆喝道,起来,起来!这儿可不是睡觉的地方,牛还在山上呢。为了接你,都两天没见了。遭了狼,出了意外,损失就大了。
哈强瞅着骑在马上神情焦躁,围着他转圈子的小舅,不想动弹。
你聋了还是哑了!小舅暴怒,瞧你那[求]德性!多大的小伙子了,骑了会儿马,就他妈的成这样!
他脑袋里轰轰隆隆,闷火上蹿,牙齿咬得嘎嘣响,翻身起来,想要任性,想要发疯。可当目光与小舅斜乜着的眼睛一碰,心劲儿顿时就散了。
他怕他,真的是怕。
那几乎看不到眼白的眼睛,里面满是红不兮兮的可疑的色斑,眼珠子内黄外褐,看上去阴森莫测,凶煞逼人,像枯树茬上的猫头鹰,像西部片里的悍匪。
2
哈强之所以硬着头皮来放牛,是因为哈家欠着小舅一屁股债。
哈强的父亲哈友贵,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
已经很多年了,他总想在自家地里搞副业,像人家一样种草药,赚大钱。可多少次都是干打雷不下雨。好端端的河滩地,不种粮食种草药,他怎么也下不了决心。他当然知道草药的经济价值,再高产的粮食,能和药材比嘛。问题是种粮他有把握,种草药他是门外汉,万一出个啥差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最终还是听人忽悠,种了四亩地的当归。结果天不作美,阴雨连绵,之后又遭持续高温,赔了个精光。
痛定思痛,他觉着不是草药不好,是不走运。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左邻右舍,早就不种粮食了。学大寨那会儿,千辛万苦开出来的梯田,大多撂了荒。村民们都是实在人,辛辛苦苦播种耕作,上化肥、喷农药、除杂草,收割打碾,累死累活,也就落几个汗珠子钱。外出打工买粮吃,远比上山种粮要划算。不少人家地里长的都是燕麦草,秋黄时节割来喂牛,来年继续顺其自然。而山脚下的河滩地,要么改成温棚种蔬菜,要么就是种草药,经济效益都不错。
再睁眼看看,吃的喝的一个劲儿地往上涨。
一只放养的鸡,能卖一百五十块,一只羊涨到了一千六,一头牦牛涨到了八九千,可粮价就像场地边的石墩子,不论咋望都不动弹。哈友贵越想心里越火躁,忍不住跑庙里算一卦,又到街头卜一卦,来年全都是吉祥。回来和老婆一商量,找舅子借钱,又种了四亩地的党参。
党参医药价值保健价值营养价值都很高,市场需求大,比起当归,利润要高得多,尤其适合海拔两千多米的山地来栽培。
可就这看似没啥风险的好生意,到了哈友贵手里,变数说来就来。
选种催芽,育苗移栽之后,一向温和的气候突然炎热起来。党参怕的就是热,施肥浇水,拔草打药,千般操心,万般呵护,好不容易开花茁壮,又得了根腐病。请来的技术人员说,你早干吗呢?栽培之前就该来咨询啊,适合党参栽培的是沙土地,你这地相对低洼,是河滩里的黑泥地,过于潮湿,根本不适合种植党参。就算风调雨顺,不得根腐病,也不会有好收成。
哈友贵连急带气,当天夜里得了心梗。
手术成功,一次放了五个支架,钱是小舅给垫的。
不幸的是,出院不到俩月,精神彻底垮了的哈友贵再次犯病,来不及送医,人就殁了。
哈强回来,阿妈一个劲儿地给他说,你阿爸临走的时候,想的就是你,念叨的也是你,他后悔去医院,后悔做手术,说他害了一家子,他闭不上眼睛啊!
3
一阵黑云一阵风,雨点儿扫过,冰雹子打过。
云随风走,天蓝如洗。
哈强到达了小舅说的老圈。所谓老圈,就是一顶野外使用的棉帐篷,钢管支撑,简单实用。里面铺着个厚毡毯,一个铺盖卷,一件皮大衣,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煤气灶,外加一个发电用的太阳能。
周围荒蛮,没有人烟,草滩上拴着五只羊,一只名叫二狼的狗看着。
哈强极目四周,阿舅,你的牦牛呢?
山跟前呢。小舅一边喂狗一边说。
哈强举目再望,前后左右都是山,东南低缓,西侧高耸,他们所在的北边,就是大名鼎鼎的冷烟大坂,风雨过后,视线明透,雪峰沟谷山崖草坡一览无余,连山脚涌出的清泉都清清楚楚,就是没有牦牛。
多着两只眼呢,还没看见啊?小舅在调侃。
他扶扶眼镜再看,还是没有,除了滑翔的鹰,高天大地死一般静寂。
小舅给他个望远镜,指了下大坂西侧的山腰说,往那儿看。
看见了,巍峨浑莽的山腰上,还真有一群牛。按说黑色的牦牛极好辨认,可在这原始浩大的视野里,若没经验,距离一远,即便看见也认不出。
哈强稀罕道,牛群没人管,能行啊?
行的话,要你干吗!
这么大的草山,你咋才养五只羊啊?
小舅乐呵道,羊不是养的,是用牛犊子换的。
牛犊子换羊你不亏啊?
二十来天的牛犊子,换五只羊,你说亏还是赚?
哈强兴奋,咋不多换点啊,豁出来二十头牛犊子,换他一大群羊,多划算啊!
小舅神秘地笑笑,你知道牛犊子一头多少钱吗?
多少?
五六千吧。
哈强的眼睛立刻圆了,这么贵啊?
小舅语气诡异地说,想不到吧,实话告诉你,倒卖牛犊子,是牛贩子们的生财之道,生意好得很。你以为花五六千买头个把月的小牛,亏了是不?不错,表面看,的确是亏本的买卖。可你要知道这里面的门道,就不一样了。
啥门道啊?哈强愈加好奇。
门道大了,一头小牛长大,知道多长时间吗?
得两年吧。
小舅咧咧嘴,那不亏你姥姥家了!告诉你,牛贩子手里,也就两个多月。
哈强的眼睛又圆了,不可能吧?这是牦牛啊!
小舅抹把脸,狡黠地说,亏你是从东莞来,这年头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你以为能催肥的,就只是鸡鸭猪羊啊,牦牛也一样,育肥起来更划算!咱们上来的时候,你不都看见了嘛,大沟里的山坡上,不都在育肥嘛。人人都知道牦牛是高寒地带的特产,是珍贵难得的有机食品,价格一直在飙升,这就是机遇。
咱们的牛是有机的吧?
废话!牛都在山上,你不都看见了嘛!现在不比从前了。要吃真正的牦牛肉,得到真正的牧区,还得识货。
哈强想了下,满是疑问地说,那你咋不育肥啊?
不是给你说了嘛,他们是他们,咱们是咱们。
哈强还是转不过弯,小牛那么贵,价格那么高,你干吗换羊啊?
给你杀肉吃啊。
哈强愕然,给我?
小舅笑眯眯地说,对啊,阿舅能不疼外甥嘛!上山养牛不容易,阿舅不能亏待你。说着,慢慢走到羊跟前,猛然一扑,迅速抓住一只肥羊的后腿,将羊提起,顺势放倒,极其麻利地用毛绳捆绑四蹄。
羊拼命挣扎,大声叫唤。
哈强没想到小舅这就要杀羊。更没想到的是,小舅杀羊不用刀。他用小拇指粗细的羊毛绳,用力捆扎羊的嘴巴和鼻孔。随着绳子一圈圈收紧,羊的呼吸越来越急迫,鼻口深处挤压出可怕的啸鸣,蹬着腿子拼死挣扎。小舅用膝盖死死压住羊的胸部,更紧地捆勒着绳索。羊的呼吸阻断了,鲜红的血絲,从剧烈痉挛的鼻口缓缓渗出,暴凸的眼球,像是要从眼眶里迸裂出来。随着身体更加强烈的颤动,一股焦黄的尿液激射而出,成团的粪蛋憋出肛门,直往外涌。
哈强没少见杀羊杀牛和杀猪,这种活活把羊憋死的杀法,却是第一次看见。他不明白,杀羊干吗不用刀不放血呢?一刀下去,羊少受罪,肉也干净。这种看似没有屠刀、没有血腥的行为,在他看来不仅暴力,甚至恐怖。
他的后背渗出汗来,心里有了极不舒服的反应。
小舅敏锐地瞭他一眼,伸手捂住羊的眼睛,膝盖更加用力地压住颤动的羊,嘴里念念有词。
哈强听不清念的是啥,但知道是念经,超度羊正在离去的魂灵。
太阳暖洋洋地照着。
小舅雪亮的刀刃在皮肉间上挑下划,指插拳揣,眨眨眼,一张热乎乎的羊皮就剥了下来。切开胸腔,拽出粉红的肺,用碗舀胸腔里的血,竟然舀出大半盆。哈强这才明白,小舅之所以用毛绳捆扎羊的鼻口,把羊慢慢闷死,为的是憋炸羊的心和肺,把血积聚在胸腔里。
最先吃的是羊肝,接着是心脏和腰子,然后是血肠,再然后是把肥肉和肺剁碎,灌制而成的肉肠。轮到手抓羊肉,哈强饱得连看都不想看。
4
太阳落山,转山吃草的牛群随着天色悠然而来。放养惯了的牦牛,只会在固有的草山上转山吃草,晚上回到老地方驻足休息,没有惊扰,不会乱跑。
哈强数了数,大大小小一共一百零九头,离小舅说的数字差得远。
哈强冲进帐篷,神色紧张地说,不好了,牦牛只有一百零九头!
小舅瞅着他笑嘻嘻地说,没错,就是一百零九头。
可你说过,是三百多头啊!
对啊,我说三百头就有三百头。
明明没有嘛!哈强扬着眉头较起真来。
小舅并不在意,他招呼哈强坐跟前,扔给他一支烟,提起牛粪火上的大茶壶,倒了碗浓得发黑的茯茶水,吸溜吸溜喝了几口,把碗递给他。
哈强接过碗放在一边,他现在唯一关心的,是牦牛数量。刚才数牛的时候,他仔细看过,这群牛都是改良过的优种牛,体格健壮,毛绒漂亮,出肉率高。若按小舅说的,一头牛能卖七八千,公牛能卖两三万,三百多头牛,平均下来就是二三百万。按良性循环来算,一年纯利润起码能有五十多万。那么赚钱是有把握的。可只有一百来头牛,折扣可就打得太大了,吃苦受累不说,不仅赚不上钱,还得把时间精力全赔进去。这年头,形形色色的骗术多了去了。这一路过来,他一直疑虑重重。虽说是自己的亲阿舅,真心实意帮过忙,可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果他为的是自己的小九九,把他骗上山来,让他出卖青春出卖体力,以冲抵他家欠下的债,他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小舅瞅他较真的样,大大咧咧地说,好!我喜欢你认真细心的劲儿,像我们老钱家的人。我是你亲阿舅,你就放心吧!
哈强深呼吸,呵呵两声,说,就这点儿牛,值得我来吗?
小舅端起茶碗,又吸溜两口,神秘道,你咋知道就这点儿牛?实话告诉你,我说三百头那是少的。活儿有的是,就怕你干不了!
哈强不好再说什么,难为情地笑笑,固执而又聪明地说,阿舅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我来就是给你当牛倌的。当牛倌,连有几头牛都不知道,将来丢了少了,阿舅不找我算账啊?
小舅瞭他一眼,口气很冲地说,账肯定是要算的,就连亲兄弟,也得明算账。可我带你来,不是给你算账,是让你赚钱!说着,顺手从粗毛堆里摸出一瓶酒,拧开盖子,哗哗啦啦倒了大半碗,深深抿了一大口,把碗递给他。
不想喝酒的哈强接过碗说,海拔高的地方不能喝酒,喝了会得心脏病。
小舅鼻子里一哼,我要是不喝,才会得病。说着,从哈强手里接过碗,又深深抿了一口,轻蔑地说,喝酒都怕,还想赚钱?
哈强不服,喝酒和赚钱有啥关系?
关系大了!
我不信!
小舅咧开肉乎乎的大嘴,善意地笑笑,意味深长地说,等见了钱,你就信了,我说的可是大钱。说着,直勾勾的眼睛盯着他,又把颤动着的酒碗递给他。
哈强受不了小舅的目光,接过酒碗,勉强喝了一口,酒水又苦又辣,直冲嗓门,落到胃里,浑身冷战。
小舅瞅着,肚里笑笑,递给他一根羊肋巴。
哈强面目痛苦,刚才吃下去的那些内脏,还在胃里沉甸甸地顶着。
小舅撕咬起来,一连啃了三根肋条,喝光了碗里的酒,黑皮寡瘦的脸涨得发紫,放着响屁,打着饱嗝,阴着眼睛,大着舌头说,你小子听着,我、我他妈的再给你说一遍,我不是你老板,你也不是打工的……我是你阿舅,你是我外甥……上山养牛说是苦,其实很轻松……牛群不要你操心,守好了,不出意外就行……难的是收心……收得住心,就能吃好喝好睡得好,就能心不烦、气不躁……白天不费劲,晚上也没事儿……牛群里有的是公牛,狼是不敢靠近的……雪豹早就没影儿了,想见都见不着……夜里真有动静,只要不是人,有二狼招呼就够了……年轻人,顺畅起来快得很……城……城里有啥待头……泰国、日本,还有澳洲我都去过……坐飞机,坐游轮……还看人妖……只……只要有钱,哪、哪儿都能去……你、你他妈的早该回来了,现在不比从前……外面赚钱难,做事难,你、你小子想发财,就得靠你亲阿舅……兜、兜里有錢,到哪儿都是爷……
哈强听着,心说你就往死里吹吧,就你这样,成年累月大山里放牛,连个人烟都不见,还他妈的坐飞机坐游轮看人妖呢,只怕连母猪都见不着。
你小子不信是吧,我……我给你看照片,给你看证据……
小舅絮絮叨叨,还真从手机里翻出了在泰国、日本,还有澳洲的各种照片。
不看则已,一看哈强的心脏受不了了。
在他的经验和意识里,小舅向来喜欢吹牛,是名副其实的吹匠。怎么也没想到,他吹的竟然全都是真的。悲凉冒上来,他的心感到了割裂般的疼和痛。广东闯荡了六七年,至今他连飞机都没坐过……
不堪之下,他端起酒碗,大口咕嘟。
天说黑就黑,不知啥时候起来的风,吹得帐篷呼呼直响,气温迅速下降。
脑袋不当家了的小舅撑不住了,拉开铺盖卷,不脱衣服不脱鞋,钻进黑不溜秋的厚被窝,也就三秒,可怕的鼾声,就震荡了起来。
哈强攥着没用的手机,钻出帐篷。
西天的残云,尚未烧尽,在山体和天际间,流体画似的缠绕交融。冰爽的空气里,有股子牛粪特有的刺鼻的味道。黑压压的牛群,不时传来哞哞的叫声。
他的心情糟透了,冷风中,无聊地围着牛群转了一圈又一圈。
就这点儿牛,想发财,纯粹是疯子唱戏。
小舅上山前对他的承诺,都是谎言,目的就是骗他上山。
他呆呆地望着越来越亮、越亮越密的星空,像是沉在幻觉的深处,像是来自久远的太空,还像是游走在荒凉的墓地……
没有了岗位烦扰,没有了加班加点,没有了电脑屏幕,没有了灯海车流,没有了盒饭外卖,没有了雾霾尾气,也没有了轰鸣的噪音涌动的人群,一切是那样虚渺,又如此真实,像醒着的大梦……
……他的腰酸困难忍,磨烂的大腿疼得钻心,万般悲怆和无奈涌上心头……
……回到帐内,他摸索到小舅脚头,学着他的样子,不脱衣裤不脱鞋,钻进沉甸甸臭烘烘的被窝,在雷鸣般的鼾声里,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5
哈强被爆燃的火光惊醒。
猛然睁眼,一缕强光,斜斜地刺灼着他,眼前红白绚烂,天旋地转,像是坠进深不见底的深渊里。
惊恐挣扎,不知身在何处。
却有一股股极开窍极馋人的香味扑鼻而来。
游离的意识回来了。
他看见刺目的太阳,从敞开的窗口照进来,亮晃晃地放射着金光。
而那极开窍极诱人的香味儿,是从帐内的肉锅里散发出来的。
敞盖的铁锅,坐在将熄未熄的牛粪火上,肉汤咕嘟咕嘟地滚着,气泡不紧不慢地冒着,火旁的石板上烤着金黄焦脆的蒸馍,茶壶哼着叫着,壶嘴里喷出的水气,在明亮的光线里,五彩斑斓,异象纷呈。
帐内帐外不见小舅的身影。
牛群不见了。
二狼不见了。
蝇虫牛虻嘤嘤嗡嗡。
哪儿来的麻雀叽叽喳喳。
四只羊一匹马在草滩上安静地吃草。
雪线下的山峦,在透得近乎完美的视线里,伸延着、起伏着、游走着的云团,白得那么虚晃,白得那么伤感。
他饿了,抓起大块肉,痛快地撕咬,大口地吞咽。恍然觉着,从小到大,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不柴不腻软香酥烂,没有一丝腥膻,烤馍焦脆耐嚼,满嘴麦香,喝口肉汤,汗热蒸腾开来,说不出的畅快和舒坦。
昨晚他睡得还行,硬冷的地面,疼痛的裆胯,难忍的怪味,小舅的臭脚,如雷的鼾声,都没能撼动他的睡意。
他是个嗜睡的人,不管在哪儿,倒头就睡,噪音对他来讲,无异于催眠。
这是长期作息混乱练出来的,是本事、是功夫。
刚到东莞那会儿,一连串失败,碰得他鼻青脸肿。焦头烂额之下,知道了自己的半斤八两,只好到酒吧做服务员,确切地说是杂工。从早忙到晚,经常昼夜颠倒,睡眠混乱,困乏至极。他端着托盘,站在客人桌前睡着过。拉开冰箱,杵在箱门上睡着过。坐在马桶盖子上睡着过。都是难以置信地睁眼睡。眼睛睁着,神经绷着,脑子空着,像木偶人。
有天深夜,他头痛脑热,咬牙坚持顶夜班。熬到两点多钟,给客人续咖啡,他扳起机子上的阀门,竟然就迷糊了过去,咖啡泄了一地。老板认定他故意,狠狠踢他屁股,扇他耳光,直接扫地出门。
他看守过仓库,在商贸中心干过保洁。
二十四岁生日,天降大运,被一家外贸公司录用。简单培训后,做助理销售员。六个月后,成为主力销售员。
那是他最发奋最拼搏的日子,为了业绩,为了赚钱,为了梦想,他把全部的精力激情和灵感,毫无保留地投入到工作中。吃苦受累,是心甘情愿,是对未来的投资。日不能息,夜不能寐,是以苦为乐,是理所当然。主管面前鞍前马后,唯命是从,是为本分,是为天职。一句话,既然投身销售,就得英雄无畏。笑容满意是客户的,鼻涕泪水是自己的。为了开发客源,籠络客户,他一次次挺身而出,宁肯大醉烂醉,毁胃残身,也决不能有损对方感情。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客户发声,即便山有虎,也得虎山行。哪怕屁大的事儿,都得尽显诚意,不敢丝毫得罪。还必须得装,学着明星大咖的样子,往富贵里装,往豪气上装。关键时刻,不但要装到位,还必须得自掏腰包,哪怕你肝胆交瘁,哪怕你心如刀割,泪水得要笑着出来,还得尽显潇洒。为了讨得客户欢心,为了丁点儿奖金,哈腰下跪,不择手段,是基本功,三舍三陪是内功。至于优化业绩,追讨欠款,更要敢上刀山,敢下火海。不懂人性社会,不能五毒俱全,想都别想。
直到几次濒临崩溃,他才真正知道了啥叫销售。
他这样的傻货,熬干累死,拼到报废,还不如人家半句话。明白了啥叫社会,啥叫财富,啥叫利益,也就明白了努力与本事,诚实与运气,奋斗与结果的关系。他的目标、动力和激情,全都成了哗哗啦啦的流水。压力卸掉了,梦想破灭了,精神松弛了,脑子反而灵光了。凭着历练的功夫,找工作不再是难事。他年轻健康有文凭,嘴皮子会说,识人应变有经验,有钱就敢赚,有门就敢进。他见过猝死的,是跟他搭档的小兄弟,俩人干着活儿,突然脸色惨白,冷汗淋淋,捂着胸口瘫倒在地,啥话没说,人就没了。他见过跳楼的,站在楼沿上,拎着酒瓶子,边喝边唱往前走。还见过网游成瘾的,自己的手机没电了,使劲往烂里摔,往碎里砸,然后死皮赖脸要人家的,不给就发疯。惨的时候,他住过地下三层的隔断间。饿极了,穿戴整洁到饭馆,吃货们一抬屁股,他就大模大样坐过去,心安理得吃剩饭。孤独绝望,就把自己往醉里灌。劣质酒唯一的好处,是上天入地的晕,晕到你死去活来,晕到你不知疼痛,彻底断片。侥幸活过来,换个手机号,父母亲人,同学好友,大学岁月,美好生活,全都抹光,了断一切社会关系。
如此这般,竟然也否极泰来,进了大公司,成了一名配货员。
6
一连两天,小舅都是天亮就走,偷偷摸摸,无声无息,不知在搞什么鬼,感觉肯定不是放牛。而且嘴巴很紧,话不多说,像是故意吊胃口。
哈强决意探个究竟。
整整一夜,他在海浪似的鼾声里晕船似的忍着熬着,眼看要破晓,一个恍惚醒过来,天已大亮,小舅已没了踪影。
帐门外摊着新鲜的牛粪,显然是小舅早上捡拾的。牛粪是俩人必需的燃料。没有牛粪,就没有火,没有了火,日子里就没有了温暖和寄托。他小时候也是捡过牛粪的,是跟母亲一起捡。把新鲜的牛粪,贴在自家院门外的土墙上,等太阳晒干,取下来垒在避雨的墙根,可以省下不少买煤的钱。那时候,牛粪在他眼里一点也不脏,牛屎的味道很平常。可现在,再让他把散发着臭气的牛屎捧起来,揉成大块,一团一团摆放在阳光下,就像是胡话。
这就是改变吗?
是的,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无边的孤独,阳光似的笼罩着他,烘烤着他。
城市、赚钱、消费、娱乐、欲望,遥远得如同火星,而家的温暖、家的味道却时不时地缭绕着。
已经很长时间了,家乡、血脉、家族之类的话题,对他来说只是词汇,有意无意碰触到,也是排斥的概念,是突如其来的感觉,与现实没啥关系。自从上大学,他的人生有了自主,周围满是刺激,生活满是诱惑,未来满是变数。家和亲人,那是阳光、那是存在,像春夏秋冬,感受的时候就感受,念想的时候就念想,忘记的时候就忘记。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所有人的喜怒哀乐都与自己无关。
他想起父亲。
想起父亲模糊的遗像,想起父亲给他说的话。
是他到家那天晚上——
……夜深了,迷迷糊糊,感觉跟前有动静,紧接着就听到异样的声音,像是有人来到跟前,呼出的冷气扑打着他的脸,粗糙的手掌摩挲着他的头。
是父亲,一头乱发的父亲,清清楚楚地坐在他跟前,勾着头,驼着背,瘦得没了人样的脸上满是痛苦。他眨巴着眼睛,张着黑洞洞的嘴巴,抖动着山羊胡子,看着看着泪水就涌了出来……
他心里酸痛,泪眼蒙眬。
父亲用他特有的声音,嘶嘶哑哑地说,儿呀,你回来了,终于回来了。打从你走,我一直等你回家,等啊盼啊,整整七年,就是没能等到。
儿啊,我对不起你,没给你盖好房,没给你娶媳妇,还给你欠下一屁股的债……我苦啊,苦了几十年,想干的事儿却一样也没干成……
可我是好人啊,驮牛似的,出了一辈子力,干了两辈子的活,没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
人死如灯灭,该走就得走。
唯一让我闭不上眼,离不开的,就是那些债……父债子还,天经地义……黄泉路上,我对你就这么点儿要求了,难为你了……
……
他浑身麻愣,如同电击,尖叫着喊了声阿爸!一个翻身拍亮电灯,感觉心脏跳出胸膛,在房间里来回冲撞。人也失去控制,跌跌撞撞闯进堂屋,扑通一声跪倒在父亲遗像前,悲痛喷涌而出,喊着阿爸,号啕大哭。
第二天一早上完坟,回返路上,他想起梦里父亲的样子,问母亲,阿爸走的时候,是不是留着山羊胡子,灰白参半,两三寸长的样子。
母亲红肿的眼睛顿时睁大,说,是啊,你咋知道的啊……
他想说昨晚见到阿爸了,但浑身冷战说不出来。
他之所以跟小舅上山,与这个梦大有关系。
傍晚,俩人吃完羊肉面片,小舅照例喝酒。
再也沉不住气了的哈强,借着敬酒,做出不高兴的样子,口气恭敬而又认真地说,阿舅,你背着我干吗呢?咋一睁眼,人就没了?
小舅端着抖颤的酒碗,大嘴一张,将晃悠悠的酒水倒进嘴里,有滋有味咂巴着说,让你睡到自然醒还不好啊?天大地大,到哪儿找这福气啊!
哈强执着,我问你干吗去了?
小舅在碗里又倒些酒,黑不溜秋的大手抹了把乱糟糟的胡茬,指着酒碗说,喝,喝了告訴你。
哈强一口将一两多酒闷进肚里,忍着胃里的强烈反应,热辣辣地盯着小舅。
小舅咧开大嘴哈哈大笑,两只色斑可疑的眼珠光点乱窜。
哈强不依不饶,你到底干啥去了?
能干啥呀,不就放牛嘛!
哈强傻傻地望着,是啊,千辛万苦到这儿,不就是放牛嘛,问题是,这不是真话,他绝对撒谎!
看着哈强张眉瞪眼,满脸猜忌的样子,小舅开心地说,想放牛了是吧,好啊,明儿跟我走。说着又把酒碗递给他。
他眼神坚定,表情痛苦,坚决不喝。
小舅自己深抿一口,轻蔑地说,酒喝不下,懒觉睡不了,给你个女人能行不?
哈强不想得罪小舅,呵呵两声,阿舅说笑话呀?
小舅一本正经,想要不?
瞧你说的,好像能变出来似的。
小舅哼哼两声,咧开黑不溜秋的大嘴,咯出一口痰,用力射向帐外,盯着他,半真半假道,变出来的是假的,是白骨精,阿舅给你的是真的!你信不?
信,阿舅的话哪敢不信!
你真想要?
哈强被激,大声叫道,想,我现在就要!
小舅大笑起来,对嘛,这才是男人嘛!要个女人容易得很,可要个死心塌地跟你疼你,给你生孩子,给你理家生财,旺夫免灾的女人,可就难了。
哈强呵呵,到哪儿找这样的女人啊?
小舅知道他心里的鬼,摇头晃脑道,那得看你有没有这样的福!我知道你贼心眼儿里想的是啥,你小看我嘲笑我是不?
哈强一惊,急忙否认。
小舅红得吓人的眼睛死瞄着他,你敢说不是?
不是,我发誓!
好!那我问你,是不是想走?
哈强心口乱跳,眼力真毒,居然被他看出来了。
你我阿舅外甥,打开窗子说亮话,真要走,我不留你!就你这样的,要不是我外甥,我瞅都不瞅!可你既然是我外甥,来都来了,十天八天你待也得待,不待也得待,這是规矩!
哈强不再吭声,心说,好吧,不就十天嘛,已经三天了。
小舅喷着酒气,冒火似的眼珠子直勾勾地剜着他。
你以为我求你是不?不等他应答,小舅声音突然爆裂,醉汉似的吼道,你他妈的不就想赚钱嘛,钱财就在你跟前,明白不!你他妈的不明白……没见过金子的人,就算一脚踩到了金疙瘩,也他妈的是睁眼瞎!
小舅吼着叫着,气哼哼站在帐门口,对着残阳憋着劲儿猛力撒尿。
7
天一放亮,牛群迫不及待扑向沾满露水的鲜草。
兴奋起来的小舅,望着碧蓝的天空,望着耀眼的雪山,望着山腰绿得发亮的牧草,喝着浓茶,吃着冷肉,格外高兴,甚至激动。
哈强打不起精神,他不喜欢这儿的蛮荒寂寥,不喜欢牦牛。小舅每天上午玩消失,对他来说纯是好奇、是不安,他只想知道究竟而已。他暗暗下定决心,再忍十天,十天后,哪怕和小舅决裂,也要下山。
俩人骑马,不紧不慢跟上了牛群。
朝阳辉映下,牛群里的公牛正在兴奋,此起彼伏的哄叫声里,整个牛群都在躁动。几头毛色纯黑体型矫健犄角乌亮的公牛,不停地追逐着母牛。身架明显雄壮的大家伙,连续交配,不知疲倦,只要视线里出现其他公牛,必定强力驱赶。有一头相对高大的公牛试图反抗,只一个回合,就被顶翻在地。
小舅看着热闹的场面,得意地说,现在是牦牛的发情期,早上它们最起劲儿。瞧那大个头,它是牛王,多么强壮、多么霸道,它可是有野血的哟!
啥叫野血?
笨蛋,咋连野血都不知道!
你是说野牦牛……
对啊!没有野血,它怎可能这么高大、这么凶猛。
阿舅你真行,这么厉害的公牛,你咋弄来的?
偷来的!
瞅着玩笑乐观的小舅,哈强眼里有了敬佩。
我还逮过野牦牛呢。
你吹牛!
吹什么牛!小舅眉眼放光,得意地说,二十多年前,我在离这儿不远的拉雁牛场干过。拉雁牛场是种牛场,为了改变牦牛不断矮化,牛犊病死率高,种群大面积退化的状况,他们利用野牦牛的野血优势,培育牦牛新品种。第一次进山抓野牦牛,队伍里就有我。
真的啊?
当然!我那时年轻力壮,又有放牧经验,队长喜欢。
我们一行十二个人,两辆小车、两辆卡车,也就这个时间,到达了海拔五千多米的可可西里。
那时野牦牛已经不容易见到了,我们花了两天时间,才算是找到。可要捕获,比登天还难。野牦牛狂暴极了,一头七八岁的公牛,体重能有两千多斤。别说人,公熊、雪豹、狼群都得让道。一旦惹怒,逼近的汽车都能顶翻。可可西里是大荒原,没法隐蔽,也就没法伏击。野牦牛的皮又厚又硬,离得远,麻醉枪根本没用。而且它们成群结队,戒备心极强,一旦靠近,就会主动攻击。就在大伙儿垂头丧气的时候,队里的向导想了个主意。他向游牧的藏民借了二十来头家牦牛,用毛绳串起来,带着队长和我,趁着夜色把牛群赶到野牦牛出没的河岸边。我们混在牛群里,等到野牦牛出现,小心地把牛群往野牛跟前赶,待野牛放松警惕,一点一点儿慢慢靠近,然后选中健壮的小公牛,将麻醉针打进它的屁股。
你们成功了?
当然了,我们捕获了两头一岁左右的小公牛!拉雁牛场成功培育出拉雁一号新种牛,就有你小舅的功劳!给你讲,那两头小牛三年以后,身架就是家牦牛的两倍,一次射精能有半茶缸。
俩人说着话,牛群突然躁动。
牛王又朝一头年轻气盛的公牛发起攻击,周围母牛惊恐,四处逃散。
骑在马上的小舅看不下去了,拿出随身携带的抛石,在牛皮兜里放了块鸡蛋大小的石头,瞄着牛王挥动臂膀甩起皮绳,呼呼生风的响声里,哈强来不及细看,皮兜里的石块已经飞出。凶猛的牛王,追上了对手,正发力攻击,被强劲的抛石,结结实实打在牛角根里。牛王陡然一愣,摇头甩脑停了下来。但紧接着,它像红了眼的杀手,再次冲向逃窜的对手。第二颗抛石,就又准确地打在了它的脑袋上。它被打蒙了,原地转了两圈,无奈地停下。望着它高昂的头颅,撅起的尾巴,小舅并不罢手,第三颗抛石又飞了出去。这一次是打在脖根里。公牛浑身一抖,转了个圈儿,瞅着小舅乖乖掉头,撒蹄而去。
小舅望着服软了的牛王,畅快地骂道,狗日的,就以为你能啊,再胡闹,老子非他妈的瞎你一只眼!
哈强看呆了,傻眼了。
抛石小时候他也玩过,哪里想到,能有这么大威力,百十米距离,连续动态打击,竟然打得如此精准、如此漂亮,这简直就是功夫,是境界啊!
牛群安静下来,公牛们又开始雄起。
刚才差点儿被牛王逐出牛群的公牛,正奋力交配。
小舅得意地对哈强说,现在市面上,最抢手最值钱的就是这样的公牛。
比牛王还值钱吗?
当然!小舅意味深长地说,今天的大王,就是明天的包。四岁左右的优种公牛,才是宝中之宝。你瞧它身架多么雄壮,密实的披毛又黑又亮,尖利的犄角闪闪发光,脖子粗壮,胸肌发达,四肢有力,交配起来百发百中。
能值多少钱啊?
那得看卖给谁,得看谁来买,还得看谁来卖。
说着,小舅眼睛突然发亮,他跳下马,慢慢拿出他的抛石,装上圆溜溜的石块,瞄着前方的一片草滩,用力甩动皮绳。哈强顺着小舅的目光,看到七八十米处,有两只肥嘟嘟的旱獭在斗架。随着小舅手臂猛劲一抖,急飞而出的石块,准确地将一只旱獭打翻在地,另一只转身就跑,一头扎进几米外的洞穴。
小舅提起沉甸甸的旱獭,从腰里抽出三寸藏刀。
哈强惊叫,你要干吗!
小舅刀尖在旱獭胸部画了个十字,顺势一拉,直抵肛门。
哈强再也忍受不了,大声叫道,阿舅,这是旱獭!有鼠疫,绝对不能吃啊!
小舅不理,他在旱獭的腹腔里剜出一块颤颤乎乎油光闪闪的淡黄色的脂肪,点燃一丛枯茅草,将刀尖上的油脂在火上来回烧燎。油脂跳出火苗,熔化的油水滴滴答答,落在爆燃的火焰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哈强惊恐地看着,不知小舅要干吗,难道他要吞吃那块肥油不成?
没想到小舅把熔化着的肥油挑到他跟前,笑眯眯地说,把裤子脱了!
哈强磨破的大腿根,虽说缓了几天,一骑马,疼痛红肿,很是折磨和难受。抹上小舅烧制过的旱獭油,立刻舒缓了许多。炼制后的旱獭油治冻伤一绝,这他知道,没想到还能治伤消肿。
他心里有了感激,浑身上下暖烘烘的,很是舒坦。
俩人绕过逍遥自在的牛群,一直朝前走。
小舅说,你毁了我一顿美餐,你不吃,也不让我吃。
哈强说,明明知道有鼠疫,还非要吃,有病啊!
小舅可惜地说,哪有那么邪乎,以前生活困难的时候,能逮住这么肥这么大的旱獭,是全家的福。你小时候没少吃过我抓的旱獭,都忘了吧?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小舅斜乜他一眼,不客气地说,啥大学生啊,说话一点不靠谱。我就不明白,活蹦乱跳的旱獭,跟野兔有啥区别啊?以前可以放心吃,拿回家去抢着吃,现在你说不行就不行?
不是我说的,旱獭传播鼠疫,是有科学证据的!鼠疫是烈性病,染上就能要人命!他还想说,好端端的旱獭,没招你没惹你,干吗要它的命啊!话到嘴边,猛然想到自己刚用旱獭油疗伤,硬生生将话咽了下去。
好好好,你说不吃就不吃。小舅无所谓地说,我知道,年轻人进城,赚了钱的忘本,赚不到钱的也忘本。
赚钱跟忘本有啥关系啊?哈强反驳。
小舅哼哼两声,阴阳怪气地说,关系大了!这年头赚钱,跟以前可不一样。现在的年轻人,没有不往城里跑的。好啊,年輕能干的都跑了,机会就给老家伙们留下了。听懂了吧,现在穷乡僻壤,不比以前,有的是机会。
有啥机会啊?哈强不屑。
机会多得很,钱财就在你跟前,可惜你看不见!
哈强坏笑,我看不见,阿舅指给我看啊!
小舅斜眼一瞄,定了下神,那道山梁有只鹿,往山顶看,看到了没?
哈强瞅了瞅,湛蓝的天幕下,山峰静谧安详,没有任何异样。凝神再看,还是什么都没有。
接过小舅的望远镜,看清了,还真是一只大公鹿。
哇塞,阿舅真厉害!哈强发出由衷的敬佩和惊叹。
你再往山下的深沟里看,看到了没?东边山坡上有牦牛,起码一百多头。牛群下边,有放牛人的帐篷。
哈强镜头下移,不但看到了牛,还看到了淡淡的炊烟,看到了干活的男人,看到了日头下闪闪发亮的摩托车。
小舅说,前面的东大沟,北面的鞭麻沟,圈养牦牛的人更多。冷烟大坂周边有三个县呢,这些年,附近的人们尝到了圈养牦牛的甜头,有条件的都抢着干。就这方圆百里内,圈养的牦牛多了不敢说,几千头肯定是有的。
哈强心说,哪怕几万头,与我啥相干啊!
8
哈强耐着性子掰着指头苦熬了七天。
他真不是当牛倌的料。站在这片辽远浑莽的高原上,望着空阔险峻的山脉涧流,望着慑人心魄的冰峰雪岭,望着几近原始的荒野,他感受到的是难以表述的落寞和抑郁,还有深深的孤独和厌倦。
以前即便再苦闷,再艰难、再孤独,都不是厌倦。而现在是厌倦、是绝望。他无法热爱自然,无法热爱牦牛,无法保持正常的思维和理性。只要静止就浑身难受,万般折磨,还会灵魂出窍。
真是灵魂出窍。
昨晚,他就在皓洁的月光里,眼看着和自己的肉体分家,告别小舅,告别雪山,告别牦牛,飞往遥远的都市。
一切都那样熟悉,那样真切,没有一点儿虚幻的感受。倒觉着睡在苍凉的星空下,以雪山为伴是遐想、是电影、是梦境。
他在醒着的痛苦里挣扎。
他在醒着的梦境里翱翔。
是的,是翱翔——
……他在飞,飞往魔幻的城市,飞向躁动的职场……
他还是他。
他在亢奋里奔走,在警醒中迷离,像密室里的收藏,像酒水里的疲劳,还像是幻象中的单纯……
……
他又回到了嘈杂的配货车间。又在固有的岗位上转轴玩命。他已临近提薪的期限。提薪意味着升职,意味着机遇。而机遇意味着未来,意味着一切。
那就必须得拼。
这方面他有经验,知道怎样对老板宣誓效忠,怎样表现能力,怎样展示才华,怎样用极致的努力,为老板思考,为老板赚钱,甚至,甚至进入老板的意识,在老板的脑袋里显露品质……
他有的是自信,有的是激情,有的是创意,能随时出彩,能建立自发岗位,还能给老板策划惊喜,表达感恩,斩获信任和荣誉。
而这一切都自然完美——
瞧啊,太阳就要升起来了,他通宵达旦,他精神饱满,他专心致志,他心无旁骛,等待着认可和满意。
老板来了,是他发怵的女老板。
奇怪的是,她说变就变,整容似的,换上了他前女友的眼睛和嘴唇。
那是给过他幸福和疼痛的女孩。
俩人一起度过一个个难忘的节日,她是神一样的人,像能凭空抓食的猫,具有和门窗沟通的能力……他是她必得的猎物,她是他上身的魔咒……俩人花光了他的积蓄,她的容貌变了,变成活着的画像,然后,然后他就眼看着她和他的朋友做朋友,看着他们做爱,看着他们疯狂……
而他面对大海,涌动的海浪,唤醒他沉睡的愤怒。
可他无力仇恨。
那就怀念——
怀念美味袭人的夜市,怀念暖香撩人的发廊。红火撩人的夜市,击活他压抑的欲望,发廊小姐满足他饥渴的本能。
不,不是小姐,是美人,他光顾过的忘不掉的都是美人。
她们和他一样,都是水中的浮萍,都是征服的对象,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都是自然的性质,都与灵魂无关,是肌体的需要,是器官的运转,是生存的满足,还有热情,还有安慰,还有乐趣……
……
然而,海面躁动,大浪汹涌,黑压压的飓风山也似的压了过来!
他惊醒了!
他从醒着的梦境往回飞,感觉自己是怕光的鬼,黎明就在身后,利剑似的追逐着他,驱赶着他,他绝望,他奔逃,而小舅强大的鼾声,是拦路的魔鬼,是蝎子的毒刺,是深幽的地狱……
……
他再也待不住了。
再待下去,会神经错乱,会发疯发狂,会活活憋死。
9
小舅用闷死的方式,又杀了一只羊。
他瓮声瓮气说,多吃点儿,以后想吃小舅的手抓,就没这么容易了。
哈强听出话里有话,他也有话,几次想说没说出来。
小舅大口吞吃腰子上的油,格外兴奋地说,香,真他妈的香!人活世上,爱吃肉是不行的,得会吃肉,要会吃肉,就得爱上肥肉。边说边捞起一截嫩得渗血的血肠,用牙咬开肠头,将里面的血块倒进嘴里,直接吞下。
哈强受不了小舅的吃法,看着心里阵阵发潮。
小舅把吃肉刀插在热腾腾的肋条上,用命令的口吻让他吃。
他吃不下,一点儿食欲都没有,也不说话。
小舅冷冷地说,想走是吧?
他心里扑腾,还是不语。
小舅抓起一根肋巴,一口下去,撕下一溜白花花的肥肉,连嚼带吞地说,要走就走,别当不叫的狗。
哈强脸唰的一下红到耳根,他坐不住了,也不敢搭腔,就这样走了,他真的有愧。不管咋說,都是哈家亏欠小舅,人家屡次帮衬哈家,就这么半途而废,实在不近人情,况且还有父亲的遗言。
小舅瞅着他的痛苦样,沉下语气说,强扭的瓜不甜,你不用多想,我说让你走,就让你走!
哈强撑不住了,真心内疚地说,对不起阿舅,是我的错,请你原谅,我真不是放牛的人,再待下去,我会疯的……
要错也是我的错,是我把你带来的。
不,是我不好,辜负了阿舅的信任。说着,他眼睛突然发亮,语气突然激昂,阿舅放心,哈家欠你的钱,欠你的情,我都记着呢,绝不会忘记!他还想说,我会连本带利还给你,会实实在在报答你。但话到嘴边,吐不出口。
没想到小舅竟高兴起来,出乎意料地说,对嘛,这才是我喜欢的小强嘛!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年轻人,敢想敢说还敢做,打算啥时候下山啊?
他想说现在,可说出来的是,小舅你看……
那就这么着吧,今儿阴历十三,后天是十五,月圆的日子必定是好日子,十五一早,我送你下山,咋样啊?说着,颤抖的手,又在牛毛堆里摸索起来,好一会儿,又摸出一瓶酒,瞧那舍不得的样子,肯定是最后一瓶。
哈强轻松下来,心里热乎乎的,身上暖洋洋的,原以为小舅会发飙,没想到竟然是理解,就觉着小舅特慈祥、特厚道,不由得跪直身子,给小舅敬酒。
几杯下肚,小舅皱纹绽裂开来,兴奋地说,你知道咱们村的首富是谁吗?不是书记,不是主任!是跟你岁数差不多的二俊,人家不仅在省城有房有车有商铺,还把生意做到了大海边。没错,他家有人在县城当官,他在咱村种树发财。可你要知道,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人家肥了富了,你别眼热,也别嫉恨。谁让你有眼无珠,有钱不赚呢!
哈强呵呵,有钱不赚,我又不是傻瓜。
小舅直杠杠地说,在我眼里,你就是傻瓜!傻小子唉,过两天就滚蛋了,再不陪我喝酒,就没机会了。
哈强心里没了负担,胆子壮了,酒竟然也不苦不辣不难喝了。
几杯下肚,小舅兴头更高,你下山后,还去东莞?
哈强点头,说,那边疫情还算平稳,正在陆续复工,上山前公司打过招呼,让我们随时注意复工通知。
小舅叹气,拿出不得不说的架势,说,你不就想赚钱吗?你以为只有大城市可以赚钱?错!别看你上过大学,见过大世面,可在我看来,你的路子一开始就是错的。对别人来说,城里机会多,赚钱容易,可对你是两码事。一个人的路子,如果不能走在正道上,到老也是干蛋!
哈强不服,可这会儿他耐性极好,心态极好,再有两天就顺顺当当下山了,他想说啥由着他顺着他就是了。
小舅你说,啥是正道啊?
正道就是生财之道。
那啥是生财之道啊?
放牛务牛,就是生财之道!小舅言辞凿凿。
那啥叫务牛之道啊?
小舅高深莫测地笑笑,过两天你就懂了。说着咂了口酒,眨巴着红不兮兮的肉瘤眼说,你来没几天,还不了解牦牛。以前我跟你一样,只知道牦牛强壮力大,皮厚肉香,海拔越高天气越冷,它越厉害。后来到了拉雁牛场,知道牦牛的绒毛很值钱。再后来才知道,牦牛不光耐寒耐饥,能走险路,还不怕沼泽,能蹚激流,越是雪山冰川,空气稀薄,它的体力耐力就越强。为什么呢?因为它血液中的红细胞和血红蛋白,比黄牛要高得多得多,肉奶能和山珍比味道,是最好的有机食品,经济价值前途无量。
你不信是吧,我在拉雁牛场的时候,和他们一块儿做过实验。
把岁数不同的牦牛和黄牛,拴到海拔三千七八的山坡上,活动范围十米以内。那儿空气稀薄,寒冷风大,没有水,没有饲料。两天以后,牦牛黄牛周围的杂草都吃干净了。四天过后,牦牛开始刨食草根,把够得着的刺棵干枝全部采食光光。而黄牛既没有刨食草根的本事,也没有嚼食刺棵干枝的能力,一个个卧在地上等死。到了第六天,把牛全都放开。你猜怎么着,所有的牦牛吃着草朝着不远处的雪线登高而去,它们是去舔雪补充水分。而那些黄牛,跌跌撞撞往山下走,有的吃几口草,就腿软栽倒;有的没走几步,就卧在地上,拉都拉不起来。当天晚上,黄牛死了一半儿,牦牛第二天全部复原。
牛场那么好的地方,阿舅干吗离开啊?哈强没话找话。
不是我要离开,是那帮王八蛋耍弄了我。说好干满五年就转正,到了五年又说七年,到了七年换厂长,上任三天就把我给开了。狗日的们心太黑,不光说话不算话,纯粹拿我当猴耍。你不仁不义,我他妈的也不是善茬。咱们牛群里的牛王,就是我从他们牛群里偷的。
你这是报复哦。
小舅呵呵,我干好些年了,要说损失,早他妈的捞回来了!
哈强惊讶,真的啊?
管他真的假的,你就当笑话好了。小舅越说越带劲儿,大口吸溜熬得又浓又黑的老茯茶,吃肥肉太多,得用浓茶刮油。几缸子浓茶下肚,酒自然喝得更多,不知不觉舌头又大了,你、你小子听着……海拔低于两千五,牦牛就得死……为什么呀?它、它发达的心肺,适应不了充沛的氧气,它、它醉氧……啥叫醉氧你懂不?和、和你一樣……你从小生长在这里,就、就算上了大学,有本事,可、可到广东那样的地方,和、和人家城里长大的人斗,你、你干得过人家呀!……
10
一觉醒来,哈强浑身酥软,头疼脑涨,瘫懒的状态里,一直迷糊到中午,肚子饿得再也躺不住,勉强烧了壶浓茶,大口撕咬厚脂的羊肋。
太阳越过头顶,太阳渐渐西斜,小舅还没回来,他熬不住了,决定骑马转转。信马由缰,不由得想起小舅昨晚说的那些话,细细琢磨,还真有道理。你上的本来就不是好大学,一个三本生,山民子弟,原本没钱,又没处赚钱,东奔西闯,给人打工,结果不就是可怜嘛。现实早就告诉他,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想靠打工发奋改变命运,纯是妄想。不要说人生幸福,连做人起码的尊严都没有。可不去打工,你又能干什么呢?想到这儿,不由得想起父亲贫困苦痛的一生,依稀看见他佝偻的身影,急忙抹了把眼,猛一抬头,看见的是转山吃草的牛群。
这儿山顶常年积雪,峭壁下草滩平缓,是牛群最喜欢的地方。
而峭壁前高大的石头上,有许多古老的岩画。
小舅说,岩画是藏族先民们留下的,单看那些造型生动的牛羊豹子和狼,还有手握弓箭的猎人,还有交配的牦牛,就知道它的历史多么久远。
坐在刻有岩画的巨石上,望着眼前默默采食的牛群,他的思绪纷乱活跃。
他发现那几头硕壮的公牛,头大角粗,眼睛黑圆,神采光亮,进食对它们来说,仅仅是间歇,它们存在的唯一目的,似乎就是雄壮,就是交配。
真是难以想象,得有多么强壮的机体多么发达的心肺,才能完成它们的使命。
天真蓝,一丝风都没有。
可风儿分明就在不远的山根下,一个个独自舞动着,形成不高不大的旋风,像活着的精灵,在巡游、在潇洒。
千百年前,那个在石头上刻画的人,是不是和他一样的心情呢?
不,绝不可能!没准这儿的山脚下,就是他温暖的家;没准那些游弋的旋风,就是远古的幽灵。
他有了莫名的悲情和伤感。不由得想,如果就现在,就我一个人生活在这儿,不和外界发生任何关系,活得下去吗?答案是肯定的。前提是拥有这群牦牛。有了牦牛,就有了奶和肉。从牛奶里提取酥油,用来食用和点灯,还可以做酸奶、做奶酪。用牛绒和牛毛编制衣物、毛绳、毡毯和帐篷。用牛皮做靴子、做抛石。牛粪做燃料。然后训练一头最棒的公牛当坐骑。再然后,就可以骑着公牛去打猎,去抓鱼,去和山下的物资做交换,就可以找女人,就可以生孩子……
越想越兴奋,越想越激动。
再看牛群,自自然然无忧无虑生活在山腰上,母牛小牛一刻不停地吃草,永无疲倦的公牛,还在勇猛交配……
眼前朦胧起来。
思绪飞扬起来——
他孤立一人,寒风怒号,山峰颤动,大群的牦牛,踏雪而来,忠诚地伴陪着他,温暖着他。它们行走在山脊上,行走在荒野里,行走在花草中,它们亲近这儿的飞虫鸟兽,亲近这儿的草木沙石,他依靠它们,在它们忠诚的佑护下,一起做这儿的主人,然后,然后他享受它们年年岁岁的滋养,接受它们生生世世的哺育,他做自己的主人,做生灵的伴侣,直到天年穷尽……
他的鼻腔他的眼睛,不由得酸涩。
而那些无处不在的欲望,那些如影相随的焦虑,那些晦暗无奈的失落,全都化作天上的游云,丝丝缕缕,如诗如梦……
哈强跟着牛群回到老圈,天已擦黑。
小舅做好晚饭在等他,简直就是大餐。一只肥硕的野兔烤得金黄油亮,大盆的清炖羊排,肉汤里的黄蘑菇密密麻麻香气四溢。
小舅撕下一条兔腿,乐呵呵地递给他,尝尝,尝尝阿舅烤的兔子。
香,真香!哈强怎么也没想到,烤出来的野兔肉这么鲜嫩,他的味蕾食欲精神全都调动起来、兴奋起来,吃了兔子吃羊肉,吃了羊肉喝鲜汤。
小舅看着他的吃相,说,我看见你了,坐在大石头上,像匠人凿出来的呆子。
哈强吃得过瘾,意外地说,那你咋不叫我?
小舅拧着脸,似笑非笑道,叫你,你就吃不上这么香的兔子了。为了找它,我把河边的草滩都跑遍了。
用抛石打的?
小舅得意地咧着嘴,你明天就走了,阿舅的烤兔都没吃过,你不后悔可以,我可过意不去哦!说着,变戏法似的又从牛毛堆里摸出一瓶酒,抹去酒瓶上的灰,舍不得似的拧开瓶盖,哼哼唧唧地说,没了,这回真没了,所有存货都喝光了,没酒的日子可不好过。说着,贪婪地闻着酒味,美美地咕嘟了一大口,在碗里倒了些酒,含含糊糊地说,我这腰受了寒,一动就疼,胯骨也不舒服,人一老,毛病就来了。我把酒点着,你把火燎到我腰椎那块,使劲搓,越热止痛效果就越好,捞火的时候动作要快。
这办法驱寒止痛,哈强小时候经常见,奶奶有肩周炎,疼得不行了,就趴炕上大声叫喊,母亲就点着酒,抓火给她搓。
他心口堵得慌。两天来,他一直想对小舅说,你不缺吃不缺喝,没啥负担,也不差钱,不在家待着享受,干吗非要到这儿自讨苦吃呢?再退一步讲,就算你非要放养牦牛,也应该和其他人一样,到海拔相对低些气候相对好些的山沟里啊,干吗非要在这不是人待的地方逞能呢?
可这话是说不出来的,尤其在他决意要走的时候。
他用热酒尽心尽意给小舅搓腰搓胯。明天就下山了,他想为小舅搓好腰,想在他面前讨点儿好。他走了,扔下小舅一个人,在这荒蛮险恶的雪山下,周围没有一个人,一旦有啥事儿……他不敢往下想。俩人境遇完全不同。他不可能说服小舅,就像小舅留不住他。
11
哈强被小舅用力推醒。
灯亮着,小舅扯着嗓门大声喊叫,起来起来,你聋子还是哑巴呀!
迷迷糊糊中,他挣扎着瞄了一眼手腕上的表,三點一刻,这么早乱喊乱叫,神经病啊!脑壳里亮了几亮,人又直挺挺倒了下去。
你他妈的不想下山了!小舅的吼声在耳边炸响,身上的被子呼的一下就没了。
他猛一激灵,见小舅纷乱的头发卷毛似的刺棱着,脸上像是抹着一层黑油彩,两只异光闪烁的眼睛寒气逼人,叼着的烟卷儿忽明忽暗,简直就是凶神恶煞。
他一骨碌翻起身,瞌睡烟消云散。
火上的茶壶滚开着,燃气炉上的肉锅蒸汽弥漫。
小舅捞出一盘肉,舀了碗肥厚的肉汤,抓起烤得焦黄的蒸馍,在牛粪火旁的石头上啪地一拍,将碎块丢进汤碗,一口肉一口汤地吞咽起来。
哈强赶紧凑过去,学着小舅的样子大口吃喝。
吃喝利索,小舅在捡来的石块里,挑了些匀称光滑的石头,放进专供抛石使用的皮袋子里,上面放了两块拳头大小的肉,然后把望远镜仔细擦拭一遍,再然后抽出他的三寸藏刀,在细腻的条石上淋了点水,刺刺啦啦磨了起来。哈强眼里瞅着,心里佩服,这哪是腰胯疼痛哼哼唧唧的小舅,分明是条山野好汉。
又大又圆的月亮银光四射,照得大地如同白昼,雪山断崖,沟壑荒野,一览无余。哈强从没见过这么白净这么明亮的月光。他惊诧,他恍惚。
两匹马儿一前一后,马蹄哒哒,响鼻声声。
极地的荒野,寒凛的雪山,清冷的空气,使人格外刺激和警醒。
马儿身上由汗热到汗透的时候,俩人进入一条神秘的深沟。
越是深入,就越是陌生,不安的感觉也越是强烈。
哈强很想问问这是哪里,但没开口,他对这儿的地形一无所知,问也白问。
月亮正在西沉,东方泛起白光,天就要亮了。
前方传来狗叫,是在不远的山坡上。
小舅勒住马,说,到了前面,不许说话,我叫你干吗你干吗!
狗叫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凶。
顺着狗叫的方向,哈强看见山坡上有一大群黑乎乎的牦牛,牛圈边有顶白帐篷,一条撒开的大狗,正朝他们狂吠而来。哈强心慌,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冷不丁,见小舅在马上甩开臂膀,将一块抛石甩了出去。也就四五十米的距离,甩出去的石块不是打在狗身上,而是落在狗跟前。狂叫的大狗,立刻朝着坠落的石块扑上去。这是狗的习性,未经训练,一定会扑咬,然后才会再次攻击。没想到,凶猛的大狗,扑咬了一下,突然就不叫了。大约一两分钟,哈强听见狗在哼唧,紧接着原地打转,蛇咬了似的接连惨叫,再然后就倒在地上扑腾起来。他惊得够呛,来不及细想,小舅已催马提缰朝着山腰的牦牛晃荡过去。
到了牛群跟前,小舅用强光手电,照了下帐篷的门,确认上了锁,然后将电光对着牛群来回划拉。强烈光柱下,牛群躁动,卧着的纷纷站起,站着的纷纷后退,喘息声鼻息声惊恐声,回荡起来,乱作一团。
哈强再也忍不住,冲小舅大声喊,你要干吗?
小舅横横地说,赶牛啊,这是我的牛!
哈强张目瞪眼,他蒙了,怎么也反应不过来,小舅怎么会在这里有牛群?
不由得他多想,小舅看了下愈发白亮的天光,把手电塞给他,怵人的眼睛狠狠盯着,不容置疑地说,我赶牛,你到帐篷下面去,要是牛群朝你那儿跑,你就把它们往上赶。我把牛群赶到哪儿,你就跟到哪儿,绝不能让牛群往下游跑!
说完,抽出藏刀,挑断捆绑栅栏的皮绳,用力拉开栅门。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太诡异,根本不容哈强判断,他甚至连为何赶牛,往哪儿赶都来不及问,小舅已纵马冲进牛圈。
惊慌的牦牛簇拥着,争先恐后冲向圈门。
冲出圈门的牛群,踏起尘灰,直冲山脚。
哈强瞅着狂暴的牛群,强烈的应激反应中,他热血沸腾,本能地提缰跃马,用强烈的电光和尖利的吼叫,拦截性起的牛群。
这群牦牛,虽说个个体型高大,外表凶猛,但打从出生,或者很小,就被人在山坡上圈养,大部分吃饲料长大,公牛的蛮悍和野性,基本上磨灭殆尽。然而一旦放开,没有了束缚,其自由的天性得到了释放,天开地阔,草野诱惑,它们撒开四蹄,冲向灌木,冲向溪流,冲向草滩,其中的几头,径直朝着哈强狂奔而来,势不可挡。
眼看牛群要失控,小舅催马赶到,连甩抛石,将冲向下游的牛成功阻挡。紧接着,用一连串精准凶狠的打击,将冲向灌木的牛赶往上游。然后提缰拍马,将试图散群的牛,迎头挡住。牦牛是群居动物,拦截住了它们左突右冲的方向,再由后往前一催,顺从下来的牛群,自然朝着山沟的上游蜂拥而去。
哈强看得惊心动魄。
这群牦牛起码一百多头,绝大多数是成年牛,其中几头公牛体型高大,狂暴凶悍,带头乱窜撕裂牛群的就是它们。如果不是小舅判断明确,抛石精准,大胆拦截,想要阻挡它们是不可能的。
哈强的额头后背汗气蒸腾,浑身的细胞都在燃烧。如此惊险刺激的场面,完全超乎了他的经验和想象,彻底颠覆了他对自我的判断和掌控。他从没这么冒险过,也从没这么害怕过,紧张得肺都要炸了。
再看小舅,明净的晨光里,他骑在马上,吹着口哨,挥舞着抛石,赶着牛群,无论哪个角度看,都那么英武强悍,都那么霸气逼人。
当白得耀眼的雪山,被霞光映红,他们赶着牛群绕过一座座陡峭的山崖,由东向北,将牛群赶过风化的碎石滩,顺着干枯的山沟,直奔可以目视的山下。
12
两小时后,他们到达山脚。
越过草坡,将牛群赶上一条狭窄老旧的砂石路,绕过两个山湾,来到一片红柳丛生的河滩。河滩外有一处废弃的土围子,像古老的大羊圈。就在那圈门口,两辆带拖车的大卡车,正等着他们。
一个穿棕色皮夹克,浓眉大眼,络腮胡子的中年人,朝着小舅满脸堆笑地迎上来。俩人热烈握手,叽叽咕咕说着他人听不清的话,一看就是老交情。
几个壮汉熟练地将牛群赶进土围子。
络腮胡子自己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确认公母大小数量后,用很快的语速,和小舅激烈争执。隐隐约约像是说“母牛多了,小牛少了”之类的话题。不一会儿,小舅妥協,俩人和好,小舅按规矩将手伸进对方衣襟底下,两人相互握着讨价还价。许久,终于达成一致,紧绷的脸上堆出僵硬的笑来。
络腮胡子十分客气地把小舅往卡车上请,经过哈强身边,他迟缓下脚步,异样的眼光打量哈强。
小舅说,这是我外甥。
络腮胡子扎他一眼,俩人上了卡车。
太阳高悬,蚊蝇狂舞,强烈不安的氛围里,浑浊的河水泛起波浪,哗哗地轰鸣着、奔流着。哈强不知道这是哪儿,举目四周,看不到任何房屋建筑,没有人烟,没有声响,荒芜神秘笼罩着天地。自从他下马,就有壮汉在盯他,不远不近,他撒尿,目光也不离开。他心里乱极了,从发现小舅不是送他下山,就慌得厉害。他想知道小舅在干吗,想知道这群牦牛究竟咋回事儿。
咣当一声,车门打开,小舅提着个沉甸甸的布袋从车上下来。
络腮胡子兴冲冲地朝监视哈强的汉子喊了声装车。
发动机的轰鸣中,卡车缓缓倒入土围子的入口处,几个汉子利索地打开后厢门,放置赶牛上车的工具。
络腮胡子见小舅还不想走的样子,上前又握了下手,阴阳怪气道,钱老板是不是想帮忙啊?
小舅回过神,尴尬地说,就是想帮,也帮不上啊。
络腮胡子抽搐脸肌,语气不善地说,事不过三,这次我就不计较了,下次再要哄我,可别怪我翻脸!
小舅点头哈腰,老朋友了,我能骗你嘛!我这是臭毛病,老了,记性不好,该让的都给你让了,你得多多担待啊!
回返时,俩人走的不是原路,顺着河滩一直往下,几公里后,从南面一个河岔口,踏上弯弯曲曲的山路,绕过冷烟大坂,从西面返回老圈。
这会儿,哈强心里透明儿亮。
小舅是阴险的盗牛贼!
从带他来的那天起,小舅一直谋划这次行动。
他每天骑马早出晚归,是探访侦查,寻找机会。凭借好马和望远镜,周边所有养牛人的动态,都在他的观察掌控之中。
通常情况下,野外的放牛人,都会定期回家拿粮食,近点的当天赶回,远的只能改天再来。眼下年轻人大都进城打工,进山放牛的人,即便能干,也都四五十岁了。成年累月在高寒荒蛮的大山里,忍受孤苦熬日子,时间久了,总有侥幸懈怠的时候。这就给盗牛贼留下了机会。
想到这儿,哈强眼前浮现出小舅得意兴奋吃肉磨刀准备抛石的情景,可他竟然就那么傻,对他的鬼话深信不疑。即便半夜三更上路,也没丝毫的怀疑。
他想起他放在抛石袋里的那两块肉。
毫无疑问,肉里包的是剧毒。那只凶猛的大狗,突然见到喷香的熟肉,急忙吞咽是很自然的事。毒死了看家狗,就进入了小舅的表演时段。他确实是放牛高手,除了打抛石的绝活儿,对牦牛的习性了如指掌,称得上是出类拔萃的老牛仔。
他赶牛的路径,也是精心选定,要么是连绵的草滩草坡,要么是寸草不生的山脚。为了防万一,摆脱可能的跟踪和追赶,他不走冷烟大坂的垭豁口,特意绕崖转山,从极难走的碎石滩下山入沟,为的是不留痕迹。
交易地点远离村镇,荒僻隐蔽,绝对安全。
他和络腮胡子不是一般交情,俩人都是老手,干这勾当轻车熟路。
13
坐在帐篷里的毡毯上,毫无倦意的小舅打开布袋,拿出一捆百元大钞,放在哈强面前,然后给自己拿一捆,如此这般,直到公平分完,将多出的一捆用力拍在哈强腿上。
哈强口干舌燥,后背发冷,身子发软,像缺氧做梦。
这十几个小时对他来说,太过刺激,像得肺炎那年,高烧中出现过的幻境。可又绝对明白和清醒。他拿起一捆大钞,随意抽出一张,没错,印花精致,水印清晰,换一捆再看,都是真的。
小舅得意地说,我都验过了,错不了的!
哈强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加速的心跳顿时欢快,他拿起小舅最后拍给他的那捆大钞,本能地在手里掂了掂,恭敬地放还到小舅手上。
小舅显然满意,从怀里掏出磨损厉害的老皮夹,在夹层里摸摸索索找出两张纸条,看了下递给哈强,这是你阿爸的借条,看看吧。
哈强接过纸条,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一看就是父亲的亲笔,金额上和名字上摁着鲜红的手印。
哈强飞快地溜了下跟前的钱堆,热汗立马变冷汗。
分钱的时候,他看得清清楚楚,给他的是十四捆,一捆一万,十四万。他脑子里闪过了牦牛总数,还有大概的钱数。一百一十三头牦牛,怎么也值七八十万,而他们俩人才得了不到三十万。毫无疑问,大钱叫那狗日的赚走了。他看着父亲的借条,看着父亲鲜红的手印,深深吸了口气。父债子还,没啥说的。他郑重地拿了七捆钱放在小舅跟前,又拿了四捆,放在一起,低哑着嗓门说,谢谢阿舅,这七万是我阿爸的医药费,这四万是我阿爸借你的。说完,心里一阵轻松,当了回盗牛贼,还清了外债,还落下整整三万块。
回来的路上,他脑子一刻没闲,想的都是钱的事,以为分个三五万就不错了,怎么也没想到这么多。更没想到小舅这么大方,不但和小辈平分,而且给他多分。愧疚和感激涌上心头。他一直误解小舅,就在分钱之前,还有过最坏打算,如果小舅过于苛刻,他一分不要,走人就是了。
小舅用力吸口烟,笑眯眯地从他手里要过借条,吧嗒一声打着打火机,点着了,眼看着在自己手掌里烧成纸灰。挺直腰背,将哈强放他面前的十一捆大钞,一捆一捆还给他,无所谓地说,年轻轻的,咋就不长记性啊,娘亲舅大,阿舅和外甥,打断了骨头连着筋。
哈强傻傻看着,又缺氧了,怎可能啊,整整十一万,小舅真的不要了?
不是不要!小舅乐呵着,故意板起脸,说,着啥急啊,我可不差钱,你留着花吧,啥时候宽裕了,再还不迟。给你说几遍了,跟我干,保证让你挣大钱!不光挣大錢,还在省城买大房,开好车,挑媳妇!
哈强干笑,像没听懂,他恍惚得厉害,总像是幻觉,可一捆捆大钞就在面前放着,一共十四万。意外之财就这么到手了?也太过轻松了吧……
小舅瞅着他脸上的变化,故作轻松地说,不错,头开得不错,应该庆祝庆祝,可他妈的只有马尿,没有酒。
话一出口,俩人都笑了。
酒瘾上来的小舅抹了把清鼻涕说,知道我第一次干的是谁家吗?是主任,我他妈的最恨的就是他!我还偷过马,不止一次哦,算得上是盗马贼!
俩人又一阵大笑。
哈强没话找话,你不怕派出所抓你啊?
小舅哼哼两声,自负满满地说,抓我的人,还没长大,还没生出来呢。
万一呢,万一人家找上门来怎么办?
小舅摇头晃脑,放心吧!在我这儿没万一。我没儿子,你是我外甥,从今儿起,我就当你是我亲儿子!别说啥事没有,就算有事,大小都由我担着!
是夜,哈强失眠。
他时而身上汗热,时而冷战发抖,时而胸闷气短,时而心脏狂跳,而且格外敏感,听得到兔鼠的动静、夜鸟的叫声,甚至牦牛的刍嚼、溪流的声响,都清清楚楚。总觉着有拿刀持枪的人,会破门而入,还觉着会有什么东西溜进来,把他的十四捆大钞全都偷走。
14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仅过了两天,俩人又做了一单。跟上次踩点精确,观察周密,谨慎行动不同。这次是临时起意,小舅傍晚时分,在十几里外的一条沟岔里,发现了绝好的机会。
还是圈养在沟坡上的牛,还是主人突然离开,没人看管。
不同的是,小舅不是把牛卖给串通好了的买家,而是迅速行动,直接把七十多头牛赶到了自家牛群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褪了色的白布条,替换新牛耳朵上的红布条,直接将他的牛群扩大到了近二百头。
整整一天,哈强精神高度紧张、高度亢奋,意识空前活跃。
自从干了第一次,他就处在惴惴不安心慌意乱精神分裂的状态里。事情明摆着,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是贼,挣扎也好,折磨也好,惧怕也好,都由不得自己。而且一夜之间他的命运就已改变,不仅账单没了,还成了有钱人。在广东的七年里,他一直怀揣希望,顽强打拼,耳闻目睹过不少财富人物和故事,有的就发生在身边。虽说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也绝不是他能梦想和企及的。可要说对他没有触动,没有刺激,没有打击,那不是真的。一个正常的怀有梦想的年轻人,你不可能对前路漠不关心,更不可能对钱财无动于衷。只是在他所处的现实里,触动和刺激,抑或打击,每次都那样痛苦,那样活生生的残忍和致命。你个高原上的外来佬,没有靠山人脉,没有过硬文凭,没有超强才干,仅凭吃苦打拼,就是天天累吐血,干上一百年,也休想富有或成功。甚至连买个小房子,安个简易的家都做不到。越是卖命,似乎离梦想就越远,就越是悲观和失望。
有句时髦话,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放弃无望挣扎,跟着小舅干,不就是冥冥之中最好的安排嘛!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
既然社会造就现实,那么个人的境遇,就是命运的安排。
就觉着顺其自然,把到手的钱财攥踏实,是理所当然的事。就觉着连绵的雪山不再荒蛮,也不再寒凛,它们和蓝天流云、山谷大地、斑斓的草坡、银链般的溪流、无尽的荒原,形成绝美的风光,清新自然,甚至浪漫,甚至魔幻,充满生命的活力和美好。
再看那些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牦牛,也有了全然不同的情调。
它们在认定的范围内,自自然然无忧无虑地啃食着花草,眼神明净,憨头憨脑,性情稳定,聪明可爱。
小舅说,牦牛是最好放养的牲畜。
的确,它们好放养,是因为它们通人性,跟马跟狗差不多。只要你善待它们,和它们亲近,与它们交往,它们就接受你的存在,认可你的行为。
他情不自禁地冲动,确切地说,是感动。
强烈感慨中,孤独寂寞烟消云散,过往的经历也都虚像模糊,前路的悲观,人生的失落,以及做贼盗牛的罪恶感,全都随风而去。
再看冷烟大坂,那巍峨的姿态,雪峰上的云雾,是那样的神奇,令人痴迷,令人震惊,说不出的魅力,说不出的诱惑……
哈强不由得想到大学时,游览著名佛教寺院,观看护法神群像,导游讲,古老的苯教文献记载,牦牛是从天上直接来到地上的。它们在神的指引下,直接由天空降落到了冈底斯山顶的冰雪上,这就是藏传佛教护法神中的牦牛头金刚。
牦牛头金刚,不就是神嘛!
而他偷牛,不就是作恶,不就是亵渎神灵吗……
想到这儿,他噩梦似的惊醒,觉着自己特可笑,怎么突然就婆婆妈妈,疑神疑鬼,心性混乱了呢?
小舅是对的,把牛赶进自家牛群,不经二手,直接交易,名正言顺,心安理得,这才是利益的最大化。
15
第二天,太阳露头,小舅催哈强赶紧下山。一是回去拿粮食,二是办些私事换换脑子,三是赶紧把他的十四捆大钞存起来。
下山路上,马儿欢跑,哈强胸开气顺,满面春风。
他没直接回家。
听从小舅告诫,他直接到了乡上,把马拴在安全的树林里吃草,坐公交去了县城。在不同银行,把钱存到卡上。找了家红火的饭馆,吃了顿解馋的美餐。然后到华联超市,给母亲挑了双高筒皮鞋,她脚腕有老伤,天气一变就犯病,高筒皮鞋能起保护作用。冬天就要到了,她舍不得扔的老棉袄也该换换了。她还没穿过真正的羽绒服,要买就买好的。给小舅买几瓶好酒买几条好烟是必须的,还得给他买点儿治红眼的药,他那眼睛再不治疗,迟早要出大毛病。
哈强办妥该办的事,到家已是傍晚时分。
无论如何没想到,母亲已经做好饭,在院子门口等着他。她说对门家的媳妇在乡上看见他了。知道他到了乡上,随时可能回来,就赶紧给他做饭。上山半个多月了,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说啥也得补补身子。她炸了香喷喷的油饼子,给他杀了只下蛋的鸡,从地里拔来各种小菜,做了他最爱吃的拉条子。
记忆里,母亲从没这么单独疼爱过他、关照过他。
看着她单薄的身子,糙黑的肤色,满脸的皱纹,花白了的鬓角,佝偻了的背脊,他鼻子阵阵泛酸。
她才四十九岁,就老成这样,整个人都在萎缩。
他无法联想下去。他现在是母亲的依靠,是家里的梁柱子,他得对得起离去的父亲,对得起父母的养育,扛得起独子的担子。
他把买来的皮鞋羽绒服、各种好吃的一一交给母亲。
兴许是太意外了,面对如此贵重的礼物,母亲泪水噼里啪啦往下掉,她的手在颤抖,身子在颤抖,把东西抱在怀里,哽咽着一句话不说,也说不出来。
他的泪水再也止不住,赶紧埋头,大口吃饭。
好了,从今往后,他要真正孝敬母亲,一定让她松口气,享享福,实实在在地过上属于她的好日子。
吃过晚饭,哈强出去遛弯儿,在院门口碰上来找他的柳小妹。
柳小妹是他高中同学,俩人在校时交往平平。高考后,大家各奔东西。后来听说她大专毕业,一直没有稳定工作,很快就嫁人了,丈夫是市里的生意人。这次回来,俩人碰过一面,才知道她离婚了,孩子判给了男方。她是特意回娘家,在村委会帮忙。眼前的柳小妹和记忆里的相比,相貌衣着判若两人,性格气质大相径庭,看上去就是城里的美人儿。
柳小妹见他出门,自然迎上来,大大方方地说,干吗去啊?我正要找你。说着溜了眼周边,见有人正盯着他俩,压低嗓音说,能进去说吗?
进了院子,哈强赶紧把她往屋里让。
柳小妹并不进屋,她站在井台边的丁香树下,叹了口气,两只神动的眼睛突然暗淡,沉重地说,我家出事了。
他吃了一驚,咋回事啊?
我阿爸得了急性胰腺炎,病得很重,刚抢救过来。
啥时候的事啊?
前天发的病,连夜送的县医院。
需要帮忙吗?他说这话是真心,虽说不知道她找他啥事,但同学毕竟是同学,没有难处她不会来,既然开口,说明对他有信任。
帮忙倒不需要,医院有我妈,还有我弟媳妇她们守着呢。我是来问问,你明天进山吗?
他愣愣地瞅着她,不明白进山与她阿爸住院有啥关系。
瞧着他的傻样她笑了,问你呢,明天到底进不进山?要是进山的话,带上我,我和你一起去。
你和我进山?他糊涂了。
对啊,你不是在山里放牛嘛,我们家的牛也在山里圈着呢。我阿爸病了,牛在山里没人管可是不行。
听清楚了的哈强回过神来,就你?
对啊,你小看我啊?
不不不,我是说,进山放牛是男人的事儿,你弟弟呢?
在上海打工呢,其他亲戚都靠不上。牛在山里没人管,万一有个好歹,可是不得了。阿爸急得要死要活,刚把命保住,就一个劲儿逼我进山,不答应不行。
你进过山吗,知道你们家的牛圈在哪儿吗?
不知道,阿爸说,进了石门沟,一直往里走,到头了的时候,最高的那座雪山,就是冷烟大坂。对着雪山走,进入大坂沟,大概二里路的样子,左边有条岔沟,沟尽头的牛群就是我们家的。
路很远,得骑马。
我会骑马!
他干笑两声,我是说要骑很长时间的马。你没进过山,也没见过你们家的牛,那么大的山,那么深的沟,就凭你阿爸几句话,能找得到吗?就算找到了,你孤身一人能行吗?
她笑容灿烂起来,放心好了,有憨毛呢?
憨毛是谁?
我们家的狗啊!你笑什么,憨毛可不是一般的狗,凶猛忠诚,聪明极了!
他瞥她一眼,像是说,你也太夸张了吧。
真的嘢,我们家憨毛记忆超绝,一岁多丢过一次,十多里路自己找回家的!还有我们家的老马,也不是一般的聪明。我阿爸说了,老马识途,只要进了石门沟,它就能把我带去带回。
哈强乐呵,好好好,我明天一早进山,你好好准备准备,明儿六点之前,咱们石门沟口见!
哈强把柳小妹送到院门口,盯着她的背影,再也没了遛弯儿的心情。
回到屋里,他坐卧不宁,眼前闪动着柳小妹的笑容,动人的眼神、机警的话语、诱惑的腰身,越想越兴奋,越想越激动。
不光激动,还冲动,恨不能立刻就和她动身!
她家牛圈所在地,感觉离他不是太远,在那天高地阔人迹罕至的山野深处,在那蛮荒的大自然里,一群牦牛、一顶帐篷、一对男女……
不,不是男女,是情侣,是彼此拥有的浪漫的情侣。
而后,而后俩人骑马潇洒,转山游荡,观风景,看岩画,体味人生,享受幸福,再然后呢……
16
天光大亮,哈强如约赶到石门沟口,柳小妹已经等在那儿了。
她牵一匹铁青色的母马,身着全套蓝色户外装,身姿挺拔,精神抖擞。哈强瞭了一眼她的装备,马背上挂着三个大包,鞍子上绑着毛毯,他会心地笑了。
进了石门沟,穿过草滩溪流,越过大片针叶林,一路缓坡,马儿开始汗热喘息,她从马上跳下来,牵着马走。
他说没事的,不用下马。
她说,这是老马,生过五六个驹子啦,路远,它会吃不消的。
看她坚定地牵马前行,满脸的阳光和自信,他也跳下马来。
她说,真没想到,你会回来放牛,那边真的干不下去了吗?
他实实在在说,那倒不是,我的工作还算稳定,主要是疫情的原因,公司没了订单,啥时候复工没个准,闲着没意思,不如进山放放牛。
那就是说,疫情过后,你还去那边?
不一定,干着看吧,老在外打工也不是长久之计。
再怎么着,也比放牛强吧?
看咋说了,我不想没完没了干苦力,累死累活没着落,到头来两手空空,人生也就完蛋了。说着,话题一转,你呢,你下一步啥打算,还回市里吗?
干吗回去!她信誓旦旦,既然回来,就不走了!
不走了?
不走了,我要在乡上办养老院。
他吃了一惊,办养老院?
对啊!咱们乡是大乡,辖区面积大,空巢老人越来越多,孤寡悲剧时有发生,养老院一直空缺。民办养老,是大势所趋。乡上办好了,就连锁到村里。
这可是大事儿,地皮房子能解决吗?
能啊!她兴致勃勃,我一回来,就筹划此事。乡上已经研究过了,认定有需求、有前景,决定大力支持,把乡政府后院的空地,以入股的方式划拨给我。上星期整体规划已经出来了。
投资很大吧?
那是肯定的,我自己解决一部分,争取银行低息贷款解决一部分,乡上通过政策调配以及扶贫项目,还可以扶持解决一部分,应该差不多吧。
人员呢?养老院的人员可不好招。
没问题的,我早有准备,县上乡上前期工作都在进展。到时候,工作人员公开招聘,医护之类的专业人才提前招募,我和县卫校已经联系过了。
家里同意啊?
当然啦!她的兴头更高了,我阿爸最疼的是我,最支持的也是我。他说他的身体已经不能继续放牛了,病好之后,要把牛全部卖掉,支持我办养老院。
哈强怎么也没想到,遭受人生挫折的柳小妹,能有如此的抱负和干劲。
他不由得想到母親。她岁数越来越大,他不可能一直待在身边。父亲一走,她自己守着个大院子,孤独寡居,无依无靠,就算基本生活有保障,有了病痛怎么办,有了意外又怎么办?如果村里有了养老院,情况就会截然两样。想到这儿,再看柳小妹,敬意油然而生。
情绪变了,心境自然不同,俩人越聊话越多,同学记忆,个人经历,婚恋情感什么都聊,不知不觉走到了石门沟的尽头。
柳小妹看着高耸的雪山激动地大叫,瞧啊,冷烟大坂,那是冷烟大坂吗?
是的,那就是冷烟大坂!
那前面就是大坂沟了?肯定是!瞧啊,沟的左前方有岔沟,我们家的牛圈就在沟里!说着翻身上马,马儿似乎理解她的心情,一溜碎步越走越快。
进了岔沟,一直前行,越过一个牛圈,大约四五十分钟,他们走到了沟的尽头。但没有牛圈,也没有牛群。
柳小妹焦急起来。
哈强问,你阿爸说的是这里吗?
是这里。
你再想想,他说的是左边的岔沟吗?
是的!
可这里没有牦牛啊……说着,他逡巡的目光,在右前方的山坡上,盯住了一顶不起眼的小帐篷,接着就看到了草坡上裸露的空地,隐隐约约的栅栏,那不就是牛圈嘛!
俩人拍马过去。
她一头扎进帐篷,大声惊叫,就是这儿,阿爸的东西都在!紧接着,她冲出帐篷,浑身颤抖,跌跌撞撞冲到牛圈跟前,看着敞开的圈门,凌乱的蹄印,脸色惨白,结结巴巴地说,牛呢,牛到哪儿去了?突然,她看见了圈门上紧绑着的铁链,链子上挂着完好无损的锁。圈门是从另外一边破坏后打开的。是人,是人干的!她咬牙切齿,紧跑几步,冲到哈强跟前,瞪着愤怒的眼睛,绝望地叫道,是贼,该死的盗牛贼,偷走了我们家的牛!
哈强愣愣地呆着,一句话说不出来。
贼往哪儿跑了,你说,你说啊!我们赶紧去追,能追得上吗?
哈强摇头,见她腿软,赶紧将她抱住。
她在他怀里,忍着沸腾的情绪,哑哑地呜咽,继而放声大哭,这是绝境里的毫无顾忌毫无遮掩的悲愤至极痛恨至极的号啕,凄厉刺耳,扯心裂肺……
柳小妹哭够了的时候,风来了,山腰涌起翻滚的乌云,豆粒大的冰雹噼里啪啦横扫而来。
哈强把她拉进帐篷。
她一眼看见喂狗的食盆,惊醒似的大叫起来,憨毛!憨毛呢?她冲出帐篷,迎着疾风冰雹,大声喊叫着,神经似的东奔西跑。
哈强再次把她抱住,紧紧抱住。
她眼睛闪出锃亮的光,吼叫着挣扎,放开!憨毛还在,就在附近,盗贼不可能带走憨毛!
她喊着叫着的时候,天空像是猛然开裂,西南露出大块的蓝,亮得闪眼的湛蓝的边缘,雪白的阳光利剑似的劈开黑云,直刺大地。阳光之下,呼啸的风、蜂拥的云,瞬间止息。肆虐的冰雹,眨眼就成了亮晶晶的雨线。
憨毛,憨毛啊!你在哪里啊——
柳小妹一边倔强地喊叫憨毛,一边本能地朝着山沟的上方,也就是山沟的尽头使劲奔跑,几百米后,她跑不动了,也喊不动了。就在胸闷气爆,头晕眼黑,要一屁股坐下时,她突然听到揪心的声音。再听,真真切切,像遭了棒打的狗叫。她朝着叫声疯了似的跑过去。
哈强跟着跑,当他看到一丛低矮的灌木前,真的躺着一条狗,浑身一颤,瞬间冰寒入骨,像见了鬼。
憨毛!天哪,真是憨毛啊!
冲过去的柳小妹猛扑上去,将狗抱在怀里,抹去狗嘴上的血沫,亲着狗的脑门,瞬间泪崩。狗也像她一样,淌着眼泪,呜呜噜噜叫唤着、呻吟着,见了亲人似的,挣扎着把头往她怀里拱。然而,它已经没有了更多的力气,很快就瘫在她怀里,闭上眼睛,像是断气的样子。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狗嘴里为何有血沫,不知道它此刻处于怎样的状况,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急得连声叫喊。
哈强见狗瘫软,一口长气嘘出来,关切地说,狗不行了,交给我吧……
不!她两眼一瞪,受惊似的大叫一声。
惊叫声中,狗的身子猛然颤动,又睁开了眼睛。它泪汪汪的眼睛,一动不动望着她,继而似叫非叫,说话似的,一阵乌哩哇啦,眼看着血沫又从嘴里涌出来。
柳小妹抹了把眼泪,咬了下嘴唇,坚定地说,我要下山,立刻下山!
哈强瞅着她,望了下头顶的流云,说,雨雪又要来了,还是明天再走吧。
不!我要救憨毛!
哈强诚恳地说,真要救它,就赶紧把它抱到帐篷里,生起火来,为它保暖。请相信我,狗命不是一般的大,瞧这样子,只要能挺住,就能活过来。
不!她更加坚定地说,它肯定受了内伤,是盗贼打的,我们救不了它,我得带它看兽医!
就是看兽医,也得等它缓过来啊!哈强突然提高嗓门,急躁起来。
她奇怪地望着他。
就它这样,你怎么带它下山啊?
她面容冷静,口气决绝地说,我就是抱,也要把它抱回去!
他叹气,无奈地说,柳小妹,想不到你这么固执。
我固执吗?
不光固执,還倔得够呛。
她望着他,努力咧出一点笑,没错,我早就不是原来的我了!说着,毅然抱起狗,朝着老马走过去。
哈强由着她。
到了老马跟前,哈强说,我陪你好吗?
她说,不用,刚走过的路,忘不了的!
那你骑我的马。见她犹豫,他坚定地补充道,你带着憨毛呢,我的马脚力要好得多。
她毫不犹豫地说了声谢谢,迅速从老马背上取下褡裢,拿出几个袋子说,都是吃的,你留着吧。
他说,干吗这么急,就是走,也吃点儿东西啊,我来生火,马上就好!
不!她咬牙切齿道,我要救憨毛,我要抓盗贼,要叫他们坐牢,叫他们付出代价,叫他们不得好死!说完翻身上马,让哈强把憨毛抱给她。
愣着的哈强正要抱狗,猛然看到狗眼豁然一亮,闪出一道利刃般的凶光,紧接着,喉咙里呼噜一声,血里糊拉的大嘴瞬间张开,龇出尖锐的犬牙,伸头蹿身朝他扑来……
说时迟那时快,本就戒备的哈强,一个后仰,坐在地上。
虚弱的狗,没能蹿起身来,低吼着,浑身瑟缩,瘫作一团。
冷汗蒙上来,哈强腿子发软,身子颤抖,太可怕了,如果他没警觉,如果狗不是过度虚弱,他肯定中招。狗这样的动物,临死前一旦拼命,只要咬住对手,释放出的毒素,比一般狂犬,要剧烈得多得多。
柳小妹吓了一跳,见他没伤着,歉疚地说,没事吧,憨毛认生,从小就这样。
哈强当然不能说有事。
他忍住火气脱下外套,用力蒙住狗头。无力的憨毛,憋出猫叫似的哼哼,挣扎几下不再动弹。
哈强把狗递给她,眼看着她把狗抱在怀里,催马而去。
17
一连几天,哈强情绪焦躁,眼前总是柳小妹的身影,还有那条奄奄一息的狗。
他到冷烟大坂垭豁口,找到有信号的地方,和柳小妹通话。
她感谢他的关心和帮助。说阿爸得知牛群被盗,差点儿气死,幸好是在医院,没出大事儿。憨毛也保住了性命,它是中毒,是可恶的盗牛贼下的毒,但它命大,活了下来。说她报案后,得到了派出所的高度重视,第二天所长请她带路,亲自去现场进行了勘察。说这两天,阿爸闹着要出院,他辛苦操劳一辈子,五十多岁了,好不容易养了一群牛,眼看从没见过的大钱要到手了,却让该死的盗贼偷走了。他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说啥也不认命!他要去抓贼,他认得他的每一头牛,牛也认得他,他要把牛找回来,把该死的盗贼送进监狱。说他现在见人就说抓贼的事儿,谁也劝不了。说贼偷走的不光是牛,不光是钱财,还是他来世的希望,是他的命根子。要是抓不住盗贼,牛群找不回来,那就说明老天爷正邪不分,没有公道。既然阳世上善无善报,恶无恶报,他也就没啥活头了。柳小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愤怒够了,发泄够了,嘱咐他保重身体,说她会找机会再次进山,把她家的老马换回来,免得爸妈一个劲儿唠叨。还说她老是梦见她家的牛,她从没见过那群牛,可总是梦见,她觉着很不寻常,没准是某种神秘的预兆。
挂了电话,他的神志就乱了,给所有的亲朋好友打电话,询问疫情的现状。给母亲打电话,挑起话头,问村里的动静。给东莞那边的公司打电话,询问复工的消息,恨不能马上下山,逃之夭夭。
一路胡思乱想回到老圈,小舅已收拾好了下山的东西,说,今年天气反常,说冷就冷,我这腰腿老是酸痛,得到医院配点儿药,扎扎针。煤气也快用完了,趁着天好,得抓紧补充。他问啥时候回来?小舅说得三四天吧,我得找找老朋友,几十头一等一的好牦牛,说啥也得卖个好价钱,低于这个数我是不卖的。说着,做了个他明白的手势,口气满满地说,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他一口长气呼出来,那几十头牛是他的心病。
那天凌晨,他和小舅突袭牛圈。
小舅故伎重施,先是确定放牛人的帐篷里绝对没人,然后用熟羊肉包裹的毒药杀死看牛的狗。出人意料的是,那只凶猛的狗,吞下毒饵后,并没立刻倒下,而是更凶狠地朝他们扑来。这狗不是一般的灵,一次次躲开小舅的抛石,直往跟前扑,眼看受惊的马要控制不住,狗的嗓子哑了,发出怪异的哀叫,接着就倒地翻滚,蹬着腿子没了动静。他到跟前,狗还没断气,凶恶的眼睛瞪着他,满是拼死的仇恨。莫名的心态里,他拉开裤子,对着狗头发泄似的撒了泡尿。
怎么也想不到,牛竟然是柳小妹家的。
更没想到,那条狗竟然没死。
他烦躁、他焦虑、他惶恐,赃物一天不出手,他就一刻不安宁。
帐外传来摩托车的声音,哈强出门,见两辆摩托车正朝他驶来,驾车的是两个身穿制服的人,他的心顿时被无形的手攥住,他没看错,来的是两个警察。
是来抓他的?!
他的腿脚立马僵了,脑袋轰轰作响,眼前阵阵黑眩,身子微微抖颤,感觉心脏要破胸而出……
摩托车停住,不可思议的事儿发生了——
小舅竟然认识其中的一个,他呵斥住狂吠的狗,和年纪大点儿的那位热情握手,绝对真诚地把来人迎进帐内。得知俩人没吃午饭,小舅赶紧烧了壶茶,拿出熟肉,还有烤饼,请俩人吃喝。俩人也不客气,吃喝完毕,询问了他们牛群的数量,登记了相关表格,验明了哈强的身份证件,对小舅郑重地说,最近盗牛贼作案猖獗,案子频发,以前偷牛是三五头,七八头就不得了了,现在是乘着疫情团伙作案,连锅端。说前一阵,邻县的一家养牛户,离你们这儿也就二十多里,一百多头牛一夜之间全部被偷。受害人是刚刚扶植起来的贫困户,六十多万本钱全是贷款,就指望着年底还了贷款给儿子娶媳妇呢,结果希望转眼破灭,还背上了几辈子都还不上的贷款,绝望之下喝药自杀。说前几天,你们村外放的牛也被盗了,七八十头一锅端,告诫他们千万警惕,注意防范,任何时候牛群都要有人看管,发现可疑情况立刻报警,提供有用信息,有五千元奖励。
俩警察走后,小舅变脸,说,你他妈的真没出息,不就俩乡上的协警嘛,至于吓成那样吗?我要是不在,就你这德行,不就不打自招了吗?
他脱口而出,我觉着他们来者不善。
小舅鼻子里一哼,没好气地说,那是你没见识!实话告诉你,就他俩,蹚过几条河,翻过几座山啊,还想跟我斗!
他眼里閃出浓重的阴影,再也无话可说。
几天来,他情绪起伏,敏感多疑,总觉着会有事儿发生。牛群一回来,就神经质似的数数儿,总想发现点什么。可什么也没发生。那几十头入了群的牛,融合得天衣无缝。太阳暖融融的,蓝天亮晶晶的。雪山像是群山的点缀,偶尔飞过成群的山鸦,令人说不出的感叹。有天午后,他看到了壮观的鹤群,还看到过难得一见的白唇鹿。如果不是地域荒蛮,海拔过高,气候多变,就眼前的资源、景象和氛围,绝对是另类的生动和美好,足以让人过上舒适的日子。然而,越是这样,他心情越坏。尤其晚上,躺倒就睡的功夫说废就废了。小舅的鼾声,成了剜心割肉的刀,搞得他痛苦绝望,彻夜挣扎。白天清静,可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柳小妹咬牙切齿的模样,看见那只凶光毕露朝他扑来的大狗,还会看见父亲哀伤的神情,母亲佝偻的背影,搞得他心慌意乱,头痛欲裂。即便睡着,随便一点儿动静,都能使他惊恐不堪,浑身冒汗,濒临崩溃。他当然知道原因,越是知道,就越是清醒,就越是绝望。
小舅又要杀羊,他要带些羊肉回家。
哈强心里火躁,突然就有了杀生的欲望。不,不是欲望,是邪劲、是杀气。不可思议的杀气,瞬间使他大脑空白,胸腔滚烫。强烈冲动下,他从小舅手里接过羊毛绳,慢慢晃到羊跟前,猛然扑击,抓住羊的后腿。
受惊的羊拼命挣扎,被他的蛮劲儿放倒在地。
他用膝盖牢牢顶住羊的胸口,将全身重量压在上面,捆绑住羊的四蹄。抖开毛绳,做了个活扣儿,紧紧扎住羊的嘴,一圈紧似一圈地勒捆。当勒捆到七八圈的时候,羊垂死挣扎,眼睛血红突暴,鼻腔渗出血线,屎尿齐崩。他更加强力地压着它,感受它肺泡炸裂,心脏炸裂,动脉炸裂,血浆喷射……
小舅冷冷看着,一言不发。
他也一言不发,剥皮开膛,手掌伸进羊的胸腔,在热腾腾的血浆里,握住仍在颤动的心脏,用力揪断动脉,将心掏了出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
那不可思议的瞬间,他将血淋淋的心脏捧在手上,浑身的细胞都在迸裂……
小舅干哑着嗓门欣赏道,干得不错!可惜你没给羊念经,羊也是有灵魂的。
18
小舅走后的第四天上午,哈强再也待不住了。
两天前天气大变,寒风萧萧,满目灰黄,气温持续下降,雪线上的沟壑里有了冰碴,晚上有火也会冻醒。最可怕最难忍的是孤独里的焦虑和忧郁。像是陷在冰冷的沼泽里,一点一点往下沉,周围除了腐烂的水草和蚊虫,就是致命的恐怖和死寂。而他已能量尽失,没有任何生气,没有丝毫希望。越是挣扎,意志就越是破碎,精神就越是分裂,身体就陷得越深。眼看要没顶,脑子却空前活跃,唤醒的都是灰飞烟灭了的丑陋和过失,只要想起一丁点儿,整个事件就完整呈现,像正在发生一样。而越是胡思乱想,就越是心慌意乱,越是失控和痛苦。
白天心志恍惚,晚上孤苦煎熬,感觉随时都会崩溃。
他盼望小舅,想念小舅,从小到大还从没这样想念过一个人。
念想的结果是仇恨。
他恨小舅,若不是小舅,他哪有这么多的烦恼和痛苦。自从身不由己跟着小舅做了第一单,他就掉进可怕的陷阱里无法自拔。案你做了,赃你消了,钱你拿了,你说你不情愿,你说你是被迫的,鬼都不信,除非你是神经病。不,不是神经病,是蛇妖缠身,是邪灵附体。你是贼,和那些吸毒的、赌博的、图财害命的,没什么两样。他想起小时候的往事,想起父母的艰辛,想起贫困的日子,想起大学的生活,想起南下打工的种种坎坷和遭遇,再想到未卜的前路和暗淡的前景,惶惶然间,大天白日,噩梦连连,惊出一身又一身冷汗。
他不能等小舅回来了,他不要再见到他,他要摆脱他的控制,他还年轻,人生的路还有很长,重新做人还来得及。
然而,一失足成千古恨,他想起第一次偷牛在河边倒卖的情景,想起柳小妹家的狗死而复活,想起两个前来调查的警察,想起小舅自负狂妄的野心,想起柳小妹在电话里的愤怒和誓言,他六神无主,他不寒而栗。毫无疑问,所有节点上,只要一个环节出问题,案情就会真相大白。他不想活活等死,不想忍受折磨,不想自欺欺人,可又害怕自投罗网。
就在他痛苦挣扎的当口,发生了一件令他毛骨悚然的事。
傍晚时分,牛群没按时回来,他骑柳小妹家的老马去赶牛。转过山弯,见牛群一路采食,正慢腾腾地往回走。小舅说过,今年气候比往年要冷,雨水偏少,牧草质量差,牛的膘情令人担忧。好在牦牛是聪明的动物,它们知道延长进食时间,以弥补草量的不足。
太阳落山,霞彩暗淡,天说黑就黑。
突然,老马停下脚步,像是发现了什么,紧接着抬蹄昂首嘶叫一声,猛地一蹿,跑到几头落单的母牛跟前,打着响鼻,来回转着,很是亲近、很是兴奋的样子。母牛们先是呆呆地站着,任由老马亲近,而后就发出叫声,像是和老马有了交流,再然后就由老马赶着往回走。
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难道老马认识这几头牛?
是的,老马是柳小妹家的,她说过,她家的老马特聪明,认得她家的人,认得来去牛圈的路,认得她家的狗,连她家的几亩地都认得。他知道马通人性。那几头母牛肯定是柳家的,老马认了出来,它是和它们打招呼……
冷汗罩上来,前胸后背一阵麻愣。
柳小妹在电话里说了,她要再次进山,把她家的老马换回去,还说她老是梦见她家的牛,觉着很不寻常,没准是某种神秘的预兆。如果她真的来了,是和她的阿爸一起来……他不敢再往下想。可越是不敢往下想,紧绷的意识就越敏锐。事情明摆着,既然老马能认出相伴的牛,那只死里逃生的狗当然也认得,他在它的头上撒过尿,它记得他的气味和模样。那天柳小妹找到它,它就已经认出了他,差点儿就报复成功。只要他们来,事情十有八九会败露。
回到帐内,他躺倒在毡毯上,神昏气短,头痛脑涨,心惊胆战。
小舅回来很可能带着牛贩子,也许就在明天,他已套上了无形的绞索。
不!不是无形,绞索上分明挂着灾难,挂着人命。那个喝药的牛主,不就是他们害死的嘛,他们还差点儿害死了柳小妹的阿爸。如此疯狂作恶,伤天害理,报应一定会来。想到这儿,他感到呼吸窘迫,魔鬼似的阴影里,似乎脖子上真有绞索,而且越收越紧。他大声叫喊,嘶哑的叫声中,窒息般的恐怖里,深切地感受着崩溃前的疼痛和绝望。他知道自己完蛋了,已经很难摆脱罪孽的掌控,而且随着邪念的积累,罪行只会越来越深、越来越重。如果不想坠入深渊,不想万劫不复,他面临的是最后的机会。那就是事发之前,主动交代罪行,退还赃款,接受惩罚,真诚悔过,做坚定的污点证人。
整整一夜,他想了所有的可能性和应对方案,想好了怎么对阿妈说,怎么对小舅交代,以及可能的后果,以及那些山大的债务。异常的神经在绷得紧了又紧之后,终于松弛下来,他不再犹豫,不再心怀侥幸了!
天亮了,他头昏得厉害,口中干渴,肚里饥饿,迷迷瞪瞪不想起来,待到被二狼的狂叫惊醒,已临近正午。
出门一看,老马竟然自己咬开了缰绳,走在下山的路上。不可思议的是,老马见他追来,不是逃走,而是静静地站着,等待着他的到来。阴沉的云层下,冰凉的晨风里,老马眨巴着乌亮的眼睛,无声地打量着他、专注着他,像是表达着什么,更像是诉说着什么。
他脑袋里轰然一响,神开气畅,脑洞大开,觉着老马真的是在等他,是在给他引路,让他和它一块儿下山。
哈强翻身上马,前往冷烟大坂,他要到有手机信号的垭豁口,向派出所投案自首,免得下山回家又生变数。
天空更加阴暗,诡谲的黑云缠绕着雪山,像是要下雪的样子。呛人的烈风,裹着入骨的寒气,四面八方扫荡而来,逼得他睁不开眼,喘不过气。
垭豁口近了,更近了,他的心又莫名地慌乱起来。
但这次他的意志异常坚定,就在他掏出手机,正要拨打110的时候,前方猛然一亮,一缕破空的阳光,穿透云翳,直射冷烟大坂的南面。远远望去,冰雪熠熠的山体,宛如一座强光劈开的宝塔。就在那屹立的塔旁,醒目的大坂垭豁,有如一个天成的V字。而就在那V形的垭豁口,丝丝缕缕的黑灰色的云絮,在银光闪闪的冰雪的上方,缭绕着、翻腾着、弥漫着,抽丝似的涌出垭豁,一直朝着大坂沟的方向沉降而去。那游弋的动感、幻化的光色、迷人的气势,越看越像寒雾里拉出的烟气……
这就是冷烟?
是的,他终于看到了冷烟大坂神奇的冷烟。
飘游着的冷烟,雾流似的漫过大坂沟的沟口。而就在那沟口的方向,在那寒烟笼翠的斜坡上,他看到了奇异的图像,定睛再看,不由得就僵在了那儿——
是三個骑马的人,最前面的是女人,后面跟着两个男人,马的前面奔跑着一只通体金黄的狗。
再看,那狗不就是憨毛,那女人不就是柳小妹嘛!
是的,她骑的正是他的马。
他的眼睛要迸出眼眶,那俩男人,竟然全都穿着警服!
他的心狂烈蹦跳,眼前浮现出柳小妹怒目而视咬牙切齿的样子——
……我要救憨毛,我要抓盗贼,要叫他们坐牢,叫他们付出代价……
他目不转睛,呆呆地看着,带路的憨毛兴奋极了,像是猎犬发现了猎物,朝着前方使劲狂奔。
而在那寒烟卷过的山腰,是蠕动着的小舅的牛群。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