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上高山
2021-08-28王国华
我要去寻一个高处的水。不是用来饮用,也不拿来浇花、冲厕,就是看一看它,照一照自己。看看高处的自己和高处的天空。若太阳不是很亮,再抬头仰望更高处,看能否冲破云层,视野直抵另外的开阔空间。不,那都无法称为“空间”了,而是广袤,是虚空,一个无边无际的,可以容纳(却不一定存在)万千情绪的太虚。它与水有着无尽的联系,具体怎么个联系法,我也说不清。
落实到我生活的城市——深圳,也就是恩上水库吧。
午后温热,路上行人多薄衫。名为冬天,实似暮春。自悦林酒店停车场出发,过一小木桥,再上一排台阶,豁然开朗,眼前现出一条盘山路。人皆步行,做哈腰努力状。抬头,遥见一桥。半圆形,高架于山间,灵动、凌厉,乍一看它,好像听到了“嗖”的一声。刚才我就是驾车从上面飘过来的,且知道,返回时,还要钻过山下的隧道。多年以前,那曾是国内最长的一条隧道,名梧桐山隧道,是个有故事的所在。从高处到低处,低处到高处,以为发生了天大的位移,不过是围着一座山绕来绕去。这好在是一座山,还有更小的呢,围着一个沙发,一扇关闭的窗户,绕来绕去也是一天。亦是一生。
路并不陡,但总在不断向上。那么多人同我一路走,分布在我身前身后,脚步踢踏。趴地上仔细听,咚,咚咚,咚咚咚,没有一双脚是同时落地的。我和他们方向一致,内心有别。还有的迎面而来,不知要躲什么,突然一侧身,头发撩着我的脸,她个儿高,我个儿矮,差点荡到我嘴里。更前方,身影越远越浅,像水墨画,在拐弯处突然消失。
除了孩子,所有的身体分两种:浑噩之躯与名利之躯。浑噩之躯是还没想明白的,名利之躯是自认为已经想明白的。一个个站立的包袱向前走,附加越来越多。而叽叽喳喳的孩子们,跟在身后,被喂养得越来越靠拢他们。
一边走一边想象疏离他们的办法,最后还是不得不加入了他们。我和他们有什么区别?一粒大米和一缸大米的区别而已。我摆脱不了他们,也摆脱不了自己。此时若航拍,可见大家都散漫地舒展着躯体,精神抖擞,很轻盈的样子。没有一个显得格格不入。这是否也可以说,人们看到的那些并无什么特别的照片里,其实都隐藏着大量的信息,里边有一个人想跳脱出来,与他者不同。而那个人是谁,你看不出来的。
一路繁花,黄花风铃木、红花羊蹄甲、杜鹃、醉蝶花、马利筋等等,黄的黄,红的红,在风中抖抖索索。有一种树,白色的枝干上直接长了很多绿色的小果实,远远望去,好像一个人脸上长满瘤子,看着瘆得慌。走近,揉搓那一个个果实,略似算盘珠,倒也不讨厌。查,是榕樹之一种,名青榕。犹记当年长辈递我一块糖,打开时,糖纸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空气里顿时弥漫一股久久不散的清甜。一个苹果,洗干净,细嫩的果肉给生病的母亲,削下的皮,分给我们兄弟俩吃,越嚼越有味道。一个事物若被分解成一个个细节,以手指抚之,细节便独立成一个个庞大而完美的他物。眼前这些花,单单盯住任何一个,比如吊钟花,粗细长短如大拇指,粉红浅白,把“吊钟花”三个字掰开,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三遍,形貌呼之欲出。现在它们不是惊艳的叠加,而是排列。一个接一个,简直有点暴殄天物。前面的花朵已消磨了游人荷尔蒙的五分之四,后面的花儿们不知道自己正在被浪费,仍不管不顾地开到爆炸。前后左右,都是噼里啪啦的声音,耳朵嗡嗡作响。游人都跟没事儿似的。麻木了。
这些植物高高低低,明着是打扮者,暗里却是让道路更像道路,压迫着你跟它们走。谁敢脱离开一排花,孤独地走向灌木丛中或者悬崖边上呢。
这是梧桐山国家森林公园的一部分。梧桐山位于深圳市东部,差不多也算中心位置了。体量很大,海拔近千米,有多个入口和出口。一个人在山上很容易迷路。而在众人之中,我坦然多了,大不了一起完蛋。这样想着,心里忽然一悚,从众连死都能消解,如果做坏事,是不是就更肆无忌惮了?
终于抵达一观景平台,一棵怒放的紫花风铃木站在台下,与游人一起望向远处:沙头角片区高楼丛立,密密麻麻,伸出手似乎可以摸到楼顶。有节奏地敲打之,又成一曲。几个小女孩儿站在那里指指点点。一个说,那儿是你家吗?另一个说,没看见我家,看见我们学校了。那是我们学校的操场。
再往上不远的另一个观景台上,远眺,可见盐田港。海水在脚下荡漾,大船小船拥挤不堪。船的后面更多绿色小岛屿,趴着,感觉随时都能站起来走掉。盯了半天,也没见动静,暗暗舒了一口气。
站在平台上,手扶栏杆,迎风眯着眼,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个个都自信。谁知道他们脚下的板子已被抽走了。他们凌空站立。抽走木板的那只手不是来自上面,也不是来自下面,而是和脚板平齐。大手速度极快,“唰”地一下,木板已不见,而所有人还一无所知。这时候千万不能低头,发现了真相,他们都会掉下去,惊呼声响彻山谷。相反,若无其事地退回来,若无其事地走向远方,这件事也就不存在了。想想吧,大家冥冥中躲过了多少无妄之灾!
脖子上不断渗出汗,顺着后背沟淌下去。气喘吁吁抵达一湖。周边种了好大一片格桑花,堪称花海。湖水面积不大,目测不到一平方公里,但人在湖边还是显得很小,也许是山体的巨大,衬得他们小起来。
此处虽非目的地,却是见到的第一个湖水,不觉神思恍惚。其实它可以盛装很多水的。坑阔沟深,极似张开的嘴。现在只有偶尔发出一声巨吼的牛蛙和岸边清晰可见的小鱼。有一天大水降临,存水十倍于现在,里面的鱼和牛蛙就不像现在这么小了。它们和水体的比例,恰如人类和地球的比例。
此处只是一块正在建设的湿地,路边的围挡上写着施工进程以及将来的美好图景:鸟类天堂,鱼类庇护所,湿生草滩等等。有人站在花海中,调整姿势拍照。
这个地方,明天和今天一定不一样了,更不要说明年。一朵花落,一根草从脚边钻出长大又死去,多出几个脚印,少了几声咳嗽,都会悄悄改变整个架构。此时此地的我,却可以神奇地产生相同于昨日此地的想法。昨日站立于此者,我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多大年龄,是男是女,但他昨天的想法,真真切切飘在空中。我撒开了想,四面八方毫无头绪地想,抬头一看,嘿,可丁可卯,像一个模子扣出来的。那个人的模样已经不重要了。未见其人,却一点不陌生。
这世间哪里还有陌生人。
世上的想法,满打满算就那么几个。我捡到的想法可能是一年前,十年前,甚至百年前那个人丢在这里的,此后又经多人捡拾。大家嚼同一块橡皮糖,谁都没嚼出新味道,也没添加上什么新口味。就这么个枯燥的想法,还得在那儿苦苦地等,等“对的时间”和“对的人”。月月年年,终于等到了我,和它摩擦一会儿,所谓脑洞大开。我心情激动,貌似发现了天大的机密,独树一帜的真理。几天后,另一个人高高兴兴地将其捡走了。
一伙又一伙的人,成群结队,浩浩荡荡而来,怀揣着看风景的目的,不过是穿上别人的鞋子走一圈,又脱下。风景时时在变,想法却只是个别词句的微调,表述方式的变化,无关整体。那些想法像一个个不倒翁,打一拳,倏忽后仰,眼看倒地委顿,瞬间又“嘣”一下子跃起来,连续摇晃。仿佛在提醒路人:你们的脑容量,也只能有这么几个想法。珍惜吧,什么别出心裁,岂是简单的事。
湖边两个小男孩的对话:
“这边是鸭子住的地方,那边是鱼住的地方。”
“我也没看到鱼啊。”
“你仔细看就看到了。”
再往上走三四百米,又一小湖,三面都是树林,另外一面用铁围栏挡住了。透过栏杆可见一汪小水。根据相关资料,名字应该叫凤湖。湖边有几座临时搭建的小房子,走进去与房中人聊天,得知他们是施工者,将来会搬走的。即使在节假日,这个地方也显得冷落。林荫道有点阴森。几个学生模样的半大小子匆匆走过,路边的标牌上显示是盐田高级中学。不知学校为何建到这么高的地方,也许是防止学生们逃学。
隐隐的预感:那片湖水应该不远了。只要它在就好,不管它长什么样子,我都能接受,都会爱它。我还没想好见到它时该准备什么样的表情,边走边酝酿。最后心说,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又向上走了约四五百米。不要小瞧这四五百米,我已经不知不觉步行两个多小时,膝盖生疼,越到最后越累。
恩上水库露出来了。你想要的东西,往往在突然走神儿的时候出现,而非在最期待的时候。
背靠着山峰。山峰上面挂着夕阳,沉甸甸的,随时坠落,却又不会令人心慌。
从远处看,岸似圆融,近瞧,却是壁立,若掉入,不容易爬上来。波纹粼粼。水面上的夕阳被打散了,但是亮光没散,盯一会儿就得眯上眼。一根干枯的树枝漂在近岸处,似乎已忘记当初的绿,对它而言,生命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岸边荒草萋萋,有绿有黄,为整个湖水又添上了一圈年轮。
草丛中传来轻轻的虫鸣。仔细听,有曲调,甚至算得上婉转。一团一团的飞虫,久久地凝固于空中。
灌木上站了一群麻雀,仿佛結出的一个个果实。稍有动静,扑棱棱一起飞向天空。过一会儿,见无危险,又飞回原处。其中一只倏忽跳下地,左啄啄,右看看。另一只跟着跳下来,右啄啄,左看看。一只接一只,都跳下来后,又一起扑棱棱飞走。沉寂的水面因这群麻雀而微微动荡。
未见一鱼。却有一只鸭子(也许是水鸟。太远,看不清)在水面上游走,身后拉出一条长长的线。忽然,它一头扎进水。水面荡开,随之恢复了平静。我定定地盯着。大概过了一两分钟,仍没出来。
水库略似长方形。绕湖走,可见蓝色的喜花草,小巧,闪闪发亮。一排排直立的冷杉。据说深秋时节最漂亮,一片深红色。而我所见,已现枯败相。来年它还会变红,我不知道自己那时还想不想来。
这真是天造地设的一面水。离天空更近一些,雨水落于此,比落在其他地方要省些力气。山顶上的水会流下来。山间石头缝里也会涌出山泉,形成一条条小溪,上面漂着枯叶。溪底可见鹅卵石,已被泉水摩得圆润、滑腻。
临水而立,环顾四周,很想说一句“风景这边独好”之类的俗词。此景若在地面,平淡无奇,而现在凝神静气,久久沉醉其间,最直接的原因是走了很远的路,得来不易。这当然是自我的角度。从他者的角度看,湖水就是好。它和周围的一切,都经过了神的挑选。神要把最好的事物放在高处。
据说,再向上走,还有一条红花荷径,小路两边种满红花荷树,此时正开放,大花艳丽,成为微信朋友圈的作秀背景。想了想,还是不上去了。有这样一面水,足够。
这是个人造的水库。此处原有一村,名恩上村。水库因此得名。但水库不是平地挖出来的,应该是早有个雏形,在此基础上扩大。水边立一标牌,上面写着:“恩上水库位于盐田区海山街道,管理单位为盐田区水利设施管理中心,区水行政主管部门为盐田区水务局。恩上水库建成于1972年3月,集雨面积为0.5平方公里,总库容量为19.82万立方米,属于小(二)型水库,功能为防洪、生态景观……设计洪水标准为50年一遇,校核洪水标准为500年一遇。”
但我克制着,不被这文字拉到地面上来,而是仰望天空。用力仰望。好不容易抵达,岂能局限于当下。混迹芸芸众生之中,总想逃开他们,不做他们中的一个,不愿和他们相拥,不再动辄泪流满面。此刻我站在这里,终于具有了非凡的力量。水和空气托着我。我身体像充了气,越变越大,只要轻轻挥手,就是风起云涌。所以我站着一动都不动,以免误伤了谁。是“高”给了我力量,让我庞大,雄壮,成为金刚。
但我还是渺小的。更远处,一个巨大的怪兽,怜惜地盯着我所在的这个星球,小米粒儿一样孤独的星球。它一口气就可以把它吹得更远,星球上的所有事物全都粉身碎骨,但是它摇摇头,并不吹出那口气。它这一沉思,地球上的事物就又侥幸地度过了亿万年。我这样一个比人类高大几千倍的金刚,仍然是地球上一个小小疤结,在那个怪兽眼里,等于完全没有。
高,不是比你高,是往上走,仰视。恩上水库上面还有“高”,山峰上面脱离了山峰。此时的恩上水库,只是其中一个暂歇点。我看到一个一个连环的湖,已经连通到了天上,捅破厚厚的大气层,再往天外走。连环湖偶尔回头,心酸地看到这个星球越来越小,而湖泊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直至彼此都望不见。那个无形的怪兽,我不称它为怪兽了,称其为操盘手,它能够看到湖泊和地球的距离,能够让湖泊凝固起来,形成另外一个星球,在孤独飘渺的宇宙中,成为地球的伴侣,虽然不大,但毕竟有。
(王国华,河北阜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深圳市杂文学会副会长。“城愁”散文的倡导者和书写者。曾获第五届广东省有为文学奖散文金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第八届深圳青年文学奖、第六届深圳十大佳著奖。出版《街巷志:行走与书写》《街巷志:深圳已然是故乡》等二十余部作品。)
特约编辑:刘亚荣